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緒林
與瓜客老喬相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年我十七歲。
那年月幾乎每個生產(chǎn)隊都種西瓜,這也是生產(chǎn)隊唯一的經(jīng)濟作物,年終的分紅全指望它??墒俏覀兇鍥]人會務(wù)瓜,只好請務(wù)瓜的把式。務(wù)瓜把式都是外省人,河南、山東人居多。老陜把外來者稱為客, 外來的務(wù)瓜把式便是“瓜客”。
那年我們隊種了二十畝西瓜,請了位山東瓜客,這便是老喬。老喬塊頭很大,面相和善,撇著半生不熟的秦腔,見人不笑不搭言。
老喬很快就跟村里人混熟了,他為人活絡(luò),很有人緣,村里人都喜歡和他說笑,叫他瓜客老喬。瓜客老喬一天到晚都樂呵呵的,三歲娃娃叫他老喬他都答應。
轉(zhuǎn)眼瓜成熟了,即將開園。委員哥興奎派我去做瓜地會計,主要任務(wù)是管好瓜地的賬務(wù),同時兼負看守瓜園的職責。興奎不光是我們生產(chǎn)隊隊長,而且是我們安家村生產(chǎn)大隊的革命委員會委員,還在黨。我曾經(jīng)問過他生產(chǎn)隊隊長官大,還是革命委員會委員官大?他神秘地笑了一下,反問我:“你說呢?”我想了一下說:“毛主席最早被稱為毛委員,一定是委員官大?!彼χ鴽]吭氣,算是默認了。我與他是平輩,所以我叫他“委員哥”。
瓜地會計這個崗位令我欣喜若狂。做瓜地會計可以從西瓜開園直到謝園不掏一分錢地白吃西瓜,而且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這是多么美的事呀!要知道每年為爭這個崗位,給委員哥送禮的人擠堆堆哩。聽說委員哥家的點心都用架子車拉哩,有人見過委員哥的媳婦秋后還在院子曬點心呢。我可沒給委員哥送過一個點心渣渣,這個美差卻落在了我的頭上,你說我能不高興么!
后來我才知道,今年“瓜地會計”這個崗位競爭比往年更激烈,最初委員哥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我,只是他擺不平兩個競崗者。這兩個競崗者都很有來頭,一個是劉丁旺,他的舅舅是公社革委會的王副主任;另一個是會計順成,他的姐夫是大隊書記袁玉周。袁玉周是頂頭上司,委員哥得罪不起;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雖然比大隊革委會主任大一級,可縣官不如現(xiàn)管,但委員哥不想得罪。再者,劉丁旺和順成以前都做過瓜地會計,手腳不怎么干凈,都有貪污瓜款的嫌疑,社員們對他倆很有意見,委員哥對他倆也不感冒,盡管委員哥吃過他倆不少點心,喝過他倆不少酒。委員哥是個精靈人,把皮球踢給了大家伙。他開了個社員會,讓大家推選瓜地會計,順便夸了我?guī)拙洌f我初中畢業(yè),有文化、腦瓜子靈、賬口清,又勤謹、腿快、厚道、誠實。他的話一落音,就有人喊:“讓梆子當瓜地會計!”忘了告訴大家,我的乳名叫梆子。眾人一哇聲喊:好!就這樣,我得到了“瓜地會計”的崗位。
當天晚上我就夾著鋪蓋卷去瓜園上崗。隊里幫老喬在瓜地搭了兩個瓜庵子,一南一北,老喬住在北頭大一點的庵子里,灶也安在那里。我在南頭庵子,睡在里邊,吃在家里。隊里每晚輪流派兩個社員看瓜??垂鲜莻€美差,可以不掏錢吃一個西瓜。
這天晚上輪到劉丁旺和順成看瓜。老喬照例摘了一個西瓜給他倆吃。順成吃完抹抹嘴,說是沒吃夠,要老喬再摘一個一飽口福。平日見人客客氣氣的老喬此時卻沉著臉,說隊里有規(guī)定,看瓜的只能吃一個瓜,誰都不能例外。老喬不肯摘瓜是有原因的,他跟隊里簽有合同,瓜園的收成按二八分成,隊里分八成,他得二成。順成要多吃西瓜等于從他腰包里掏錢,難怪他不再客氣。順成討了個沒趣,很不高興,說:“球規(guī)定!你是太摳門了!”兩人差點吵了起來。這時劉丁旺黑著臉訓斥順成:“瓜又不是飯,往飽吃哩!”劉丁旺年長順成十多歲,按鄉(xiāng)俗順成把他叫叔哩,順成黑著臉去了南頭的庵子。
我看得出劉丁旺對老喬很不滿意,嫌老喬沒讓他們美美咥一飽??伤歉苌?,與順成不一般,肚里再不高興也不說出來。老喬也看出了端倪,賠著笑臉說:“你甭笑話我小氣,每天晚上看瓜的都這么要著吃,我要開了這個口,就把我吃日塌咧。為個人不容易咯,這些天我把隊里的人都得罪完咧?!?/p>
劉丁旺一怔,隨即說:“知道知道,你也難,凡事是得有個規(guī)矩,不把規(guī)矩立硬,就弄不成個事。你對著哩。”
往后的日子,我跟老喬相處得很融洽??墒遣痪梦野l(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老喬有一把手槍,藏在一個木箱里!
老喬的行李并不多,一床鋪蓋,幾件換洗衣服,一個不大的木箱,半新不舊,看模樣有些年頭了。瓜庵里支著一張床,床板是生產(chǎn)隊給他提供的,那個半新不舊的木箱就放在床頭,我每天都能看到,可我從沒產(chǎn)生過打開它看看的念頭。我并不傻,木箱是老喬的私有東西,不是生產(chǎn)隊的公物。生產(chǎn)隊的公物是一張兩斗桌,放著我的賬本、算盤和筆。
發(fā)現(xiàn)木箱的秘密完全出于偶然。
那天上午下了場雷陣雨。雷陣雨來得很猛,突起的狂風把瓜庵前的苫棚刮倒了。雷雨過后,老喬和我重新栽木桿搭苫棚,他在上我在下,他擰鐵絲時跟我要鉗子,可我怎么也找不著。他說:“你在箱子里找找,可能我放在箱子里了?!蔽揖褪窃谙渥永镎毅Q子時看到了那把手槍。當時嚇了我一大跳,有點不知所措,只是發(fā)呆地看著那把手槍。老喬等不及了,大聲喊:“找著了么?我記得我昨兒個放進了箱子。”我打了個激靈,說:“找著了?!蹦昧算Q子,急忙蓋上了箱子。
一個下午我都魂不守舍,滿腦子都是那把手槍的影子。我反反復復在想,老喬會不會是階級敵人?一定是的!不然的話他咋藏著槍?要不要把這事報告給公安機關(guān)?
拔瓜地雜草時,我竟然把一棵瓜蔓連根拔掉了。老喬驚叫起來:“你弄啥哩!”我這才警覺到了,看著拔掉的瓜蔓發(fā)怔。老喬臉上不是顏色了,訓斥道:“你是弄啥哩?一個下午都迷迷怔怔,得是把魂丟了!”
這是我做瓜地會計以來的第一次失誤,也是受到老喬的第一次訓斥。我瞥了他一眼,他瞪著眼看我,面目很是猙獰。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垂下了目光,慌忙走開了。我感覺到他就是個“階級敵人”。我想,明日兒找個機會去公安機關(guān)告發(fā)他!
農(nóng)諺說:白雨(雷陣雨)連三場。這話還真應驗。傍晚時分又電閃雷鳴地下起了瓢潑大雨??垂系膩聿涣肆耍项^的瓜庵也進了水,老喬要我跟他睡在一起。我忽然有個不祥的念頭,他會不會趁我熟睡之際把我殺害了?脊梁桿禁不住沁出了冷汗。我遲疑著不肯睡,可不跟他睡在一起又去哪里睡呢?
老喬再三催促我快點睡,他已經(jīng)躺倒在床板上了。我磨蹭著,肚里尋思,他要是想暗害我早就下手了,不會等到今晚,再說了,我可從沒得罪過他呀。這么一想,我有點放心了,倒頭去睡,卻盡可能地離他遠一些,悄悄把切瓜刀拿到了手邊。我得提高警惕,以防萬一。
畢竟心里有個難解的疙瘩,我怎么也無法入睡,不住地“烙油餅”。他問我:“你咋了?”
我說:“不咋?!?/p>
他說:“那咋不住翻身哩?”
我沒吭聲,強忍著,不再翻身。
少頃,他又問:“你人不諂活(舒服)?”
我說:“諂活著哩?!?/p>
他說:“我咋看你今日兒有點不對勁?!?/p>
我一驚,反問道:“我咋不對勁了?”
他說:“一下午你好像都在躲著我?!?/p>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肚里說:“這個老家伙,眼睛真毒!”嘴上卻說:“我躲你干啥?你瞎想哩。”
他不吭聲了。我當然也不吭聲了,可在肚里猜測他在想啥?莫非他對我有了懷疑?我可不敢睡著,說啥也要防著他!
忽然,他笑了起來,嚇得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我覺得他的笑聲有點怪異,很像貓頭鷹叫。
“你笑啥哩?”我驚問。
他斂住笑,說:“我笑你哩?!?/p>
我又是一驚:“笑我?我有啥好笑的。”
他說:“你是不是在我的箱子里看到啥了?”
我的頭皮一炸,頭發(fā)都豎起來了,心想,瞎了!這個家伙果然是只老狐貍,我的一舉一動都沒逃過他的眼睛。
他忽地坐起身。我也趕緊坐起了身,下意識握住了放在身邊的切瓜刀的刀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按亮手電筒,跪著身子去揭床頭的木箱子。我緊緊地攥著瓜刀的刀把。
他取出手槍,笑著問我:“你是不是看到了它?”
我沒有吭聲,握刀的手心直冒冷汗,心里想:只要他把槍口對著我,我就砍他!
他沒有把槍口對我,只是擺弄著,隨后笑了一聲,說道:“你是不是把它當成了真槍?這是假的,木頭做的。”他把槍遞到了我的眼皮底下。
原來是只假槍!虛驚了一場。我松開了切瓜刀,暗暗地長吁了一口氣。
老喬點亮馬燈,在馬燈下擺弄著那只木頭槍,目光里透出少有的溫柔。我要過槍仔細地看,槍做得十分精致,鐵管子槍筒,槍身刷了漆,烏亮烏亮的,槍把上還綴著紅纓穗,不僅添了漂亮,而且顯得威風??僧吘故羌俚?,拿在手中輕飄飄的。我后悔下午沒有拿在手里掂量掂量,不然的話也不會提心吊膽到現(xiàn)在。
“你做的?”我問。
老喬點頭,不無得意地問我:“手藝不錯吧?”
小時候我也愛玩槍,纏著父親給我做一支,父親嘴里答應著做,可一天到晚忙得放屁都加班放,哪里有時間。后來我用木頭削了一支槍,跟老喬這支槍比,那只能算是木頭疙瘩。
我說:“不錯,真不錯。我還當成了真的哩。”隨后問道:“你給誰做的?孫子吧?”
他說:“給兒子做的?!?/p>
按他的年齡應該是給孫子做的,怎么是兒子?我抬眼疑惑地看著他。他嘆了口氣說:“唉!這把槍都做了二十多年了,可我到現(xiàn)在都沒找著兒子?!?/p>
我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這其中一定有故事,便纏著他講給我聽聽。他說:“這事憋在我肚里快三十年了,難受啊……”
我說:“一個屁憋在肚里都難受,何況這么大的事憋了快三十年,咋能不難受?別再憋了,跟我說說吧?!?/p>
他說:“說說就說說……”
那是抗戰(zhàn)年月的事,我所在的部隊駐扎在河南洛陽。我當時在團部的警衛(wèi)連當班長。一天,師部后勤處的王紹文處長來找我們吳團長喝酒。他倆是老鄉(xiāng),也是同學,還是拜把兄弟,私交很深。那天我正好在團部執(zhí)勤。我年輕時人長得精神,身材魁梧,軍裝一穿,武裝帶一扎,沖鋒槍一挎,十分的威武。我原來在迫擊炮連,吳團長看中了我,把我調(diào)到了警衛(wèi)連。
那天王處長喝了不少酒,但沒有醉。臨走時他笑著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后勤處。我笑著說愿意。當時我以為王處長跟我開玩笑,根本就沒當一回事。沒想到兩天后他親自開著吉普車來接我。人家是后勤處長,中校軍銜,咱只是個小班長,哪能不服從命令?再說了,吳團長也讓我跟王處長去。
就這樣,我到了后勤處。
王紹文三十來歲,白凈臉,瘦高個,有文化,待下屬很隨和,就是身體不大好。他很器重我,提拔我當了后勤處守備排的排長。當時后勤處只有一個排的兵力。
王處長的太太跟我同姓,是個女學生,江蘇人,名字叫玉翠,長得很俊俏,說一口南方官話,很好聽。王處長的同僚都稱呼她“小喬”。你知道嗎,三國時吳國孫權(quán)的都督周瑜的夫人叫小喬,有傾國傾城之色。周瑜的夫人咱沒見過,王處長的夫人咱可是經(jīng)常見,怎么給你形容呢,我也拽不出個詞來,反正漂亮得一塌糊涂,誰見了都想多看一眼。
我們都是土包子,說話高聲大嗓門,侉聲侉氣的,都愛聽小喬說話。咱是個小排長,不敢叫她“小喬”,當面我稱呼她“王太太”。她不讓我叫她“王太太”,說叫她“王太太”是跟她見外,她也不愛聽。她說,咱倆是同姓,你就叫我姐吧。其實她比我還小一歲。我說你是處長的太太,我不敢那么叫。她笑著說,你不用怕,你聽處長的,處長聽我的,我讓你這么叫你就這么叫。說著就笑,笑得咯咯的,像風吹銀鈴。
我嘴里答應了,可還是把她當做官太太待。她可當真把我當?shù)艿艽?,做了啥好吃的,就讓王處長招呼我去吃喝。后來,我見她真心待我,才敢跟她姐弟相稱。
我們相處得很好,越來越近乎,到后來我似乎覺著小喬就是我的親姐姐。
我們部隊在前線,隨時都可能跟鬼子開火。每一仗下來都會犧牲許多兄弟。我在后勤處,面對面跟鬼子干仗的機會并不多,但天天都能聽到戰(zhàn)友陣亡的消息。
一天半夜,鬼子的一支小部隊偷襲我們軍火庫,王處長帶著我們守備排拼命死守,等待援軍。最終,援軍及時趕到,消滅了偷襲的鬼子??晌覀儌鰬K重,一個排只剩下了十來個人,王處長也負了重傷,送到了師部醫(yī)院,小喬也陪他去了。
兩個月后王處長才出了院,我見到他時吃了一驚。他整個人瘦了一圈,高挑的身子成了高粱稈。小喬陪在他身邊,雖然臉上掛著笑,可我看得出那笑里隱藏著苦澀。
那年七月的一天晚上,王處長約我去他家喝酒。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們倆,還有小喬,坐在院子,圍著一張小桌,小喬端來她做的幾個小菜和一瓶酒。月亮不圓,但很亮。我們沒有點燈,就在月光下吃喝。我舉著酒杯說:“處座,我敬你!”他笑著擺擺手說:“別這么稱呼,叫我哥。我這次大難不死,也多虧你?!蹦谴螒?zhàn)斗他負傷后,是我把他背進了炮樓。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彼f:“這話我愛聽?!闭f著就笑。小喬也笑,笑得一臉燦爛。
三杯酒下肚,我仗著酒興說:“你們咋不生個娃娃呢?!彼麄z的臉上頓時沒了笑。我一愣,心里說自己不該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知道他們?yōu)檫@事沒少找過大夫。
歡樂的氣氛讓我這句話鬧得有點沉悶。王處長究竟是個有胸懷的人,少頃,他呵呵一笑說:“是該生個娃娃了。不說傳宗接代,將來也好有個養(yǎng)老送終的人?!闭f完看著小喬又笑。小喬臉上慢慢掛上了笑紋。
那一晚我們都喝過了頭,臨別時王處長跟我說:“我明兒去成都出差,你姐怕寂寞,你有空就過來陪陪你姐?!蔽覞M口答應了。
第二天王處長就走了。
一天下午我沒事,就去了小喬家。小喬見我來十分高興,炒了幾個拿手菜,又取出一瓶竹葉青。我們倆邊吃邊喝邊諞閑傳,不覺就天黑了。我喝得多了,覺著頭有點暈,我怕再喝會在小喬面前出丑,起身告辭。小喬攔住我,說:“你有事?”我說沒事。她說:“那就別急著走,再陪姐喝兩杯?!蔽揖陀趾攘藘杀?,喝罷要走,又被她攔住了。她說:“兄弟,天黑了,你就別走了?!边@話把我嚇了一跳,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她。她也喝過了頭,酒上了臉,俊俏的臉蛋紅撲撲的,天氣熱,她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短袖紅綢衫子,胳膊好像剛從清水里撈出來的嫩藕,領(lǐng)口開得很大,露出的地方白得跟雪一樣;一對奶子把紅綢衫子撐得老高,似乎要撲出來;一雙烏黑的眸子閃著勾人魂魄的亮光,癡癡地看著我。我突然覺得口很渴,渾身發(fā)熱,嘴里說:“不不……”卻挪不動腿。
小喬說:“兄弟,我頭暈,你扶我到屋里去躺會。”
我上前剛扶住她,她肉乎乎的身子就貼在我身上。我把她扶到床上,她不但沒松手,反而兩只手都勾住了我脖子,把我拉倒在她身上,我渾身的血忽地一下就涌上了頭頂。我那時二十啷當歲,血氣方剛,哪里經(jīng)得起她這般撩撥,再說我本來就偷偷喜歡著她,沒有多想,當下就脫光衣服上了她的身……
老喬說到這里不吭聲了,目光迷離,似乎在回味當時的情景。
許久,我按捺不住了,催促道:“后來呢?”
他這才接著往下說……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精溜溜地睡在小喬的軟床上,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慌忙穿上衣服。這時小喬從廚房過來,笑著說:“起來了,吃飯吧。”
我哪里還敢吃早飯,支吾一聲,拔腿就走。
回到營房我十分害怕。這種事部隊以前發(fā)生過,當事人都是長官的親信和隨從人員,事發(fā)后不是被長官槍斃就是打殘了。我越想越害怕,吃飯不香睡覺不甜,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擔心厄運落在我頭上。
兩天后,小喬來找我讓我到她家去一趟。我不敢去,可又不能不去。最終我還是去了。小喬還跟上次一樣好吃好喝地招待我,吃喝完了,又要和我上床干那事。我無法拒絕,也抵擋不住誘惑,她說弄啥我就弄啥,任憑她指使。
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多月,王處長出差回來了。說老實話,我第一眼看到王處長就嚇出一身冷汗,我跟他打招呼,雖說笑著臉可我的腿在打哆嗦。人常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門。這話真對,我做了虧心事,肚里就提著心吊著膽。
一天兩天過去了,沒有啥事;一月兩月過去了,還是沒有啥事,我偶爾也去他家?guī)状?,王處長待我還像以前那樣親熱,小喬不用說,還把我當兄弟待,盡管如此,我心里還是挽著疙瘩,暗暗提防著,那段日子還真不好過哇。
一天,王處長把我叫去說:“明凱,你是個靈性人,你姐跟我說過好幾回,要我再提拔提拔你。我也有這個心,可你也知道后勤處只有一個排的兵力,也沒有其他空位子,不好提拔呀。昨兒我見到了吳團長,跟他說了說,讓你回去。他們那里好提拔,他答應我了,讓你回去先干警衛(wèi)排長,過上一年半載,找機會調(diào)你到團部當副官。你覺得咋樣?”
那時我在王處長身邊整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巴不得離開他,聽他這么說,大喜過望,趕緊點頭答應。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后勤處,小喬趕來為我送行,臨別時她給我說:“兄弟,有空就捎封信來?!?/p>
我答應了一聲,拔腿就走,頭都沒敢回。我怕王處長看出我和她的曖昧關(guān)系來。
回到原來的部隊,吳團長果然讓我當了警衛(wèi)排長,過了大半年,又提拔我為團部的副官,軍銜是上尉。
抗戰(zhàn)勝利后,我所在的部隊開往山東打內(nèi)戰(zhàn)。不久,淮海戰(zhàn)役開始了,我所在的部隊也開上去參戰(zhàn)。此前的遼沈戰(zhàn)役、平津戰(zhàn)役國民黨軍隊都吃了敗仗,淮海戰(zhàn)役還未開戰(zhàn),一塊陰云就籠罩著戰(zhàn)區(qū)。士兵們都意識到這次戰(zhàn)役肯定也打不贏,大家伙私下都悄悄議論,說國民黨的氣數(shù)已盡,難以挽回。部隊士氣低落,軍心動搖,天天都有開小差的。
一天晚上,吳團長突然把我叫去,灰著臉跟我說:“喬副官,王處長死了?!?/p>
我大吃一驚,忙問:“咋地死了?”
吳團長說:“前些日子后勤處的軍火庫被共軍偷襲了,你是知道的,他只有一個排的兵力,根本不是共軍偷襲部隊的對手,交戰(zhàn)時他陣亡了,槍子把身體打成了馬蜂窩?!?/p>
我當時就哭了。王處長是個好人,待我不薄,可我卻做了對不起他的事??箲?zhàn)八年,他沒死在小鬼子的槍下,這會兒卻被自己的同胞打死了。想一想就讓人心寒,讓人心灰意冷。
好半晌,我抹去淚水問吳團長:“王太太呢?她沒事吧?”那會兒我最擔心的是小喬。
吳團長說:“小喬好著哩。我找你來就是跟你說這事。你以前跟小喬那碼事王處長和我都清楚?!?/p>
我嚇了一跳,瓷在了那里,惶恐地看著吳團長,脊梁桿上滲出了冷汗。吳團長咧了一下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別緊張,你聽我說。王處長跟我的關(guān)系你是清楚的,不是兄弟,勝似兄弟。他跟小喬結(jié)婚好幾年,卻沒有孩子,找大夫看過,是他的問題,藥吃了無數(shù),就是不能解決問題。后來他又負了傷,傷了腰子,醫(yī)生說不能生育了。
為這事他心里悶得慌,常來找我喝酒解悶。我見他一天到晚為這事揪心,就幫他出了個‘借種的主意。起初他不樂意,時間長了他也就想通了,愿意了。再后來,就相中了你……你跟小喬的事是他們兩口心甘情愿的。小喬生了個兒子,現(xiàn)在都兩歲多了?!?
聽了吳團長的話,我腦子發(fā)木,呆呆地看著他,以為他在跟我開玩笑,或者是給我講別人的故事。好半天,我醒過神來,從心底冒出一股氣來,我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鬧了半天人家早有預謀,把我當作工具用了。我真是個冤大頭!
吳團長看出了我的心思,說:“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你也別為這事上氣。你也知道我和王處長的關(guān)系。他曾跟我說過,假如有一天他陣亡了,讓我把這件事的真相告訴你?,F(xiàn)在王處長不在了,小喬母子成了孤兒寡母,日子肯定過得恓惶。眼下就要開戰(zhàn)了,這仗我們肯定打不贏,我是主官,也是軍人,走不了,也不想走。你走吧,去找小喬,她回了紹文的老家。如果小喬愿意,你就跟小喬成家吧,你是孩子的親爹,你要把他撫養(yǎng)成人,我就是到了陰曹地府,也好跟紹文有個交代?!?/p>
我聽得出,吳團長是推心置腹地跟我說這話。我忍不住哭了。吳團長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兄弟,別流淚。小喬母子我就替紹文托付給你了?!?/p>
吳團長給我了張?zhí)貏e通行證,又把王處長家的地址告訴了我,叮囑說:“今晚你就走,現(xiàn)在軍情緊急,當心情況有變。”
我抹去淚水,給吳團長敬了個禮。那天晚上,我換上便衣悄悄地溜出了軍營,回到了老家。我想給家里人交代一下,再去找小喬。沒想到的是我的老家已是解放區(qū)了,我一回到家就受到了地方政府的審查。那時候我很老實,如實說了我的身份。我想著自己已經(jīng)解甲歸田了,以前的事沒有必要藏著掖著,再說了,我以前只是打鬼子,沒有給共產(chǎn)黨的軍隊開過槍,老實交代了就會得到寬大處理。誰知如實一說更壞了,地方政府的人說我是反動軍官,把我看管起來,天天審查我要我交代問題,出門一步都要審查批準。那時的情形跟現(xiàn)在造反派管制牛鬼蛇神的情況差不多。
我待在家不能出門,就動手做了這把手槍。我想著總會有一天政府會寬大我,那時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小喬母子倆,這把手槍就是我給兒子的見面禮。
一直到五三年,政策寬松點了,才允許我外出。等我找到王處長的老家,哪里還有小喬母子的影子?王家沒有至親的人了,村里一些知情的人告訴我,紹文媳婦是回來過,還帶著一個男孩,那時紹文的父母都下世了,她就住在王家的老宅子。后來解放了,紹文在國民黨的部隊干過,還是個不小的官,她自然就成了反動軍官家屬,誰都敢欺負她。她被整得實在待不下去,就帶著孩子走了。去了哪里,沒有誰知道。我悔得腸子都青了,當初我為啥非要回那趟家,要直接去河北就一定能找得到他們母子。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就是后悔死也不頂啥用。
我決定去江蘇小喬的娘家找。幾經(jīng)周折,我找到了小喬的娘家,可遭遇幾乎跟河北一樣,不同的是知情人告訴我,小喬帶著孩子有可能改嫁了。得知這個消息我一下子懵了,這是極有可能的事,我怎么沒想到這一層?可我不肯相信,不管小喬有沒有嫁人,我都要找到她,見見我的兒子。
我便四處尋找,帶的盤纏花光了,我就給人干活,掙上點錢就又去找。五八年成立了人民公社,一切歸了公,沒地方干活了,我只好回了老家。我那時三十多歲了,過了結(jié)婚的年齡,家里的親朋好友撮合一個寡婦和我過日子,可我心里一直裝著小喬娘倆,根本沒那個心思。后來我學了小烙匠手藝,挑著小烙匠擔子四處漂泊流浪,我希望著能尋找到小喬娘倆……
老喬說到這里語音發(fā)澀,抽起來煙。
我默默地看著他,在肚里回味著他的故事。結(jié)局呢?我很想知道結(jié)局。還得問他。
“你找著他們娘倆了嗎?”我問。
老喬搖頭,擺弄著那把木頭手槍,少頃,嘆息一聲:“唉,不知他們娘倆落腳在哪兒了?!?/p>
我無語了。
許久,老喬忽然問我:“你沒算算瓜園的收入咋樣?”
我說:“昨兒我算了一下,不錯得很,有兩千多元,估計瓜謝園時會到兩千五。按三七分成,你能拿到七百多元的紅利哩。”
老喬臉上綻開了笑容。我問他:“分了紅利你干啥去?”
他說:“我再去江蘇一趟,說啥我也要找著小喬娘倆?!?/p>
我說:“你兒子都快三十歲了,肯定都娶了媳婦,他們要是不認你這個爹呢?”
他說:“這個我早就想到了,我不管那么多。尋找他們娘倆是我的事,認不認我這個爹是他們的事?!?/p>
又說:“不了卻這個心愿我死不瞑目啊?!?/p>
雨不知啥時候停了,月亮從烏云中探出頭來,剛透出一點亮光又被烏云吞沒了。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夏蟲偶爾唧唧幾聲,越發(fā)顯得子夜的幽靜。
忽然,耳畔響起了輕輕的歌聲:
三更里夢見的好睡(了)夢
不見的阿妹(哈)見了
猛者(嘛)驚醒是不見個你
清眼淚泡塌個炕了
大雨(嘛)倒給了整三(耶)天
毛毛雨毛給了兩天
哭下的眼淚(哈)擔子(啦)擔
尕驢上馱給了九天
……
是老喬在唱花兒。他把聲音壓得很低,似蜜蜂嗡嗡,但我聽得出充滿著悲情和思念。一曲終了,他揉了揉鼻子,苦笑說:“憋了幾十年,今晚到你娃娃跟前露丑了。”
我剛想說點啥。他又說:“今晚諞過頭了,睡吧?!狈砣ニ?
我雖然眼皮發(fā)黏,卻無法入睡,默默地咀嚼著老喬的故事。
忽然,老喬坐起了身,嚇了我一跳,驚問:“咋了?”
他說:“有動靜!”
我側(cè)耳聆聽,雨已停,風刮得卻緊,在地邊的樹梢上呼叫。
半晌,我說:“刮風哩。這會兒鬼都不會來偷瓜?!?/p>
他說:“剛才是有啥響動聲,這會兒卻聽不見了?!?/p>
我說:“你聽岔了耳朵。睡吧睡吧。”
他不再說啥,躺倒身子就睡。不知過了多久,他發(fā)出了鼾聲,說幾句聽不清的囈語,還嘿嘿笑幾聲??茨?,他是做了個好夢。
其實,剛才老喬沒有聽岔耳朵。是有人在瓜庵外偷聽。老喬被抓后我才確信無疑。
一周后,瓜謝園了。
那天全隊的男女社員都來拔瓜蔓,娃娃們都來湊熱鬧。瓜蔓上遺存著二撥和三撥瓜,大的如小盆如老碗,小的也就拳頭大。隊里將把這些瓜按人頭分給各家各戶。沒等委員哥下令,娃娃們嘴里喊著“謝園咧!謝園咧!”跑進瓜地就動手摘西瓜。委員哥黑著臉大聲呵斥,可娃娃們此時并不怕他,都知道謝園不是開園,而且今年的收成十分的好,隊長的黑臉是裝出來的。果然,委員哥繃不住了,哈哈笑道:“讓你們這伙猴崽子瘋一回吧。”
有了隊長這句話,一個光葫蘆就故意打了個趔趄,懷里抱的西瓜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黑籽紅瓤,一伙娃娃撲上去就搶,大快朵頤。大人們在一旁看著笑著。委員哥笑罵道:“猴崽子,當心跑肚拉稀?!?/p>
此時的瓜地比過年還熱鬧。
我不能去湊熱鬧,坐在瓜庵里算著賬。老喬卻像個局外人(其實他就是局外人),坐在瓜庵前抽著煙,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一臉的笑意。
委員哥走過來笑道:“品麻(舒服)得很么?!?/p>
老喬也笑道:“吃鍋煙?!卑阉暮禑熷佔熳釉谝陆笊喜亮瞬?,遞給委員哥。他沒有客氣,接過來就吃。他吐了口煙,問:“幾時走?”
老喬看了我一眼,說:“拿了錢就想走?!?/p>
委員哥說:“急啥哩,歇上幾天再走嘛?!?/p>
老喬想說啥,嘴張了一下,卻欲言又止。委員哥問我:“賬算出來了么?”
我說:“快了,下午老喬就能拿到錢?!?/p>
正說著話,地頭忽然起了一陣喧鬧。我抬頭一看,一輛吉普車開了過來,在地頭停了下來。老喬伸長脖子朝那邊看著,臉上不見了笑紋。委員哥說:“誰咋張狂得很,把車開到地里來了?”
這時就見大隊革委會主任袁玉周從車上下來,隨后又下來了兩個壯實小伙,搭眼看,不是凡人。袁玉周大聲叫著委員哥的名字,委員哥趕緊過去。聽不清袁玉周在問委員哥啥,就見委員哥指了一下瓜庵。幾個人便朝瓜庵走來。
袁玉周一伙來到瓜庵,委員哥一指老喬,對那兩個陌生的年輕人說:“這就是瓜客老喬?!?/p>
其中一個高個年輕人面無表情地問老喬:“你是喬明凱?”
老喬站起身,點著頭,一臉的困惑。
高個年輕人又問:“你老家在哪里?”
老喬說:“甘肅天水野雞紅公社喬家底村?!?/p>
高個年輕人扭臉對同伙點了一下頭,他的同伙比他的身胚小一號,臉上的笑紋卻比他多很多。矮個年輕人沖著老喬齜牙笑了笑,老喬也還他一個笑臉,問道:“你們找我?”
矮個年輕人只是笑,沒吭聲。高個年輕人說:“我們找你問個事?!?/p>
老喬把目光轉(zhuǎn)向高個年輕人。就在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矮個年輕人突然掏出一副手銬,銬在了老喬的手上,速度之快用“迅雷不及掩耳”這個詞形容都不為過。
瓜庵前的人都驚呆了,瓷在那里。老喬掙扎著,嘴里喊道:“你們弄啥哩弄啥哩?憑啥銬我?!”
委員哥最先醒過神來,上前一步,質(zhì)問道:“你們是干啥的?咋能隨便銬人?”
高個年輕人說:“我們是公安干警。你是干啥的?”
委員哥說:“我是隊長,你們銬人咋不跟我打聲招呼?”看來兩個公安適才并沒跟委員哥說明要抓老喬。他很是不高興。
高個公安說:“我們已經(jīng)給你們大隊革委會主任打過招呼了?!?/p>
袁玉周這時開了腔:“興奎,他們是甘肅天水的公安,有介紹信,公社的趙書記給我也打了電話。你讓開,別妨礙人家的公務(wù)?!?/p>
委員哥說:“不管咋地,也得給我說明白么。”
袁玉周有點不高興了:“這種事得保密,給你說了泄密了咋辦?”
高個公安說:“現(xiàn)在我可以給你說明白,喬明凱是國民黨的反動軍官,也是個特務(wù)。”
大家目瞪口呆地看著老喬,只見老喬的臉色灰青。他口張了一下想說啥,最終卻啥也沒說,只是用眼睛狠狠地瞪我。我忽然明白過來,他以為是我告發(fā)了他,禁不住打了個尿戰(zhàn)。
兩個公安把老喬押上了吉普車。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追了過去,這時吉普車已開動了。我大聲喊:“老喬,你的分紅錢給誰?”
回答我的是一股吉普車絕塵的黃煙……
后來,我打聽過,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委員哥派了三個人去瓜園看瓜,那三個人分別是我本家三哥、順成和劉丁旺,可他們誰也沒來,但老喬分明聽見瓜庵外有腳步聲。至今我不知道是誰告的密。
還要說的是,老喬那筆錢一直存在生產(chǎn)隊的賬上。后來我考上大學離開村子,不久生產(chǎn)隊也解散了,不知那筆錢如何處理了,我沒有問過,只是聽說老喬再也沒有來過我們村子。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