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zhí)柺翘炝習r分才靠岸的。船剛停穩(wěn),霧就上來了,好大的霧。幾丈外都看不見東西,岸邊的山林、樹木全部淹沒在大霧里。
“起床嘍,到船上來吃早餐嘍!”
夜屎佬大叔昂起頭,挺著肚子,朝山坡上叫喊。
我通宵沒合眼,一直在營地里悄悄盯著老水的動靜。關關和俞小芹也沒睡。夜屎佬大叔的船尚未到達之前,他們就起來了,早早地將帳篷收拾好了。俞小芹走到我?guī)づ衩媲?,輕輕地叫了聲:“史建業(yè)?!蔽已b睡著,沒有理會她。叫第二遍時,我翻了個身“嗯”了一下,叫第三遍時,我爬了起來。俞小芹說:“船到了,到船上吃早餐,我和水哥、關關先下去,你在后頭招呼大家,可以嗎?”我掀起帳篷一邊擦眼睛一邊說可以,然后問她:“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俞小芹說四點多鐘就回來了,舅舅水務局的朋友用小快艇把她送回來的。我“哦”了一聲,朝她點了點頭。俞小芹笑了笑便匆匆地走了。我急忙站起身,看見關關和老水正一前一后的往坡下走去,俞小芹一溜小跑很快就追上他們了。我將帳篷連根拔起來,兩手抓著,卷成一團,塞進背包里。
“小俞跟你說什么?”
魔鬼克星像幽靈一樣突然出現在我的背后。這家伙有時的確很令人討厭,不過今天我并不討厭他。因為,我不能讓老水、關關、俞小芹三人先走,不能讓他們脫離我的視線,更不能讓他們逃脫。
“沒說什么。”
“沒說什么?”
魔鬼克星口氣生硬,并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對他這種口氣和眼光我一向很反感,要在往常,肯定會板著面孔與他干起來了,可今天我不能這樣做,我得對他笑,對他好。我說,她要我招呼大伙兒到船上去吃早餐。這是真話,魔鬼克星卻不信,他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我,好像我身上沾著不干凈的東西似的。然后說就這事?我點頭說:“就這事。”魔鬼克星說:“就這點事,你那么著急干嗎?”我一邊扎背包一邊支吾,想著用什么話兒來哄他一下,突然靈機一動,說:“我要去方便,憋不住了?!闭f著將背包往肩上一甩,大步流星地往坡下奔去,我邊跑邊回頭,朝他喊道:“兄弟,麻煩你告訴大伙兒,到船上吃早餐啊。”他愣愣地站在我扎過帳篷的地方,什么話也沒說。
早餐打油茶。船樓上放著一張大圓桌,上面擺著小蔥米花和腰果,豬肝小腸新鮮魚塊瘦肉片,還有一坨坨的米粉。夜屎佬大叔專門從城里請了一個打油茶的師傅來。那是一個衣著整潔、面孔紅潤、手腳麻利的老頭,姓高。夜屎佬大叔介紹說,高師傅是桂林城里打油茶的高手,方圓百里,甚至整個桂北地區(qū)都大名鼎鼎。他打的油茶香甜爽口提神解乏,還滋陰壯陽生津止渴。平時要喝一碗高師傅打的油茶很不容易,須得提前預約排隊掛號,等上十天半月才喝上。他能把高師傅請來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是通過領導疏通關系,找了門子,各方打點,才把高師傅請到的,當然這里頭也有他的面子以及高師傅賞臉。夜屎佬大叔的話少不了吹噓和夸大其辭。不過,看高師傅打油茶的樣子,或許真有一套獨特的功夫。
船樓的一角,架著一只鐵鍋,鍋底放只爐子,爐內燒著炭火。頭戴白帽、腰系圍裙的高師傅,在鍋前正襟危坐,手握一只鏟子左右開工,把半鍋茶葉炒得香氣四溢。茶葉炒到一定程度,倒進旁邊的一只石臼里,抓起一根棒錘,將茶葉舂碎,搗成一團粉末,然后又將茶末倒回鍋里,放水煮開,滿滿一鍋油茶就成了。頭一鍋喝純茶,放一點小蔥米花腰果。第二鍋將魚塊肉片豬下水放入鍋內煮熟,再加上小蔥和油鹽。頭一鍋品香、品味、品茶。第二鍋吃香、吃甜、吃感覺。整鍋油茶給人的印象是甘澀鮮嫩、香甜爽口。
俞小芹、關關、老水圍著爐子,在看高師傅炒茶。我也一旁湊熱鬧。然而我并非觀看高師傅的茶道,心思放在身邊那三個人的身上,偷偷的,不露聲色地觀察著他們臉上的表情變化。關關和俞小芹一邊看高師傅炒茶,一邊與高師傅閑聊,沒有絲毫變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暗暗地想,這兩個家伙真沉得住氣,待會兒我看你們怎么表現吧。再看老水時,卻有些不同了。他也在看高師傅炒茶,也和高師傅聊天,但那雙眼睛卻有些游移不定,不時往山坡上瞟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內心的擔憂、緊張與恐懼。這種神情,如果不是事先知根知底,也是很難看出來的??礃幼樱麄內齻€都挺能裝的。這方面我不行,一上船樓,與他們近距離接觸,心跳的頻率就加速了。我不知道等會兒東窗事發(fā),梁山好漢和窈窕叫喊起來,他們將如何應對。說實話我希望這件事情壓根兒不要發(fā)生,同時又巴不得它快點兒發(fā)生,甚至希望它發(fā)生得越快越好。興奮、緊張、期待和矛盾糾結在一起,心情實難平靜。
時光一分一秒地過去,心跳在時間和環(huán)境的作用下也隨之加劇。大熱天的禁不住打起了冷戰(zhàn),還老想撒尿。我的這種表現引起了俞小芹的注意,她看了我一眼,問:“你怎么了?”我說沒怎么。她說:“你臉色很不好?!蔽艺f沒有吧,說著趕緊用手抹了抹臉。
霧越來越大。棉團絲絮一般的霧,從山谷溝底中飄流下來,落進江里,把江堆滿了,又從江里漫到坡上,鋪天蓋地,把一切都覆蓋了。對面有人過往,光聽見說話聲,看不見人影。直到上了甲板,才看清楚對方的嘴臉。
偶然間心似繾,
梅樹邊。
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
生生死死隨人愿,
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
陰雨梅天,
守的個梅根相見。
大霧中,飄起一陣曲調,唱曲人將湯顯祖的《牡丹亭·尋夢》中的《江水兒》唱得哀哀婉婉,愁腸百結,肝肝寸寸,一聽這聲調便知道是人民群眾唱的。
驢友們分成兩撥上船。頭一個登上甲板的是人民群眾,她身后依次跟著風箏、可以、麥子、隨便和飄飄。飄飄已有七個月的身孕,看上去肚子還不算太大,但遇到下山、爬坡或者上船就顯得有些步履維艱。隨便跟著她忽前忽后地照顧著,不時拉她一下,扶她一把。飄飄挺懂事的,碰上難走的道或難過的坎以及生活上的一些小困難,自己能過的,就走過去,自己能克服的就克服了,盡量少給別人添麻煩。平時都是俞小芹照顧她,俞小芹有事,大伙兒就搶著來招呼她,驢友們都把她當成自家的小妹妹一樣地愛著、呵護著。這使飄飄很受感動,常常是笑著笑著就流起淚來了。這些天,飄飄在驢友們的呵護下過得很快樂。老船尾隨著女驢友們也相繼登上船頂。唯獨不見梁山好漢、窈窕和魔鬼克星。
夜屎佬大叔見人到得差不多了,吩咐高師傅把茶鍋端上桌來。大伙兒圍著大圓桌坐成一圈,開始品嘗高師傅打的油茶。夜屎佬大叔少不了又要跟大伙兒將高師傅和他的茶道吹上一通。我坐在俞小芹身邊,心里惴惴不安。驢友們喝下第一口茶,紛紛發(fā)表評論。風箏說:“這油茶,有點苦澀苦澀的。”努了努嘴,又說:“香甜的味道出來了?!贝蠡飪狐c頭稱是。人民群眾仍沉浸在她的戲文中,不時翹著手指比劃著哼上一兩句。老船見了笑道:“霧中喝茶、聽曲、又在船上,何不高歌一曲!讓大伙兒樂一樂?”驢友們紛紛附和,嚷道:“來一曲,來一曲!”人民群眾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擺開架勢,依然是《牡丹亭》,唱的是《魂游》:
瓶兒凈,
春凍陽。
殘梅半枝紅蠟裝。
小姐?。?/p>
你香夢與誰行?
精神忒孤往!
……
這瓶兒空象
世界包藏。
身似殘梅樣,
有水無根,
尚作余香想。
小姐受此供呵!
教你肌骨涼,魂魄香。
肯回陽,再往這梅花帳!
眾人喝彩,鼓掌。我喝了一口茶,但不知是什么味道。此刻我的心不在那茶道上。我坐了一小會兒便站起來,往放在船邊的垃圾桶里吐了口痰,又回到座位上,期盼著梁山好漢、窈窕和魔鬼克星的出現,希望該發(fā)生的事情趕快發(fā)生。然而沒有,那三個人連影子都不見??从嵝∏?、關關和老水時,一個用心品茶,一個若無其事,一個與驢友們談笑風生,該吃的吃,該喝的喝。看到他們這副模樣,我感到困惑,感到忿然。心想:“裝,裝!都他媽的裝吧,待會兒我看你們怎么收場?!蔽覉孕旁摪l(fā)生的事情,遲早會發(fā)生。心里發(fā)了發(fā)狠,就回到座位上去了。
夜屎佬大叔朝身邊的三個空位瞥了一眼,又往坡上看了看說:“噫,窈窕他們那幾個怎么現在還沒下來?”麥子說:“我們起床的時候,他們還在睡呢。”可以說:“他們昨夜睡得太晚了?!憋L箏撇撇嘴:“累著了?!闭f著側過臉去問麥子,“是不是啊麥子?”麥子說:“我哪知道?”風箏說:“做這種事累不累你都不知道,我才不信呢!”麥子的臉頓時紅了,說:“去去去,別胡說八道。”風箏說:“哦,我明白了,麥子是享受型的?!贝蠡飪憾纪溩有ζ饋?,笑得很曖昧。麥子的臉更紅了,舉起筷條往風箏頭上敲了一下說:“吃嘛你?!?/p>
我盼望的那兩個人終于出現了。沒有驚詫,沒有叫喊,一路上默默地走了過來。魔鬼克星扶著窈窕,小心翼翼地登上甲板。窈窕臉色蒼白,雙腳有些拖泥帶水,好像沒睡醒,好像中了邪,又好像因為什么事情傷心過度,變得恍恍惚惚。“發(fā)現她的十萬塊錢丟了?”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正這樣想著,梁山好漢蹬著樓梯砰砰砰砰地爬上船樓,他背上背著一個背包,兩只手各提著一個背包,脖子上還吊著一個小包。當我的目光碰到那只繡有Adidas字樣的布包時,差點兒叫出聲來。我飛速瞥了老水一眼,也就在那一瞬間,我發(fā)現老水的臉色唰地黃了下來,像涂了蠟一樣。關關和俞小芹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現。關關還是那副老樣子,低著頭吃他的喝他的,對于窈窕和老水的出現,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俞小芹站起身來招呼他們入座吃茶,熱情周到一如既往?!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問自己,一下子便傻了眼兒。
“窈窕姐,你怎么了?”
女驢友們紛紛問窈窕。窈窕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昨天夜晚睡得沉沉的,半點意識都沒有,連夢都沒做一個,跟死了差不多。魔鬼克星插嘴說:“怎么喊都喊不醒她,拿礦泉水往臉上澆也澆不醒,最后捂住她的嘴鼻,才把她憋醒過來?!绷荷胶脻h問魔鬼克星:“我的情況跟窈窕的差不多吧?”魔鬼克星說:“你稍微好點,用礦泉水往臉上一澆就醒了?!瘪厚徽f:“醒來了卻又和做夢一樣,恍恍惚惚的,不曉得身在何處,走起路來頭重腳輕,像踩著棉花一樣,身子也感覺輕飄飄的。”窈窕晃了晃腦袋,拿巴掌拍了拍額頭。
夜屎佬大叔說:“可能是你身上的生物鐘紊亂了,不管事了?!瘪厚徽f:“平常日子我吃得睡得,又沒受什么特大的刺激,怎么會亂?要亂也是神經系統亂嘛,生物鐘怎么會亂呢?我懷疑是不是有人給我和梁山好漢下了什么藥?!币故豪写笫迓犃诉@話不高興了,說:“莫亂講,我為你們準備的那些吃的喝的,絕對安全。如果有懷疑,可以拿去化驗?!憋L箏說:“窈窕姐別想那么多,先喝碗油茶,高師傅打的油茶高端大氣上檔次。”老水突然站起來說:“是嘍,這油茶喝了保證你滋陰壯陽精神爽,窈窕妹妹來一碗!”說著親手盛了一晚油茶端到窈窕面前。隨便見了“撲哧”一笑,說:“瞎扯淡,滋陰壯陽,滋陰還差不多,壯陽,窈窕姐哪來的陽?”大伙兒“轟”的一聲笑了起來。窈窕忍不住也笑了。隨便笑著偷看關關一眼。關關沒有笑。老水說:“有陰的滋陰,有陽的壯陽嘛。”笑著把話題岔開了。
老水真不知道自己這一天是怎么熬過來的。這件事情簡直是糟糕透了。那十萬塊錢明明是他從梁山好漢的帳篷里拿出來,藏到江邊一座小山的洞里頭去了,怎么又回到梁山好漢的手上?莫非自己拿錯了包包?記得在洞里那會兒,他還開包檢查過,百元面值一扎的鈔票,總共十扎。包是那個包,票子是那些票子,沒錯,絕對沒錯!可是,這個包和票子,又怎么回到梁山好漢的的帳篷里?它會飛?會魔法?長了腿,自己跑回梁山好漢的帳子里?真他媽的奇了怪了!老水一頭霧水,他實在是弄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思來想去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在他行動的過程中,或是行動剛開始,就被人發(fā)現了跟蹤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把他拿出來的錢又拿了回來,悄悄塞進了梁山好漢的帳篷里。發(fā)現他跟蹤他的這個人是誰?他為何不聲張?為何不把這十萬元巨款據為己有?從客觀上看,這個家伙不是外來者,肯定是圈子里頭的人。這個人就在驢隊。他是誰呢?老水把驢隊十三個驢友在心里頭列了個名單,把他們寫在腦海里,逐一進行排查。首先是兩個當事人——窈窕和梁山好漢。他覺得不可能,因為他把昏睡劑分別噴到了他們的帳篷里。這種昏睡劑噴出之后,立刻在狹小的空間里與空氣混合,迅速形成霧霾,通過呼吸道進入肺部,再經心臟與血液一道流向全身,催人入睡。呼吸越多,睡得越深越久,重度呼吸之后,可完全失去知覺,跟死了一樣。他之所以能夠在梁山好漢的帳篷里,順利拿走十萬元巨款,對方卻毫無知覺,全靠藥物作用。因此,這種結果應該說與當事人無關。俞小芹不在駐地,她和夜屎佬大叔到桂林去了,吃完晚飯走的,老水親眼見他們上的船。魔鬼克星成功地制止了昨晚那場數額高達幾十萬元的賭博,心里揣著正義與自豪的快感,一夜睡得很香,不會是他。關關是個酒鬼,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喝了便睡,睡著了把他扔進茅坑都不會醒。老水對他不設防,不會懷疑他。老船、人民群眾、風箏、隨便、可以、麥子、飄飄……老水一個個地想,一個個地分析,一個個都覺得不是懷疑對象,都排除了。
最后一個是我。老水覺得我是最值得懷疑的。而且他懷疑我的理由很充分。多年后我們成了好朋友,他曾對我說:“要是在往常,我不會懷疑你游子思鄉(xiāng),可是那天晚上,你旁觀了我們的賭博,俞小芹又不在,關鍵是她不在?!彼貏e強調這一點,“你這個人只要看不到俞小芹,魂都沒有了,肯定睡不著覺,肯定不會待在帳篷里,肯定漫山遍野地閑逛,等著俞小芹回來。逛來逛去,就會發(fā)現我的行蹤,你老實說是不是這樣?”我說:“是這樣?!彼嘈α艘幌?,隨后嘆口氣,說:“我的分析是對的,判斷也是準確的,可后來我又把你排除了。”我問:“為什么?”他說:“理由很簡單,你是個好人,但在那種情況下,你做不出這種好事。你想啊,發(fā)現我偷了窈窕十萬元巨款,又悄悄地把錢從我藏匿的地方拿出來,送了回去。你為什么不聲張?為什么不當場捉贓?不去舉報?為的是不想讓我坐牢,不想讓驢隊出大事,要知道盜竊十萬元巨款,可判多少年嗎?少說也有七八年啊。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啊,是個大善人大好人。從你當時的閱歷、經驗,也許你會這樣想,但你做得出來嗎?你做不出來的。所以我就把你排除了?!?/p>
把游子思鄉(xiāng)排除之后,老水痛苦不堪,他不知道這件事究竟何人所為。只知道自己的行為敗露了,有人知道他是個賊。在驢隊,起碼有一個人知道了,知道他是盜竊犯,是賊,但又不愿意舉報他,為難他。他真不曉得這個人是誰。他想補救,后來確實補救了,但補救的辦法,補救的對象太詭譎、太極端,甚至可以說太陰險了。
那晚,我們住在一個河谷里。河谷平坦、寬闊,草地砂礫相間,景色宜人又靠近江邊,非常適合安營扎寨。晚餐后,驢友們都到江里洗澡去了。老水沒有去。他喝了點酒,一個人悶悶地在河谷中游蕩。窈窕也沒有去,她坐在帳篷邊看太陽。其實太陽早就沒有了,河谷里卻遍地金黃。金黃色的光滿谷流淌。那光賊亮,亮得炫目,亮得刺眼,亮得讓人發(fā)暈。桂林的盛夏,白天的日子特別長,太陽不見了卻到處是日光。窈窕手搭涼篷到處張望。天空清亮亮的又高又遠。這條河谷東連高山西接漓江,江那邊有一片低矮的山野,金黃色的光就從山野那邊射出來,它把谷底染得燦爛金黃,像條流金的河。老水早就發(fā)現窈窕卻裝作沒看見,低著頭兒慢慢地走著。窈窕看到老水,老遠就叫:“水哥!過來?!币贿吔幸贿呄蚶纤惺帧@纤腿惶ь^,快走幾步,來到窈窕面前說:“我正要找你吶?!瘪厚粵]搭他的腔,指著河谷里的光說:“你看這光!”老水說:“這光怎么了?”窈窕說:“又黃又亮?!崩纤畯埩藦堊?,想說什么,由于沒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找不到恰當的話兒,也就不說了。窈窕似乎對這光充滿了興趣和好奇,甚至有些兒驚恐,她說:“我總覺得這光怪怪的。”老水說:“光就是光嘍,有什么怪的?”窈窕說:“我怎么覺得這光亮成這樣子,有點不祥之兆?。俊崩纤灰詾槿?,說:“莫亂講,有什么不祥之兆?”窈窕突然往額上拍了一掌,說:“嗨,我想起了,小時候聽奶奶講過,‘日光變黃,地遭水殃。要下大雨,漲大水了呢?!崩纤πΓ骸扒缈杖f里,哪來大雨?”說話間金光不見了,河谷變得幽暗起來,夜幕降臨了。
窈窕抬眼問老水:“你找我?”老水扭著頭兒周圍看了看,回答說:“是?!瘪厚挥謫枺骸笆遣皇沁€想來一把?”老水搖搖頭苦笑一下,在窈窕身旁坐了下來。窈窕說:“怕了?”老水說:“才不怕呢,只是現在不是耍那東西的時候?!边呎f邊去取掛在脖子上的金項鏈,金項鏈取下來了,又從手指和手腕上,把金戒指和勞力士表捋了下來,三件東西抓成一把,放到窈窕跟前,說:“物歸原主?!瘪厚挥行┰尞惖赝纤骸澳闶裁匆馑迹俊崩纤f:“昨晚輸給你的東西呀?!瘪厚荒樕下冻鲂θ荩f:“人家都講了,誰要兌現就報警。別開玩笑了,算了吧!”老水一本正經地看著窈窕,說:“那是扯卵蛋的,報什么警?魔鬼克星又不是什么大角色,干嗎要聽他的?再說愿賭服輸,天經地義,古今常理。我老水賭得起,輸得起,既然輸了就要輸得硬朗,不就是幾十萬的東西嗎?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吐口爛痰成顆釘,一是一二是二,豈能反悔?否則丟人現眼,也不是我老水的作派?!币幌?,將窈窕說得淚珠子都差點兒摔了下來,心里好受感動。但她知道昨晚賭博的嚴重性,魔鬼克星真的報了警,參賭的都得挨,輕則沒收賭資,罰款,重則坐牢。像水哥和她賭得那么大,動輒幾十萬的賭注,判刑都綽綽有余了。在老家,生意順手,輕松的時候,她也常與幾個朋友躲在家里玩自摸。一不小心讓警察碰上,逮個正著,當場罰款。假如沒有關系,不托人說情,還得治安拘留,到局子里去蹲上十天半個月。再說,昨晚她當眾表了態(tài),她與老水輸贏都不算數,只當好玩。講過的話不能食言,也不能要老水的東西,不能要的。于是說:“水哥,我不要。這事過去了,別提了,只當大伙兒好耍,耍一回罷了?!崩纤荒槆烂C,說:“哪兒話,拿著!以后找機會我再扳回來?!迸牧伺姆旁诘厣系慕鸨?、金戒指、金項鏈,轉身走了。窈窕慌忙站起來身叫道:水“哥!”老水雙腳打了個趔趄,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窈窕的聲音追著老水的背影:“水哥,你去哪?”“我到鎮(zhèn)子里看看?!崩纤痉€(wěn)腳,重新邁開步子,穩(wěn)穩(wěn)當當地向前走去,頭也沒回。
最難以捉摸的,大概是這人世間的事情了。老水方才唱的這出戲,把窈窕對男人——對所有男人的所有觀念,徹徹底底地顛覆了。老實說,現代版與現實版的男人,窈窕見得太多了,這些男人她都瞧不上眼,并非她是富婆,她有錢,她的歲數還不算太大。自我評價,窈窕認為自己長得并不困難,只不過身子略顯“富態(tài)”些罷了。她常把“肥胖”改成“富態(tài)”,這一改就顯得很貼切很體面很有詩情畫意。參加徒步漓江的活動,她并不像夜屎佬大叔說的那樣,是來找樂子,尋開心,夢個什么想個什么,而是于百無聊賴之中,趕上機會,湊了個巧罷了。要說一點目的沒有也不見得,她離婚多年,至今獨守空房,雖說提起男婚女嫁之事,心里就煩,但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有時免不了心里悶得慌,想找個男人熱下身子,暖暖被窩的心思也是常有的事。她自己也知道,不是她不想找男人,而是碰不上合適的男人。如果緣分到了,碰上一個合適的,也就嫁了。但這個合適的男人在哪里呢?她得去碰,去找。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萬一真的碰上一個也是說不定的。窈窕就是抱著這種心態(tài),參加了夜屎佬大叔的“夢幻之旅”。她猜想,其他女驢友,包括男驢友,或多或少,應該都有這方面的心思。這些年單身獨處,打著光棍,她太了解男女光棍們的心思了。如今社會上形形色色、五花八門、林林總總的會所呀,俱樂部呀,踢足球、打籃球、打羽毛球、練瑜伽、搞戶外活動、旅行,十個八個二三十個,這個隊那個隊的,名義上是鍛煉身體,實則各懷心思,都有目的。坦白地說,窈窕也不例外。她想碰一下運氣,看看能否遇上一個使她心動,對方又能欣賞她的男人。明明知道,這樣的男人遇上的幾率很小,幾乎是微乎其微,但她仍抱著希望。驢隊里的這幾個男人,頭眼看去都很優(yōu)秀,其中一兩個還特別優(yōu)秀,比如關關、老船都有模有樣,光外表就足以讓人心動,尤其是關關。遺憾的是她跟他們不來電,沒有共同語言。看樣子他們也不欣賞自己。那個梁山好漢對她倒是很殷勤的,可她不喜歡他,瞧不上他,只是在旅途中,總得需要個把人來照顧自己,幫自己做點事,提個包,拿瓶水,捶捶腿兒揉揉肩罷了。至于老水,她連正眼兒都沒看過一回。就是這個她連正眼兒都沒看過一回的老水,今天傍晚的的舉動卻將她擊中了。當他把名貴的勞力士手表、粗大如繩的金項鏈、鑲有翡翠戒面的金戒指放到她面前時,她便懵了。意識到自己將被這個男人折服,她也將很快成為這個男人的俘虜。她并非貪財,她有財,這幾件東西對于普通人來說,也許非常貴重,折合人民幣也許是個天文數字,但于她而言,算不了什么,她不把它們放在眼里,根本瞧不上。她看中的是老水這種作派,這種重情義講信用、守道規(guī)的男人。她打心眼里敬佩這種男人,喜歡這種男人。她拿著手表、戒指、項鏈不停地撫弄著,滿腦子盡是老水的影子,整個晚上,窈窕都處于一種激動和興奮之中。
不知是什么時候,也不知是怎么睡著的,窈窕睡著了,睡得很香。突然一陣嘈雜的聲音將她吵醒。側耳聽了聽,盡是陌生的聲音。又出什么事了?她想,慌忙欠起身來。
“怎么了?”
是俞小芹的聲音。
“喝醉了?!?/p>
一個陌生的聲音說。
“酒鬼!一天到晚只曉得喝?!瘪厚秽洁?,把身子躺下去了,她以為是關關。
“水哥,水哥?!?/p>
剛躺下的窈窕,聽到俞小芹叫“水哥”,忙挺身坐起。扒開帳篷伸頭往外看了一下,河谷一片幽暗,幾個模糊的人影在樹叢與帳篷間的那片沙礫上晃動。她辨不清是些什么人,也無從判斷老水出了什么事,心里一急,便鉆出帳篷,匆匆往河谷那邊奔去了,連衣服都沒換。
幾個村民模樣的中年男子,架著老水站在草地上。俞小芹問老水:“老水,哪頂帳篷是你的?”“那,那邊……”老水歪著腰身,口吐沫子,耷拉著腦袋,一只手胡亂地往一個方向指了一下,他指的地方是漓江。老船、人民群眾聽到動靜,從帳篷那邊走過來。老船問俞小芹:“水哥怎么啦?”俞小芹回答說:“喝醉了?!比嗣袢罕娬f:“看樣子喝得蠻醉的,不要緊吧?”俞小芹說:“是啊,先讓他到帳篷里休息會兒,他的帳篷在哪兒呢?”人民群眾說:“在那吶,最后面的那個?!崩纤膸づ裨诤庸壤镱^,一個最偏僻最隱蔽的地方。長得很茂密的灌木,呈倒立的“品”字形狀,影影綽綽地佇在地上,老水的帳篷就扎在其間。老船歪著頭瞧了瞧老水問村民:“喝了多少酒?”一個村民說:“沒喝多少,我們五個人只喝了四瓶,桂林三花,老酒,平均每人不過八兩咧。”另一個村民插嘴:“老水沒我喝得多,他喝酒耍滑頭,盡打砂槍?!钡谌齻€村民說:“老水應該比你喝得多?!蹦谴迕癫环@種說法,批駁道:“莫亂講,他哪有我喝得多?”兩村民說話還算清楚,但聲音巨大,氣兒也很粗。俞小芹連忙制止道:“都半夜三更了,小聲點,別影響大伙兒休息?!边€想爭辯的村民趕緊把話兒咽了回去。老船走上去扶住老水的一條胳膊,老水將手一甩,說:“我還要喝。”將老船甩開了。人民群眾攙住他另一條胳膊,也被他摔了個趔趄。恰好這時窈窕趕到了。窈窕說:“我來吧?!焙茼樌桶牙纤當v住了。
“水哥,在哪兒喝的酒?”窈窕問。老水舌頭打著哆嗦:“鎮(zhèn)子里。喊你去你不去,害得我一個人單挑。不,不是單挑,他們三個對付我一個。不,不是,是我一個人對付他們三個。呃……呃……”窈窕說:“你沒喊我呀?!崩纤f喊了。窈窕說你沒喊。老水仍堅持說:“喊了?!眱扇藸幷摬恍?,最后窈窕讓了步,說:“好好,喊了。我沒聽見?!崩纤f:“窈窕你不夠意思,喊你喝酒你不去,我不和你玩了?!闭f著又要甩掉窈窕,窈窕說:“好好,我不夠意思,下回夠意思還不行嗎?”老水說:“不行。”窈窕說:“水哥咱別鬧了,咱們去你帳篷那邊接著喝行不?”老水一聽這話高興起來,連忙叫道:“好哇好哇!咱們接著喝,接著喝?!彼岩恢桓觳泊钤隈厚坏募珙^上,摟著她,突然哼起歌來,哼了幾下便半哼半唱道:“世上只有藤纏樹,人間哪有樹纏藤……”窈窕笑問:“水哥,唱的是什么歌呀?”老水打著酒嗝說愛情歌。窈窕說:“咿嗨,你還懂唱愛情歌啊?”老水說:“當然,我懂唱好多好多愛情歌哩,你不信?不信我立馬唱給你聽?!闭f著扯起嗓子唱起來:“連就連,我倆結交定百年……”破鑼般的聲音實在難聽。窈窕連忙把他打斷了,說:“水哥,別唱了,大伙兒都在睡覺呢?!崩纤灰?,說:“還有兩句,就兩句,你讓我唱完行不?”窈窕哭笑不得,說:“好好,就唱兩句,小聲點!”又扯起嗓子號起來:“連就連……哎,錯了錯了,是怎么唱的?”窈窕說:“哪個九十七歲死……”老水說對對對,又號道:“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背炅舜騻€尾聲,喊一句,“嗚——喂!”然后問窈窕,“是這樣唱吧?”窈窕說是。老水還想唱,窈窕說:“好了,好了,今天就唱到這兒吧,咱們到帳篷那邊去睡覺?!闭f著用力撐了老水幾步,倆人歪歪扭扭地往灌木叢那邊走去了。那幾個村民遠遠站著,一旁哂笑。俞小芹走過去說:“幾位大哥辛苦了,謝謝你們把客人送回來?!贝迕駛冋f:“應該的,應該的,是老水請我們喝的酒哩?!?/p>
送走幾位村民,俞小芹來到老水的帳篷前。老水沒有進帳篷,他仰著身子躺在帳篷外邊的地上。窈窕盤著腿兒坐在他身邊,她將老水的腦袋托起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兩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分別摁住對方的前額及太陽穴,輕輕地按摩著。俞小芹見此情景,不覺愣了一下,雙腳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她沒想到窈窕與老水混得那么融洽,那么親熱,而且事前沒有任何征兆。要不要過去?去,窈窕會不會尷尬?不去,自己又將如何脫身?正遲疑間,窈窕向她招了招手。她只好硬著頭皮走近前去。窈窕說:“小俞,我留在這兒照顧老水就行了。你回去休息吧。你事情多,還要照顧那么多人,白天黑夜連軸轉,夠辛苦的?!庇嵝∏劬推孪麦H,說:“好的?!彼]有馬上離開,彎腰低頭,看了看老水,說:“這樣躺著不好吧,半夜了,外面有露水,當心著涼哦?!瘪厚徽f:“我?guī)退磿侯^,等下就把他塞進帳篷里去?!庇嵝∏壅f:“那就辛苦窈窕姐了?!瘪厚徽f:“哪里,團結友愛,互相關心,互相幫助,發(fā)揚快樂大家庭的精神嘛,這可是夜屎佬大叔教導我們的哦。”俞小芹說:“那是。”又說,“窈窕姐你也早點休息,別累著了,明日還要爬幾座山哩。”揚揚手,趕快走掉了。
俞小芹剛從窈窕的視野中消失,老水的手機就響了。那手機就放在他手邊,連著響了好幾回,老水沒理會,窈窕也不好隨便去接,對著老水的臉說:“水哥,有電話,你接不接?”老水沒理會,他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腦袋枕著窈窕的大腿,打著呼嚕。那呼嚕聲時大時小,時斷時續(xù),整個兒像要死不斷氣的樣子。手機響第三回時,窈窕騰出一只手來,拿起手機看了看,屏幕上顯示出“私人隱藏號碼”的字樣。窈窕把手機放下來了。剛放下來的手機又來了短信,窈窕又想拿起手機來看,手才伸出一半又縮了回來。因為就在伸手的那一刻她聽到了一陣“咕吃咕吃”的聲音,如同豬噎食,好似狗打嘔。這聲音來自老水的喉管,胸腔和內心深處。窈窕低頭去看老水,卻看到一張夢中哭泣的臉兒。窈窕吃一大驚,忙壓著嗓門喊道:“老水,老水?!?/p>
老水依然在哭。
窈窕又喊了幾聲,輕輕拍了拍老水的臉。老水無動于衷,依然在哭。手機又響了一陣,接著又來短信。窈窕望著手機猶豫起來。一般情況,她是不看別人手機的,并對偷窺別人的手機、文件、日記、私人信函,有一種天生的反感。少時,老師曾經教導過,偷看和私拆他人信件,是違法行為。父母也常告誡,不要隨便翻閱別人的東西。她問:“夫妻、兒女、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學同事,相互間都不能隨便看嗎?”父母說:“當然不能隨便看,除非本人同意,否則是不道德的。”她謹記師訓,把父母的話兒銘記在心,從小就不亂看別人的東西,自己不看,也反對別人看。結婚以后,盡管與丈夫同居一室,睡在一張床上,常常肌膚相親,但卻不曾私下里翻看過丈夫的衣袋、抽屜、手機,致使丈夫在外面養(yǎng)了小三,生了兒子,她都不知道。已經年邁的父母埋怨她不長心眼。她竟然說:“不是我不長心眼,是你們從小就教我,不要隨便翻看別人的東西嘛。”父母罵她死心眼。在男女之間抑或是情感方面,她是有點死心眼??蛇@回,面對這個認識和接觸都不過幾天的男人,她卻突然決定不再死心眼了。
老水仍在夢中哭泣,哭聲時斷時續(xù),像一個垂死的人喉管里不斷扯氣那樣。窈窕從草地上拿起手機,用指頭輕輕點開屏幕,又在頁面上劃拉了兩下,把短信打開了,立刻有一屏小字跳入眼簾。
“老水,好不容易碰上你開機了,可你不接我電話。該講的前兩天已經講了,現在再重復一遍,也是最后一遍。我出來了,打算自食其力,用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父母已經老了,不能再靠他們了。為了我,他們嘔心瀝血,付出太多,我不能讓他們再為我操心了,所以我想在菜市租個攤位,販賣一些蔬果和魚蝦,從中賺點辛苦錢。我剛從里面出來,兩手空空,什么都沒有,沒有本錢,沒有人幫。我就想到你,想到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的父母,只有你才可能幫我。你借我十萬元,我寫借條,以后還你,這十萬元我一定還的。此前我欠你太多,情、錢,都欠。那些今世還不起了,來生變牛做馬再還你吧,但這十萬元我一定還。也許你現在已經不寬裕了,聽說你與你老婆離婚時,把家產、財物全給了她,一個人凈身出戶的。由此可見,你是個男人,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你的辦法總比我多得多,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的,看在過去咱倆曾經擁有的份上,我相信你會幫我。拜托了。娟?!?/p>
短信不短,分三次發(fā)送。窈窕幾乎是一口氣看完的,隨后她又重復看了兩遍。想了想,又把這兩天的短信調出來,統統看完了。手機里,這個名叫娟的女人,總共給老水發(fā)了十多條短信。短信有長有短,內容幾乎都一樣:向老水借十萬元錢。
看完所有的短信,窈窕將老水的手機攥在手里,低下頭琢磨著短信的內容,以及發(fā)短信的人與老水的關系。不難看出,對方是個女的,坐過牢,而且剛從獄中出來,是老水的前女友。什么時候的女友?多少年前的女友?她與老水的關系維持了多久?因為什么去坐牢?坐了多少年牢?她發(fā)短信向老水求助,要借十萬塊錢,老水為何不復她短信?難道他看中了自己那十萬元現金嗎?拿價值三十萬的東西來搏十萬現金,肯定贏嗎?萬一輸了呢?這樣做倒不如從三件東西中拿出一件去買了或者當了,不就行了,何必賭呢?一連串的問題,窈窕覺得有些問題很清楚,有些問題又使她犯糊涂,弄得她摸不著頭腦。不過,有一點她可以肯定:老水的賭博,喝酒,夢中哭泣都與那個向他發(fā)短信的女人有關。區(qū)區(qū)十萬塊錢,何必這樣?窈窕撇了撇嘴,臉頰飄過一絲笑意。她又想起老水與她賭博時的情景,想起他把手表、項鏈、金戒指送給她的那一幕。這個男人很特別,是一個很男人的男人。窈窕心里想,不由得暗暗地喜歡起這個男人來了。這種喜歡是突然間產生的也就是從老水將輸掉的手表、項鏈、金戒指送給她的那一刻開始的。但,此時此刻窈窕不知道往后怎么辦,下一步該做些什么,一時間她卻沒有主意了。
老水的喉頭嘰嘰咕咕地咕嚕了幾下,哭聲停止了,但嘴里仍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些什么,那言語如同夢囈。
月亮下去了,墨一樣的夜幕落進河谷,四周一片漆黑,幾步之遙的帳篷都變得模模糊糊,不甚清楚。定下眼神,仔細兒搜尋,偶爾可以看到一兩頂帳篷模糊的影子。窈窕把老水的手機放回原處,手兒觸到草地上,指頭都沾濕了,摸了摸老水的頭發(fā)和衣服,感覺有點兒濕涼。她知道露水下來了。
“老水,老水?!?/p>
窈窕叫了兩聲,輕輕拍了拍老水的臉。老水嗯了一聲,翻過身,好像又睡著了。窈窕又叫了幾聲,他才懶懶兒地坐起來。喉嚨“咔咔”地響了兩下,用力咳了一聲,扭過頭去往地上吐了一大口痰,像只被打蒙了頭的公雞,在地上轉了一圈,才懵懵懂懂地鉆進自己的帳篷去了,連窈窕都沒看一眼,好像身邊這個女人不存在似的。
窈窕又叫了聲老水,從身邊攜帶的小拎包里掏出老水的那幾件東西,正想還給他時,老水卻在帳篷里“哎呦哎呦”地叫了起來。窈窕忙將那幾件東西塞進拎包里,急忙問他怎么了。老水說:“我的腳我的腳……”窈窕又問腳怎么了。老水說:“抽,抽筋了,哎呦呦,哎呦呦。好痛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哎呦呦……”窈窕說:“我?guī)湍憧纯??!边B想都沒想便一頭鉆進老水的帳篷里。
“哪個腳?”
“這個,哎呦呦……”
老水拍了拍右腿。右腿是勾著的。窈窕將老水的右腿抬起來,抱在懷里,兩只手幫他輕輕地揉著,揉著。老水“哎呦哎呦”地輕聲叫著,呻吟著。窈窕把老水的腿慢慢兒抬高,慢慢兒放下,慢慢兒抬高,慢慢兒放下,慢慢兒地搓著揉著。從腳踝到小腿,從小腿直往上走,揉到大腿。當她揉到大腿內側,一只手無意間碰到了一根堅挺的東西,不覺愣住了,那只手也突然停住了,停住的手卻沒有立刻松開,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僵硬地停了在那里。隨之而來的是兩眼感到一陣眩暈。就在這時,老水一個鯉魚打挺,身坐起,將窈窕一把抱住了。
“哎哎哎……”
窈窕小聲叫嚷著,掙扎著,肥胖的身體僵硬而死板,如同一塊堅冰??墒且磺卸纪砹?,都來不及了。老水閃電般地進入了她的體內。堅冰一樣的軀體立刻融化了,變成了一攤熱水,熱乎乎地將老水的帳篷淹沒了。
河谷里靜悄悄的。除了老水的帳篷在震顫、在搖晃、在呻吟以外,整個河谷沒有一點兒聲響,菩提、蘆稈、灌木、柳枝、美人蕉都在谷中肅立著??諝饽塘?,露水無聲地落了下來。萬籟俱寂的夏夜,徒步一天的驢友們,似乎都安然入睡。其實誰都沒有睡著,都心知肚明,都知道老水的帳篷里發(fā)生了什么。沒有人感到驚怪,沒有人覺得稀奇,一切都是順理成章,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大伙兒都以平和的心態(tài)來對待老水帳篷里發(fā)生的事兒,沒有想到的是為什么這事發(fā)生在老水的帳篷里,而不是發(fā)生在梁山好漢的帳篷里。
梁山好漢也沒想到。這一夜,梁山好漢沒有合眼,從窈窕出現在老水的帳篷附近,他就瞪大眼睛盯著她了。他趴在地上,從帳篷的合簾處伸出半個腦袋,像頭長頸鹿似的抻長脖子,昂著頭兒瞅著。當他看到窈窕跟著老水鉆進帳篷的那一瞬間,獅子般地一躍而起,把帳篷都掀翻了。他從地上摸起個比拳頭還大的鵝蛋石,朝老水的帳篷猛撲過去。剛跑幾步,斜刺里沖出一條黑影,一把將他抱住了。
“你想干什么?”魔鬼克星低聲喝道。
“我砸死那狗娘養(yǎng)的!”梁山好漢把牙齒咬得嘎嘣嘎嘣的響。
“憑什么?”
“他,他竟敢跟窈窕混帳!”
“這事跟你有關系嗎?”
“我……”
梁山好漢翕著鼻子,張著嘴兒,答不出話來。想一想,這事確實跟他沒有關系,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他只不過對窈窕有好感,只不過替窈窕義務保管著十萬元巨款而已。更何況他向她示好,主動巴結她,事先就有一個不可告人目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才向她如此這般大送殷勤的??墒?,不知為什么,通過這幾天的朝夕相處和頻頻接觸,他從心底里竟然對她產生出了一種無可名狀的感情,這讓他始料未及。梁山好漢突然將手中的石頭往地上一砸,那石頭砸在另一塊石頭上,發(fā)出一聲脆響,聲音將河谷震得嗡嗡地亂晃。他嘆了口氣,使勁地擺了擺瘦瘦尖尖的腦袋。
“梁哥?!庇嵝∏弁蝗粡陌抵凶叱鰜恚従徸呦蛄荷胶脻h,“我們聊聊好嗎?”
“是該聊聊了。”魔鬼克星說。
“走吧,梁哥?!庇嵝∏弁炱鹆荷胶脻h的一只胳膊。
梁山好漢身子顯得有些僵硬,雙腳卻不由自主地跟著俞小芹,機械地往前走去。魔鬼克星緊緊跟在他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