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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上眼睛

2015-06-19 10:05楊映川
小說界 2015年3期
關鍵詞:治國山河母親

文/楊映川

閉上眼睛

文/楊映川

楊映川

曾用筆名映川,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在《花城》《人民文學》《作家》《小說月報》《十月》等刊物發(fā)表過小說,有長篇小說《女的江湖》《魔術師》《淑女學堂》和中短篇小說集《我記仇》《下一個是你》《為你而來》等出版。曾獲廣西獨秀文學獎、廣西青年文學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小說《不能掉頭》獲2004年度人民文學獎,《我困了,我醒了》入選2004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

手朝兒子臉上扇去的時候,潘登高聽到空氣與手掌摩擦的聲音,這聲音讓他意識到這巴掌有些重了,悔意剛起,兒子潘山河捂著臉跳起來沖著他跺腳怒喊,混蛋,你憑什么打我?十五歲潘山河的激烈反應出乎潘登高的意料,他的尊嚴受到嚴峻挑戰(zhàn)。本來他這一巴掌是可以不打的,之前他也斗爭過,但他讓自己的意氣占了上風。這些日子他心里隱約有一團火,像醞釀在一堆濕柴火里,悶得煙霧嗆喉就是點不燃,再不點燃他會被嗆死。何況,對屢教不改的潘山河,適當?shù)夭扇”┝κ侄尾灰姷檬菈氖?,講道理的慈父他做了太長時間,總覺得憋著,不能解決問題,解決也不能立竿見影。他把兒子玩得發(fā)熱的IPAD搶過來,舉得高高的,兒子捂著臉的手松開了,舉起來叫喊,爸爸,不要!他還是把手中的物件摔到地上,看著有零件飛崩出去,他解氣了,痛快了。兒子眼里噙滿淚水,恨恨地瞪了父親一眼跑進臥室。

潘山河把門砰地關上并反鎖的聲音再次刺激了潘登高,他追過去拍打門板,我數(shù)到三,如果不開門,我就踹了。一、二、三,他數(shù)完了,潘山河沒有把門打開,這太中他下懷了,他用踢過多場足球中鋒的長腿一腳踹下去,門應聲洞開。兒子從床上蹦起,驚恐地看著他,他沖過去四五個巴掌甩在兒子的頭臉上,他說,從今天開始,如果不經(jīng)同意,私下玩游戲,你就等著受罰吧,如果再頂嘴,處罰加倍!

在潘山河的記憶中,父親一句嚴厲話都沒有對他說過,更不用說動手了,今天潘登高的表現(xiàn)著實把他嚇壞了,他縮到床上瑟瑟抖起來。

潘登高的好脾氣是有口皆碑的,他不僅沒有對孩子發(fā)過火,即便是對老婆,對外人,他都沒有耍過脾氣。今天這火發(fā)出來,竟然讓他產(chǎn)生一種毀滅一切的痛快!難怪潘治國這么喜歡打罵人,應該是在這種快感中不能自拔吧。

潘登高在這一刻想起二十四年前逝世的父親潘治國。這懷想的念頭源于潘治國那讓人銘刻于心的暴脾氣,而他今天干了一件父親經(jīng)常干的事情。

潘治國是一名警察,得過反扒專家的稱號,一向疾惡如仇,是個當警察的好料。潘治國在大街上、火車站、公共汽車上、批發(fā)市場、商場、電影院等場合,抓過無數(shù)的小偷。這些小偷無一不吃盡苦頭,警察治國抓到他們的時候,總要留下讓他們難以忘懷的疼痛及恥辱,如果這些小偷還知道恥辱的話。比如說有一次他逮到一個專門偷女人內(nèi)衣褲的小偷,他除了把這個小偷的兩只手給弄脫臼,臉打腫,還讓這個小偷穿上女人性感的內(nèi)衣隨他在大街上游走示眾。再比如說一個在醫(yī)院偷別人醫(yī)藥費的小偷,被潘治國打掉兩顆門牙后,額頭臉上被寫上“我是小偷”四個大黑字,潘治國一邊踢著他屁股,一邊令他拿拖把把醫(yī)院的候診大廳收費大廳廁所拖了一遍。在這樣一個法治社會,潘治國的行為肯定是遭投訴不斷的,所以他做了很多年,功過相抵,也只能做一名普通警察。后來,他還背了一個處分,差點被開除出警察隊伍。

那時一名被他審過的小偷突然死了,醫(yī)院的驗尸報告說是心肌梗死。可因為潘治國名聲在外,家屬不可能放過他,何況這名猝死的小偷身體還有外傷。家屬們在潘治國的單位門口拉條幅,還不斷地找媒體,單位領導誰也不敢拍著胸脯說這其中沒有潘治國一點責任,最后單位給了他一個處分,又賠了家屬一些錢才把事情平息下去。那以后潘治國出外勤的資格就被剝奪了。

有人說潘治國最后得癌癥是因為郁郁不得志,潘登高的母親沈容對此頗不以為然,她給潘治國下的結論是:壞脾氣把他的肝給燒壞了。潘治國死于肝癌。

潘治國在家里也是一名警察,他習慣用審小偷的口吻來和老婆孩子說話。他從來不干家務活,不做飯不洗衣不掃地,更別說指導孩子功課了。在他找不到東西的時候,他會沖著老婆吼,你把東西給藏什么地方去了,趕緊給我交出來!飯菜不合口味,他又會拍著飯桌喊,我一不求當官,二不求發(fā)財,只想吃口好飯,你能不能在這上面花點心思!母親作為一名警察的妻子,是有膽識的,丈夫只要對她以六十分貝的聲音嚷嚷,她一定以八十分貝的聲音回敬。所以,他們最后常常廝打在一起。雖然潘治國收拾過無數(shù)的小偷,但那些小偷多半是心虛的、膽怯的、放棄抵抗的,而他老婆不是,所以,潘治國經(jīng)常也會掛彩。

對潘登高,潘治國的管理方法簡單粗暴,他只需要看成績單,成績優(yōu)異便說戒驕戒躁;成績不好,直接巴掌扇在臉上頭上,大腳踹屁股上。如果還闖了其他禍,例如讓老師街坊告了狀,這后果非常嚴重,潘登高有可能就幾天出不了門了,而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只要潘治國還能想起這事,就會翻舊賬,潘登高隨時都有可能受罰。

有人會認為潘登高的好脾氣是被他爸打罵出來的,其實不是。如果是打罵出來的,這好脾氣里面多半是怯懦畏縮,潘登高沒有,他很有主見,稍懂事時便開始看不起自己的父親,他覺得一個人用那么高的嗓門說話,打壞那么多的家什,還罵老婆打孩子,實在不是一個父親、一個男人應該做的事情。他很早就立下決心,絕不做像潘治國那樣的人。

潘治國去世那一年潘登高已經(jīng)年滿十九,對死亡業(yè)已有了恐懼。不知從哪里聽說癌癥有遺傳,讓他抑郁了很多個夜晚。沈容在潘治國患上癌之后開始學國學,學倫理道德,她勸說潘治國用真心懺悔一生所犯下的過錯,也許能挽回一命。潘治國哪里會聽她的,他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沈容只得替夫懺悔,可潘治國最后還是受盡折磨地去了。

潘治國去世后,沈容拉著潘登高跪在遺像前,她說,治國啊,你一輩子做了許多好事,也做了許多壞事,最壞的還是你的脾氣,我這個妻子也做錯了許多事情,如果我賢惠,你應該也是個好丈夫,我現(xiàn)在向你賠禮道歉了。她前額撞地,咚咚咚地磕起頭來。母親磕得那么有力,那么有決心,把潘登高嚇著了,他拉著母親站起來說,媽,我替你磕吧。沈容看著已經(jīng)成年的兒子說,兒子啊,母親今天也要向你懺悔,我一直不是個好母親。說著沈容向潘登高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潘登高跪到母親跟前,他說,媽,你放心,我會孝順你,我會好好的,好得一點都不像我爸的兒子。

成年以后的潘登高在眾人眼里是一個溫和的人,沒有和誰紅過臉。黃惠美之所以能嫁給他,說的是——我就是看中他的好脾氣。黃惠美約會遲到兩個小時他不生氣,邊燒菜邊看電視忘了關火把廚房燒焦一半他不生氣,兒子三門功課開紅燈他不生氣,偷家里的錢上網(wǎng)吧他也不生氣。他每一次都會和他們講道理,告訴他們下次不再犯就行了。其實類似的這些毛病老婆孩子還是一犯再犯,在潘登高這里還是一次次地講道理講道理。

潘登高得提拔也是緣于他的好脾氣。那次單位領導想表示親民,帶了一撥手下下鄉(xiāng)度周末。一干人鞍前馬后,唯恐領導看不到自己的殷勤。潘登高在這種場合表現(xiàn)沒有什么特色,領導對他沒有什么印象。

吃飯是到當?shù)氐霓r(nóng)家去吃農(nóng)家菜,那些實惠的大碗菜大家都吃得很開心,可突然有人在一道地三鮮里發(fā)現(xiàn)了一根頭發(fā)。發(fā)現(xiàn)者頓時火冒三丈,拍桌子大呼小叫把主人喚來,一番教訓,在座眾人附和,說衛(wèi)生搞不好,讓領導吃壞了肚子怎么辦。主家被訓得一臉熱汗,端起那盤菜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再給你們重炒一盤。潘登高一直沒做聲,看主家要把菜端出去重做,他突然走過去把菜接過來說,別浪費了,這菜我喜歡吃。他可不是故弄玄虛,他把那盤菜放在自己跟前,把頭發(fā)挑出來,便大口大口吃了。在座的人便有些看不起潘登高,覺得他的做法丟人,上不了臺面。可坐在上座的領導本是農(nóng)家子弟出身,看潘登高的行為,暗自喜歡上他了。

返城的時候又遇交通事故堵車,大家在車上有罵車罵路的,有罵娘罵交警的,只有潘登高戴耳機聽歌,腿隨節(jié)奏晃,嘴里輕唱,優(yōu)哉游哉。一天的經(jīng)歷足夠了,領導回來便打聽潘登高,看他資歷與學歷也是合格的,便把一個信貸科副主任的位置給他了。

潘登高帶上車鑰匙出門了,把潘山河的哭聲關在屋子里。一個本應該美好的周末就這么被毀掉了!他一直計劃在周末開車帶著孩子出去玩,爬爬山,到效區(qū)農(nóng)村買些田間地頭新鮮的瓜果蔬菜,哪怕只是到某條靠河邊的林陰路走一走,讓水汽濕潤他們的皮膚,把一家人的笑容留在相機的鏡頭里??稍缟虾⒆右ド涎a習班,到了下午孩子又找各種借口待在家里,只為了玩游戲,他的計劃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

孩子不愛出門,黃惠美也不喜歡。黃惠美喜歡待在家里看電視劇或是上網(wǎng)查看各種秒殺產(chǎn)品,出門唯一能讓她開心的事情就是參加周末商家推出的各種打折活動。今天這時間她本應該到家的,之前打了電話來說附近超市有優(yōu)惠大酬賓活動,她去轉轉。潘登高知道這一轉可以轉上三四個小時甚至更久,有一些互動游戲會有獎品,黃惠美必定熱情參與,經(jīng)常能帶回些面紙、雨傘、環(huán)保袋什么的,回到家又一定會興奮地講述整個獲獎的過程,顯示出她的聰明與能干,潘登高得把電視聲音調大才能蓋過去。

慶幸的是,他和她離婚了。

潘登高和黃惠美在半年前辦了離婚手續(xù),黃惠美在法律上已經(jīng)是潘登高的前妻了。離婚的主意是黃惠美想出來的。黃惠美單位在新開發(fā)區(qū)準備起新的宿舍樓,她跟潘登高說,現(xiàn)在的房子這么貴,我們怎么也要為兒子掙下一套房來。她盤算好了,只要離了婚,把房子歸到潘登高名下,她成無房戶后以她的資歷分到一套小三房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潘登高聽到黃惠美的主張,心里先是生出一絲鄙夷,鄙夷黃惠美無所不用其極的算計,他們?nèi)缃褡〉姆孔邮侨邮业?,夠住了,地段也不錯,家里還有一筆不大不小的存款,除了那輛他向往多年的車子,他沒有其他奢望,不會處心積慮地撈好處,像這種以假離婚騙房的手段,他不會去做,半分念頭都不會起。黃惠美一貫大大小小的便宜都要貪,潘登高心里對她自然看不起,這種看不起由來已久。按往常,他肯定會否定黃惠美的想法,但這一次與往常不一樣,黃惠美提出的是離婚啊,他的心里鄙夷過后又生出彩云般絢爛的喜悅,離婚吶,這可是他一直壓在心底多年,不敢提也不能提而逐漸放棄的想法,現(xiàn)在,黃惠美突然提出來了,像打開地獄之門,讓執(zhí)叉的魔鬼溜出來了。不管目的如何,結果是誘人的。

結婚頭幾年,潘登高經(jīng)常想到離婚。當年是黃惠美追的他,他對她不滿意,但也沒有反抗得很激烈,他歸結于自己面皮薄,不懂得拒絕別人,無論如何,他們最終結婚了,還很快有了孩子。他看不慣黃惠美吃飯的樣子,嘴里塞滿東西的時候還要和他說話,她還要用這張嘴教訓孩子說東家長西家短,他不敢看她的嘴,看著他就沒有了食欲;他不喜歡聽她耍小聰明到處討好上級、貶損同事的行事主張;他不喜歡她的兩個哥哥,做的是販賣假貨的勾當,經(jīng)常還把假貨收到他們家里來,她還幫著推銷……怎么可以和這樣的女人過一輩子呢?早知如此還不如單身呢。早些年,離婚的念頭時時盤桓在他的心頭,但也只限于想想,一直沒有提出來,他想她的那些錯處要作為離婚理由提出來,是誰也不會相信的,是拿不上臺面來說的。日子過久了,這份心也麻木了,孩子逐漸長大,日子就這么過著吧。

晴天霹靂般的,離婚一詞從黃惠美的嘴里提出來了,他真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他就像在賣假古董的攤上突然發(fā)現(xiàn)一枚真品,不能讓賣家看出驚喜,得小心翼翼掩蓋那份急切占有的心情,甚至還得同時買上一兩件假貨,讓真品混于其中。他故作不以為然地說,別人肯定猜得出我們是假離婚,到時告上你一狀,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黃惠美說,告什么告,我有正規(guī)的離婚證,誰能說什么。潘登高說,離婚的理由呢?黃惠美說,這年頭離婚的理由來來回回不就是原配被小三擠走了嘛。潘登高說,為什么一定要把臟水潑到我身上呢?黃惠美說,這節(jié)骨眼上,我不是越慘越好嗎?我還要住到單位的單身宿舍去,我要讓單位里的人都看到我被拋棄了、落難了,慘到連住的地方都沒了,那樣一來分房的阻力就小了。潘登高說,你另外找理由吧,就算你能騙到一幢別墅我也不能這么讓自己的名聲被糟蹋了,我的臉還要呢。黃惠美說,你這人真是死板,臉面頂個屁用???我也只是去跟領導說說,又不會滿大街地宣傳,反正我們單位又沒有幾個人認識你。再說了,你有臉面難道我沒臉面啊,我被老公拋棄還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笑話呢?我們就算是為兒子犧牲一回了。潘登高說,這么大的事情,你要考察周全。他把責任全部推給黃惠美。黃惠美見一貫正直的潘登高沒有強烈反對她這一見不得光的計劃,便開始進一步策劃并加以實施了。

不幸的是,雖然離婚手續(xù)辦了,潘登高卻沒有享受到他原先預想的離婚帶來的解脫、自由、輕松等感受。黃惠美搬到單位住以后,兒子的飲食起居全部落到他頭上,好在他不是個喜歡應酬的人,家務事也經(jīng)常做,還算扛得下。讓他反感的是,黃惠美時不時殺回家來,一回來兩瓣嘴唇就合不上了,不是這不對,就是那不對,以一個女主人的姿態(tài)批評丈夫的失職。這都還不是讓潘登高火燒起來的關鍵,關鍵是家里那筆六十萬元的存款,黃惠美準備要拿去買房了。在黃惠美眼里這已經(jīng)是占了大便宜,這只花六十萬的福利房在市場上要值上百萬呢。可這筆六十萬的存款在潘登高心里早已經(jīng)有了它的用途。

潘登高沒有什么不良嗜好,不抽煙、不酗酒,沒有緋聞,身體健康。家里現(xiàn)在住的這套房子早已經(jīng)還完房貸,他們還有一輛十來萬的小車,無論怎么說他們都算是有車有房了。誰也不知道潘登高的心里隱藏著一個較為奢侈的念頭,那就是擁有一輛越野車。潘登高從來沒有對人說過,只是,當在馬路上看到那樣一輛車子飛馳,他無論在干什么,必定走神,他的神兒會隨那車走上一段,跑上幾個路口。家里現(xiàn)在這輛車當時是就著黃惠美買的,紅色,1.4升,空間小,女性特征明顯。黃惠美有一次開車撞死了一只狗,那以后患上開車恐懼癥,潘登高就掌控了方向盤,他有多不樂意啊!

幾年前,當家里存款達到三十萬元的時候他提出過換車,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跟黃惠美剛開個頭就被打回來了,女人說你還有這虛榮心啊,我們買車子是用來代步的,又不是跟人比速度比豪華的。他不承認自己是虛榮心,男人開輛好車的心情,有時候等同于娶個美女老婆的心情吧,這跟女人又怎么說得清楚呢?他的同事們朋友們喜歡在周末駕車到郊外去游玩,節(jié)假日也成群結對地自駕游,這是他喜歡的生活方式,但他都拒絕了,只因為他不想開著那輛底盤低、女性特征明顯的車子出游。他要的是一輛越野車,像騎著一匹高高大大的馬,自由自在,揮灑自如。如果他有這樣一輛車,他能一直將它開到青藏高原去,站在藍天白云下,空曠的野地里,像一個騎馬的獵人。夢里幾次縈回?。?/p>

潘登高喜歡的那一款車他到4S店里去試駕過很多次,幾年來價錢也跌了幾回。家里的存款已經(jīng)超過購車款了,他一直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再跟黃惠美說這件事,慢慢做黃惠美的工作,說服她,哪怕是拿出一部分錢付首付,剩下的分期付款?,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這可能了,存款全部用于買房。當人感覺自己越來越接近某個目標的時候,就像站在椅子上伸手踮腳尖去夠天花板上的懸掛之物,觸手可及之時,腳底下的椅子突然被人抽走,人摔到地上那可是有四分五裂之痛的。潘登高就是這種感覺,他甚至覺得這一理想的破滅太絕望,他不可能再等上很多年。

潘登高開著車子沒有目的地在路上,順著車流,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快要出城了。出城就出城吧,郊區(qū)的果園、菜地、小丘陵地,他是樂意去親近的。

本來不算順暢的車流突然停滯下來,前面不少車子摁響了喇叭。潘登高探出頭去看,發(fā)現(xiàn)是一輛車停在路中間。車門打開,駕駛座上下來一個男人。潘登高想可能是那車子出了什么毛病,要不就是追尾了。但那男子下車來根本沒有檢查車子,而是大搖大擺地在車流中快速穿梭,一邊走還一邊把身上穿的T恤衫脫下來,手一揮,衣服扔到地上,任別人的車子碾壓,人赤裸上身甩開膀子往前豪邁地走。車子的另一扇車門打開,一個女子下車,追上男子,她拽住他的胳膊,男的把女的手甩脫,以更快的速度繼續(xù)往前奔走。潘登高想這對男女一定是吵架了,男的脾氣夠大,也不看這是高速路口,拿自己命開玩笑呢。

被堵住的車子不停地按喇叭,一時間喇叭聲響成一片。女人幾番拽拉男人的手被甩脫后,做出一個驚人舉動——她在車流中跑動起來,超過男人,一邊跑一邊把穿在身上的連衣裙從膝蓋底下拉上來,大腿露出來了,內(nèi)褲露出來了,腰身露出來了,裙子從她的頭頂經(jīng)過,女人把裙子脫下扔了,也扔到車流中任車子碾壓。女人身上只剩內(nèi)衣內(nèi)褲了。她的身材還不錯,原先摁喇叭的都忘了摁。光膀子的男人這下傻眼了,他沖上前抱住女人,兩人拉扯廝打,近身肉搏。

潘登高車子經(jīng)過他們身邊的時候,男人與女人正在熱烈地接吻,天昏地暗,如膠似漆,如入無人之境。他緩緩地繞過他們。潘登高羨慕他們,他何曾這么任性、這么不顧一切?剛才任性一回,卻是把自己兒子給揍了一頓。

他的人生已經(jīng)走過三十多個春秋,回想起來,沒有幾件事情是稱心如意的,是與自己的初衷相吻合的。他喜歡田徑,體育老師想培養(yǎng)他,母親說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他放棄了體育。他喜歡讀文科,父親說理科更實在,農(nóng)民都知道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希望畢業(yè)后能留在大城市,卻因關系不夠硬分回家鄉(xiāng)這個小城。他想娶一個喜歡的女人,他喜歡的女人卻嫁給了別人。他希望老婆賢惠,兒子聽話,自己能開上一輛有速度有高度的越野車……

車子順著公路邊的河流往前開,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得很遠,再往下走就進入另一個城市的地界了。路邊有一個岔路口,立有一塊招牌,紅底黑字寫著“河魚餐館”。他把車子拐進去了。餐館就著河邊搭建,是簡易的大棚,四面通風,河上的風光盡收眼底,在這里用餐還是有些情調的。聽到有車子拐進來的聲音,餐館里有個姑娘奔出來親切地招呼潘登高,大哥,吃飯嗎?我們有新鮮河魚。潘登高點點頭,他在姑娘的指引下把車子停穩(wěn),下車步入餐館。這時間吃晚飯稍早,店里只有潘登高一個客人,姑娘招呼他到靠邊的一張桌子坐下,從這里可以看到開闊的河景,河邊吹來的風也很涼爽。姑娘快手快腳給他倒上茶水問他想吃什么,還有沒有其他人,他說就他一個人。姑娘指著大棚一側堆放的許多大盆說,大哥,你可以到那邊去挑選你愛吃的魚,稱好后我們現(xiàn)做。潘登高走過去看,盆里各類大小不等的魚活蹦亂跳。他指了一條兩斤左右的草魚說,就這條吧,做五柳魚。姑娘用網(wǎng)兜把魚兒網(wǎng)起來,魚還拼命地掙扎,看上去很生猛。姑娘稱魚的時候,把秤舉到潘登高的眼前,告訴他兩斤六兩。潘登高從來不相信這些商家的秤,但他也從來不計較,他說,行。他另外交代姑娘再炒一個河蝦韭菜。這個菜在口碑中是強壯腎功能的,潘登高的腎功能沒有問題,他也不關心腎功能的問題,點這道菜純屬下意識。

魚現(xiàn)殺現(xiàn)做,得等上一陣子。姑娘體貼地打開電視,潘登高卻從手機上調出新聞來看。菜上得還比較快,韭菜炒河蝦先上來了,潘登高剛吃兩口,熱氣騰騰的五柳魚也端上桌了。潘登高看著一大盤魚放到面前,想到兒子了,不知道兒子晚上吃什么,他這做父親的還沒吃過獨食呢。這時手機響了,黃惠美的電話,兇巴巴地問他在哪里。說實話,他一聽到黃惠美的聲音就不耐煩,這不是離婚以后的事,離婚以前就有,盡管與對方交流他還是有問有答,聲音輕柔。以前他會反省,這樣是不對的,這個女人也是一心撲在家庭上的,沒有多大的錯處,現(xiàn)在他沒有這份心了。他說,我在郊區(qū)。黃惠美說,你跑郊區(qū)干什么?潘登高說,出來透口氣。黃惠美說,你把我兒子打了還出去透口氣?潘登高最討厭黃惠美開口閉口我兒子,好像他不是潘山河的親爹。他說,他欠揍。黃惠美說,你不是剛上過家長輔導課嗎?專家說了,孩子教育不是打出來的。潘登高說,專家說的不一定是對的,他們上那些課就是為了騙家長的錢,我去上比他們說得還好。我以前從沒有打過潘山河,你看他成才了嗎?再不打恐怕就晚了。黃惠美說,我警告你,下次再打我兒子我跟你拼了。潘登高說,孩子不打不成才,你這樣不是愛他是害他。黃惠美說,難怪你這么成才?看來你爸從小收拾你是收拾對了。黃惠美這話嚴重地傷害了潘登高。以前他們談戀愛的時候,他跟她談起過他壞脾氣的父親潘治國,當時她還像慈母一樣撫摸他的臉,很憐惜他呢,現(xiàn)在成攻擊他的工具了。此時,他真為黃惠美感到慶幸,他想如果黃惠美就坐在他跟前,那么,他馬上會狠狠地給她一腳,踢在她的肚子上,讓她抱著肚子狂號,然后他再踹她兩只膝蓋,讓她“咚”地在面前跪下,下面他只有一個動作,就是扇耳光,他要一巴掌一巴掌地打到她的臉上,讓她的每一聲號叫都自己吞回去,他相信只需要這個動作,他就能把她打成癡呆……潘登高在讓自己手顫抖的想象中匆忙把黃惠美的電話掛了,他還不習慣這么痛恨一個人,他想也不敢多想。

夫妻間互相摔個電話掛個電話稀松平常,潘登高對黃惠美是第一次。黃惠美驚訝憤怒之余重新把電話打過來,潘登高本想就任它這么響著,最后還是接了,他說,你好!平靜的大海之下,一股突破地殼的巖漿流已經(jīng)從四面八方聚合。黃惠美說,你今天吃藥了,掛我電話?晚飯我只管我兒子的,沒你的份。潘登高說,正好合適,我正準備吃呢,不跟你說了,再說菜就涼了。黃惠美嚷起來,家里有現(xiàn)成的你非要在外邊吃,就嫌錢沒地方花,就不怕吃到死豬肉……潘登高將嘴巴對準手機大喊,黃惠美,閉上你的逼嘴,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你再這么沖我嚷嚷小心我揍你!這一吼隨著風在河上漂蕩。服務員在幾米外站著,一臉詫異。

深呼吸,深呼吸,潘登高花了幾分鐘把自己激動的情緒平復下來,他很珍惜這安靜的一餐飯,清河相伴,涼風習習,河鮮生猛,要是不開車,喝上一瓶啤酒就更好了。他在確定自己完全平復下來之后才拾起筷子,聞起來香氣四溢的魚,吃到嘴里卻沒那感覺了,魚肉有些松軟,再品還品出淡淡的腥臭。他重新打量這條魚,魚還基本保持原狀,看上去完全不像一條兩斤六兩的魚,連兩斤的都不像,他心里“咯噔”一下,碰到黑店了,剛才過秤活蹦蹦的魚在廚房里被掉包了。他想好好地享受一頓晚餐都不可以嗎?哦,所有的熱量都聚到他的胸口來了,從他的嘴里噴出來,這條魚此刻要活過來也能讓他給烤熟了。潘登高拍打飯桌,服務員,過來看看,你們這黑店還不是一般的黑呢,死魚掉包活魚,還幫魚減肥!先前那姑娘飛快地奔過來,臉漲得通紅,說,大哥,這是你剛剛點的魚呢,現(xiàn)殺的,我們哪可能給你掉包了?潘登高說,姑娘你滿二十沒有?這么小的年紀就說謊昧良心也不怕遭報應,小心以后找不到老公,找到老公他也成天跟你撒謊!姑娘到底還是年輕,不敢應對,直奔里間找老板去了。

老板像是剛睡起,懶洋洋地走到潘登高的桌邊說,大哥,這肯定是你剛點的魚,如果你覺得味道不好我可以讓廚師重做,但不要亂說話,我在這里的生意都做了很多年了,還沒聽到過有說我是黑店的。潘登高說,我沒有亂說話,這條魚肯定不是我原先點的,我可以拿去化驗。說著,潘登高用筷子摳了一塊魚肉下來說,化驗就知道了,這是剛殺的魚,還是死了幾天,或是冰凍過的,我有朋友專門干檢測這一行的。老板臉上露出惡笑說,趕快拿去化驗,歡迎指導工作,我能在這里開店就不怕你。老板后面這一句語調揚高了,幾個高矮不等的男性服務員從店內(nèi)不同的地方冒出來,圍攏到潘登高的周圍。

這時候有幾輛車子開到店門口,有客人來吃飯了。老板扔下潘登高,上前招呼客人。潘登高對那幾個走進來的客人說,你們千萬別來這家吃了,黑店,我的魚被掉包過的,死魚充活魚,小心吃壞肚子!老板迎客的笑臉一下僵住了,他轉身沖向潘登高,潘登高笑瞇瞇地看著老板,他正等著,這里要沒有一架打,怎么能有高潮?兩人扭到一塊兒,老板對手下狂喊,打死這個卵仔我給你們發(fā)獎金!潘登高說有種的單挑。老板說,老子就是要人多勢眾,踩也要把你踩扁!潘登高說,孬種,你打不死我你就是卵仔。那幾個要吃飯的客人看這局面,哪還有心情停留,都退出去了,當然還打電話報了警。

潘登高雖然身材高大,身體也強壯,但不可能經(jīng)得起群毆。好在那幾個服務員也是怕事的,表面上喊打喊殺,下手不算太重,唯一下死力的就那老板?;鞈?zhàn)時潘登高大罵,有種就把我打死,這么多人打一個都打不贏,吃屎吧。他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躍躍欲試,準備一場豪戰(zhàn),他拼命激怒對方。潘治國教過他擒拿,他沒有機會運用,畢竟老爸打他的時候他不能還手吧?他從來沒有跟人打過架,今天他有機會放開來好好實戰(zhàn)一場了。他把幾十年攢下的功力全用上了。后來,他逮了個時機,抱著那老板從靠河的護欄邊英勇就義般地跳了下去。河水冰涼,還沒過人頭。那老板生意靠著這河卻不會游泳,在水里哭喊救命,潘登高順水勢往下漂,把老板拉到下游的岸邊,讓對方喝飽水再拉上岸。那老板趴在岸邊吐水,潘登高說,今天我放你一馬,下次就不一定了,你如果不服過后可以再找我,我隨時奉陪。潘登高雖是這么說,但也沒有留下讓人日后報仇的聯(lián)系方式,只是口頭上像俠客那般爽一把而已。潘登高上岸后悄悄溜回店面,店里的員工全尋老板去了,有的還下了河搜尋。潘登高溜上車開了就跑。警察個把小時后趕到,這場戰(zhàn)斗早硝煙散盡。

潘登高身上好幾處傷口血脈賁張,疼得他齜牙咧嘴。他的鼻子是紅腫的,還淌著血,他估計鼻梁已經(jīng)骨折了,左邊眼睛睜不開,眉骨可能得縫上幾針。這種時候他卻想哼上幾句歌,嘴巴痛張不了嘴,他打開車上的音響,搜索半天才有個頻道在播放震天響的搖滾,這總算可以鎮(zhèn)住他肉體上的痛了,同時,與他內(nèi)心嗷嗷歡叫的痛快也算是匹配了。

潘登高回市里先到醫(yī)院急診室處理了一番才回家。潘山河睡了,黃惠美還在看電視。瞅見潘登高的臉,黃惠美一下忘了準備好的審訊詞,跳起來問,出什么事了?潘登高故意輕描淡寫卻不無得意地說,跟人打了一架。黃惠美說,你一個國家干部跟人打架,你不怕被處分啊?潘登高說,誰規(guī)定國家干部就不能打架?就可以任人欺負把屎拉頭上?黃惠美說,潘登高,你今天一整天的行為都很反常,你打了兒子,在外邊又和別人打架,掛我電話,對我爆粗口,我想知道到底怎么了。潘登高說,我只能告訴你現(xiàn)在我很爽,我心情愉快,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在愉快地唱歌。黃惠美說,有病了,我看你真是發(fā)神經(jīng)了。潘登高說,YES,自從我得了神經(jīng)病,整個人都變精神了。對了,這時間了,你怎么還不回你的家去?黃惠美說,你想趕我走?潘登高說,明天星期一,大家上班都很齊,你要趁這個時間好好表現(xiàn)一下,這幾天不是登記分房人員名單嗎?黃惠美等潘登高半天,一是要興師問罪,二是想過過夫妻生活,但看潘登高這張臉估計指望也不大了,便說,行,你精神很足是吧,開車送我回去。潘登高說,沒問題,這事我樂意做。

女人一路上沒有停過嘴,說這兩天要登記名字了,登記完名字就要打分了,打完分還要抽簽。潘登高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他還在回味剛才的戰(zhàn)斗,他后悔有幾個地方他沒有抓住時機,他應該可以表現(xiàn)得更好,畢竟潘治國教過他擒拿,還是實用的戰(zhàn)術,下一次實戰(zhàn)不知道要等上多久了。

潘登高的手機響了,不早了,這時間他是很少有電話的,那號碼看上去也不熟。潘登高說,你好。對方說,你好,還沒睡啊,猜我是誰?潘登高說,你好,我沒有時間猜你是誰,你不說我就掛了。這段時間騙子太多了,潘登高隔三岔五就能接上一個騙子電話,都覺得可笑了。那人還堅持說,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潘登高果斷地把電話掛了。他跟黃惠美說,這些騙子成天讓人猜來猜去的,誰有閑工夫?電話馬上又響了。潘登高一接通就吼,你到底想干嗎?對方說,我是龍月。潘登高心呼地一蹦,他怎么連龍月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他看了黃惠美一眼說,對不起啊,我以為又是哪個騙子呢。龍月說,我回來了。潘登高說,回來探親?龍月說,我離婚了,回來了。潘登高說,這樣吧,回來了就好,明天我請你吃個飯,見面的時候再聊。龍月說,好的,明天見。電話掛上,黃惠美問,誰呀?潘登高說,本來以為是個騙子,原來是初戀情人。黃惠美“哧”了一聲,初戀情人,趕緊的,約會去吧。潘登高還真的沒有說假話,龍月就是他的初戀情人。他愛龍月,龍月后來跟別人了,那時候潘登高覺得天都塌了,都不想活了,再后來才跟黃惠美將就的。近十年沒有聯(lián)系,龍月卻回來了。

怕臉上的傷被同事看見,潘登高跟單位請了三天假。為見龍月,這傷卻顧不上了,他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約龍月出來吃飯見面。

見面地點約在一家本地菜館,因為他征求了龍月的意見,龍月說在外多年,就想吃家鄉(xiāng)菜。這家餐館比較偏僻,客人不算太多。潘登高就喜歡它的地偏人靜,兩個人他還堅持訂了包廂。服務員說有最低消費。他說,不會少你錢。從前,他請龍月吃飯,一般是大排檔,味道好,吃多少點多少,價錢還實惠。龍月不喜歡大排檔,說吃完以后全身上下都是燒烤的味道,特別是頭發(fā),每一根都被油煙浸了。潘登高也想請龍月吃有漂亮點菜單的飯館,但他對那些地方的價錢沒底。想到這,潘登高覺得當年是虧欠龍月了。

潘登高和龍月是高中同學。潘登高一直喜歡龍月,等他考上大學才敢向龍月表白,表白的那天龍月沒有拒絕他,但也沒有說同意,她只是笑,沒說兩句話又笑,笑得潘登高心里像挖了個無底洞。既然沒說不同意,潘登高大學四年都把龍月當成女朋友對待,每個星期給龍月寫信,一放假立馬回家等龍月。他的所有零花錢都攢下來了,給龍月買吃的,買小禮物。但直到龍月離開他的那一天,他都沒親過龍月,他們最親密的舉動,是一天雨后,龍月摔倒了,膝蓋出了血,他背她走到公交車站,他用背部來感覺龍月的身體,那么柔軟那么芬芳,他希望那公交車站在千里之外。

潘登高以為自己到得很早,沒想到龍月比他還先到。他進包廂的時候,龍月正在跟人打電話,等電話停了,他先跟她道歉。他指著臉上的淤青紅腫告訴她前兩天摔了一跤,這臉本來是不好意思出來見人的,可太想見她,顧不上了。這說的是大實話,只不過用了一種調侃的語氣來說,就比較坦然了。龍月微微一笑,問潘登高,我是不是老了,變丑了?潘登高進包廂來本不好意思看龍月,將近十年的時光,久別讓他有些尷尬,先前厚著臉皮說那么一番話,他已經(jīng)是故作鎮(zhèn)定了。她這么問他,他只好盯著她看了。十幾年不見,龍月自然是老了,但沒有變難看,在潘登高的眼里她只是增加了另外的風韻,以前是小蘋果,現(xiàn)在是只水蜜桃。他說,沒變,在我眼里一點沒變。龍月的眼神妖嬈起來,她歡快地說,你現(xiàn)在比以前會說話了。潘登高說,是,我以前是太笨了,不然你早就嫁給我了。潘登高想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現(xiàn)在是想說啥就說啥了。

龍月和潘登高沒有正經(jīng)地談過戀愛,按現(xiàn)在的話說,那時候龍月把潘登高當個備胎,只不過潘登高一直不愿承認而已。他擔了一個男朋友應該擔的所有義務,卻沒有享受任何權益,龍月最后嫁給了一個生意人,隨那生意人往廣東去了。當時龍月給潘登高的離別詞是這么說的,我家里負擔重,父母都要我嫁給那個人,我沒有辦法,我也很痛苦,這種痛苦你是不會理解的,我只希望你不要怪我。潘登高樂意相信這個理由,他當時告訴她,他可以理解她的痛苦。

菜上來,龍月吃得很少,潘登高給她夾菜,他感覺這么做,和她很親近,不像分開了這么多年。潘登高說,這次回來住多久?龍月說,不走了,這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的父母都在這兒,我就在這兒養(yǎng)老了。潘登高有一種驚喜,他小心翼翼地問,你和他為什么離的?龍月說,男人還能因為怎樣?潘登高想起黃惠美跟他離婚找的理由,小三搗亂真成天下離婚的要因了。他問,孩子呢?龍月說,孩子判給男方了,我一個女人哪里養(yǎng)得起?龍月話少,沒怎么說她男人的不是,也沒有訴苦,這點潘登高比較欣賞。

龍月說她這次回家鄉(xiāng)是打算活動一下關系,準備找個單位調回來。潘登高問她有意向沒有,龍月說,一個女人到了這歲數(shù),沒有特別硬的關系是很難的。潘登高說,你這么多年做什么工作呢?龍月說,一開始在他公司里做做賬,后來就沒做了。潘登高說,會計還是比較容易找工作的,我也幫你看看。龍月說,我不太想做會計了,也不怕你笑話,我就想找個效益好的單位,混到退休就完了,像你們銀行就不錯,如果我能進就好了。潘登高想不到龍月有這一想法,這下他為難了,要把龍月弄進他們銀行,他真還沒有那個能耐。潘登高說,銀行每年都招人,年輕人排著隊的,難啊。龍月說,你不是信貸部的副主任嗎?這是個好部門。潘登高說,可我沒有話語權,混了這么多年不才一個副職嗎?都不好意思提。龍月的臉上很是失望。潘登高說,我?guī)湍愦蚵牬蚵牐日覀€能接收的單位吧,其他的先不挑好嗎?龍月說,走一步看一步吧。

這時候龍月的手機響了,她沒有當著潘登高的面接,她跑到陽臺上接去了。這電話打得比較長,十來分鐘后她才從陽臺回來,潘登高招呼她吃菜,剛吃上幾分鐘,又有電話進來了。這次她沒有跑到陽臺上去接,只是低下了聲音,不過,潘登高聽得出龍月對那人是討好的語氣,說到最后竟然也是一句“走一步看一步了”。這話是剛才她與潘登高說的,現(xiàn)在她對電話另一頭的一個男人說,潘登高真想知道那人是誰。

等龍月這里聊完,黃惠美的電話也進來了。黃惠美說,我把電話打家里去了,沒有人接呢。潘登高想家里有個座機就是不好,本來這時間潘山河是自習,如果打手機他可以撒謊說在家,可打座機不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潘登高說了實話,我在外邊吃飯。黃惠美說,怎么又在外頭吃,不是給你把菜都買好了嗎?潘登高說,一個人不想做,就想在外頭吃。黃惠美說,你們這樣的男人就是不顧家,在外邊吃飯是最花錢的,在家里做,一碗面撐死三四塊錢的本錢,在外邊要賣到十塊以上,我一個人在這邊省,你們就使勁在那頭花。黃惠美又開始了她的家庭經(jīng)。潘登高現(xiàn)在掛黃惠美電話有些上癮了,他把電話掛上了。黃惠美不屈不撓地再打過來,潘登高說,黃惠美,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次,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我的事情你少管,你還要我說多少遍!說完他關機了。他是有意無意地覺得有必要在龍月的面前將這事情交代一下。

果然,剛掛了電話龍月就問,你老婆,不,你離婚了?潘登高輕描淡寫地說,是,離了。龍月說,不太像你的性格嘛。潘登高說,我的性格怎么了,死心眼不會離婚?龍月說,是有點這個意思,不過,過不下去真沒有必要委屈自己的。潘登高說,我這離與不離也差不多,你看吧這女人還一直要纏著我復婚。龍月說,離了又何必呢,看來,你前妻才是死心眼。潘登高說,所以說你與別的女人不同。潘登高說到這里,想到兩個人都是離婚的身份,突然有了一絲不自然,是他自己這邊感覺的,龍月那邊并沒有太多的變化。吃完飯后,潘登高送龍月回家。龍月這次回來是住在父母家。為了給下一次見面打下伏筆,潘登高說,你說的事情我會放在心上的,如果有什么消息我聯(lián)系你。

第二天潘登高還在假期里,他把龍月托的事情當大事了,頭天晚上想了一晚理出幾個線索,好不容易熬到正常的上班時間,他開始給人打電話。潘登高有一個舅舅在高新開發(fā)區(qū)當城管。潘登高打電話去詢問,舅舅說工作是有的,男的可以,女的難辦,實在要來只能接投訴和舉報電話。潘登高問工資待遇怎么樣,舅舅說兩千來塊錢吧。潘登高說,有點少了。舅舅說,錢是不多,工作也輕松啊,接接電話而已,那些男的成天上街,被人當作過街老鼠也才三千多。潘登高謝了舅舅,心想可以把這個接電話的工作當墊底的,實在沒別的了再考慮這個。又打了幾個電話,對方不是說這年紀女的不好安排,就是根本沒有機會。潘登高有點郁悶了,龍月的工作如果能落實,她安安心心地住在這個城市待在他身邊,他的心也就踏實了。后來,他打電話給龍月問兩千元的工作干不干,龍月似乎挺不高興,說工資太低了,自己都養(yǎng)不活,又說現(xiàn)在走關系,肯定需要打點,她讓潘登高放心,如果有要花錢的地方,她自己來,她還說他雖然做個信貸部副主任,也有自己的難處。這話說出來太讓潘登高沒面子了,他會因怕花錢而不賣力幫她找工作嗎?再說了,他是個信貸部副主任又怎么樣,他從來沒有拿過一分黑錢,這個世道,只要你在某個位置上都會被認為是貪的,就像你是一只貓,別人就當你會吃老鼠一樣。

要換個人這么嗆潘登高,他脾氣再好最多也到此為止了,可對著龍月,他根本無底線。潘登高思量了一番給黃品樂打電話了。要說潘登高的同學當中,在當?shù)刈钣谐鱿⒌木褪屈S品樂了,資產(chǎn)傳說中已經(jīng)過億。他倆以前很要好,好得可以穿一條短褲,后來黃品樂發(fā)了,發(fā)了之后喜歡把潘登高當小弟使喚,時間一長,潘登高就主動疏遠他了,這點傲氣潘登高還是有的。這次為了龍月,他放下身段,打電話過去,一沒問好,二沒套交情,赤祼祼問黃品樂的公司要不要會計。黃品樂見老同學這么單刀直入,表現(xiàn)得很低調,說凡是與財務有關的人員與事務全由他老婆把持,還說丈母娘家?guī)讉€親戚把財務工作全部承擔了。潘登高退一步說其他工作也行。黃品樂就問求職者的年齡性別等,潘登高說,是你也認識的龍月。黃品樂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說,原來是她啊,她這個年紀有點難辦,年輕一點我還可以安排她去售樓,提成也不少呢。這么說龍月有些輕薄了,潘登高在電話里罵開了,你他媽的黃品樂,當年你窮得露屁股的時候天天在我家蹭飯,媽的,你還借了老子三千塊錢,到現(xiàn)在也沒有還給我,連本帶利也值好幾萬了吧,你手下的員工上千人,老子跟你要個工作,你他媽的推三阻四,耍什么牛逼。這幾年你發(fā)財我求過你什么沒有?飯老子都沒白吃著你一頓,吃一頓你的二婚酒,老子還是打了紅包的……

黃品樂哪里見識過潘登高這么大的火氣,在電話那頭嚇了一大跳,說,潘登高你吃火藥了,這事我也沒說絕對不可以啊,我是丑話先說在前頭,你放心好了,你難得開一回口,明天把那誰的簡歷發(fā)給我一份,我盡量安排。

潘登高在家休息的第二天,信貸部正主任黃亞明打電話來問他身體好一些沒有。他說好一些了。黃亞明說那就過來一趟,有一筆貸款挺急的,材料還在你手里呢。潘登高一聽就明白主任說的是哪筆貸款了,前幾天信貸員小盧把一份貸款申請資料放到他臺上,他審后發(fā)現(xiàn)有問題,這貸款人記錄不好,他當即否決了。當時小盧提醒他,這是主任的客戶。這類事情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在潘登高這里審不過去的客戶有一半是主任的關系。以往,他了解其中的隱情后,會再審,盡量讓申請人的材料充分有理,盡量能讓審批過關,他尊重一切領導。再說了,他從來不拿客戶的好處,理直氣壯,問心無愧。

黃亞明家里很富裕,孩子在國外讀書,老婆也在國外陪讀。私下里大家都議論黃亞明拿了客戶的許多好處,潘登高從來不參加說是非,但他知道黃亞明作為一個主任把審批權限放到他這里,是為自己洗白的一個權宜之計,真正的權力還是抓在黃亞明自己手上,主任想讓貸款批準有誰的不能批?主任想否了申請又有誰能申請成功?

黃亞明催他上班解決這筆貸款申請,他不能不去,他把假銷了上班去。剛進辦公室小盧就跟著進來,一副很急迫的神情。潘登高知道小盧是黃亞明的心腹,小盧剛分進來沒幾年,黃亞明在許多場合都表揚他聰明能干,業(yè)務能力強。對了,小盧剛買了一輛四十來萬的車子,雖然是款大牌中的低配置,但也足夠讓他在同齡人中間有炫耀的資本了。潘登高想,單憑工資怎么可能對付這樣的車,小盧應該是和主任走得很近,取到真經(jīng)了。小盧對上級領導一律嘴甜恭敬有加,在潘登高看來,這份恭敬是有區(qū)別的,例如今天為了黃亞明的關系,小盧對他就有了催促和督促的意思,那份做出來的恭敬是壓不住的。也許在小盧看來,黃亞明已經(jīng)有了指示,他潘登高就只能去貫徹執(zhí)行了是吧?潘登高覺得自己很像是傀儡,他當傀儡很多年了,今天的感覺特別強烈,特別難受,他壓抑著這種想法,他想就這樣過了,簽就簽吧,大不了讓對方補些材料,像以往一樣。

小盧揚手看了一眼他的天梭表說,潘主任,等會兒我還有個客戶。潘登高說,那你先忙你的客戶去吧。小盧說,不行啊,我得等你把字簽了才能走。小盧把材料往潘登高跟前推了推。是看手表的動作,還是這個推材料的動作,抑或是小盧說話的腔調?潘登高強壓下去的火呼地燃起來,他最后努力了一把,他把那疊材料推到小盧的跟前說,這個字我是不簽的,你直接找黃亞明簽吧。小盧吃驚地看著他說,是黃主任讓我來找你的,說已經(jīng)跟你說好了,你來上班就簽。潘登高自我滅火的努力失敗了,火以燎原之勢浪一般席卷,燒得他面紅耳赤,他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拍打著自己的臉說,看到?jīng)]有,我本來是請了假的,難道我?guī)习嗑褪莵砗炓粋€不合規(guī)的合同,這值得我這樣不要臉嗎?我說不簽就不簽,誰也別想強奸我!潘登高氣急敗壞,順手把那些申請資料掃到地上。

小盧蹲到地上一頁頁拾起材料,快速地逃離他的辦公室。潘登高氣喘吁吁坐到座位上,他想小盧應該是向黃亞明匯報去了。到臨下班的時間,黃亞明打電話給他,約他晚上一塊兒吃晚飯。他說晚上有事。黃亞明說,有事也是要吃飯的,先吃完飯我再送你去辦事。潘登高只能說好。掛了電話心里暗自嘆氣,還是嫩了點,連頓飯都拒絕不了。下班后坐到黃亞明的車上他有些不自在,黃亞明看他尚還留有點淤青的臉,很關切地問他怎么了,他說摔了一跤,黃亞明馬上說家里有很好的跌打損傷藥酒,并馬上差司機去家里給潘登高取來。黃亞明的熱情讓潘登高更不自在了。他不提貸款的事,潘登高主動坦白說,今天小盧的客戶我否決了,那個客戶的記錄實在是有問題。黃亞明擺擺手說,今晚上吃飯,不談工作,我們也好久不在一起吃飯了。

這頓飯顯然不是主任請的,席間還有其他人。大家熱熱鬧鬧,咋咋呼呼,好像真就是為了吃一頓飯,除了議論菜的咸淡,酒杯里酒下去的高度,沒有人談及貸款。潘登高隨時等著那一只靴子掉地,始終沒有等到。除黃亞明外,參加飯局的人都把他當領導或是親兄弟般地招待,他不知不覺喝高了。喝高了自己就不能開車返家了,他被人送回家,還被送了一箱紅酒。

第二天早上他睡起來看到那箱紅酒覺得扎眼,打開箱子,果不其然里面有一只袋子,里面六扎嶄新的票子。他立即打電話給黃亞明,說不知道昨晚是誰送他回來的,還送了紅酒送了六萬塊錢。黃亞明說,那幾個酒鬼都是爽快的人,不缺錢,可能是想和你交個朋友吧,他們又沒有什么事情求我們,又不要我們貸款,純粹是一種交際,別想多了。潘登高很想問,主任是不是也收了這么一個袋子,但他不敢,他只能婉轉地說,我覺得這不太合適,我和他們不熟,這錢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黃亞明淡淡地說,那你找人家還去吧,我也不知道是誰把你送回家的。黃亞明的語氣里明顯不高興了,他想主任一定是拿了,如果他執(zhí)意不拿,或者退回去,就是不給主任面子,但如果這六萬塊錢是為了讓他干違反原則的事情,他是不會干的。一個念頭突然躥到腦子里,如果是六十萬呢,正好夠付車款了,干不干?他嚇了一跳,不敢往下想了。那六萬塊錢,他在家里放了幾天,沒有什么人再聯(lián)系他,他也沒找地方還回去。

大概過了一個多星期,有人給他打電話,叫他哥,回憶了半天是前些日子黃亞明領他去的飯局上的一人,那人邀他到附近一個風景區(qū)去玩,那里新開發(fā)了一個漂流項目。早聽說那地方不錯,潘登高還計劃有空邀龍月出去玩玩,趕巧了,他同意了,說自己還要帶上一個人。對方說,沒關系,多帶幾個都沒有關系。潘登高隨后約龍月,讓龍月穿得休閑一點,去漂流呢。龍月高高興興答應了。

對方出來陪玩的有好幾個,潘登高看不出誰是頭,反正有人給他們當向導,陪他們玩,陪他們吃,給他們照相,潘登高第一次有做老大的感覺,他在龍月面前很有面子。漂流回來的路上,天色蒙蒙黑,一行幾輛車在路邊停下。有人請他下車,指著對面一片空地說,這一帶計劃要起商鋪,如果資金到位年前可以動工了。潘登高終于等到那只靴子掉下來了。前面作了那么多的鋪墊都是為了眼下這一筆。今天他心情很好,龍月站在旁邊,很有點小鳥依人狀。他說,那這帶很快就熱鬧起來了。那人說是啊,政府現(xiàn)在有意識大力發(fā)展城西,這里是中心地帶。另外又很隨意地說一句,一般我們業(yè)務的提成是百分之三,我們公司最守行規(guī)。

潘登高知道這是黃亞明故意讓別人來找他談的,黃亞明完全可以繞過他,可就因為他前陣子那一次發(fā)火,黃亞明把嘴里的肉給他吐出來一點,讓他也能得到一點好處。潘登高沒有答腔,但暗自心算了一下,那筆貸款是三千萬,提成有九十萬,買車還有富余。那人說,我們公司許多工程同時開工才會資金緊缺,等項目上馬,資金馬上回流了。潘登高覺得這些都是廢話,如果一切合法合規(guī),誰愿意白白把好處讓給別人?他示意龍月上了車。

因為他的不動聲色,等他回到家,又有人送他上樓,這次扛的是一箱阿克蘇蘋果。他沒有阻止沒有推辭。他讓對方把那箱蘋果放到鞋柜旁邊。對方走以后,他打開箱子,沒有翻找,拿了一只蘋果,沒洗,放嘴里啃了,甜,真是糖心的。

潘登高坐到沙發(fā)上,打開電視,他沒有再看鞋柜邊那只蘋果箱子一眼,但他做好了失眠的打算,那只箱子里的內(nèi)容他真視若蘋果是不可能的。大概在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他說服了自己,半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潘登高在幾天內(nèi)把貸款手續(xù)審核通過了,呈給主任,如以往一樣,走流程了。

他忍了好幾日,最后忍不住,跑到4S店下了訂單,為能在最短時間內(nèi)拿到心儀多年的越野車,他全額付了車款。車子一個星期后到位。提到新車的潘登高,一開始并沒有馬上坐上駕駛的位置,他用一塊軟布輕輕地把本來就锃亮的車身擦了一遍,在撫摸與嗅聞的品味中,他仿佛與這向往多年的車子神魂合一了。

第一次駕著新車,他直接往城外高速路跑了兩個多小時,直接開到另外一個市去了。那是騎在馬上的感覺啊,一馬平川,長了翅膀一樣,飛啊,爽??!

讓他覺得不真實的是,這夢想多年的事情怎么一下子變簡單了?

母親打電話過來讓潘登高帶潘山河上她那兒去吃頓飯。母親很少讓他們回去吃飯,因為他們是肉食動物,而母親素食多年,不喜與他們同桌吃飯。潘登高看母親年紀大了,住的地方離他們也遠,多年來一直勸母親搬過來與他們同住,但母親總是拒絕得很堅決。與黃惠美辦離婚后,黃惠美搬到單位上去住,潘登高動了念頭讓母親過來幫忙照顧一下潘山河,這事情剛跟母親念叨就被好好數(shù)落一番,因為他實話跟母親說他與黃惠美離婚了,原因是為多分到一套房。

母親說,這種事情你們都敢做,不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嗎?你們眼下暫時是得到利益了,過后都要還回去的,因果因果,種什么因結什么果,我一直是怎么教育你的?母親最后下了結論,你和黃惠美馬上復婚,把要房的申請撤回來。這真把潘登高嚇得不輕,母親要較起真來他從來扛不住,可這事要真遂了母親的心,他和黃惠美的工作量就大到不可行,他更不可能去跟母親說,他挺樂意離婚的,索性他把賬全賴到黃惠美頭上。他說,黃惠美那邊已經(jīng)決定的事,我現(xiàn)在要去攔著她,她非跟我拼命,我肯定攔不住。母親說,牝雞司晨,一家人要以男人為首,你們家偏以女人為首,遲早要出大問題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大問題了。潘登高不敢和母親再理論下去,耍賴加撒嬌,是啊,媽,這個家出這么大的問題,你也不過來幫忙照顧一下孫子,你就舍得你兒子辛苦?母親嘆了一口氣,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們好自為之吧。

潘登高知道這僅僅是母子之間的談話的開始,否則母親不會平白無故讓他回家吃飯。果然,享受一頓美食之后,母親把潘山河支去看電視,母子倆在窄小的書房里并排坐著,母親說,除了跟黃惠美辦離婚,你最近還有什么煩心事嗎?潘登高說,沒有啊,過得挺好的。母親說,一個人照顧山河顧得過來嗎?潘登高說,小時候給你們培訓好了,我獨立能力強得很,哪有顧不過來的?反正你又不幫我。母親說,你這是自作自受,好好的離哪門子婚啊,我和你爸打打鬧鬧幾十年也沒說過一句離婚,我看你是離婚鬧的,否則,好好的脾氣,怎么打起孩子來了?潘登高說,這孩子玩游戲機上癮了,好好說那一套根本不起作用,你不打他打到肉疼打到怕,他不會放在心上。母親說,父母都是兒子的榜樣,你一有空就拿出手機擺弄,黃惠美呢,天天上網(wǎng),看電視,孩子其實都是學你們的樣子,他一個人除了學習就自己玩游戲高興,如果你們把時間給他,他不會成這樣。潘登高點點頭說,媽你這說得有道理,我以后注意,不過經(jīng)過這么一收拾,挺有效率的,潘山河沒敢再碰游戲機了。母親搖搖頭說,你還覺得打得有理,等著看吧,看你還要打多少次,才能讓他把這個游戲癮斷了?潘登高說,行,聽媽的,以后在家我再不玩手機了,多陪陪山河。母親說,你最近還跟人打了一架,把鼻梁骨都打斷了?潘登高能確定這是黃惠美告的狀了。他說,遇到不良商販,沒辦法的事。母親說,這些年我對你一直很放心,可這些事一出來,我連覺都睡不安穩(wěn)了,你不要學你爸呀,他的命你也看到了。母親的話讓潘登高有些不耐煩了,他說,我都聽你說了幾十年了,我不可能和我爸一樣,再說了,現(xiàn)在看來,我爸那些脾氣有時發(fā)出來也是對的,他沒有錯得這么過分。母親一臉錯愕,她很難相信這話從兒子的嘴說出來。潘登高撫撫母親的肩膀說,媽,我都三十多歲的人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就別太操心了。母親一臉憂傷地看著他搖頭,再也無話。潘登高知道,母親是從他的身上看到了他的父親。

返家的路上,平時少言少語的潘山河問,爸,你跟媽是真的離婚了?媽說是為了給我掙套房子。潘登高覺得黃惠美真是一個二百五,告訴孩子這些,讓孩子怎么看父母啊。他反問,你覺得爸媽這樣做對嗎?潘山河說,你們何必呢,你們認為以后我買不起房子嗎?潘登高說,當然不是,媽媽是因為愛你,不舍得讓你將來太辛苦,所以才想出用這個方法去弄房子的。潘山河說,是,我知道媽媽愛我,她說以后你們還要復婚的,我覺得你們還是早一點復吧,這樣太可笑了??磧鹤右桓辈灰詾槿坏臉幼?,潘登高暗自感嘆,還是母親說得對,兒孫自有兒孫福啊,包打天下不會有人感激的。他不忍心,但還是跟兒子說了實話,你媽是為了房子離婚,爸爸卻不是,爸爸是因為覺得和你媽媽沒什么感情才離的。潘山河被父親的話嚇到了,他扭頭看父親的臉,馬上又裝作不在乎地低頭玩自己的指頭。潘登高說,兒子,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不想再把你當成孩子,所以,將來你做事要有自己的計劃,比如學習,比如玩游戲,比如鍛煉身體,它們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應該占有不同的比例,你自己要有自制力和責任感,我和你媽媽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到我們老的時候你還得照顧我們,其實,這個責任從現(xiàn)在你就得開始背了,等到將來不得已的時候才背可能你就背不起了。潘山河一臉嚴肅,他抬起頭對父親說,我知道了,爸爸,謝謝你讓我知道這些。

回到家里已經(jīng)挺晚了,龍月打電話問他回到家沒有,他告訴過她周末要去母親家吃飯的。龍月說吃得很飽了嗎?要不要再出來吃一點?難得龍月有此好興致,潘登高說,一只羊我也吃得下。龍月說了一處靠近她住處的夜宵攤點,潘登高開車出去和她碰頭。

潘登高到的時候龍月已經(jīng)點了各類烤串,本來潘登高在母親那兒吃得已經(jīng)夠扎實的了,但龍月把一盤烤羊肉烤小肚烤雞翅放到他的面前說,我專門為你點的。潘登高笑逐顏開,拿起一串羊肉,彪悍地從右至左嘴這么一擼,腮幫子鼓起來,油從嘴角流出來,他說,好幾年沒吃燒烤了。龍月貼心地遞上一張面紙說,告訴你一件大喜事,黃品樂通知我去上班了。潘登高趕忙把嘴里的東西咽下去說,真的?這家伙故弄什么玄虛啊,沒跟我透點口風,直接通知你了。龍月說,他知道我會告訴你的。潘登高說,安排你到什么地方?龍月說,他說要我去的是新成立的一家公司,過去在財務直接當個副手呢,說我是老熟人,可以替他把錢理得清楚一些。潘登高說,他之前說過財務部門都是他老婆派的人,所以你要小心一點,別到時讓黃品樂有為難之處。龍月說,哦,想不到他老婆這么厲害???潘登高說,是啊,所以之前都怕你進不去。

慶祝完畢,潘登高興致高漲,邀請龍月試他的新車。龍月在新車跟前贊嘆不已,說,這才是你應該開的車呢,特別配你。潘登高更加意氣風發(fā),說,上去,試試。龍月上了車這摸摸,那摸摸,然后說,還是你們賺錢容易啊,這么貴的車子也舍得買,一個家能買得起兩輛車。潘登高聽龍月這么說不好意思了,也覺得生分了,他覺得他的應該就是她的,他在她面前不是為了炫耀。他說,會開車嗎?龍月說,會啊,以前一直開的,離婚之前把車賣了還債。潘登高說,你有事要用車通知我一聲就行了,不用你親自開,我當司機。龍月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潘登高說,又不開心了?我?guī)闵⑸⑿娜ァ?/p>

潘登高把車子開出城去,開到江邊。他們下了車,選一處干凈的草坪坐下。潘登高指著不遠處的闌珊燈光說,這就是我們的家鄉(xiāng),不大,也不富裕,以前我甚至不愿意分回來,但我現(xiàn)在很愛它,我不會離開它。龍月說,是啊,我們在這里長大,自己的家鄉(xiāng),怎么樣都是好的,這些年我在外邊雖然沒有經(jīng)常想念這里,但一回來人就覺得心定了。潘登高說,你回來,我的心也安定了。龍月的腦袋輕輕靠到潘登高的肩膀上,她熱熱的氣息拂著潘登高的鼻翼。潘登高側身一把抱住龍月,兩人熱吻至高潮,心照不宣、跌跌撞撞地轉移到車后座上。

不知過了多久,潘登高輕輕轉動身子說,別人怎么這么愛搞車震呢,車再大也不如床啊,這腰都窩痛了。龍月吃吃笑起來說,人家都說車是一張流動的床,方便。

雖然說搞車震腰痛,潘登高又搞了幾個晚上。他從來不把與龍月的這種交往當作游戲,他開始考慮和龍月結婚的問題了,這里當務之急要解決黃惠美那邊可能有的障礙。

不待潘登高謀動,黃惠美的兩個哥哥已經(jīng)找上門來。那晚潘登高車震歸來,拖著沉重的步伐,打著懶洋洋的哈欠,打開自家房門,家里明晃晃的燈光、吵鬧的電視聲把他嚇了一跳,以為走錯門了。黃惠美的兩個哥哥黃偉和黃雄同時從沙發(fā)上轉過身來,怒目相向。潘登高下意識瞟一眼潘山河的臥室,門洞開,沒人。黃偉說,你放心,山河住外婆家去了,我們給你留臉面的。說完兩兄弟一左一右沖過去把潘登高扯過來摁到沙發(fā)上。

黃雄直奔主題,媽的個潘登高,你竟然敢在外邊搞女人,當我妹妹是什么人???潘登高說,你們別血口噴人!黃雄說,哼,你當這個城市有多大啊,你成天牛皮哄哄開輛越野載個騷貨滿街跑,當別人眼瞎?。颗说歉哒f,我和黃惠美已經(jīng)離婚了,我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也正常。黃雄一拳打在潘登高的鼻子上,你們明明是假離婚,我妹就為了給潘山河拿一套房,你當我們?nèi)叶忌盗耍瑳]有人出來替她做主了?潘登高一口腥,他知道鼻子又完蛋了,這鼻梁才接上沒幾天呢。他掙扎著要坐起來,被那兩個大男人死死摁住。黃偉說,趕快和那騷貨斷了,不然我們不客氣了,他媽的,你還開上越野了,到底藏了多少私房錢?潘登高說,你們除了把我打死還能怎么辦?告我也告不著啊,我已經(jīng)離婚了,對方也是離婚的,我們有交往的自由。黃雄又一拳打在潘登高的顴骨上說,那我就打死你。潘登高抽空踹了他一腳,掙脫束縛。

兩兄弟又撲上來,潘登高顧不上什么親戚情分了,拼命反擊,雙方都掛了彩。當潘登高再次被撲倒在陽臺上的時候,他大喊,你們再打,我馬上從這樓上跳下去,你們信不?黃惠美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站到潘登高的跟前,她俯視著他。黃雄說,妹啊,這陳世美看來是不會回頭了,你別指望了。黃惠美一臉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說,行了,哥,你們別再打他了,放了他。兩兄弟把潘登高松開。黃偉掏出一份事先打印好的協(xié)議遞給潘登高說,你得重新簽個協(xié)議,保障黃惠美的權益,我們就放了你。

潘登高匆匆掃了一下協(xié)議,眼下這套住房要轉到黃惠美名下,另外還要給黃惠美打五十萬的欠條。潘登高說這不是變相讓我凈身出戶嗎?不可能,你們打死我也不可能。黃惠美說,房子你可以不轉給我,但你必須立好字據(jù),等潘山河十八歲以后房子轉到他名下。另外,你突然買了一輛越野車,這錢不可能是平白得來的,肯定是在我們婚姻階段你私藏的,也有我的一份,你如果嫌給我五十萬多了,夫妻一場我可以改成三十萬,但必須三個月之內(nèi)把錢轉給我。潘登高說,黃惠美,我是什么人你清楚得很,這事鬧到法院,我們兩個都不討好,你最好不要逼我,我潘登高是不怕事的。黃惠美站到陽臺邊說,是,我知道你不怕事,行,你不簽我現(xiàn)在馬上從樓上跳下去,你以為就你敢跳,我不敢,我一個沒人要的女人,我怕什么?黃惠美大腿一別,要跨到欄桿上。潘登高呼地抱住她的大腿說,別鬧了,行了,我簽,我只有一個條件,你要認識到我們是真離婚了,我們不可能再有什么牽連了。黃惠美淚如泉涌,潘登高,我想知道我做錯了什么,我有哪一點讓你討厭了,不想和我生活在一塊兒了?我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你以為我有多大的機會重新去獲得幸福,嫁給你的這么多年,我就算有種種不好,可我一直都為了這個家,從來沒有其他心思,你的心腸是鐵打的?潘登高的心被什么東西敲打著,是的,黃惠美有什么錯呢?要說那些他看不上的東西,只是因為他不愛她而已,不愛,就這么簡單。他感到慚愧了,說什么理由都不能掩蓋這個人性的最殘酷的事實。如果沒有與龍月在一起,沒有捅破那最后一層紙,沒有他對龍月許下的承諾,這個時候他幾乎要承認錯誤了,他會告訴黃惠美,他們是真正的假離婚,他們還會在一起。

但,他還是把字簽了。

第二天他和龍月說起這件事,龍月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說,潘登高,你還是在銀行工作的呢,會不會算數(shù)???你兒子今年十五,三年后你上哪兒去住???還平空再打個三十萬的欠條!潘登高說,我們到時再弄一個新家,完完全全屬于我們的新家,不更好嗎?龍月撇撇嘴說,你手上還有錢?潘登高說,錢是暫時沒了,現(xiàn)在相當于凈身出戶。龍月笑得有些不自然,這么一把年紀了,還房奴呢。

離婚補充協(xié)議簽了以后潘登高真正有離婚的感覺了,黃惠美作為影子主婦的角色徹底清除。前丈母娘一家為了讓潘山河恨他這個爹,把潘山河接回去住了,家里一下就空了。潘登高能同意是征求了潘山河本人的意見,潘山河說,爸,外婆做飯比你好吃,外婆退休了,平時沒事干,我就少麻煩你了。潘登高說,如果你愿意和爸爸一起生活,爸不會嫌你麻煩。潘山河說,算了,我反正都姓潘了,多陪陪媽媽外婆他們才算公平。潘登高說,不錯啊,兒子懂事了。父子倆友好告別,說好一個星期見一次面。

潘登高以往中午是在單位吃食堂,晚上回家給兒子做飯,監(jiān)督兒子學習睡覺?,F(xiàn)在他的時間空出來了,他想這也不錯,和龍月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墒虑闆]有潘登高想得美好,他這邊閑了,龍月那邊反倒忙起來,晚上三天兩頭加班,說是新公司建立,事情繁多。潘登高一開始挺能理解的,財務副總監(jiān)的職務人家黃品樂也不是白給的,真得賣命才行。

時間長了,潘登高覺得不對勁了,他給黃品樂打了個電話說,你給龍月找了個工作,我一直沒有好好謝謝你,兄弟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呢?黃品樂說,能不被你罵娘就萬幸了,哪敢圖你感謝?。颗说歉哒f,我們一事還一事,這事我是得感謝你,改天請你吃個飯,地方你定。今天我再求你個事,把龍月的副總監(jiān)給免了算了。黃品樂說,怎么了,嫌待遇不夠高啊?潘登高說,你的錢當然不好拿,龍月現(xiàn)在幾乎是天天加班,你那公司業(yè)務也真繁忙,多雇兩個人不成嗎?黃品樂說,原來為這事啊,哎呀,登高兄弟啊,真是情種啊,龍月離了婚的,你可是有老婆的人吶,到時嫂子打上門來,我不好做人。潘登高說,我也離婚了。黃品樂“啊”了一聲說,這事你也做得出來呵,嘖嘖,刮目相看,話說回來了,你如果想要再娶人得好好挑挑,初戀嘛,誰都難忘,但有的時候還得清醒一點。潘登高說,別廢話了,你知道我一直就中意龍月。黃品樂說,你知道朱朝信這個人嗎?潘登高說,朱朝信,不認識。黃品樂說,就是昨天市里晚間新聞介紹二次創(chuàng)業(yè)的那個快餐大王,朱朝信,當年他在本市是第一個搞快餐的,后來被曝光賣死病豬肉破產(chǎn)坐了牢,現(xiàn)在出來創(chuàng)業(yè),再次發(fā)家致富了。潘登高說,我現(xiàn)在跟你討論的是龍月的加班問題。黃品樂說,是啊,龍月加班主要就是和他加呀。潘登高說,你他媽的瞎說,我不信。黃品樂說,我老婆的表嫂和龍月一間辦公室,那女人就是個間諜的好料,她說朱朝信天天來接龍月,兩人好得不是一天兩天了,姓朱的這種人狗改不了吃屎,奸商出身,都五十好幾了,龍月也有得苦頭吃。潘登高沉默了,他知道黃品樂不可能說假話。黃品樂說,兄弟,良言總是逆耳,龍月當初不嫁了個小商販,只把你當備胎嗎?現(xiàn)在肯定又是為了圖錢攀上這個老頭了……潘登高把電話掛上了。

當天下午,潘登高提早一個小時離開辦公室。他把車開到龍月公司附近,停好后,步行到大街上,找到一家門面窄小的奶茶店,從這店看出去,打斜角能看到龍月公司的大門,來往人員包括車輛盡收眼底。潘登高覺得自己像極電影上的偵探。他要了一杯奶茶,拿起一份攤上扔的報紙,皺巴巴的,以為是舊的,拾起來看卻還是今天的??赐陥蠹埶o龍月打了一個電話,照例是問龍月晚上的安排,龍月說晚上有事,要回家和她爸媽商量事情。今天總算不說是加班了。潘登高說,既然是看老人家我和你一塊兒去吧。龍月說,不用了,如果你耐得餓的話,等我見完老人我們再一塊兒吃晚飯。潘登高說,好的,我中午吃得飽飽的,等你吧。龍月說,那好,晚上我請你,我也有事要和你商量。潘登高心里“咯噔”了一下,龍月第一次提出請他吃飯,有點反客為主的意思,還有事要和他商量,是要跟他攤牌吧?

潘登高又喝了一杯奶茶,他的胃泛上甜酸,讓他覺得有點惡心。他終于看到龍月出公司的大門了,準時下的班,沒有什么豪車,沒有什么老頭接送。龍月出門招手攔了一輛的士走了。潘登高看取車來不及,也打了個的尾隨而去。龍月坐的那輛的士果真進的是龍月父母居住的小區(qū)。潘登高心里暗罵黃品樂,這家伙什么時候學會捕風捉影了,他老婆的什么表嫂肯定是嚼舌根嚼慣了的,虧黃品樂還跟著傳,也不怕哪天整自己身上?這屬于自我安慰,潘登高心里還是凝重的,十多年前龍月沒有選擇他,今天也同樣可以再次選擇別人,他唯恐自己再一次成為備胎。

潘登高在龍月父母家附近一家餐廳候著,給龍月發(fā)了短信,龍月比他預想得要早來,還換了件淡藍色的裙子,看上去清爽漂亮,他喜歡她這樣子。他問,家里有什么事?龍月說,這片小區(qū)要改造了,父母讓我?guī)兔δ弥饕饽亍Kf,好事情啊,可以住上新房子了。龍月說,整個過程不知道有多煩人呢,還要等上好些年。潘登高說,怎么都算是好事情,祝賀。潘登高招呼服務員上一支紅酒,并告訴龍月,他沒開車來,今晚就有喝酒的打算。龍月說,行,那就好好喝,我請客,多點幾個菜。龍月點了許多菜,他們吃菜喝酒,潘登高想著龍月臨下班前和他說過的——有事要和他商量,他等著呢。龍月卻好像把這事給忘了,只顧和他討論飯菜的好壞,公司的八卦。吃到最后,菜還剩下許多,龍月讓服務員給打包,潘登高搶著埋單,沒搶贏,龍月說,我說過我請的,說話算話。等服務員打好的包放到桌上,龍月拎起那幾只盒子和潘登高步出飯館大門,潘登高想這飯到此結束,龍月的話卻還沒有開頭。

他們等的士的時候,龍月像說一件非常不緊要的事情,語速很慢,她說,有件事情我想讓你幫我拿個主意——這讓他心里不祥的感覺加強了,他不想讓她說話,他說,好久沒喝酒了,頭有點痛,我先回去了,有事明天再說。龍月急了,扯著他的手說,干嗎要等明天,就幾句話。潘登高心里嘆息了一聲,早一天說分手和晚一天說出來又有什么差別呢,他說,說吧。龍月說,我想買套房子,明天想讓你去幫忙參看一下,樓盤是在葫蘆頂大橋那一頭。一直緊繃著的弦突然松開了,潘登高的語氣沒法控制地高昂起來,他說,哦,好的,明天,明天我一定陪你去,看房子我可有經(jīng)驗了。龍月高興地說,行,那明天中午我們再聯(lián)系。潘登高說,你要跟我說的就這事?龍月說,是啊,就這事。

回家的路上潘登高有些小興奮,龍月把買房這件大事拿來與他商量,這是把他看作自己的依靠了。他明天陪她去看房,真好。怎么想到龍月要與自己談分手呢?杞人憂天!

第二天早上潘登高上班遲到了幾分鐘,這種遲到一般是看不出來的,因為歷來大家都會遲到幾分鐘,甚至更長。他今天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遲到了,因為大家齊刷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沒有人交頭接耳,東張西望,大家都坐得那么筆直端莊,像等待上級領導來視察工作一樣。

潘登高觀察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比他還遲,到現(xiàn)在都沒有來上班,他還知道這人暫時是不會來的,因為這人專用的辦公室門緊閉,門上還打了一個封條??吹侥莻€封條,潘登高的腦子起碼有十秒鐘出現(xiàn)了空白,他的思維停止了。本能讓他在恢復思考之后迅速將目光轉移到別處。他快步進入自己的辦公室。這是什么時間發(fā)生的事情,昨天下午?昨天下午他在干嗎呢?他提前下班去查龍月的崗了,也許是那時候黃亞明辦公室被封的。但如果是那個時候被封,會被許多人看到,應該有人會告訴他,也不一定,誰知道他會不會牽連在其中呢?辦公室都被封了,黃亞明人應該也被隔離了。

昨天還見過黃亞明,可潘登高一點也想不起最后一次見面的情形,這天天見都麻木了,就像要你記起昨天下午在辦公室有沒有上廁所一樣,憑的不是記憶,是想象。黃亞明出事潘登高一點不意外,如果這事出在一個月以前,他也不會有一絲緊張。但現(xiàn)在他緊張了,他很想知道黃亞明究竟是為什么消失的,和那筆三千萬的貸款有沒有關聯(lián)?他的腦子如車輪般飛轉,他想,這抓人肯定是有計劃有安排的,不可能是三五日做出來的,至少得花費一個月以上的時間,那么查的大有可能是黃亞明的舊賬,應該和那筆三千萬的貸款無關,他暫時說服了自己。

為了不讓人看出他內(nèi)心的波動,潘登高強迫自己看了兩份審核報告,三份文件。這期間,他還把一個手下叫到辦公室里來,認真地談論關于其中某份文件的實施問題。一個電話把他維持的鎮(zhèn)定打破了,接電話的那一瞬間他的手是發(fā)潮的,他聽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電話是副行長來的,要他去他的辦公室一趟,他預感到這一趟肯定與黃亞明的事情有關。進了副行長的辦公室,副行長示意他坐到沙發(fā)上。副行長說,小潘,黃亞明出事了,你當了他幾年副手,比較了解情況,組織上也相信你,最近你可能要協(xié)助公安機關紀委的調查工作,認真配合,多請示多匯報。潘登高說,黃主任他是出了什么事呢?副行長說,具體的你就不用問了,到時候配合上面的調查工作就行了。

副行長這里雖然沒有透風,但到中午下班的時間,一個不知道是謠言還是真相的說法四處流傳,說是黃亞明有預謀要攜公款潛逃,證件什么的都辦好了,可因為公安和紀委早就注意他,人就被逮了。潘登高判斷了一下,這個傳言有可能是真的。他想,這黃亞明如果跑出去了該多好啊,現(xiàn)在他被逮住了,公安或是紀委有充分的時間來審他,就不只是攜款潛逃的問題了,黃亞明會一單單地將自己過去拿過好處的業(yè)務說出來,忘記的也會重新記起來,那些見不得光的人和事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片壓一片地倒下。他那筆三千萬的貸款黃亞明也許會說出來,也許不會。潘登高想到他和黃亞明一樣有一天會被突然帶走,一種恐懼讓他的腸胃痙攣,他干嘔了幾聲。

潘登高將那筆三千萬元貸款的前前后后又回憶了一遍,他再次幻想如果黃亞明早一些被抓走就好了,他不至于貪下那筆錢去買車。而追溯到源頭,他那天為什么要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呢?他為什么要耍個威風給黃亞明瞧瞧呢?他平靜的生活,就像他曾經(jīng)擁有的好脾氣一樣,怎么一下子全丟失了呢?母親真是說得對啊,壞脾氣把好運氣全帶走了。他又想起了他的父親潘治國,他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后悔過。他流下了眼淚。

潘登高想,他說不準哪天也會突然被帶走,他不能對家里人什么交代也沒有。他給母親掛了一個電話,掛通了才想起這時間母親一般是在打坐靜修,他打擾母親了。母親的聲音從那頭傳過來,“喂”的一聲綿長溫和,他還沒有說什么眼睛就濕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他說,媽,打擾你打坐了。母親說,今天沒有打坐,剛陪鄰居陳姨去銀行取錢了。陳姨是個寡居在家的女人,眼睛不好使,沈容經(jīng)常幫她干些家務活。潘登高說,您中午準備做什么飯?母親說,我啊,打算煮碗面吃。潘登高說,真想吃你做的飯。母親說,周末帶孩子過來唄,給你們做頓好的。潘登高說,別給我們做肉了,我們陪你吃素,以后我們多吃素。母親笑了,哦,好啊,吃素好啊,早就讓你們多吃素的。潘登高說,呵呵,聽媽的話不會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中午下班,潘登高上黃惠美單位,在單位附近的一家快餐店找到正在吃午餐的黃惠美。黃惠美看到潘登高有些吃驚,有些拘束地問,你怎么來了?潘登高耐心地坐在黃惠美對面說,吃吧,我等你吃完。黃惠美在潘登高的注視下,吃完了一份砂煲飯。潘登高抽出一張紙巾遞到她手里,指指她的下巴。黃惠美沒擦著,潘登高抽出一張紙巾替她擦了。潘登高說,走吧。他倆走出快餐店。

潘登高說,惠美,對不起。黃惠美用一種憂怨的眼神看著潘登高,你今天就是來跟我說對不起的?潘登高說,是的,我是專門來向你說對不起的,我對不起你和潘山河,你曾經(jīng)說過嫁給我是因為我的好脾氣,這個優(yōu)點我已經(jīng)沒有了,對不起!黃惠美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潘登高說,別哭了,以后眼睛擦亮些,找個好男人做伴吧,照顧好山河,別要求他太高,平平安安就好。黃惠美的哭泣聲停下來了,她說,你不想跟我復婚?潘登高說,復婚?不,你不能犯兩次錯。黃惠美哭著說,我們復婚吧,房子我們不要了,退回給單位。潘登高想為什么人一開始總是有這樣那樣的貪心,奔那目標去一路丟盔棄甲,走了一圈還是回到原點,除了一身傷,沒有任何回報。他沉默了。她說,你還是要和那個龍月好是嗎?他說,惠美,有些事是回不了頭的。她的臉變得通紅,潘登高,如果不能復婚你來找我干什么,想看我哭嗎?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雖然罵著讓潘登高滾,跑得比滾還要快的是她自己。潘登高站在原地看著黃惠美跌跌撞撞沖進單位的大門,他想也許不該來呢,讓她再傷心一回。

潘登高放褲兜里的手機震了很多次,剛才顧不上看,他掏出手機發(fā)現(xiàn)是龍月的電話。電話一接通龍月在那邊大聲地嚷起來,怎么不接電話呢,不是說好中午和我一起去看房的嗎,你不愿意去也犯不著不接電話?。颗说歉甙嫡f了一聲糟糕,昨天說好利用中午的時間出去看房,他因為黃亞明的事情出來,把這事給忘得一干二凈。他趕緊賠著笑說,單位出了點事,見面和你說,我現(xiàn)在馬上過去。

到看房現(xiàn)場,一個售樓小姐陪著龍月,潘登高看龍月那張臉已經(jīng)冷若冰霜了。潘登高只能跟緊售樓先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認真細看、提問。龍月肯定不是第一次來了,售樓的小伙主要是解說給潘登高聽的,對他提出的問題解答得清清楚楚。房子看上去還不錯,龍月也不是沒眼光的,挑這肯定有她的理由。潘登高還是沒話找話,問龍月,這兩居室的是不是有點?。磕惆謰尯湍阋粔K兒住有些擠了。潘登高的思維停留在小區(qū)改造,龍月需要買一套過渡房上。龍月說,這房是我住的,我想買了搬出來不和父母住一塊兒了。龍月這一說潘登高頓時覺得他失職到家了,他沒有把龍月的這一份心思體會到,昨晚她請他吃飯并不是無目的的,輕描淡寫邀他看房其實就是那一頓飯的真實目的。龍月應該是說過不太想和父母住一塊兒,現(xiàn)在這房子如果要買,他應該挺身而出付一部分錢才對,她的心思應該是這樣的吧?他的房子遲早是要轉出去給潘山河的,如果他們要結婚,他是個無房戶,好意思嗎?她讓他一起來看房一定有這樣的考慮在里頭。

潘登高問,這房你是打算貸款買嗎?龍月說,那當然,我哪有這么一大筆錢砸下去。他問,首付多少?龍月說,四十萬左右。他說,你都準備好了?龍月說,父母的棺材本都給我了,可還是差些。潘登高說,我想想辦法。龍月也沒有客套,只是說,我今天必須把訂金下了,這種戶型已經(jīng)是最后一套了。潘登高陪著龍月交了訂金,拿了收據(jù),按規(guī)定一個星期內(nèi)必須交首付。

看房回來一路潘登高腦子轉的是龍月的首付,他手上現(xiàn)在還有三十萬,是買車后剩下的,沒出事前他想把錢轉給黃惠美的,因為之前他給黃惠美打過三十萬的欠條,但他覺得那有些不合理,希望有轉機,錢就一直沒轉過去。黃亞明的事情出來,這三十萬他還敢動嗎?如果他把錢給龍月買房,只會讓她日后牽連在其中,他進一步想他即便是去借,錢借得來,怎么都是與他有關聯(lián)的,可不能這么害了龍月。思忖再三,他決心與這套房一點關系都沒有。帶著壯士斷腕的決心,他跟龍月提出,房子可不可以晚點再買?龍月很吃驚,怎么了?潘登高說,晚一段時間,我手頭上會從容一些,你知道我還欠黃惠美三十萬。龍月語氣平淡,我今天就不該讓你來和我一起看房,給你增加思想負擔了,這房我并沒有打算讓你出錢,你如果復婚就有三居室住,而我什么都沒有。潘登高說,你想太多了,我現(xiàn)在確實有困難,但我是真心想幫你負擔這房子的,你給我些時間。龍月皺眉不耐煩地打斷他說,別說了,再說就沒意思了。他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好涼啊。

兩人不歡而散。

潘登高想如果龍月因為這事和他分了,那就分了。這個時候,他和她還能有未來嗎?也許早點分開還是好事情,可他怎么就舍不得呢?

潘登高每天上班開始收拾他的辦公室,收拾得很仔細,他做好準備,等待著有一天有人來把他帶走,那樣他可以走得從容,井井有條。黃惠美他道過歉了,他又給潘山河寫了一封信,存放在自己的抽屜里。

調查黃亞明的工作進行有一個多月了,潘登高想請個假,他想如果單位不允許,他就請病假。他計劃出游一次,開著他的越野,一路向西。

他打算帶上龍月,只要龍月答應,他這趟旅程了無遺憾——駕的是心儀的車子,載的是心愛的女人,他還能有什么遺憾?

他好不容易把龍月約出來,龍月說,現(xiàn)在工作這么忙我哪里好意思請假?潘登高說,你就跟他們說是請婚假,他們會同意的。龍月說,婚假,我跟誰結婚?。窟@個謊我可不敢撒。潘登高說,龍月,你愿意嫁給我嗎?龍月說,你就別開玩笑了。潘登高說,你知道我不會拿這事開玩笑,十多年前我很想讓你嫁給我,但那時候我什么都沒有,理不直氣不壯,不敢與人爭,所以你跟了別人,我只能把那份心思收了?,F(xiàn)在我們都離了婚,年紀有了,經(jīng)歷有了,沖動少了,但是我對你的感情從來沒有改變過。龍月說,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可我剛剛離婚不久,我不想這么快又進入那種狀態(tài)中去,再說了,我們現(xiàn)在這樣不是也很好嗎,非要用婚姻形式來約束?要說這種事我們女人才吃虧呢。潘登高說,真的不嫁?龍月說,登高,我們有的是時間。潘登高說,行了,這事不提了,聽你的。他說,你不愿意去旅游,那就最后坐我的車子一趟吧,陪我走一走,看一看。龍月滿臉疑惑地上了車。

他帶著她出城,車速飛快,兩人一路無話。開到他曾經(jīng)看到一對情侶在車流中脫衣狂奔的路口,那里有些堵,有輛車偏在這時還加塞插到他們的前面。他罵道,撞死你個球的!他的表情兇狠,似乎真要那么干了,龍月叫起來,潘登高,你讓我下車!他看了她一眼,笑起來說,朱朝信向你求婚了嗎?龍月一臉驚異,她說,你不要做傻事,我和他只是正常交往。她驚慌地盯著他,她的手扒著車門,她認為他有同歸于盡的念頭。

他哈哈大笑,他把車停了,他下了車。他似乎聽到龍月問他想干什么,他不需要回答她。他脫下他的衣服扔到地上,他脫下褲子踢到路中央,他赤祼著身體往前走。他不知道有沒有人會追上他,會拉著他的手。如果有,他會熱烈地與她接吻,吻到嘴唇融化,吻到合二為一,吻到上天入地。然后,他會發(fā)誓,這是他最后一次任性,他會好好的,再不發(fā)脾氣,好好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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