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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勒根那小說兩篇

2015-06-23 17:09海勒根那
駿馬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巴圖達拉羊圈

海勒根那

羊圈里的弟弟

我的家是在一個叫白音查干的地方,毫不起眼,在所有地圖上都無法找到。家鄉(xiāng)的草場十分破敗。說是草場,那是人們習慣的稱謂,其實那只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沙荒子:凹凸無序的沙崗,各種丑陋不堪的亂蓬蓬的草長在上面,更多地方像人的頭長了斑禿一樣。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我家黑乎乎的氈包固執(zhí)地扎在一片背風的沙崗下,一扎就是好多年。原來周邊隔三五里地還有幾戶鄰居,后來都陸陸續(xù)續(xù)搬走了。蘇木在很遠的鎮(zhèn)郊給蓋了大瓦房,那里據(jù)說窗明幾凈,不用在睡夢里嚼沙子吃,水龍頭接到嘴邊上,也不用為牲口飲水犯難。

我阿爸也想搬走,只因為我的弟弟而遲遲未動。弟弟是個腦筋有問題的人,他終日不說一句話。但他并不聾啞,說白了,他更像是一只羊,在羊群里弓腰行走的一只羊。這么說一點都不過分,因為他從不和我們這些正常孩子一起玩耍,整天只夾雜在羊群里游走,甚至睡覺都在羊圈里。

額吉為此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她后來一生都在自責,見誰都嘮叨那些話。額吉糾結(jié)的是:達拉(弟弟名字)剛一歲半的時候,阿爸去城里打工,沒人幫助照看孩子。正趕上春季沙塵暴,一只下羔的母羊被額吉請進了氈房里,而她則去大風中尋找丟失的幾匹馬。誰知風沙越刮越大,把額吉吹到天邊,待她心急如焚地摸爬著回來已是幾天以后。額吉以為達拉早已餓死,等她撞開包門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達拉正跪在那只母羊身下一嘬一嘬地吃奶……

按道理,母羊是不給外來的羊羔喂奶的。這事兒著實蹊蹺。

時光說過去就過去了,直到我弟弟三歲時的一天,額吉忽然感覺到了問題,她想起這個整天只知道數(shù)羊嘎拉哈的孩子仿佛很久沒有說過話,也沒叫過她額吉。于是她拍了拍達拉的腦門讓他喊一聲額吉,達拉愣目愣眼瞅著她,嘴巴閉得緊緊的。額吉說:“叫呀,叫呀,我是你的額吉,你叫一聲!”

被逼無奈的達拉后來終于開口了,他發(fā)出的聲音是“咩——”

從這兒開始,我弟弟說起了羊的語言。他用這種咩咩叫的方式表達他所有的需求和情緒。他渴了咩,餓了咩,生氣了也咩咩,高興了也咩咩咩,只是聲調(diào)不同,語氣長短不同,有時也玩點兒花樣,變換點兒腔音。

而更多的時候,弟弟是沉默不語的,和家人不說一句話,安靜得幾乎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就像父母脫下來的一只靴子,隨便放到哪里,他都默默地發(fā)呆。有時額吉把他抱到氈包外面曬曬太陽,早上放在哪里晚上他還在那兒,原地未動,只是翻來覆去把玩幾顆羊嘎拉哈,仿佛額吉給他的周圍畫了禁戒的圓圈。

又是幾年的時光。一天,阿爸從城里回來了,再不去蓋什么樓房了,他要拯救自己的小兒子。

對于額吉的那套理論阿爸并不認可,小時候他曾裹過馬奶子吃,也沒變成一匹馬駒子。他請來博(薩滿的蒙古稱謂)為我弟弟驅(qū)邪。

乃吉博來到我家,他發(fā)現(xiàn)達拉正用羊嘎拉哈擺出一幅北斗七星的圖案,這使他表情一驚,他不知道達拉不會說話,問他:

“你擺的這是什么?”

達拉望了望他,沒有回答。

“咴兒,咴兒,啞巴不是吧?”

達拉表情木然,像沒有聽見一樣。

“我跟你說話呢,咴兒——”

仍然毫無反應(yīng)。

乃吉博滿面狐疑,走上前去像給牲口看病那樣掰開弟弟的牙口看了看,驚異道:“這么長的牙齒啃草倒是合適?!?/p>

他朝阿爸要了瓶白酒,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光,這才得得瑟瑟披掛上陣。他先在達拉的周圍和向天上揚了牛奶和水,然后圍著我弟弟跳了半宿的薩滿舞,直到倒地昏厥……醒來時神情詭秘地斷言:

“這不是你們的孩子,你們從哪兒撿來的?”

額吉詫異:“這是我的孩子啊,是我生養(yǎng)了他!”

“不,他屬于另一個地方?!?/p>

阿爸刨根兒問底:“那個地方是哪兒?”

乃吉博愈發(fā)神秘兮兮:“那是個未知之地,可能在大地的某個角落,比如你家的羊圈里;也可能在天上……”

阿爸和額吉聽得糊里糊涂,更加迷惑不解了。

博臨走時交代,讓阿爸用羊骨頭刻一個羊舍文供奉在氈包東南角的哈那墻上。阿爸又選了一只雪白無雜色的小羊羔,給它在脖子上拴了紅繩,做了放生。父母對著羊舍文每天磕頭作揖,企盼兒子情況好轉(zhuǎn)。

所謂有病亂投醫(yī),阿爸又去幾十里外用牛車拉來了老牧羊人仁親。仁親土改前還做過活佛,如今已是一百多歲的高齡。他從小放羊,經(jīng)他手的羊群比星星還多,人們傳言他能聽懂羊叫。

仁親老人從牛車上被阿爸像羽毛一樣輕輕提下來。是的,他已經(jīng)只剩下一把骨頭,一雙老濁昏花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像沒毛的雛鳥肚皮一樣的腦袋晃蕩得厲害。

達拉正在門口玩耍,仁親見到了他,就伸了伸脖子,從喉嚨里咕嚕出一聲微弱的羊叫。達拉本來頭不抬眼不睜,這會兒卻警覺地舉目四望,尋找聲音的來源。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仁親老人的臉上。

仁親又嗚嚕了兩聲,我弟弟沖著他爬過來,“咩——咩——”地回應(yīng)了。

老人咧開沒有牙的空洞洞的嘴笑了:“咩——”許是咳掉了痰,他的喉嚨清澈起來。

“咩——咩——咩——”達拉的叫聲越發(fā)清脆而響亮,里面有著隱隱的興奮和驚喜。

爺孫倆就這么你一聲我一語相互歡叫了好一會兒,把阿爸和額吉叫得愣目愣眼。

阿爸小聲地問仁親老人:“你倆在說什么?”

仁親就用衣襟擦起了眼淚,他的臉色忽然紅潤起來,像小孩子的臉那樣的鮮嫩。他就立一只食指在嘴邊:“噓——這是羊語,是我倆的秘密!”

在送仁親老人回去的路上,老人望著火球一樣的夕陽,神情安詳而靜謐。他一路嘮叨,說自己用了一輩子才琢磨出小鳥的叫聲,螞蚱的竊語,狼和鹿的嚎啼,還有草木的悄悄話,沒想到一個黃嘴丫沒褪的孩子也能聽懂這些,看來這個世上再沒有什么讓他惦記的了……

三天后,有消息傳來,仁親老人駕鶴西去了。

就在仁親去世的這天清晨,一只八個牙的母羊來到我弟弟的身邊,嗅了嗅他的氣味,吻了吻他的頭臉,弟弟就第一次主動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塵土,跟隨著母羊頭也不回地向羊圈走去。

那是達拉第一天的叛離……直到夜晚來臨,他都不肯回來。

半夜,阿爸心疼兒子,不得不強行從羊圈里抱出他來,任憑他像只羊羔一樣亂踢亂踹。好不容易安撫他在氈包內(nèi)睡下,哪知一早醒來卻發(fā)現(xiàn)達拉根本沒在被窩里,扒在羊圈一看,他正蹲在羊群的中央,歪著腦袋眨巴著一雙黑亮的眼睛,神態(tài)和羊簡直沒有二異。

羊圈門打開了,羊群大呼小叫,蜂擁而出,我的弟弟混在羊群里,弓著腰極力冒充一只羊在行走。額吉堵在羊圈口,準備把達拉從里面分離出來。達拉見了,沖額吉抗議般地大叫幾聲,一頭扎進羊群里,連滾帶爬地逃去了。一大群羊就這樣浩浩蕩蕩迎著清晨晴朗的陽光,走向了朝霞熔煉的天邊。

一開始的時日,對于達拉的“胡鬧”父母還不能善罷甘休,他倆在羊群里對我弟弟展開了圍追堵截。而這最終只能傷害達拉,每次把他從羊群分離就像從伙伴堆里拉出來一樣,他孤零零地蹲在那里,沉郁而哀傷的表情讓人不忍細睹。

有時候我想起弟弟,覺得是他從小沒有一個伙伴使然。離我們五六里地的最近的鄰居都搬家走了,根本不可能有孩子來陪他玩耍。作為大他十幾歲的哥哥,我也沒能盡職盡責,特別是他學會羊叫之后,我為有這樣一個弟弟感到丟臉。那會兒我也早已到蘇木學校寄宿,即便假期探親也不肯帶他。沒有人可以和弟弟交流,他也只好走向了羊群,也許這才是弟弟的病癥所在。

可連博都無法說清的事兒,誰又能解釋明白呢?

一行行大雁南歸的秋季,阿爸一邊捶打風濕病的腰腿,一邊望著羊群里的達拉哀嘆。既然他執(zhí)意與羊群生活,父母也無可奈何。秋風四起,霜凍即將來臨。阿爸找來磚瓦,決定在羊圈的一角為達拉搭建一個小窩。阿爸砌完最后一塊磚,自己先爬到里面試了試大小,窩不窩身子,漏不漏風。額吉則抱來被褥,用細軟的干草墊在底層,再放上兩層厚厚的羊皮和毛氈,最后才將被褥鋪在上面……做完這些,額吉就禁不住大哭失聲了,仿佛達拉即將變成真正的羊要離開了我們似的。

事實也是,我弟弟從此開始了他羊人的生活。額吉每日放在羊圈里的飯菜達拉后來碰都不碰,那會兒他已與羊?qū)W會了食草。唯一與羊群不同的是,他夜晚要住在阿爸搭建的小窩鋪里。

據(jù)額吉觀察,達拉在羊群里的角色既不是頭羊,也不是成年羊,而是半大小羊中的一只。他愿意跟著幾只大母羊屁股后頭顛兒顛兒地奔跑,以為那些母羊才是他的額吉。有時候他也犯錯,被某只公羊頂撞。而一旦與小羊們站在一起,他會歡叫連天,好像有嘮不完的嗑。

我至今記得第一次跑到羊圈看弟弟的情景。那是學校放秋假的第一天。那天,黃昏的太陽像個通紅的膏藥那樣既不刺眼也不燦爛,平靜地貼在對面的山崗上,使羊圈形成的淡黑色剪影顯得孤獨而神秘。我小跑著來到用鐵絲網(wǎng)圍成的羊圈外面,只這一道之隔,沒費什么眼力我就認出弟弟,他正不緊不慢地閃身在幾只大羊的后面……弟弟在羊群里也看到了我,他先是微微的驚詫,然后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了我一會兒。我希望從那雙眸子里看到豐富的情感:親人小別相見的喜悅、激動。我試圖召喚他,叫他的乳名——羔嘮,可張了張嘴,卻終于沒喊出。是的,是他眼中的那種光讓我感到了遙遠,也感到了寒冷。除了孩子,人的眼睛會有欲望和情感,而達拉的沒有,那種目光的沉靜似乎也不屬于人類。那一刻,我被莫名的恐懼抓住了,后退幾步差點跌倒。而弟弟好似什么也沒發(fā)生,從容地融入羊群里去了……

更讓家人為難的事兒還在后面。

原本父母放牧一百只左右的羊群是為了賣錢的,那也是我們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在我家分到的幾百頃沙荒子里想喂飽牲畜已經(jīng)是很難的事情,這要父母合理地分配草場,還要種植一部分青貯玉米作為飼料。為了這群羊,阿爸將牛和馬全部賣掉了,因為牛的舌頭和嘴巴會將剛冒頭的荊棘草、沙木羅和沙打旺吃個精光,而值不了幾個錢的馬會用蹄子把沙草連根兒刨掉……這樣勉強維持下來的羊群,每年春季下羔到了秋季就要出欄,否則我們家只能去喝西北風。

可這一年我家的羊卻賣不成了,問題出于達拉……

小雪那天的早上,羊圈門破例沒有打開,阿爸租來小運畜車找來一個幫忙的伙計,準備將當年的羯羊和準備淘汰的不再產(chǎn)羔的母羊一起拉走。

羊群一片騷動,好像是預(yù)感到了這一切。

阿爸和伙計剛進圈門,就被一個猛沖上來的身影撞倒了,抬頭一看,正是達拉,只見他氣喘吁吁,滿眼憤恨。

阿爸惱了:“要干什么你?”

達拉不出聲,胸脯一起一伏的。

阿爸爬起來狠瞪了他一眼,與伙計欲繞過他去,可達拉又沖將過來,橫在了羊群前。阿爸不得已將他推到了一邊……一陣夾雜著羊糞蛋的塵土又飛揚到了阿爸和伙計的臉上,倆人的眼睛登時給瞇住了,不得不蹲下身來一陣揉搓。這又是達拉干的,他呲著一口草根似的長牙,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這回可激怒阿爸了,他奔上前去將巴掌高高舉起,卻被趕來的額吉攔在了空中……

額吉將達拉抱在懷里,用手撫摸著他的頭,一邊掉下眼淚:

“我的孩子,不賣羊咱們吃什么?咱家可就指著這幫羊活著呢!”

達拉用舌頭舔了舔額吉臉上的淚水,伸長脖子“咩”地叫了一個長音,這下可打破了羊群的肅靜,咩叫之聲接二連三,此起彼伏!那熱烈而激昂的氣氛仿佛一場盛大的合唱拉開了序幕。阿爸和伙計驚呆了,好久未動。面對這種情形,誰還忍心去拆散它們呢。

這天晚上阿爸和伙計喝醉了酒,他望著額吉不知如何是好。后來是伙計出的主意……

第二天再放羊出去時,阿爸故意將羊群拆散,沒有達拉在內(nèi)的一撥羊被伙計趕走,幾只半大的羯羊給抓上了卡車……

晚上羊群歸圈的時候,首先大喊大叫的是幾只母羊,它們因見不到自己的孩子而四處焦急地尋找。達拉隨即感覺到了事情的端倪……他眼神呆滯,失魂落魄地來到父母的氈房,忽然用頭撞起了包門的門框,等額吉沖出來攔住他時,他已經(jīng)頭破血流……

接下來,弟弟的抗議行動更加激烈。他不吃不喝,背靠羊圈的欄桿一天到晚咩叫著幾個音符,大概是那幾只半大羊的名字,也是每天與他歡叫玩耍的伙伴……失去親人般的痛苦只有達拉自己能夠知曉……

父母再不敢對羊群輕舉妄動了。

額吉安慰阿爸:“本來牧人的羊羔也要養(yǎng)到兩年才賣,現(xiàn)在人心變了,一年的羔子就抓去吃肉。要不就再留一年……”

這話說得容易,可那年我們家是怎么過的啊,一元錢一袋的咸鹽父母都買不起。一個冬天到一個春天,我們每天只有干吃炒米和羊奶酪。而且,嘎查達領(lǐng)著干部不止一次地來催促父母,還拿來了紅頭文件,要求最后幾戶牧民限期內(nèi)生態(tài)移民,都要搬到鎮(zhèn)郊的大瓦房里去住。蘇木還給蓋了紅磚牛舍,讓把所有的羊全部賣掉,換成圈養(yǎng)的新西蘭乳牛。

父母一籌莫展,只有想盡各種辦法拖延。

其實說來,達拉在羊群中的生活并不美好,每天基本都在挨餓受凍。

冬天北風刺骨,霜雪漫漫。我弟弟混在羊群中頂風冒雪地行走,而白音查干的沙崗即便扒拉開霜雪,也找尋不到幾根枯草,那長滿硬刺的扎猛棵、荊棘草咬上一口就弄得滿口是血……我不能想象弟弟是怎樣消化那些枯硬無比的東西的……

而春天,大風嚎啕,黃沙驟起。風沙打在臉上如同被鞭子抽了一樣地痛。達拉混在昏黃不見天日的沙塵里,夾在臟兮兮的羊群中根本辨認不出模樣。羊群曲卷的羊毛里裹滿了沙土,到了晴天太陽一曬,沙子的熱量使羊毛大片地脫落,裸露出血淋淋、白慘慘的羊皮。我的弟弟也好不到哪兒去,他自從混跡羊群就再沒有洗過頭臉,額吉給做的衣服他一兩天就刮扯得稀巴爛,后來額吉也沒有精力給他天天縫補,任他去了……更有甚者,為了給掉了皮毛的羊群御寒,達拉有一天竟然把他的被褥和毛氈全部撕成了碎塊,給羊群做了各種花里胡哨的“披肩”……再看這幫羊群真是滑稽至極,不知者還以為是來自外星球的一群衣衫襤褸、又臟又丑的流浪漢。

苦春頭上,冬儲飼料早就吃光了,人都沒有吃的,哪有東西可喂羊的。額吉可憐我的弟弟,每日里都偷偷抓幾把炒米或奶食喂給他,即便這樣,弟弟的身體也每況愈下,而羊群更是骨瘦如柴,甚至走路都東倒西歪了。

有幾只體弱的小羊和病羊陸續(xù)倒下了,阿爸心重如磨,處理著羊的尸體。達拉就來到他的眼前,用一種哀求的眼神望著阿爸。

阿爸受不了達拉的目光,躲閃開說:“這是長生天拿去的,我有什么法子……”

達拉繼續(xù)跟在他的屁股后,用頭拱他的大腿。

阿爸賭氣地把他甩開了:“不賣羊我拿什么買飼料?這可不能怨你的父母!”

他背著羊的尸體走出圈門。

達拉眼望阿爸的背影,淚水撲簌簌地落下……達拉發(fā)出的哽咽聲被阿爸聽到了,那是屬于人的聲音,是一個孩子無助的哭泣。

這天,阿爸和額吉決定去親戚家借些錢來維持生計。倆人把包房和羊圈的門分別鎖好,坐上班車走時,并沒有想到一雙眼睛正盯著他們的舉動。

待倆人離開,達拉忽然鬼祟地站起身來,他先用鐵絲捅開了羊圈門,接著又用同樣的方法打開了我家的包門。這時的羊群一直注視著達拉,隨著他的一聲召喚,仿佛提前商量好了似的,羊群開始行動了,咩叫連天,前撲后擁地來到包房的門前……

傍晚,等我父母回來,眼前的景象讓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見氈房門大敞四開,包內(nèi)一片狼藉,我家僅有的一袋子炒米和半袋子奶干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了空袋子被丟棄一邊……包里包外到處都是羊群“赴過盛宴”后拉的黃乎乎的糞蛋……

阿爸氣急敗壞,抄起一根木棍沖進了羊圈,羊群頓時炸了窩……

先前達拉還“咩——咩——”地撲到羊身上護著,挨了幾棍之后被額吉拉扯到了一邊。此時的阿爸,所有委屈和憤恨都一股腦發(fā)泄而出,直到打折了棍棒,累倒在地嘔吐不止……

那場白毛風雪就在這天晚上光臨了白音查干。大風是傍晚刮起的,裹挾著零星小雪。

要在平時,父母會出去望一望天氣,查看一下羊圈,但阿爸怒氣未消,額吉也正傷心落淚,所以忽略了一切。

夜半時分,氣溫驟降,大雪紛飛。我的整個家鄉(xiāng)都籠罩在了浩大的風雪之中……

等到第二天早上父母才發(fā)現(xiàn)包門已被雪堆封住。阿爸卸下了門板,挖出一個雪洞鉆出去,外面已是一片混沌沌的銀白世界,羊圈除了露出一小截欄桿外,其余了無蹤影。

阿爸和額吉“呃啊”叫嚷著用鐵鍬奮力掘開一條雪路,奔到羊圈,掏開達拉窩鋪的氈門,里面卻是空空蕩蕩……

羊圈背風一角正有著小山一般的積雪,一縷微微的熱氣正從通氣小孔中徐徐冒出。阿爸和額吉趕緊撲將過去,用手拼命扒開雪堆,就拽出第一只羊的尸體,第二只、第三只……直到拽出二十幾只死羊,我的弟弟才從羊群的最里面被翻找到,只見他正睜著一雙羊的眼睛望著阿爸和額吉,仿佛大夢初醒一般……

是羊群救了達拉,是它們把我的弟弟簇擁在最里面,把最后的體溫留給了他……

故事的最后,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我家氈房最終也沒搬出白音查干。父母親向蘇木要來了政策,從信用社申請了貸款,他們要在我家鄉(xiāng)的沙荒子里植樹種草。事實上,阿爸和額吉是為了守護達拉。

我這個已經(jīng)十幾歲的弟弟,現(xiàn)在是我家羊圈里唯一的一只羊。

蒙古營子密碼

他叫巴圖,科爾沁蒙古人。以前只有蒙古營子的村民知道這么個放羊的。對于整個村莊而言,他的存在不比東家的一只雞或者西家的一條狗聞名。

在此之前,人們也偶爾會提及他死去的阿爸——老烏力吉,那是個天生扛著槍的獨眼獵人。巴圖從小沒有額吉,在他七八歲之前,老家伙一直把他放在肩頭或者馬背上,到處去打獵??蛇@都是過去的事兒了,現(xiàn)在他在距離嘎查十幾里的羊鋪上做蘇魯克羊倌。

那二百多只羊是嘎查上十幾戶人家的,巴圖每天趕著它們穿沙坨遛壕溝,到處游走。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羊群的肚子填飽,然后從主家那里獲得極少的一點報酬,或者是半袋、一袋的炒米或玉米面。對誰給多給少,他并不十分計較,仿佛他不指望那些東西糊口。不過請相信,他并沒有因此營養(yǎng)不良,反而滿面油光,身體像樹樁子一樣壯。

沒有人知道他的年齡,有人說他大概四十幾歲了,但也有人看見了被大雨淋過的他,說他那黑樹皮的臉還嫩著呢。更多的時候,他扎猛棵似的腦袋從不梳洗,臉也是三五天抹上一把。他的破舊上衣是巴音施舍的,褲子是胡斯勒叔叔的,破帽子是從垃圾堆里撿到的。但他從來不穿鞋子,他的腳在沙地里磨礪得像老鷹的爪子,上面結(jié)了厚厚的鱗片一樣的黑繭,看上去干枯、堅硬且有力;指甲鈣化得像一小排銼刀,仿佛隨時能用它在沙地上掘出洞穴。他每天就用這雙鷹爪抓地,手拿趕羊鞭,啪嗒啪嗒上路。

嘎查里的人很少見到他的面,一旦遇見就開他的玩笑:

“咴咴,這不是羊倌巴圖大人嗎,現(xiàn)在又管理了多少兵馬啊?”

巴圖抓抓頭發(fā),嘿嘿嘿地憨笑上一陣。

“這天可又要下雨了咴!”

他五官有個缺陷:鼻孔朝天。聽人這么一說他趕緊把鼻子往下按一按,好像那個東西可以隨時挪動。

他還有個嗜好,瞧一瞧他屁股后頭郎當?shù)募沂簿湍苤獣砸欢耗鞘且淮蟠B夾,五六盤獸夾。放羊的間隙他會漫山遍野地跑,去捕捉各種鳥、跳鼠、獾子、狐貍、刺猬,還有不知名的一些獵物。只要讓他發(fā)現(xiàn)足跡,無論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在劫難逃。

所以他放羊起得比雞還早睡得比山貓還晚。每每在清晨或黃昏的沙崗上,嘎查里的人會遠遠望到這個前胸后背掛滿了獵物顛兒顛兒走來的家伙,就不得不張大嘴巴感嘆:“真是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曾經(jīng)有主家擔心他會因此玩忽職守,弄丟羊群。有村民不斷上羊鋪來教訓他,讓他最好將眼珠子放到草叢里,把鞭子拴在羊尾巴上。他翻著死魚似的白眼睛對來人望一望,也不言語。等人一走他又我行我素了。事實證明人們的擔心是多余的,十幾年如一日,他連一縷羊毛都沒丟過。

可是沒有人能想到這么個山貨有一天會……那還得從發(fā)生在蒙古營子三十幾里外的那起震驚鄉(xiāng)里的事件說起。

夏日的一天,三輛燈光亂閃的警車一溜煙塵開到了公路下面的沙坨子里,那是巴圖放羊偶爾路過的地方。十幾個警察手拿卷尺、相機忙活了一氣。接著,臨近的嘎查村民像趕集一樣涌到了警車周圍。消息傳出,是一個女人被弄死了,一絲不掛地埋在沙子里,尸體腐臭已辨不出模樣,初步判斷屬于他殺。

現(xiàn)場被保護起來。所有的圍觀者被帶去辨認尸體,但沒有人認出她是誰。羊倌巴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人群里,當警察最后一個叫他過去時,他仿佛如夢初醒,弓著腰哆哆嗦嗦來到尸首前站定,腳前正有一只女人的鞋子反扣著。于是他的目光似一只蒼蠅那樣盯到那只鞋子上,并不瞧爛掉的女人一眼,但他說出了她的名字:“她,她是花吐古拉的蓮花?!?/p>

人們這才想起這個女人來。沒錯,就是她,這朵名聲破敗之花,開在科爾沁方圓百里的所有男人的夢中,是一枝令人醺醺欲醉的罌粟。不過據(jù)說她半年前離家出走了,也有人說她與一個收藥材的老客私奔了,沒想到會在這沙子里爛掉。

警察卻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對眼前這個賊眉鼠眼的男人產(chǎn)生了職業(yè)的敏感。

“你是通過什么確認的?”

“她,她的鞋子……”

“鞋子?”

“是的,那是蓮花的鞋子?!?/p>

警察這才注意到那只鞋,彎腰用鑷子將它拾起,放入塑料口袋。

巴圖被帶走了,他的黑鷹爪一樣的腳趾蹬在警車上時,把底墊的膠皮都抓出了白印。

接下來,對巴圖的詢問將讓警察大吃一驚。因為他還指認出了兇手的范圍,可他不是案件的目擊者。

他的喉嚨里有羊的咩叫音:“……那個人,那個人是個羅圈腿,右肩,右肩有點毛病……”

“你從哪兒知道的?”

“腳印……對,是腳印……”

警察半信半疑了,卻不得不對這個貌似白癡一樣的人另眼看待。依據(jù)不放過一絲一毫線索的原則,有警隊人員去往各村搜尋“羅圈腿”和右肩有問題的人。幾個時辰后,五六個嘎查的十幾個嫌疑人,連同他們所有能翻找到的鞋子一起被帶到警局。經(jīng)過鞋樣和腳印的一一比對,還是不能確認。

巴圖又被派上了用場。他像遛獵夾那樣在一堆堆爛鞋子前遛了一圈,臉上顯出了沒發(fā)現(xiàn)獵物的失望。他又看了看那些人的腳,其中的一雙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的腿沒有羅圈。巴圖對這雙腳前前后后瞅了那么一陣兒,直盯得它不自在地縮了又縮。最后,巴圖抬起頭,眼睛里就有了異樣的光亮……

那是查干嘎查的村民——那森白拉,一個劁豬騸馬的老光棍。他被傳訊時有些垂頭喪氣,耷拉著右肩目光慌亂地走去。老家伙的肩膀在一次騸馬時受過刀傷,這誰都知道。半個時辰之后,有警察開車出去,回來時手里就提了那森白拉的弟弟的一雙馬靴,那是個常年騎馬的人,腿彎成馬肚子形狀……

巴圖立了功。比立功更讓人好奇的是這其中的奧妙,僅憑一個人的腳印就能判定他的體貌,他是如何做到的這一點。

巴圖眨著那雙呆滯的眼睛,說不出所以然。

“那你至少讓我們再相信一次!”警官說。

他無奈地點點頭。

警車重新來到蒙古營子的沙坨子里。十里八村的人都聚集到了那里,巴圖的羊群被圈在中間。羊群見到巴圖像見到親人一般,大呼小叫蜂擁而來,與他促膝吻腳。而巴圖隨隨便便就能叫出每一只羊的名字,他吆喝這只轟去那只,與每一只羊打著招呼。

人群激奮了,都要親眼見證那不同尋常的一刻。

按照測試規(guī)則,巴圖被暫時蒙上眼睛。幾個警察指定了一只平常無奇的羯羊,給它做了記號,在轟趕羊群走去時又記下了它的足跡,然后揭下巴圖的眼罩,他將依據(jù)這個指定的羊蹄印來找到那只羊。

在夏日黃昏炙熱的沙地上,二百多只羊的羊蹄印雜沓而去,將沙土踩出深深淺淺的數(shù)不盡的麻坑,間以雜草和播種一般散落的黑色羊糞蛋。

這是個看似完不成的任務(wù)。此時巴圖的一頭搟氈的頭發(fā)被風吹得東倒西歪,一溜鼻涕正從他的露天鼻孔爬出來,他伸出手腕抹了一把,順勢瞄了一眼眾多蹄印中的四只,便背起手,徑直走向了他的羊群……紛雜的羊們像一群露著脊背的游魚,巴圖置身其中,先用手扒拉扒拉,一貓腰抓住了那只羯羊的后腿,把它從羊群里拽了出來……

這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人群轟動如羊……一個警官走過來與巴圖親切地握手。

對人們的熱情巴圖卻無動于衷,只把他那雙“黑鷹爪”埋在沙土里揉搓。這并不妨礙警官的激動,他準備改變眼前這個羊倌的命運。他吩咐手下取來一雙嶄新的一塵不染的皮鞋,放在巴圖的腳下。

“穿上鞋子,跟我們走!”

“去哪兒?”

“去城里,你再不用放羊了!”

“城里?”

“對!我們刑警隊聘請你去,做足跡鑒定專家?!?/p>

“足跡鑒定?”他搖了搖頭,思量片刻。“不,我只知道蒙古營子的事兒,城里的不知道……”

“我們城市,只有人類的腳印,哦,不,除了犯罪嫌疑人還有腳印,其它腳印都毫無價值!城里人都用各種膠皮轱轆和電梯走路了?!?/p>

警官愈發(fā)有了發(fā)表演說的欲望:“相信不久的將來,人類連膠皮轱轆和電梯都用不到了,我們足不出戶,網(wǎng)絡(luò)、通訊和機器人會滿足一切,動一動手指頭就行!而我們的腳印,或許只會出現(xiàn)在其它星球上——那是‘個人的一小步……不過別擔心,在地球上,犯罪者的腳印永不消失,所以你不會失業(yè)……”

巴圖剛剛還將那雙油光锃亮的皮鞋套在“黑鷹爪”上試了試,但他馬上感到了窒息和憋悶,那層硬邦邦的膠底把他的腳與大地隔離開來,讓他感受不到沙土的溫熱和踏實,幾次試圖站立起來都以失敗告終。巴圖不禁心煩意亂了,幾下甩掉了鞋子,然后用他那雙重獲自由的腳踢開了它們,就像踢開了令人討厭的裹腳布。

警官演講完畢,這會兒就把問詢的目光轉(zhuǎn)向巴圖。巴圖慌了,翻了翻眼睛說:“不,我,我得去遛我的獸夾了……”

說這話時他的肚子正咕咕叫呢,于是他趕上羊群不再搭理這些戴大蓋帽的人們,火燎屁股了似的走去了。

他的前面,渾圓的落日正停在科爾沁的沙地上,那是遍布昆蟲細細碎碎的針足的山野,山雞、鵪鶉、灰雀也會在上面印下他們梅花似的爪痕。而用不了多久,月亮就要爬出坨坳,代替這輪火紅。繁星一顆接一顆地布滿天空,就像巴圖身上的那些蠢蠢欲動的虱子。那個時候,跳鼠和獾子該出來沿著各自的途徑覓食了;還有刺猬、紅狐紛紛行動,把屬于自己的印痕留給幽暗的大地。沒有什么比這些足跡更迷人了,它們各不相同,大大小小,星羅棋布,像盛開在地球上的萬花之瓣。在他看來,這些花瓣就是蒙古營子的秘密,隨便打開哪一個密碼,都是一段鮮活的令人怦怦心跳的生命故事……

責任編輯 高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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