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篤坤
1
我是主動提出去河口村拉牛糞的,不是想干活,主要是剛學會開小四輪車,正在癮頭上。從紅衛(wèi)村到河口村,相距十里的山路,吃完中午飯,我興致勃勃地開著新買的小四輪車,一口氣兒到了大哥提前聯(lián)系好的牛圈。
沒有一絲風,天空的顏色很奇怪,灰黃混合的很均勻,干冷的空氣中彌漫著說不清的味道,象多年的老煙筒倒塌后揚起的塵煙。
有了鎬頭和鐵鍬,就能搞定這車牛糞。大興安嶺的隆冬,牛圈凍得當當硬。
一個時辰,一身透汗,裝滿,完活。
收拾停當,突突突搖啟小四輪,打馬回家。
一上主道心里很得意,似乎為家里獨立辦了件大事。一個人能開車出來,順利將一車牛糞拉回去,哥哥嫂子一定會很高興,以后會很放心地讓我開車出來。
飄雪了,絲絲啦啦不急不慢地飄,那雪花飄落的穩(wěn)當勁,象母獅子舔崽。雪片大的和故鄉(xiāng)的棉花朵一般,落在臉上,頓時化作一汪清涼的水。不過這時候還能看清楚遠山和森林,幾分鐘以后,起風了,迎面帶刺的風。這風真是邪乎,忽悠了幾下,突然嗷地一聲,從天上、從對面、從四面八方旋轉過來,頓時,天地間風雪嘶鳴,銀蛇亂舞。只覺得兩腮象刀割的一樣疼痛,眼睛很難睜開,山、樹、路很快模糊在了白色的世界里。
來大興安嶺已經兩年,也見過各種下大雪的樣子,但這樣的暴風雪,頭一回,記憶中當時大腦一片空白。
那年我十五歲。
哐當一聲,四輪車的右前側輪子碾到了修路的料堆上,左腳不知怎么被顛了起來,又不知怎么絞進了發(fā)動機輪子外面的三條履帶里,連腳帶棉唔嚕一同卷進去,把車憋滅了。
萬幸,萬幸??!
幾乎同一時刻,不知哪來的那股子急勁,我竟然把腳從氈襪和棉唔嚕里抽了出來,只是腳面子上的一層薄薄的肉皮被刮了下去,霎時殷紅一片。
料堆的阻力,厚厚的棉唔嚕的阻力,把車及時憋滅,車沒翻。腳能瞬間從絞進三根履帶的鞋襪里抽出來,腳沒廢。年輕就是年輕,抽冷子的一股急勁兒那真叫猛。
我急中生智,迅速地脫掉油漬麻花的羊皮襖、小棉襖、毛衣、圓領衫,上身一光,風雪肆無忌憚地將我赤裸出的上身洗劫一遍,當時什么感覺記不得了,只知道快速將毛衣、小棉襖、大皮襖穿上,用圓領衫將流血的腳纏裹好。
十五歲的我堅信,車開不回去,沒臉回家。一猛勁將裹進履帶和齒輪間的棉唔嚕帶氈襪拽了出來。
搖車,突突突竟然一下就著了,一股戰(zhàn)勝困難的暖流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倒車,再掛前進檔,走了……回家。
雖然雪大,可肆虐的風把雪吹的在路面上站不住,路影還比較清晰,這是我能開回家的惟一可能性。
用了大約多長時間開回家的?記不清了,只記得心里默念著小心小心小心。瞪大眼睛,及時踩離合換擋給油。身上什么感覺,已渾然不知,只有一個念頭,把車安全開回家。
青春年少,青春年少啊!那時的身體、精力、勇氣、信心、幼稚、愚昧、無畏與魯莽,都交織在一起,無與倫比又不可思議。
2
家里有紫藥水、藥棉和紗布,大哥做過獸醫(yī)。他們沒有埋怨,也沒有表揚,哥嫂都覺得萬幸。
我緩過神志和身子的時候,天已黑透了。黏糊糊的疙瘩湯里放了不少姜,白菜燉豆腐,開花饅頭,吃得腦門子淌汗,然后,一瘸一拐地上了后屋的小火炕。
氣定神閑,只有左腳面子火燎燎地疼。窗外的怒風裹著棉花桃子大雪,咕咚咕咚地往窗戶上烀。溜窗戶縫的布條有一處似乎開裂出一點縫隙,發(fā)出時急時緩的嗡嗡聲,有點像母親在山東老家紡棉花的聲音。
在以后的很長時間很多時候,我都很想聽這種風雪之夜窗戶上發(fā)出的聲音。風雪大小,窗戶縫隙大小,是布條還是紙糊的,發(fā)出的聲音是不一樣的。只要是雪夜,聆聽著這種聲音,我很快就能夠進入夢鄉(xiāng)。就像流水、像棉車、像風琴、像嗚咽、像抽泣、像低語……一個人躺在安靜的屋子里,記憶、睡眠和夢幻就全部的沉浸到了這種聲音的世界。睡夢中,不知不覺地回到山東老家的荷塘,或者看到霜后麥田里的大雁,夢見香椿樹下嬸子大娘們勞作時顫動的發(fā)髻,夢見音樂老師的腳踏風琴和跳動的手指……
這聲音對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有著神奇的撫慰魔力,能夠聽著聽著就忘卻了當下的煩憂和失落、忘卻了明天的迷茫和渾噩、忘卻了身心躁動的種種奇思異想,漸漸清涼靜謐起來,悄無聲息地進入夢鄉(xiāng),回到了無憂無慮,歡樂且貧窮的童年。
3
由于驚嚇,疲憊,我是第一個睡的,也是第一個醒的。醒來就想出去上廁所。推了幾下門,推不開,叫大哥,大哥起來,看看外面說:雪太大,堆了門口,也凍住了。
從門口拿起小斧子,敲了幾下,再使勁一推,門動了,開了一個小縫,再推,兩下、三下,終于推開了。
一片刺眼的白色世界,這雪整整下了一夜,太大了。沒法走到廁所,趁嫂子沒起床,我在門口的縫隙里嗤嗤,雪地黃洞一處。
大哥叫起大侄子一同開始從門口向廁所、柈子跺、倉房等幾處家庭要地,用板鍬清雪開道,我腳壞了,只好幫著打打下手。
忙活了個把小時,頭上冒起騰騰熱氣,眼睫、棉帽掛著霜。我家住的木刻楞掛泥房,在村子的高崗上,向南和左右望去,家家戶戶都已經炊煙四起。這時太陽紅的像個熟透了的石榴,霞光萬道,卻不刺眼,柔軟的橘紅色晨陽撫摸著昨夜受驚的遠山,整個村莊浸沒在了白雪皚皚的世界里。
遠山、森林、村莊、晨陽、炊煙,依次映入視野的調色板,一幅北方雪國的印象,剎那間鐫刻在了我的青春年少的記憶里。
后來聽前屯的四叔說,以前這樣一夜封門的大雪經常有,他是五九年從山東到的這里??晌以谝院蟮脑S多年里,偶爾經歷過幾次,如今卻越來越少,近乎絕跡了。
4
整個紅衛(wèi)村一百二十多戶人家,這一整天,凈是忙活這場大雪了。所有通往主干道、重要公共場所的去處全是人工清雪,男女老少齊上陣,大大小小、寬寬窄窄的雪道雪墻堆砌的錯落有致,板板整整,這讓我想起了在山東老家看過的《地道戰(zhàn)》,如果日本鬼子敢再來,這里可以打地上的雪道戰(zhàn)。
不知不覺到了黃昏,料理完這場大雪的爺們兒開始拉鋸劈柈子,娘們兒開始生火做飯,孩子們打雪仗或順坡坐木板滑雪嬉鬧,牛們羊們哞哞咩咩地比著嗓門子,山村在暮色中熱鬧起來傍晚的炊煙和夕陽與早晨的光景截然不同,清晨初醒的寂靜與黃昏的鬧嘈形成鮮明對比。這個時候,預示著過一會男人們要聚幾個喝酒吹牛皮的,女人們齊堆嗑瓜子扯老婆舌的,孩子們去有電視機的大戶人家,扎堆看電視劇《排球女將》。
或許只有我,走向村莊最南端的防洪大壩。這個村莊被淹過三次,去年筑起了這道大壩。呼瑪河注入黑龍江,站在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呼瑪河大橋,尤其是西山的風景。雖然看不出什么學問,但我特別喜歡在大雪之后的黃昏到這里看夕陽。
幾乎鬼使神差般地在晚飯后不自覺地走到這里。冬夜來的早,其實這時候只有下午的四點多鐘,放眼北望紅衛(wèi)村炊煙依稀,夕陽優(yōu)雅沉穩(wěn)地從西山的森林頂尖處向村莊傾瀉,侵染著已經覆蓋著白雪的村莊。風是昨夜累過去了,一絲都沒有,這種安靜蘸滿了暮靄,融在一點一點由紅黃相間到紅灰交織的黃昏里。西天上那顆星辰,老師介紹過,但我至今不敢叫準它的名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村莊燈火閃爍,房屋輪廓模糊,淡青黛藍的夜空星光冷清。
月亮什么時候來了?難道今天十五了,就在頭頂,銀盆一樣的大月亮,仰臉看時,忽然想起母親的眼睛、兩腮和額頭,眼淚不知怎么就在了……
狗又叫了起來,回蕩在村子的某個角落,孤寂而嘹亮。腳面子還隱隱作痛,但必須要回去學習了,明面夏天要考高中了。
5
從大壩走到大哥家要走很遠的路,除了路過誰家門口有旺旺的小狗叫,再就是自己踩在雪地上的咯吱聲。我很陶醉這種聲音,環(huán)繞著我和我的影子,寂寂清清亮亮徹徹地。在那個年齡,意識到自己的內心鐘情于這種敦厚原始又溫馨樸素的家園情節(jié),這樣的歸屬感是源自上蒼還是父母,是源自故鄉(xiāng)還是后來的生活經歷,我現(xiàn)在也沒有想清楚。只知道心煩了,疲憊了,孤單了,很想在落雪的夜晚獨自到哪個村子里走一走,特別是有月亮的夜晚。
前面是小學校的大門口了,似乎有個人在那里燒紙錢,紅紅的火苗在雪地上幽幽地跳躍著,那人背對著我,竟然聽不到我踩雪的咯吱聲,除了不斷用一根棍子巴拉著紙錢,一邊用另一只手添加著。我放輕了腳步,走近了,隱約聽到一個男人壓抑著嗓子在喃喃自語:你那里下雪了嗎?冷不冷?你可要多穿些衣服,等著我,我會很快去那邊與你團聚的……
靜夜里聲音聽得很清楚,只是我的身心抽緊著,神經好像過電一樣,失去了知覺,小跑似的靠邊迅速通過,唯恐驚擾了他。他根本沒有感覺到旁邊有人,那專注的神情近似靈魂飄出去的樣子。
后來聽大哥說,他是村上的才子,當兵回來的,當過村上的民兵連長,后來和上海的一個女知青處了對象。女知青那時在校學當代課老師,懷了孕,在縣醫(yī)院做流產的時候死了。那天下著大雪,他背著死去的心上人到處走,差點凍死在雪地里,從此癔癥了,整天精神恍惚,一晃五年過去了。
大哥給我講完這個故事的當天夜里,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身披一件黑色的斗篷,坐在山東故鄉(xiāng)的荷塘邊,漫天風雪,月朗如練,荷花盛開,清香四溢。我已是白發(fā)垂肩,獨自一人,端坐在大柳樹下,撫琴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