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凸凹
文本風骨與思想洞見
——蔣藍詩歌閱思碎屑
成都凸凹
在“打碎”與“重建”工作中蔣藍踐行著自己的詩歌主張和詩歌理想。他一開始就做了“打碎”的活兒,并在“重建”的過程中清掃著殘渣余孽。二三十年來,蔣藍一直在詩歌內(nèi)部工作,一直以驚人的定力推動并偏執(zhí)于自己的詩行——這個異數(shù),這個落單者,他的踽踽獨行拖掛著一位詩歌僧侶的幾多壯麗。
“生活畢竟是一次偉大的失眠,我們做過或想過的一切,都處在清澈的半醒狀態(tài)之中?!保ㄙM爾南多·佩索阿)蔣藍奇特至古怪的語峰與想象,成就了他輝煌的白日夢,并以此作機栝為我們創(chuàng)造更多生存空間、精神世界的可能提供了新的憑證。
蔣藍的詩歌行動與詩歌作為,除了獵險,其實是一次又一次揭秘。讓障眼的那片葉與礙心的那團霧在詩歌的鋒口上化水四散,叫血流動,叫骨頭說話,叫真相還原出本來的相與命運。
蔣藍慣于十面埋伏、圍點打援、引蛇出洞,以及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切鬼斧神工的詭計他都慣于。比如《銅河》,寫銅河(大渡河的古稱)而不涉及銀河,更不直言時間坑槽、文明遺址,蔣藍在用迂回的、隱蔽的、奇形怪狀得不能拿捏的線路逼近和撩開簡單事物的復雜原相。劍走偏鋒,踏無人之境,仄身偏門、窄門、秘門、反門、空門、死門,是蔣藍進出詩歌的眾多路線和唯一路線。
蔣藍挑戰(zhàn)詩藝極限的勇力,其險,其厲,其血腥,堪用與虎謀皮來對應。“血肉從流暢的性欲之巔/挪移而出/皮相呆在原地相思/只用一具森然的骨架/成就了曠野上最燦爛的子夜”(《出位》)。語出驚人,熬骨煉字,是蔣藍詩歌的重要表征。
沙漏一樣勻速、節(jié)制,瀑布一般陡峭、斷裂,蔣藍的思想生發(fā)與思想敘述,因此獲得幽狹的深細與大開大闔的廣格繃成的巨大張力。這一點,恰如《收刀的時候》。
風骨一直持續(xù)不斷地分布在蔣藍二三十年的詩性歷程與詩歌文本中。將風骨撐開并釘死在人生歷程與詩歌文本中的,是他的定力沉著、向度清明的思想?!熬拖褚粋€謎/底牌很簡單/被人猜中或故意猜錯/但刀身保持平靜”(《脆刀》)。蔣藍的詩中,處處都有刀的風聲,骨的風聲,而其文本價值,也因為透明的力(氣)與反透明的力(鈣)的雙向反勾,呈現(xiàn)出經(jīng)典寫作的趨動與特性。
對低矮弱勢事體的細碎悲憫和對高大強勢制式的剮剖批判,在蔣藍詩中屢見不鮮?!独讚糁畼洹分?,“雷擊之樹”只是一根“火柴”,讀完全詩,我也沒能知悉這根“火柴”是否被暗夜流云的“肚腹”擦燃,以及擦燃后的“火柴”與“雷”構(gòu)成了何種緊張的反抗與對峙?而這,又形成了蔣藍詩歌的另一自證:吊詭。
蔣藍高海拔的軀干并未與高蹈的詞語結(jié)盟,你去挖刨他詩中和思中的骨筋,就一定能沾上地氣,看見土地年層中的老泥?!吧钜沟尼航?……塵封的紙頁用黃繼光的方式撲向星空/……我能看見火焰的/農(nóng)村包圍城市”(《焚手稿》)。如果說蔣藍的詩作盈溢著入史的鴿哨,那么,樂于地域勘探和善于田野考察的他,則是在用東方的地氣和中國的老泥入史,并借此接上國際的顯軌。
蔣藍是隨筆、詩歌、專欄、評論、講學集于一身的學者型創(chuàng)作者。我無法擅忖他一首詩歌的始初生發(fā)與緣起動議,但就成詩分類與統(tǒng)計來看,有一部分詩,當是為著一種思想洞見的目的,設(shè)立與創(chuàng)意的,即先有思再有詩,比如《以刀殺火》。我以為,就詩歌創(chuàng)生論,詩與思,孰先孰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詩歌文本/產(chǎn)品的質(zhì)量如何。這里,蔣藍寫的是思想含量極高的詩歌,而非分行寫就的哲學論文與思想隨筆,這是無疑的,這也是研判蔣藍詩歌藝術(shù)價值的核心窗口與鑰匙。
“穿過雪景的月光/同樣在馬槽留下水跡/這讓秘密/看起來如同草料”(《雨雪與風月》)。詩歌在蔣藍這里是時間的黑匣子——時間不見了,人類開始尋找詩歌。對日常物事的揣摩,對過往雨雪的翻耕,對未來風月的預見,對普遍真理的尋找、把定與擦拭,詩歌的這些擔當職能,讓詩者蔣藍如履薄冰又踉踉蹌蹌大踏步前行。
蔣藍毫無疑問是一位“體制外寫作”者,但他同時又是一位操持意象兵器的“隱語寫作”者。按說,這是一對矛盾的標簽:目的一致的兩匹反向的馬。但我以為,隱語,恰恰是蔣藍自由大海的鹽與重要元素。他在隱語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詩藝認知與思想創(chuàng)識?!躲y杏花》中的銀杏花肯定是銀杏花,但它僅僅是銀杏花嗎?
蔣藍的詩歌有玉翠的品相與白銀的格,純粹、清潔、高貴,這得益于書齋氣場、實地考察和思想導體三合一的搓揉與捏實。書齋氣場、實地考察和思想導體,是蔣藍萬變不離其宗的殺手锏。
我在蔣藍的詩歌方法里看見了小說方法。那把敘述趨動前行的,那讓思想之核展露畢現(xiàn)的,正是詞與詞、詞與物的矛盾、對立和舒緩的回漣。
我?guī)缀踝x過蔣藍的全部散文與詩歌,這不是因為我有廣闊的時間,恰恰相反,我是因為沒有時間讀那些比時間更廣闊的劣文爛詩。這有點針尖對麥芒的意思——促狹選擇促狹,逼仄追尋逼仄,陡峭賞識陡峭。不用說,你肯定比我更沒有時間,所以讀蔣藍之詩,你可以首先讀他的代表性作品,比如《出位》?!绑艋鸢蜒跬咛幊善?雷電在灌醉山巔之余/沒忘記用山巔的鋸齒/撕開昧心者的夢田/當一朵花越來越逼近豹紋蝶/花就反穿豹皮,掩住私處”,《出位》就這樣開始了——就這樣把你硬生生拽進了詩歌之豹的齒爪漩渦,與蔣氏詩歌的空谷幽境和驚心動魄。
一首《出位》,幾乎可以對蔣藍詩歌一以貫之的價值觀與思想譜系作舉一反三的完美指證——《出位》的經(jīng)典性、異稟性正在于此。
蔣藍詩歌是動詞的。詩的內(nèi)趨系統(tǒng),詞語的發(fā)動機,須臾不歇地一直在前進,左沖右突,上飛下潛。名詞、介詞、虛詞、飾詞,在他的詩中都是動詞。它們是動作的動、行動的動,更是動物的動,如豹,馬,蝴蝶,更如一只倏忽間來自空無時空的怪兇:梼杌。蔣藍詩歌是叛逆的。面對碌碌世界,置身庸庸之境,蔣藍策動的身形是,反飛、倒懸、后翻、出位,按他自己話講,就是“不合作”、“不寬恕”。知道了這個,才能恍悟蔣藍那本死后可以當枕頭的皇皇四五十萬言的《一個晚清提督的蹤跡史》,為什么拿一個叫唐友耕的叛將作為聚光燈下T型臺上赫然在目的活體秀物。蔣藍詩歌是哲學的?!翱纯茨穷^一頭暗中的豹子/血肉從流暢的性欲之巔/挪移而出/皮相呆在原地相思/只用一具森然的骨架/成就了曠野上最燦爛的子夜”。這頭豹子,多像我們親愛的莊子??!蔣藍詩歌,哲得堪比鬼神,堪比蠱術(shù),堪比巫。蔣藍詩歌是黑色的。烏鴉,銹刀,黑鐵,深坑,血痂,在為他的詩歌上色。他追求的成色是不變的、最后的、戰(zhàn)無不勝的,是對千顏萬色最大公約數(shù)的求和。黑暗是他詩歌的一盞馬燈,他的語匯在黑暗場閾里光芒四射。蔣藍詩歌是俠氣的。他讓一寸平地揭竿而起成千里崢嶸,又路見不平拔刀相向,把崢嶸一寸一寸收回刀鞘。有荊軻的劍膽,有魯迅的憤怒,更多的時候,他在把他的詩骨淬火成冷鐵。
讓價值觀恒持、鮮明、銳利,并作藝術(shù)化給定,是蔣藍對其作品品質(zhì)、美學意義及創(chuàng)作姿態(tài)的檢索尺度和自我框束。米蘭·昆德拉說:“探詢一種美學價值意味著:試圖限定、命名一部作品對人類世界進行的發(fā)現(xiàn)、革新和給它帶來的新觀點。只有被承認具有價值的作品(其新穎性被把握、被命名的作品)才可以成為‘藝術(shù)的歷史演變’的一部分?!保ā缎≌f的藝術(shù)·六十七個詞》)蔣藍深諳其道。
極目四野,詩人星羅棋布,磷光一樣鮮艷而嚇人。蔣藍卻是一位埋沒的詩人,這是詩壇對他的不公——他不欠詩歌,但詩界欠他。究其原因,或許,思想隨筆與紙媒主筆的聲名,遮蔽了他的詩歌沉寂而晦明的光芒:那種即使不被人發(fā)見但某一天一定能破壁一樣沖出地表把我們完全籠罩的光芒。對此,我們應該拿出他深究詩歌的沉潛與精力,去深究他,讓時間的秤桿在他顯身的時代相對公平。關(guān)于這一點,南野給出了自己的洞見:
“蔣藍的詩使我想到一個久懸未決的論題,那就是詩與思的關(guān)系。在一個流行搞笑、娛樂與小趣味的博客時代,轉(zhuǎn)瞬即逝的日常性書寫被一再夸耀張揚,思的力量卻在逐漸從詩歌的想象中被剝離出來。我所理解的詩歌當然不是思想的直接表述,但詩歌必然溶解著沉思的滋味,它是一只血色果實。蔣藍的詩即可視為蘊含著哲理味道的幽寧意象的鮮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