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說應(yīng)該是將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掩藏得越深越好,換句話說,是不要將自己的情感那么輕易地流露。讀作家霍君的這篇小說,就有這樣的感覺。
心直口快的妹妹和沉默寡語的妹夫,同爭強(qiáng)好勝的母親之間的情感角逐,讓我們感受到現(xiàn)代家庭中滲透著脈脈情深,并閃現(xiàn)著某些新的生活內(nèi)涵。最終,一家人因為妹夫的事業(yè)成功而迎來了瞬間歡欣,但其中蘊(yùn)含著的沉重代價讓人心痛不已。而掩卷相問,痛定而思,誰之過,孰之非?我們能夠準(zhǔn)確地回答嗎?也許小說的魅力就在于此。
有一個問題我想了很久,我妹夫之所以沒有像其他畫家那樣,畫出一幅畫來就可以賣很多錢,是因為他沒有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他的下頜干干凈凈的,連一根胡楂兒都沒有。他從來沒有刮過胡子,因為根本就沒有長出來過。
而我印象里的藝術(shù)家,大多有一撮很特別的胡子,或是亂亂的一蓬,或者修剪成一個別致的造型。反正,那類人不會輕易放過胡子,好像胡子可以流淌靈感,可以成為加重藝術(shù)氣質(zhì)的砝碼。好重要的胡子,它成了藝術(shù)的一個符號,并逐漸被人們接受和認(rèn)可。可是,我妹夫下頜寸草不生,也許就因為沒有生出寸草來,那一方土地的營養(yǎng)全部滋潤了皮膚,因此,我妹夫的皮膚光潔且細(xì)嫩。
所以,當(dāng)我母親手里捏著我妹夫的照片時,她怎么也辨不清照片上人的性別。照片上的妹夫非常年輕,眼神看上去不僅干凈透明,還掛著幾絲小女孩的羞怯。眉是細(xì)的,唇是紅的,可惜那時候還不流行小鮮肉。是男的?我母親只得將指間的照片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瞇起眼睛凝望了又凝望,然后再拉近,瞇起眼睛端詳了又端詳。如此反復(fù),推遠(yuǎn)拉近,拉近推遠(yuǎn),她依舊沒有看出照片上人的男性身份。母親便怒了,這樣秀氣的人可以干得動莊稼活?
母親說:“死丫頭三天別吃飯。”
妹妹說:“四天我也不怕。”
母親,我那老早就失去了男人的母親,伸出兩只手噼噼啪啪地抽自己嘴巴子。把嘴都抽歪了,也沒聽到妹妹說一句軟話兒。再抽下去,自己太吃虧了,母親便尋了自家的門檻兒,坐下來,確定坐得穩(wěn)當(dāng)了,手掌一拍大腿,響起很清脆的一個前奏,然后便亮了嗓門開唱。其實不是唱,而是鄉(xiāng)土氣息很重的一種哭泣方式??薜膵D人坐在地上,也有坐在門檻上的,把心中的委屈編成詞有節(jié)奏地唱出來,鄉(xiāng)鄰們自然就能知道苦主是因何哭泣。在母親臨時編的唱詞里,自然又捎帶上了我——你有本事也像你姐一樣,念一個大學(xué)給我瞅瞅——這句話最招人恨,更加堅定了妹妹嫁給妹夫的決心。
后來我想,當(dāng)時母親的哭泣未必不是母親另一種表白。她怕萬一勸不住妹妹,妹妹真的嫁了那樣一個人,街坊四鄰先是要笑話她這個當(dāng)媽的。她要證明一下她自己,她是反對的,而且反對的程度是最強(qiáng)烈的。她在尋求大眾的理解,謀求一份生存環(huán)境對一個寡婦的同情。我母親的哭泣就有了幾分的狡詐。這一關(guān)過了,還有我父親那一關(guān)。我妹妹嫁給誰,不光是妹妹自己的事情,它關(guān)乎母親的面子,關(guān)乎村人的評價,關(guān)乎我死去的父親是否瞑目。我的出息讓父親閉上了一只眼睛,睜開的那只還在注視著妹妹。
夜里,我父親從天堂,也或者是從地獄而來。他悄悄地降落,輕如一片蒜皮,沒有一點聲響。父親穿著阿拉伯人式樣有著闊大衣袖的衣服,頭包裹在一塊布里,只露出聲音來。大概受了急火的攻擊,父親的嗓音像一輛控制不穩(wěn)的車,左偏一下,右偏一下,脫離了正常的運行軌跡。
“老二,剛才你媽給我托夢,她說的可是真的?”
“老二,你真的好狠心,讓我死了也不能閉眼啊!”
“老二,你要是不聽話,我捉了你的魂魄。”
妹妹從夢里張開眼睛,叫了一聲:“爸爸,您來了?!币环碜饋?,劈手拉下父親頭上的裹布。露出來的,是我母親的頭,我母親的五官。
我母親突然手腳發(fā)抖,轟然倒地,身子弓成一只蝦,口中念念有詞:“他爸,你別走……他爸,你別走……”妹妹趕緊拉開燈,燈光打在母親驚恐的臉上,她一邊抖動著,一邊指著妹妹:“都是你,把你爸給嚇走了,他剛借了我的身子和你說兩句話。你不聽他的話,他不會放過我的?!蹦赣H說著,兩只手抓起狂來,手指高頻率地抽搐。好像我們的父親真的在懲罰她,她呈現(xiàn)出一種極致的痛苦來。一忽兒,眼珠朝上吊,翻出眼白兒,所有的顫抖都止住,人沒了任何聲響。
村里的老赤腳醫(yī)生給母親扎了針,之后的三天內(nèi),母親只安靜地躺著,不吃不喝不睜眼。這個街坊來看母親,囑咐我妹妹:“心病還需心藥醫(yī)啊。”那個鄰居來看母親,囑咐我妹妹:“快跟你媽服個軟吧?!泵妹貌徽f話,只是哭。
妹妹的淚珠子顆顆有分量,砸在地上,發(fā)出鏗鏘之聲,震得房屋都在晃動。全村的人以為地震了,都慌亂地逃出家門。人在村里的街道上站成一條“胡同”,“胡同”的盡頭走來一個青年。青年秀氣干凈到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肩上斜挎著畫板,優(yōu)雅地穿過長長的“胡同”。他一笑,“胡同”里的女孩子倒下一片。他再笑,“胡同”里的婦人倒下一片。青年踏進(jìn)了我的家門,撩起衣襟接住妹妹的淚珠子,與妹妹四目相望。青年用眼神問妹妹:難道你變了不成?難道你感受不到我的思念?妹妹不說話,只讓更多的淚珠子灑落下來。片刻,青年衣襟里便洶涌澎湃成了海洋。青年轉(zhuǎn)而面向我的母親,順著炕沿兒跪下來。
“求您把女兒嫁給我,我會讓她過上我畫里那樣的生活,期限是十年,十年后做不到,我會像梵·高那樣,割去我的耳朵?!?/p>
母親睜開了眼睛,她要看看青年承諾給她女兒的,是怎樣的一份日子。于是,母親的目光擦著青年的耳廓,像失足的蜂兒,被突然的芳香絆了一下,跌進(jìn)畫板上一處盛放的花蕊中。
我那被生活訓(xùn)練得足智多謀的母親,如此輕易地被青年迷惑了。母親放棄了堅守,青年很快成了我妹夫。下邊就是妹夫和妹妹的故事。說是故事,卻沒有任何虛構(gòu),是真實發(fā)生的生活。因為它和故事一樣精彩,所以我更愿意稱之為故事。
結(jié)婚那個晚上不太順利。
1997年的冬天,火爐很旺地燃燒著,上邊有一只大鋁壺,壺里的水滾沸著,白色的蒸汽從壺嘴兒里噴出來。畫面很有電影的感覺。妹妹不動,妹夫也不動。坐在床上的他們,中間隔著五只拳頭的空隙。他們誰也不看對方,目光重疊在那只滾燙的壺嘴兒上。漸漸地,目光被壺嘴兒感染了,有了熱度,迷離閃爍起來。頃刻,他和她之間的空隙變成四個拳頭,再變成三個拳頭,兩個拳頭,一個拳頭。他的唇渴了,她的唇也渴了。他去尋找水源,她也去尋找水源。水源原來是火,會燃燒。燃燒吧,灰飛煙滅吧。水壺靜止了,聽四片唇燃燒的吱吱聲。
突然,門兒開了。
一個老婦人進(jìn)來,左手的煤夾子夾著一塊蜂窩煤。老婦人將爐膛里的一塊燃盡的煤取出來,把未燃的煤放進(jìn)去,再把爐子仔細(xì)地封好。直到拎著煤夾子出去,緊閉的嘴巴也沒有松動一下。倒是煤夾子上那塊燃盡的煤,蜂孔洞開著,像是有無盡的表達(dá)。
“為什么?”
“她不放心我。”
妹妹想起來,這又是一個寡母。好吧,原諒她一次。妹妹做了一個插門的動作,被妹夫攔住了:“她會睡不著覺?!?/p>
兩條身子之間的距離,再次從五個拳頭變成一個拳頭。四片唇將要交融時,從窗玻璃上發(fā)出的一個撞擊聲,讓兩條身子又迅速地彈開。玻璃用手捂住受重創(chuàng)的心臟,身體勉強(qiáng)沒有倒伏在地。
“像不像一件藝術(shù)品?”
妹夫用凝望妹妹的眼神,凝望著玻璃上爬行的裂紋。它們是運動的,向著更深的方向爬。
“雜種操的,誰啊?”
老婦人的身體和聲音一起沖到院子里。聲音未落,墻頭那邊傳來一陣稀里嘩啦聲,之后是一個具有穿透力的——“啊”。
老婦人便明白了,罵聲有了具體指向:“小騷頭,就知道是你這個雜種操的,看人家娶媳婦氣的吧。等著你的賊肉,把狗雞巴給你揪下來喂狗!”
又一個婦人隔著墻頭回應(yīng):“嫂子,您過來打他一頓,我?guī)椭?,打死這個不爭氣的東西?!?/p>
墻頭里和墻頭外呼應(yīng)了會兒,便沉寂了,人各自回屋睡覺了。妹夫?qū)χ妹眯Γ骸靶r候我倆一個班上學(xué),小名叫小騷頭?!?/p>
“我們班有一個叫小臭頭的?!泵妹靡舱f,然后就和妹夫一起笑。
講了幾段小時的趣事,笑了幾個回合,妹夫說:“睡吧,要不老太太又該過來了?!泵妹皿@愕:“她還會來?”
妹妹執(zhí)意不肯睡去,在黑暗中守著那扇門。約是午夜時分,門兒終于被推開了。推門的動作很輕很輕,輕到可以忽略不計。走路的腳一定是踮起來的,腳步聲也輕到可以忽略不計。一具身影飄到床邊,伸手捉住妹夫露在外邊的腿,矜著氣息放進(jìn)被子里。又仔細(xì)檢查了一番,確定妹夫的身子全部包裹在棉被里,黑影才朝著門口退去,然后消失。
好像妹妹是一個不存在的零。
妹妹很憤怒,想像老婦人罵小騷頭一樣,罵一通老婦人??墒撬套×耍€不了解這個家,她需要一個熟悉的過程。新婚的初夜,負(fù)情緒伸出觸須來,托住妹妹睡眠的腮,撫弄它,拍擊它,不讓它睡去。
后來,村里的雞鳴了,狗叫了。院子里有了動靜,動靜有些特別,是一種“嗨嗨”聲。妹夫還在睡著,睡相甜美而又幸福。妹妹說:“院子里是啥動靜呢?”妹夫用夢話回:“老太太又該練拳腳了?!泵妹谜f:“老太太為啥要練拳腳呢?”妹夫用夢話回:“我沒爸爸,老太太怕我挨欺負(fù)?!泵妹貌徽f話了,挑開墨綠色的窗簾,用手掌去擦玻璃上厚重的霧氣,擦去一片可以容納兩只眼睛的天地來。
透過玻璃的兩束視線在院子里循著聲音奔跑,跑到東南墻角下便停止了。只穿了灰色粗棉布貼身衣物的老婦人,正一掌一掌地?fù)舸驑涓?。那是一棵老榆樹,原本是皴裂的樹皮,但是被手掌擊打的部位光溜溜的。老婦人擊打一下樹干,發(fā)出一聲有力的“嗨”,粗樹干就晃動一下。一個不起眼的鄉(xiāng)村老婦人居然有功夫在身,妹妹真是大開眼界。
老婦人果然與眾不同,力氣大得出奇,雖是四十五六的年齡,但臂力不比村里年輕男子差。一百斤的麥子輕輕松松拎上自行車,只半頓飯的時間,便換回白花花的面粉來。再一會兒,質(zhì)地焦脆的大烙餅就端上了桌子。第一雙筷子遞給妹夫,第一塊餅子遞給妹夫,第一口菜先夾到妹夫碗里。她照例不看妹妹一眼,依舊當(dāng)妹妹是個零。
“你是三歲的孩子么?”
“順著她,也是一種孝順方式?!?/p>
妹夫說了一句聽上去很有深度的話,來回應(yīng)妹妹的不滿。妹妹不再吭聲,默默地去了鎮(zhèn)上的服裝廠上班,留下妹夫在家里作畫。妹妹上班的廠子仍是結(jié)婚前的那個,婆家和娘家是同一個鎮(zhèn)子,在娘家上班時,要經(jīng)過婆家的村子。就是不斷的經(jīng)過,才發(fā)現(xiàn)了背著畫板的妹夫。妹妹以為她周圍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以為”帶有欺騙性,起碼這個男人就是不一樣的。他的不一樣的特質(zhì)是如此明顯,干凈漂亮也就罷了,在畫板的陪襯下,星范兒亮閃閃的,有些晃眼。反正肯定是晃了妹妹的眼,否則妹妹不會駕馭不了自行車的方向,讓自行車馱著她摔進(jìn)了溝里。那個動作一定丑極了,當(dāng)妹夫去攙扶妹妹時,妹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疼痛,也不是自行車的疼痛,而是自己的形象夠不夠美。
廠里不加班的時候,妹妹就把自行車支在一邊,坐在她摔下去的地方發(fā)呆。只是呆呆地坐著,看夕陽嘔出一大片鮮紅的血來,噴濺在自己身上。衣服紅了,臉紅了,眼睛也紅了。暮色像是一個年老色衰的洗衣工,蹣跚著而來,清洗鋪展了半個天空的血紅。妹妹終于垂下頭,發(fā)現(xiàn)身上的血紅已經(jīng)褪得干干凈凈,便站起身子來,準(zhǔn)備騎車回家。這個鐘點,老婦人已經(jīng)做熟了一家人的飯食,喂了豬打了狗,就等著她回去吃飯了。不是老婦人等她,是自己的男人等她,老婦人只是在間接地等她罷了。她是個零,老婦人怎么會特意等她呢。換一個角度想,做個零的感覺還是不錯的,零可以偷懶,可以不干活。就像此刻,她完全不用參與晚飯的烹飪細(xì)節(jié),舒舒服服地在這里發(fā)呆。她是心安理得的,反正自己是個不存在的零嘛?!昂俸佟泵妹煤鋈恍Τ隽寺曇簦谝淮斡X得做零的好處太多了,別人都陷在水深火熱的婆媳關(guān)系中,唯獨她還站在河岸上。
妹夫更加努力地作畫。畫虎,也畫豹子。只畫虎畫豹子,山水花草概不入畫。方圓一百里之內(nèi)找不到模特,隔三差五,妹夫就背起畫板,到方圓一百公里之外去找模特。沿著妹妹上班那條路,一直往北走,走過妹妹的廠子,上了一條東西向的國道。站在路邊等去北京的長途車,然后讓長途車載著,去動物園里寫生。妹夫去寫生的日子,老婦人無心打理家務(wù),忘了做飯,忘了澆菜,一次次地去村口凝望。目光向著北京的方向,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上天執(zhí)意要考驗一下母性的柔韌度,便使勁打了個噴嚏,化作一場春雨。春天的第一場雨,原本該是細(xì)致的,柔軟的,卻反常的暴躁,風(fēng)雷電閃都齊了。老婦人抱著雨衣,沿著妹夫走時的那條路,身形矯健如飛燕在雨水里飛翔。疾馳的車輛紛紛放緩了步子,司機(jī)搖下玻璃,好奇地捕捉功夫老太的身姿。老婦人大概真認(rèn)為自己變成了飛鳥,不知疲倦地飛啊,飛啊。兩片翅膀被打濕了,附著上厚重的潮,卻絲毫不影響飛翔的速度。一道年輕的閃電不服氣,循了老婦人的背影追上來,由于用力過猛,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在倒地之前,沒有忘抱住老婦人的一只腳。老婦人就那樣沒有防備地?fù)湎氯ィ鸵惠v對面開來的面包車撞了個滿懷。
妹妹的作用因老婦人的癱瘓,發(fā)生了質(zhì)的改變。她在老婦人眼里不再是個零。
老婦人再不能每天早上練功夫,再不能一手拎起一袋麥子,再不能把大餅烙得質(zhì)地焦脆。她能做的是,放開不比村里廣播分貝低的嗓子,用聲音遙控妹妹。早上天剛一擦亮,老婦人就打開了廣播頻道:“小燕子(妹夫的乳名)媳婦,起來了,該去打樹樁了。打樁子的基本要領(lǐng)你記住了沒有?哎呦,真是的,那我再給你說一遍,第一……第二……第三……”“小燕子媳婦,麥子怕是都讓草給吃了,把孩子給我放炕上,你到地里瞅瞅去?!薄靶⊙嘧酉眿D,豬叫喚了,晌午沒喂飽吧,讓你加兩勺子麩子,你沒加吧?”“小燕子媳婦……”
妹妹從不應(yīng)答,按她自己的程序,從早上忙到晚上。一歲的兒子背在背上,既不耽誤干活,又能防止他到處跑動。兒子吃在她背上,拉尿在她背上,睡在她背上。妹妹的背,成了多功能的背。在艱辛的勞作中,妹妹的手指漸漸粗了,皮膚漸漸黑了,還不到三十歲,眼角就爬上了皺紋。母親又打來電話,讓妹妹帶著外孫回家,說:“想外孫了?!泵妹谜f:“過陣子吧?!蹦赣H說:“你沒事吧?”妹妹說:“沒事,好著呢?!蹦感缘男嵊X是敏銳的,她從妹妹的淡定中嗅出了異樣的氣味,撂下電話,她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了過去。妹妹正在澆菜,院子里有一只老式壓水井,妹妹一下一下地壓著井把兒,身子隨著井把兒一起一伏。背上的孩子不知何時睡著了,背兜里小小的身子,也跟著一起一伏。母親進(jìn)了院子,經(jīng)過一門心思壓水的妹妹,徑直去里屋捉了妹夫出來。妹夫手里的畫筆還沒來得及放下,就稀里糊涂地被推搡到了井臺邊上。母親指了指妹夫,又指了指壓水井。妹夫就明白了,去和妹妹搶著壓水。
時刻警醒的老婦人,豈能坐視不管,即刻打開廣播開關(guān),讓聲音沖殺過來:“你們想毀了我兒子么,畫畫的手咋能干粗活,我們家的事,用不著外人插手!”
老婦人已經(jīng)把矛頭對準(zhǔn)了我母親。她不知道,我母親也是有功夫在身的,豈能怕她?正在尋找出氣筒的母親,勇敢地迎戰(zhàn)。母親戰(zhàn)斗的方式當(dāng)然不是武力,她沒有像當(dāng)初和妹妹戰(zhàn)斗那樣,坐在門檻上哭訴,而是選擇了游動方法。她沿著村子的街道,一條一條地穿行,邊穿行邊歷數(shù)老婦人的罪狀,讓大家看清楚,她的女兒嫁得是多么委屈。母親的功力也實在了得,中間不歇氣兒,現(xiàn)場組織的句子,一嘟嚕一串從嗓子眼里冒出來,如同五月的槐花,無窮無盡地掛了一樹又一樹。
“我自己的事,不用您管?!泵妹脭r住母親。
母親“呸”地啐了一口:“不爭氣的東西,活該受罪?!?/p>
“走吧,別在這丟人現(xiàn)眼的?!?/p>
“丟人現(xiàn)眼”激怒了母親,母親一巴掌扇過去:“你個死嘎嘣兒的,哪怕有你姐半點出息呢。我走,就當(dāng)沒養(yǎng)活你?!?/p>
母親怒氣沖沖轉(zhuǎn)身,沖出去了一段路,又折返回來,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錢來,甩在妹妹背上小嬰孩的懷里,惡狠狠地罵一句:“我上輩子做缺德事兒了!”
然后,母親走掉了。肩膀一聳一聳的,好像在哭泣。
夜里,妹夫用手指摩挲著妹妹的臉,眼淚鼻涕一起奔流:“媳婦兒,我一定掙大錢,讓你好好享福?!?/p>
于是,妹夫加倍努力作畫,一宿一宿地畫。他怕困了,就效仿古人,在房梁子上垂下來一根繩子,將頭頂處一束短發(fā)拴在繩子上。只是效果不好,有時瞌睡重了,由于頭發(fā)短的緣故,會從繩子套里脫落。往往,一個黑夜要拴幾次。拴了,再接著畫。畫著畫著,忽覺墻上有了動靜,一抬頭,見父親從墻上的鏡框里下來。父親身穿長衫,一副仙風(fēng)道骨的模樣,和他小時見過的樣子并無二致。父親滿目的惆悵:“我兒,你不一定非要繼承為父的衣缽,這是一條非常艱難的路?!?/p>
發(fā)散著父愛的胸膛向著他敞開,他的頭靠上去,鼻翼微顫,兩汪淚水在眼睛里打了幾個轉(zhuǎn)轉(zhuǎn),到底從晦暗的面頰上滑落下來。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村子就被重新裝修過了。新建的房子一座挨著一座,新房的配置是時尚的新媳婦,四個輪子的小汽車。村子像手機(jī)屏幕一樣,手指一動便刷出不同的內(nèi)容來,老張家的兒子搞網(wǎng)戀,扔下老婆孩子會情人去了,老趙家的閨女離婚找了個韓國司機(jī),去韓國定居了。以秒鐘為單位的變化,鋪天蓋地匯成汪洋大海,把妹夫一家圍成了孤獨。就連小騷頭,也成了海洋里一朵浪花,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嫉妒妹夫娶親的人。小騷頭巨丑,口袋里銀子又少,熬成了大齡青年還未娶。前兩年他老叔當(dāng)上村長,他就借著這股勢力,在村頭上花錢便宜地買了塊地,辦起一個砂石料小廠子。砂石料越堆越高,小騷頭賺得錢也越來越厚。有一天,妹夫去北京賣畫,小騷頭闖進(jìn)妹夫家。那廝一把將在井臺邊洗衣服的妹妹拉進(jìn)屋里,卸下肩頭的布袋子,露出里邊成捆的人民幣,對妹妹說:“你讓我親一下,給你一疊錢,親兩下給兩疊?!泵妹昧⒖虗懒耍鹂簧系牟即尤恿顺鋈?。另一個屋子的老婦人,聽見動靜不對,身子從炕上滾下來,以手做雙槳劃過來。見小騷頭居然有如此惡行,拿嘴對準(zhǔn)小騷頭的眉心,撲的一聲吐出來一枚利器。小騷頭來不及躲閃,被那利器正中眉心,眉心破處涌出一小股鮮血來。“哎呦,老太太,您啥時成了裘千尺的徒弟了?”老婦人說了一句“以為我老婆子不行了,就想胡作非為了是不是”,又嘬起嘴唇來,做好了再次攻擊的準(zhǔn)備。
小騷頭見狀,捂著額頭,拎起錢袋子,逃竄了。
老婦人從地上撿起一枚鐵釘子,復(fù)又放進(jìn)嘴巴里含著。然后,她對發(fā)愣的妹妹說:“謝謝你不嫌棄我兒子,咱倆合作吧。”
兩個女人的合作從完成一次旅游開始。全村的人都看到了她們,年輕的用輪椅推著老的,朝著國道的方向走。她們的衣著煥發(fā)出少有的艷麗色彩,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回應(yīng)村人:“北京有個大官看上了我們的畫,賣了幾個錢兒非得讓我們?nèi)ヂ糜巍2蝗グ?,就跟我們急了呢。?/p>
善良些的村民皆露出喜悅的表情:“哎呦,就說小燕子是個有出息的孩子嘛,往后你們娘倆就等著吃香的喝辣的吧。”還沒來得及做好妹夫畫畫賺錢心理準(zhǔn)備的人,便“嗯嗯啊啊”一通,說幾句類似“怪不得你們抖起來了呢”的風(fēng)涼話。老婦人和妹妹才不管,帶著最燦爛的笑,在人的目光里變成晃動的小黑點。
直到兩周后她們才回來。在她們離家的這段日子,妹妹把我們的母親接過來,照顧孩子和妹夫。妹妹表面上看著沒什么變化,剛剛五十幾歲的老婦人,大概是被路上的游歷累到了,顯出六七分的衰弱來。妹妹的變化是內(nèi)在的,在精神層面上。細(xì)心的人發(fā)覺,妹妹眼里有了老婦人,看老婦人的眼神有了溫度。小騷頭媽媽甚至還聽見,妹妹推著老婦人在院子里遛彎時叫了一聲“媽”呢。從此,村里人對妹妹有了不好的看法,說妹妹轉(zhuǎn)變對老婦人的態(tài)度,是因為妹夫可以賺大錢了,萬一哪天老婦人不高興,在兒子耳邊吹吹風(fēng)兒呢。不好說,不好說啊。
還有一個最大的變化,讓村里人越來越艷羨,或者說是嫉妒。隔三差五,村里就有陌生人尋了來,打聽妹夫家的住址,均說是慕名前來買畫的,買到家里收藏起來,興許將來就值大錢了。村里人蠢蠢欲動,要不咱也買一兩幅?萬一要是增值了呢,沒見現(xiàn)在有錢的人都倒騰字畫么。一個村子住著,咱買畫總得便宜點,是吧?便開始有兜里不缺錢的,想走風(fēng)雅風(fēng)格的年輕人,開始到妹夫家里訂畫。妹夫的老虎和豹子一下子脫銷了,之前很多年積存的畫都賣掉了,于是,他日夜不停地畫啊畫啊。
一切都很欣欣向榮,是吧?和欣欣向榮背向而馳的是,老婦人的衰弱還未來得及恢復(fù),一場重感冒又颶風(fēng)般刮來,老婦人如一片薄薄的枯樹葉,向天堂的方向飄去。她嘴角綴著微笑,呼出了在人間的最后一口氣,然后,推開天堂的門,讓自己永遠(yuǎn)地消失了。妹夫沒有掉一滴眼淚,不吃不喝不眠,進(jìn)入到一種癲狂的作畫狀態(tài)中。一直到第七天,手執(zhí)畫筆的妹夫直挺挺地摔倒在畫案前。
妹夫醒來后,除了吃飯喝水上廁所,象征性地睡會兒覺,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作畫。妹妹更加努力地呵護(hù)她的小家,家里繁雜之事越發(fā)不讓妹夫染指。早上天剛擦亮,妹妹起來到院子里練功,對著南墻角的榆樹擊打。練幾掌停下,口中叨念著:“他奶奶,這樣對吧?”練幾掌又停下,口中又叨念:“他奶奶,您原來咋教我來著?哦,我想想啊?!本殠渍圃俅芜赌睿骸八棠蹋次揖毜貌粚?,您老就咳嗽一聲?!痹捯魟偮洌粋€清脆的咳嗽聲就響起來。妹妹嚇得跳了起來:“他奶奶,您真顯靈了?”正說著,第二個清脆的咳嗽聲又響起。仔細(xì)辨別,咳嗽聲從街上傳來,并不是從天堂的方向。妹妹開了街門,恍惚間見是小騷頭,劈頭就罵:“是你接的姑奶奶話茬兒!”潑態(tài)儼然超出她的婆母娘。小騷頭一頭霧水:“大早起去發(fā)貨,遇見鬼了,我啥時聽見你說話了?”妹妹準(zhǔn)備好了與小騷頭的一頓廝殺,小騷頭卻主動讓妹妹占了上風(fēng),加快步子遠(yuǎn)去了。
妹妹完全變成了死去的婆婆,一百斤的麥子輕輕松松拎上自行車,只半頓飯的時間,便換回白花花的面粉來。再一會兒,質(zhì)地焦脆的大烙餅就端上了桌子。第一雙筷子遞給妹夫,第一塊餅子遞給妹夫,第一口菜先夾到妹夫碗里。然后才是兒子的。妹夫說:“咱不是有錢了么,你其實不用這么辛苦的?!泵妹谜f:“咱的錢有大用處呢,我要給你辦畫展。”
兩年后,也就是妹妹嫁給妹夫整整十年的那一天,妹夫的個人畫展在市里開幕。分管文教衛(wèi)的市長,市里知名的畫家都到場了,他們對妹夫的畫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妹夫被妹妹引領(lǐng)著,一會兒剪彩,一會兒答謝,一會兒合影。在一群藝術(shù)家里,妹夫是最沒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一個,下巴努力了若干年,依舊光溜溜的。頭發(fā)修剪得規(guī)規(guī)矩矩,沒有分毫不安分的跡象。青春時代的漂亮,也被歲月和過度的瘦弱聯(lián)手侵襲得殘紅點點。他的不起眼襯托出妹妹的風(fēng)采來,在整個開幕式上,妹妹恰如一盞會呼吸的霓虹燈,散發(fā)出無限的絢麗。在眾人的期待下,妹妹拿著有線話筒,激動地講述和妹夫的戀愛史,一個畫家的成長史,一個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的付出史。講述跌宕起伏,有高潮,有緩沖,每一處妹妹都把握得萬分精準(zhǔn)。觀眾的飲泣聲,噓唏聲,贊嘆聲,密布在她講述的全程。所有的注意力,都悄悄轉(zhuǎn)移到了妹妹身上,沒有人在意妹夫是何時退場的。
妹妹是了解妹夫的,她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她從容地等到開幕式結(jié)束,才去尋找妹夫。
果然,妹夫靜靜地守在老婦人的墓前。
“媽,您兒子開畫展了,您高興吧?”
“媽,您在那邊放心吧,您兒子終于出息了?!?/p>
“媽,您在那邊別太吝嗇了,咱家現(xiàn)在有錢了,別不舍得花?!?/p>
……
紙錢的火焰升騰起來,在寒風(fēng)中搖曳成非線性敘事。滿臉淚水的妹妹,轉(zhuǎn)頭對妹夫哽咽道:“你知道他奶奶為你做了多大犧牲么?”
妹夫不看妹妹,眼神凝固在空中的某一個點上——
“你是說我媽用賣腎的錢雇人買我的畫么?”
作者簡介:霍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21高研班學(xué)員。在《清明》《沿河》《山東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星火》等20多家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出版長篇小說《情人像野草一樣生長》,曾獲天津市第四屆文學(xué)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