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龍
他愛寫日記,從小就愛寫。在日記里,他想恨就恨,想愛就愛;或指揮千軍萬馬,或孤軍奮戰(zhàn),英勇地剜擊各種靈魂。當然,這屬于一種秘密狀態(tài)的寫作,不需要拿給誰看。他也沒想到要把日記發(fā)表,取悅于蕓蕓眾生。是的,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僅此而已。他對自己說。
讓人沒想到的是,有個漂亮的姑娘愛上了他。姑娘是因為他寫了許多日記而愛上他的。現(xiàn)在,寫日記的人真是太少了,有多少人肯掂著筆桿寫字呢?人們都趴在電腦前打字,打的字非常好看。于是,有人說那個姑娘,干嗎愛上他呀,嘁,他就是個呆子!
姑娘還是義無反顧地愛著他。
他也熱烈地愛著姑娘。他在日記里寫道:“有個姑娘摒棄了世俗的偏見,我要全身心地去愛她!”
他和姑娘結婚了。
婚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寫出一個字來,日記出現(xiàn)了空白。
終于,他認識到了癥結所在。原來,日記是寫給自己一個人看的,現(xiàn)在,他的日記將有兩個人看。他努力想改變這種情況,可妻子就站在他身后,看著他寫日記。
他明白,被她看見的日記,充滿了虛偽?,F(xiàn)在,他不得不講謊話了。
也并不是他對自己所愛的人不講真話。這是兩回事。他必須珍惜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必須面對自己的靈魂,而決不允許第二個人在場。這也是他從前寫日記的理由?,F(xiàn)在,這個理由受到了挑戰(zhàn),他無法面對自己的真實了。
后來,他看到了托爾斯泰的故事。托翁與他的經(jīng)歷相似。他一下驚呆了。
那就索性不寫日記了。
那就改作思考吧,在心里思考。
于是,他鉆進了廁所,長久地坐在馬桶上,默默不語。妻子發(fā)現(xiàn)后叫道:“我以為你掉進廁所里了呢!”
他不無幽默地說:“我的上帝在廁所!”
妻子反唇相譏:“你就在廁所里會見上帝好了!”
他認真地說:“上帝喜歡這里,這里是喧鬧世界的最后一個避難所!”
妻子氣得不再理他了。
他還是要寫日記。為此,他動了不少腦筋。有一次,他像托爾斯泰那樣,把日記本藏進里皮靴里。不幸,被妻子翻了出來,為此和他大吵大鬧。妻子的理由很簡單,如果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如果不是在日記里說了她的壞話,何以秘不示人呢?
他拼命地叫了起來,堅決反對妻子的說辭。其實,他不屈不撓捍衛(wèi)的是自己寫日記的權利。
妻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也并沒有像托爾斯泰那樣離家出走,死在一個小火車站上。妻子給他收拾了一間存放雜物的小棚子,他很自覺地搬了進去。當然,他也不傻,將自己寫過的那些日記本,藏進了小棚子的底部。
做完了這一切,他像個孩子那樣輕聲地哼唱起來。
有時候,他會取出自己的日記,讀上幾頁。讀著讀著,他會不住地感嘆,也會流出幾行清亮的淚水。
更多的時候,他清凈而孤獨地咀嚼著逝去的歲月。
有一天,一個記者來找他。記者不知從哪里聽說了,他有一些日記藏在小棚子里,記者想看一看。
他看著記者說:“我不會答應你!”
記者舞動著三寸不爛之舌,也說服不了他。記者說:“你的那些日記,并不是你一個人的財富,應看做是全人類的共同財富,為什么不拿出來呢?”
他冷冷地對記者說:“你走吧?!?/p>
記者只好悻悻地走了。
許多年后,他也去了該去的地方,踏上奈何橋,不回來了。
根據(jù)遺囑,他的妻子將那些日記從小棚子取了出來,然后,化成黑蝴蝶,伴著他的靈魂,去了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