李琳
巷子里住著一位老人。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兒來,有無子嗣。只知道他終日一襲白衣,一塵不染。深夜,時而幾聲沙啞的唱聲從深巷中傳出,接著就是長嘆。
“師兄,今兒給哪家唱去呀?”小七褪去了臉上的油彩,朝身邊的人問道。
玉臨拔下發(fā)簪,烏絲垂在背上光滑柔順得像瀑布。那瘦削的背影,簡直就是一位秀美女子。
“王鄉(xiāng)長家里擺宴?!庇衽R回了一句,“下午就得去府上請安了,好生歇息著,晚上還得唱呢?!贝巴猓茣詴r分的陽光照進來,鋪在他蒼白的衣襟上。
玉臨是小七的表哥,兩個人一起到聽雨居里學唱曲。別看玉臨才十七歲,唱起曲來可是有板有眼的,戲裝一穿上,簡直就是個如水的女子,再加之纖細的嗓音,曲子唱起來溫婉細膩,一下就在戲院里取得了不小的反響。連班主都對他嘖嘖稱奇。
聽雨居里有個傳統(tǒng),每年都要評一次等級。為班子掙錢最多的戲子,便可以穿上紫金袍子,往下便是紅袍,粉袍,藍袍,青袍,最次最差的便是一襲雪白的袍子。
小七和玉臨穿的就是白袍子。他們是新人,經(jīng)驗少客源差,按理來說都是打雜的,能站上臺本就是一種獎賞了。小七從來是不圖什么的,但是那紫金袍子的確光彩奪目,華麗的紫色綢緞上細細地用金線繡著鳳凰,繁復(fù)的花紋一層又一層。每次,身著上等紫袍的名旦吹雪路過時,玉臨本來不多表情的臉上,就會放出異常興奮的光芒。
“總有一天,我要穿上那身紫袍?!?/p>
小七漸漸發(fā)現(xiàn),玉臨待客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他們這一行大多是為宴會助興,宴會常常要開到凌晨,所以戲子們也都得陪著,很晚歇息。誰知玉臨更晚,每次都是拂曉才下來,喚醒趴在桌子上睡熟了的小七。
他知道,玉臨是去接待那些有錢的客人了。那群人總是帶著令人作嘔的笑容環(huán)繞在玉臨身邊,逼著他喝酒唱歌,時常鬼鬼祟祟地用手環(huán)住玉臨柔軟的腰肢。但玉臨從不抱怨,只是賣力地陪笑,強掐著手掌灌自己喝酒,直到酒桌上再沒有人醒著,才悄然退場……
一年過去了,玉臨穿上了紅袍,這在聽雨居里,已算是一個不小的奇跡。穿紫袍的人還是吹雪——資深的旦角,帶著一臉甜得讓人化掉的微笑,說話輕輕柔柔,對每一個人都非常好。小七仍記得他和玉臨當年唱戲沒唱好,被班主罰跪,正是吹雪悄悄塞給他們幾個饅頭。
可玉臨仿佛不吃這一套,對吹雪總是沒有好臉色。他總是一個人在夜里默默地想著什么,小七偶然半夜醒來,能聽到他的嘆息聲。一天,唱完了曲,玉臨出奇地早下了場,神神秘秘地摸黑進入了化妝間。小七跟進去時,他正收拾著什么瓶瓶罐罐,臉上藏不住興奮和忐忑——那天的午夜,寂靜的院子里突然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驚飛了樹上棲息的鳥兒。
小七揉著睡眼起來,發(fā)現(xiàn)吹雪絕望地跪在地上,他的臉,像是被開水燙過,紅腫潰爛,面目全非。那雙如秋水般溫潤的眼睛此時填滿了恐懼。
唱戲人當然是靠臉吃飯的。
吹雪被逐出了聽雨居,班主說他已經(jīng)是一個廢人了。小七看見幾個壯實的雜役七手八腳地把掙扎的吹雪綁好,扔了出去。紫金袍子被褪下,此刻就晾在凳子上。小七抬頭望了一眼玉臨——他在描著眼線,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仔細。
班主走過來,把紫金袍子披在他身上,笑著說:“戲院全靠你了。好好干?!庇衽R眼里閃過一絲亮光,轉(zhuǎn)瞬又恢復(fù)平靜。
當晚,玉臨贏得了全戲院的好幾次喝彩,當然,穿著那身紫衣。小七望著臺上光鮮亮麗的他,好像看見了另一個人——那個人長著玉臨的臉,卻和以前的玉臨感覺完全不同。臺上燕語鶯聲,小七聽著聽著淚就下來了,他也不知道是戲詞太感人,還是失去了玉臨讓他難過。
可是剛下場,玉臨就狂咳起來,血液從他嘴里噴涌而出,混合著油彩成為一注污流。郎中來看,盡是嘆息,說怕是活不過這個月了。
“呸,真倒霉,一連著賠了倆!”班主一臉晦氣,也不愿再管半死不活的玉臨。紫衣就又這么被褪下,放了好幾天。
玉臨病重了,彌留之際,榻前只有小七一個人。他咳嗽著喘著粗氣,對小七伸了伸手。小七順著顫抖的手指往外看,院子里晾著許多衣服,各種顏色的,紫衣也在里面,隨春風輕輕搖擺,皂角香氣陣陣。
“你果然還是放不下嗎?”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
玉臨用力地搖頭,蒼白的嘴唇一開一合。小七附耳聽去,玉臨沙啞的喉嚨里終于拼盡全力喊出“白衣”二字。那只手重重地打在床上,早已經(jīng)冰涼僵硬。
一年后,小七成為了聽雨居里最紅的角兒,但他卻不愿意穿紫衣,堅持白衣一件。哪怕是名貫京城,也兩袖清風,自稱“白衣一世”。
夜深了,小巷中又傳來了蒼老的聲音,細細地分辨,是一支從未聽過的小曲:
一步踏盡一樹白,
一橋輕雨一傘開,
一夢黃粱一壺酒,
一身白衣,
一生裁。
后記:這篇文章是在聽過河圖的《白衣》之后有感而發(fā)寫出來的,但是那首歌本身與這個故事的主題似乎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想表達的是,也許人們總是對利益無條件地追逐,在追逐中迷失著,遺忘著,直至付出沉重的代價。在這個故事里,玉臨付出了生命;而在我們?nèi)杖丈涎莸纳罾铮鹘怯质チ耸裁??白衣是那么美好,一塵不染,但堅持心上的白衣又談何容易。所以,一身白衣,一生裁,可讓你我共勉。
(本文獲第十三屆“新作文杯”放膽作文大賽高中組三等獎)
小娜留言
這是一個關(guān)于梨園的故事。深巷中的白衣老人一出場,沒有神態(tài)相貌描寫,也沒有語言動作描寫,作者只用寥寥數(shù)語介紹了他的深入簡出、一襲白衣,然而,我們卻從中隱約感到:這是一個有故事的老人。接下來,文章的主體部分以插敘展開,小七親眼目睹了師兄為了一襲紫袍而迷失自我,殘忍地對同門吹雪下手,象征榮譽的紫袍終于穿在了師兄的身上,然而,他卻并沒有預(yù)料中那么開心。在彌留之際,他想穿的卻是那一襲一塵不染的白衣。小七是這個故事的親歷者,親眼目睹了整個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結(jié)局。師兄的故事在彌留之際手指白衣時戛然而止。無意勾心斗角一心只想著唱戲的小七,成了大紅大紫的名角,但是,他卻一生只穿白衣。故事講到這里,我們已經(jīng)意會:文章開頭那位深巷中的白衣老人,就是小七。結(jié)尾處,鏡頭又重新聚焦到了深巷中的白衣老人,幾句清麗的唱詞在寂靜的夜里顯得無比凄清雅致,泛著幽幽古意。我們看到了一位老人閱盡梨園百態(tài)后的不忘初心,纖塵不染的白衣,一如他纖塵不染的內(nèi)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