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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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說,要珍惜,詹周氏快九十歲了,我可能會是最后一個見到她的媒體人。這算激勵還是撫慰?沒任何意義。我估計連主編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采訪她,無非是在哪里翻檔案,看到了民國三大奇案,發(fā)現(xiàn)這三個案子,百十來號人,好像就詹周氏還活著。盯著民國時期的影印照她忽發(fā)奇想,如果這周末把我派過去,拍一張她九十歲的樣子,彩色數(shù)碼的,貼在她三十歲的黑白照片旁邊,一定很有趣。
可是這對我很無趣,上海到大豐農(nóng)場來回六百公里,主編只批我五百塊經(jīng)費,況且兩地不通火車,早上一班從人民廣場出發(fā)的大巴,晃悠到下午才到,晚上就要從那邊再折回來。主編提醒我,千萬別誤點,那就是個農(nóng)場,可能連招待所都沒有。
用不著她提醒,還沒出發(fā)我就急著趕回程車了。坐上大巴我便開始睡覺,睡到睡不著的時候,我翻出民國三大案,試著做點功課。但我很快就被另兩個奇案吸引了,回頭再翻翻詹周氏的案子,到底奇在哪兒呢?也許是生命力,我望著窗外想,大家一不留神,就讓最初的那個人活到了最后。
大巴十二點多才到,下了車照著地址坐兩站區(qū)間公交。好像農(nóng)場都這樣,街名地名都是按數(shù)字排的,五號門四十七街區(qū)五百一十八棟三樓十六中門,不在這兒呆個十年八年,肯定搞不清楚五號門和六號門有什么不一樣。
站在門前我弄平衣領才按門鈴,開門的是個中年女人,問我找誰。我說詹周氏。
“沒姓詹的,”她說,“找錯了?!?/p>
是弄錯了?我下樓給主編打電話,我說詹周氏原名叫什么?
“不是詹周氏嗎?”她說。
“那是民國的叫法,她嫁給了一個姓詹的,所以叫詹周氏?,F(xiàn)在早不這么叫了,她原名叫什么?”
“讓我想想,”電話那邊停頓了一陣,思考過后她告訴我,“她應該姓周?!?/p>
“對的,”我也不知道說她什么好,干脆像她一樣停頓一會兒,“還有嗎?”
“還不夠嗎,你找一個姓周的老太太,還不夠嗎?”
她說了兩遍還不夠嗎,那一定是夠了??墒窃偕蠘沁€是不對。還是中年女人開的門,我說找一個姓周的老太太,她搖頭,警惕地盯著我,好像我成了一個專門搜集老太太的變態(tài)。就在她懷疑的時刻,我又問了一句蠢話,我說:“那你們家有老太太嗎?”
這次連頭都沒搖,直接把我關在門外。下樓再跟主編確認,這回是確認地址,沒問題,5,47,518,3,36,這五個數(shù)一個都沒錯。說著說著她突然轉(zhuǎn)換話題,讓我拍張照片給她。
“我懷疑你就在上海,根本沒去?!?/p>
“我在這里?!?/p>
“那你就把詹周氏找到,她就在三十六中門。”
我重新上樓,再次敲開門,這次沒再打聽,直接拿出黑白影印照給她看?!澳隳赣H今年八十七歲,這是你母親三十歲的樣子?!?/p>
她有些猶豫,端詳了半天,沒理會我,轉(zhuǎn)身沖房間說:“媽,外面有個人,好像是找你的?!?/p>
她讓我等,但依然把我關在門外,門再開啟,是一個拄拐的老人站在門邊。她用普通話問我是找她嗎?我一時慌神,腦子里將她此時的樣子和照片對不上號。除了衰老,她過于瘦小了,看起來一米五出頭,也就七十來斤。我不知道這東西怎么算,她現(xiàn)在弓著身子一米五,六十年前她風華正茂時該有多高。她又問我一遍,我從哪里來,是不是找她。
我需要確認一下:“您是詹周氏嗎?”
我沒想到她反應如此巨大,好像封存已久的不堪被我一下子揭開了??此芍劬?,嘴唇發(fā)抖,弄得我還有些愧疚。我沖她微微點頭表示歉意。平復過后她說起了上海話,問我是不是上海來的。她的上海話有種很奇怪的腔調(diào),像老酒陳釀,弄得我一時接不住,只是點點頭。她邀請我進門,坐在沙發(fā)上我明白了,這是民國時期的上海話,她五十多年前就離開上海,沒回去過,不知道上海人現(xiàn)在怎么講話。不堪可以封存半世紀,她把上海話也封存在大豐農(nóng)場,難得拿出來講一回。
她女兒聽說我是從老家來的,一改之前的冷漠,洗凈水果端上來,要我留下來吃晚飯,她把兄弟姐妹都叫過來聚一聚。
“他們都在農(nóng)場嗎?”
“是啊,都住得不遠?!?/p>
確實不遠,不出二十分鐘,就進來七八個拎著雞鴨魚肉的中年男女。我腦子里瞬間冒出一個畫面,這些接到消息的兒女們,一個個撂下電話,就從一號門二號門三號門走出來。這令我有些無措,我說還要趕晚班車,不能等晚飯了。
“那我們一會兒就吃?!彼哪硞€兒子說,之后沖著廚房喊,“別做菜了!吃火鍋,有什么下什么!”
好一陣詹周氏沒說話,倚在沙發(fā)一邊端詳我,似乎懷疑我是哪個故人的孩子。我把名片遞過去。她不識字,她女兒接過來讀給她,大聲說人家是《泰來報》的記者。
我補充道:“我們報社四十年代報道過很多關于你的事情?!?/p>
“什么事情?”她女兒問。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還好菜擺上桌了,大家陸續(xù)圍著炭火鍋坐下來。他們跟我敬酒,我推辭說不能喝,他們說就這一杯,多了不勸。但這一杯也喝得我有點難受,臉上熱騰騰的。他們套話問詹周氏年輕時怎么了,這么多年還要來采訪。我不方便說,他們就問問題,讓我回答是或否。有名嗎?轟動嗎?全上海人都認識她?這些我都點頭,答案顯而易見,原來母親年輕的時候是明星,十里洋場的交際花。我這次沒點頭,但也沒忍心搖頭。我想象,如果我說出真相,此情此景會是什么樣?你們都別興奮了,你們的母親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沒演過任何戲,之所以六十年之后還有人采訪她,是因為她年輕時是上海最臭名昭著的女殺人犯。
我當然沒法說,我只要求給老太太拍張照片存檔。有兩個男的放下筷子,在老太太身后鋪上背景墻。我數(shù)一二三,按下快門的時候感覺不對勁。我說放輕松,再拍一張,這次沒數(shù)數(shù),抓拍了幾張自然點的。工作完成,有人建議我拍張全家福,還有幾個孩子在外地,不過這回有幾個算幾個。我連拍兩張,鏡頭里面的每個人都笑得過于幸福??粗∑叶加悬c拿不準,這些人真的會是一個女殺人犯生育的嗎?
四點半左右我要告辭了,老太太說送送我。年紀大了,平常她幾天不下樓的。大家明白母親的心思,是想單獨跟我聊聊。于是陸續(xù)都找些理由要走,什么接孩子放學,去市場買菜,去農(nóng)場上夜班。就連住在她身邊的那個女兒,也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什么也沒說,就出去了。
房間瞬間只剩下我們倆。她先對我說謝謝,我沒有戳穿她。我說應該的,不管你過去干了什么,該判的刑也判了,該坐的牢也坐了,到安享晚年的年紀了。她沒接話,僅僅凝視著我,忽然問我是不是警察。
“是不是我的案子翻了?”
“怎么翻?”我問。
“你們查到別的了?”
“不知道,我不是警察,我就是一名記者,被主編派過來給你拍張照片,甚至都不寫稿子,不發(fā)報紙?!?/p>
她不明白,那表情像是不明白我為什么要騙她。我轉(zhuǎn)話題問她,你兒女真多,兒孫滿堂。
“都是收養(yǎng),”她說,“我不管,他們就餓死了。”
怪不得他們都笑得過于幸福,原來這些幸福都是撿來的。我奇怪她怎么養(yǎng)得起這么多孩子。她說出獄后她在幼兒園工作,晚上擠在一張床上,白天把孩子們帶進幼兒園蹭吃蹭喝就行了。
似乎不這么容易,孩子們小學怎么辦,中學怎么辦,總之她熬過來了。差不多五點一刻,我說我得走了,趕回上海的大巴。她依然疑惑,問我沒什么要問的了嗎?
“沒有了,我沒準備什么問題。”
“你不是記者,”她搖頭,“記者不是這樣的。”
“我就是來拍張照,我連你的案子,還是來時在大巴上才讀到?!?/p>
“你不是記者?!彼止局?。
好吧,我問一個:“你叫詹周氏,為什么解放后不姓周?”
“我恢復原姓了?!?/p>
“那以前姓周?”
“我也是孤兒,被周家收養(yǎng)的。”她說著說著眼睛發(fā)亮,“詹云影也是,只不過他來的時候十幾歲了,就不改名了?!?/p>
“也在周家?”
她點點頭。
“那是老爺許配的,還是,你想嫁給他?”
她仰頭望天,像是在回憶,又像是不想回答。我也不方便多問,九十歲的老人了,我又不發(fā)稿,沒必要讓她痛苦一回。我沖她微微鞠躬,穿鞋出了門。
當?shù)厝苏f回程車在二號門,走走就能到。穿三號門的時候下雨了,不過很小,本來天就是蒙蒙的,要不是雨點啪啪啪打在玉米上,我都不知道正在下雨。我踩在壟上走,左邊是農(nóng)田,右邊也是一片農(nóng)田。我換位思考,如果我是主編,這一天的采訪會用一個什么樣的標題。贖罪?殺戮與扶生?算了,不上稿是對的。
后來雨停了,至少沒有了雨點聲。想起某個朋友說過的話,在這種地方,你每個腳印都是告別,因為你不會再回來的。二號門前后有個長途車站,看起來比上海的公交站還小。有兩三個一起等車的,上了去往鹽城的大巴。到六點十分我著急了,三十米遠有個調(diào)度亭,一個老人在里面聽收音機。我過去趴在窗口問:“去上海的車幾點走?”
“去哪?”
“上海。”
“這里就是上海啊?!?/p>
“不是,我說我要去上海?!?/p>
老人把收音機關掉,從錢袋找出身份證說:“小伙子,你看我身份證啊,是上海戶口啊?!?/p>
我接過來,是310開頭,地址是上海大豐農(nóng)場。這里叫飛地,這地方是上海的。就好比在夏威夷或是阿拉斯加,打聽怎么去美國一樣可笑。當然老人在跟我抬杠,他知道我說的美國是紐約和洛杉磯,我說的上海是浦東和浦西。他說早就發(fā)走了,每天晚上五點半,大巴就停在車站,湊夠一車人就走。
“再說就算等你,也沒座位了呀?!?/p>
“下班車什么時候?”
“明天,”他把收音機打開,暗示我,這是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明天早上有一班?!?/p>
我給主編打電話,我說沒趕上車,而且真被你說中了,這邊沒有旅館酒店。
“去敲詹周氏的門吧?!?/p>
“只能這樣了。”我左手握著電話,在壟上往回走,想一想自己都笑了,“我剛才還在想,每走一步都是告別,現(xiàn)在我還真就回來了。”
“沒準還真是告別。”
“嗯?”
“你去詹周氏家,在她家過一夜,她不睡覺,在客廳等你睡著,五六點鐘握著菜刀把你喊醒,是不是跟詹云影的死很像。所以啊,不是沒什么寫的嗎,明天你就有料可以寫了?!?/p>
我沒說話。
“我開玩笑呢,她都九十歲了,你怕什么啊?”
“我本來不害怕。”
“那現(xiàn)在也別怕,去敲她的門,說借宿一夜?!?/p>
樓道里聲控燈,連敲帶喊也不亮。開門的一刻反倒是亮了。她女兒開的門,要我快進來,倒一杯熱水給我。沒幾分鐘詹周氏出來了,讓女兒回房休息,指了指空房間,說我可以睡在那邊。我說你也早點休息,匆匆進臥室避開她。
房間能關不能鎖,我搬把椅子倚在門前。關上燈我有點害怕了,坐在床邊看門底客廳的光。不一會兒客廳的燈也熄了。我想這總算好了吧,沒事了。躺倒床上我才聽出來,詹周氏并沒有回房,客廳里還是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她一直在那里,靠在沙發(fā)上等我睡熟。我想出去看看,假裝上個廁所,但我真的恐懼,也許她正握著菜刀等著我。
不能就這么睡著,也不能貿(mào)然開燈。我掏出相機翻照片,最新的幾張是合影,看著大家喊茄子心里好多了。往前翻是詹周氏抓拍的幾張,怕什么,不就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嘛。那張作廢的照片,我數(shù)一二三拍下來的詹周氏,還在我相機里。為什么不對勁呢,我把相片放大,嘴角過于緊繃,上下牙合得太緊,主要是眼神,瞪著相機,真的是目露兇光,就好像那一刻,有個更兇險的靈魂鉆進了她體內(nèi)。也許那個人一直住在她身體里,時不時出來一次,也許今晚就是他出來的時候。
我關上相機,看著無邊無際的黑暗,這時有個腳步聲離我房間很近了,然后在門前的時候停下來。我聲音發(fā)抖,有些失聲地問,誰?門外沒回答,倒是將手掌貼在了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