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流
農(nóng)歷十月中旬,從開春一直忙過來的農(nóng)事,已經(jīng)進入了休整期。人們都巴望著好好歇一歇。但是,恰恰在這時,一個報春人的出現(xiàn)打破了村子的平靜,讓還沒有緩過一口氣來的人們又陷入了一種莫名詫異的情緒當(dāng)中。老一輩的人憑著模糊的記憶還能夠算出,報春人整整有三十年沒有進村了。晚一輩的人對之則毫無印象,聽到這小鼓小鑼的聲音以及那種來自異域的歌唱,他們既感到新鮮,又覺得是那么不合時宜。這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不少古老的游串職業(yè)他們從來就沒有見過。這些報春人都是來自外地的匆匆過客,他們一離村就幾乎被遺忘了,所以,這三十年里,村里的人連談都沒有談起過他們。用假幣來收購稻谷的奸商或販賣假金銀元寶的騙子倒來過不少,人們心中時時在提防著這一類人。這個報春人倒是個誠摯人,他對此似乎有所預(yù)見,為了證實自己不是江湖騙子,他亮出了他的二代身份證讓大家仔細查看。這種做法可謂一舉兩得,因為他只會說沒有人聽得懂的土語,所以他用身份證來向村人介紹自己顯得直接,無需那么費力,同時也能很快地和村人拉近距離。他叫查火里,身份證上這樣寫的。看得出來,他是一個老實而隨和的人,不管是他在挨家挨戶邊打邊唱招徠生意的時候,還是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人們都可以看到他的臉上露出一副憨厚的笑容。有人遞給他一支煙,他就咧嘴一笑,雙手接過。
這次只有他一個人進村,要是在三十年以前,報春人總是三個四個地結(jié)伴而行。那時,報春是村子里主要的娛樂方式之一,他們專門挑在中秋之后春節(jié)之前,也就是晚稻收割完畢進入了農(nóng)閑的十月,進村子里來兜售下一年的祈福百通帖。祈福百通帖是一張小學(xué)課本那么大的紅色紙,上面用簡易的滾筒油印機印著年神表、二十四節(jié)氣、擇吉推算以及指導(dǎo)生產(chǎn)的農(nóng)諺等,字都是手寫的,歪歪斜斜。在村人們的眼里,這些人實際上和叫花子沒有區(qū)別,愿意和他們套近乎,純粹是出于一種同情的天性。不過他們也很隨便,看不出他們是專門以這個作為謀生的手段,似乎就是為圖一樂。他們兜售的祈福百通帖沒有固定的價格,人們都是給一毛錢或兩毛錢,甚至是一餐便飯、一碗米、一杯水,他們都毫不嫌少地笑納。他們說土語,和村人交談僅限于打手勢,但是他們用嫻熟的手勢敲打著小鑼小鼓,拉著二胡,用誰也聽不懂的歌詞唱出充滿情意的曲調(diào)時,人們無不為之陶醉,沉浸在一種遙遠的想象之中,似乎看到了他們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他們的勞動,他們的甘與苦。這種才藝讓村人們眼前一亮,有人突發(fā)奇想,叫他們?nèi)セ槎Y上表演節(jié)目以增添歡快的氣氛,因為有戶人家十月里剛好要嫁女。滿懷期望的人們艱難地向他們打手勢發(fā)出邀請,當(dāng)他們明白之后,卻面露難色。村人以為他們在為收取多少報酬而犯難,畢竟他們是做生意的人,不能讓他們白做。其實這是個誤會,他們只是怕表演得不好,在大庭廣眾之下獻丑,給主人家?guī)黼y堪。然而當(dāng)表演結(jié)束后卻爆發(fā)了滿堂的掌聲,所有人都向他們豎起大拇指。后來的一年中,另一伙報春人又在村里表演了精湛的剪紙技藝。那年的寒流來得早,為了抵御冷風(fēng),十一月的時候就得糊窗戶了。有人試著讓他們剪窗花,起初他們顯得不知所措,微低著頭,很靦腆地相視而笑,但他們一人剪了一朵之后,在場的人無不嘖嘖稱奇,驚羨贊嘆。村人們紛紛把剪刀、紅紙拿過來,把家里儲存的最好的酒和食物拿過來,他們坐在祠堂的走廊里剪了一個通宵,第二天起得早的人們看到他們四個人倒在稻草上呼呼大睡,而身旁放著一疊疊剪好的窗花。當(dāng)這些窗花貼在各家各戶的窗戶上時,沒有一家是重復(fù)的,家家都不同。
老一輩的人之所以還能模模糊糊地回憶出這些事情,是因為報春人在那個時代不僅充當(dāng)了最早的春的使者,而且也帶來了令人回味無窮的雜藝之樂。然而現(xiàn)在的青年后生不再去體會那個時代了,也無暇去體會,誰愿意背著多余的包袱而讓勇往直前的步伐受到羈絆呢?所以,三十年后,報春人查火里再次出現(xiàn)在村頭時引起的驚奇與騷動不久就平息了,為數(shù)眾多的中年人、青年人一邊賭錢一邊把他當(dāng)作笑料,找機會揶揄他、蔑視他;他們認(rèn)為,反正查火里聽不懂他們的話,不嘲諷白不嘲諷。這個報春人對此毫無覺察,他那始終如一的微笑似乎是一種無形的力量,把這些不敬之詞不敬之色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就化為烏有了。他一心報春,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沒聽到。人們漫不經(jīng)心地收下他的祈福百通帖,之后便隨手一丟,再也不去理會了。這張祈福百通帖的大小和排版與三十年前的一模一樣,毫無改進,上了年紀(jì)的人看一眼就知道,如果誰有興趣搞收藏,這倒是個非常不錯的選擇。當(dāng)人們施給他一塊錢時,他低著頭顫顫巍巍在袋子里翻零錢,找出八毛錢,遞還給對方。這下人們不得不把他當(dāng)作怪物來看了:他究竟在干什么?他還停留在三十年前的時代嗎?他是從哪個地方走出來的?這些令人困惑的疑團,如果想要在查火里那張沉著、虔誠、大大咧咧、像天使一樣的臉上找到答案,完全是枉費心機。
正當(dāng)疑云未消的時候,這個報春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留在了村子里;過去的報春人從來不在村子里逗留,他們走家串戶一完就離開,然后漸漸地被湮沒在記憶的旮旯里。留下來的查火里幫村上唯一的一家茶館打掃衛(wèi)生,沒有工資可拿。老板雖然只能算是村里的四類富裕家庭——近些年來,村民們熱衷于給富裕的家庭排名次——但是他揚言,要替報春人結(jié)束流浪生涯。稍微了解他底細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句僅僅止于口頭的狂話而已。他憑什么能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活方式?不過有一點得承認(rèn),對于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暖烘烘的茶館比寒風(fēng)凜冽的野外不知道要強多少倍。查火里當(dāng)然愿意,其實他無所謂愿意,也無所謂不愿意,因為有人叫他干這個活,他就干了,就這么簡單。表面上看起來,查火里得到了一種安寧,但他不知道正是這種安寧卻在村子里引起了陣陣暗濤。沒有多久,他被鹽古多挖走了。鹽古多是村里的三類富人,以前靠黑道起家,現(xiàn)在擁有一個大磚廠,但一年中總有那么幾次要為找一個合適的看夜人而傷透腦筋。據(jù)說,一天晚上他在茶館里喝完茶,付賬時甩出兩張百元大鈔,慢吞吞地對茶館老板說:“錢就不要找了?!辈桊^老板的財勢比他小一級,非常敬畏他,他在愕然中看到鹽古多用夾著香煙的手向那個報春人的背影指了一下,不容他多想,他就明白了。第二天他便把報春人送到鹽古多那里了??床怀霾榛鹄飳Ω鼡Q新主人有什么意見,有些人議論說:查火里沒有反抗的膽量。這種猜測毫無道理,因為查火里對于村民的財勢等級完全沒有概念,他也沒有這個敏感的神經(jīng),他的腦子里只有干活這件事,至于跟誰干,他才不管呢。新工作的地方在村旁的山腳下,那里聽不到茶館里賭徒的喧嘩,倒也顯得格外清靜。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這新的工作躺床上也可進行時,差點笑出聲來。想一想,哪兒有這么舒適的工作呢?一些人則說,鹽古多不給工錢,給個舒適的工作環(huán)境是應(yīng)該的。人們對查火里的關(guān)注僅僅止于這些,由于不是常常見到,不久便把他遺忘了。直到一個月后他又換了新的主人,人們才重新見到他。這次的新主人叫做毛大舌,是村里的二類富人,擁有的財富多得讓人眼紅:一個養(yǎng)豬場,一片果樹園,一個大魚塘,另外還有一部貨車。查火里被安排到養(yǎng)豬場,把豬糞鏟成堆,晚上再把鏟成堆的豬糞挑到魚塘邊,然后坐在小船上撒下去喂魚。這份工作最需要的就是能忍受令人窒息的豬糞臭氣,為此,毛大舌曾經(jīng)費了不知多少精力在這方圓幾十里的地方尋找工人,并支付他們很高的工資,但最終一個一個以各種借口溜之大吉。這下真可以說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毛大舌一連三天在茶館里為那些喝茶的人請客付賬,表示慶賀,第一天花了四十六元,第二天花了八十三元,第三天花了一百六十七元。他是如何從鹽古多那里把報春人撬過來的?對此,得了恩惠的人們都心照不宣地愿意為毛大舌守口如瓶。這種保密維持不了幾天,誰要是愿意聽,還是可以從長舌婦那里得到滿足。她們無事不曉,善于傳播。不過這件事隔了三個日夜,事情的經(jīng)過已演變成了好幾個不同的版本。有的說毛大舌得知鹽古多白撿了一個勞工,便提出要借用幾天,鹽古多當(dāng)然心領(lǐng)神會,這豈不是老虎借狗?雖然心里老不痛快,但不得不答應(yīng)。有的說他們歷來就有矛盾,毛大舌憑借兄弟多,當(dāng)初在開辟果園時鏟了鹽古多家的祖墳,現(xiàn)在鹽古多想趁機化解前怨,于是看準(zhǔn)時機,在一次令人費解的登門拜訪中,主動提出把報春人送給毛大舌。有的說他們實際上是一個爹所生的兄弟。這些莫衷一是的爭議與猜測最終在報春人默默無聞的勞作中得到了暫時的平息,不論是刮風(fēng)下雨,查火里每天的行蹤與時間對應(yīng)得分毫不差,發(fā)現(xiàn)這個規(guī)律的人都認(rèn)為他簡直是一口鐘的指針。早上六點鐘的時候,和往常一樣,鏟起的豬糞正到了一米高;晚上七點半的時候,和往常一樣,他的小船正駛到了魚塘中心。對于這樣一位老人來說,如此機械地遵守時間反而是一種平和的休息,任何事物都擾不到他了,他的內(nèi)心充溢著無比的滿足,笑容在他臉上牽出的皺紋像刀刻下去的一樣。如果說上一份工作顯得比較單調(diào)的話,那么這份新的工作大大地豐富了勞動的趣味性,至少村里的人是這么認(rèn)為的。查火里也是這樣想的嗎?那就不得而知了。有一些細心的人則認(rèn)為,只要是勞動,在查火里的眼中就沒有趣味與乏味之分,盡管他歷來就沒有提過什么工錢待遇之類的要求。這話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認(rèn)同,但是只要能扯上哪怕是一點點與查火里有關(guān)的事情,依然不可錯過地成為大家巧妙嘲諷的話題。沒有人實際地去關(guān)注他的存在,很多人看到他像沒有靈魂、不懂得娛樂的稻草人一樣晃來晃去,不免產(chǎn)生了厭惡的情緒。查火里對此渾然不覺,居然在傍晚的時候一邊劃船一邊唱起了家鄉(xiāng)的山歌,讓人們哭笑不得。似乎有一只命運之手老是在和他逗趣,難以覺察地把他掃向一個無法預(yù)測的地方,沒有過多久,又一個新的主人接管了他。第四位主人和前面三位大不一樣,他是村長,同時也是這一帶的巨富,村子周邊那片一眼望不到邊、五天五夜都走不完的杉林都是他的。他很少在茶館里露面,但消息非常靈通,不過對于報春人查火里留在村子里這件事,他完全不知道;或許查火里進村后的一分鐘他就得到了消息,但是即刻又把他忘得一干二凈了;村長的健忘或假裝健忘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次主雇關(guān)系的建立完全是出于偶然。村長連續(xù)一個禮拜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看到查火里在干著同一件事,便得出結(jié)論:此人可用。于是他叫司機停車,再叫司機給查火里送去一包煙。這是做給公眾看的,不出所料,第二天毛大舌就把報春人帶過來了,并當(dāng)著村長的面對查火里囑咐了一番,要他不準(zhǔn)偷懶,還告訴村長無需給他定工錢。查火里聽不懂一個字,只是不住地點頭,一心想著那些不必要的客套趕快結(jié)束,以盡快地投入工作;這個很容易辦到,當(dāng)天下午他就被帶到山里伐木去了。村人們大松了一口氣:一是眼睛從此清凈了,再也不用為查火里的身影老是冷不防地躍入他們的眼簾而煩惱;二是他們都這樣議論,只有在村長那里才算是真正地終結(jié)了流浪的腳步。查火里早出晚歸,隱沒在山壁上的杉樹林中,伐木的聲音就像美妙的音樂一樣傳到了村子里,清晨的時候那聲音像擊鼓,中午的時候像在喊誰的名字,黃昏的時候又像一只野狗在凄慘地嗥叫。白天這聲音不絕于耳,夜里又在夢中縈繞。時間一長,那無休無止的聲音漸漸地變成了像一個孤魂野鬼在悲哀地抽泣,令人感到心悸。
如果人們以前對他的冷嘲熱諷只是一種玩笑的話,那么現(xiàn)在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了。事實上,只要稍微想遠一點,就會明白查火里必然會對村子里的生活帶來影響,他伐木的聲音,以及伐木時唱出的勞動號歌都算不了什么干擾,真正讓人們憂心的是,春節(jié)快到了,如何在年前把查火里處置掉是一個越來越不容猶豫的問題。盡管他的雇主頻繁地更換,并節(jié)節(jié)上升,但是他睡覺的地方一直占著祠堂的那間偏房,而正月里的鬧春活動(打龍燈、唱戲等)是要用到這些房間的。還有那些在當(dāng)年辦過喪事的人家,則更是無奈地干著急,按照習(xí)俗,他們要趕在春節(jié)前在祠堂里舉行祭祖活動,宴請族人、村老和親戚,為亡者接魂。這種場合,查火里是絕對不允許出現(xiàn)的。另外,人們還猜測,馬上要大雪封山了,封山之后,村長必然會把查火里解雇,不再供應(yīng)他一日三餐的飯食,那么,誰還愿意再續(xù)雇他呢?如果要續(xù)雇一個從村長家里出來的勞工,會不會讓村長看不順眼而懷恨在心?村長對查火里是暫時的解雇還是永久的解雇?這些問題沒有人鬧得清楚。加上村長的心思琢磨不透,又主意多端,讓人難以接近,因此人們對于村長家的事,紛紛躲避都來不及,哪里還有這份同情心,去想著被解雇后查火里的何去何從?“嗨,盡快想辦法處理,越拖越麻煩!”人們都這樣說。
這些密切的議論傳到了村長的耳朵里,他這時才知道查火里睡覺的地方,似乎到這時才想起查火里還需要睡覺,晚上得有一個睡覺的地方。他吃了一驚,立馬把他辭退了。村長的老娘是在七月里去世的,他想第一個在祠堂里做祭祀,而且場面要擺得足夠大;他是個孝子,絕不想看到有任何瑕疵出現(xiàn)。
“叫那個人離遠一點!”村長皺著眉頭對司機說。
就在人們加緊醞釀的時候,從深山老林的苗圃中打工回來的鐵頭老人為報春人說了幾句話,他既沒有反對把他趕走,也沒有支持把他留下來,他只說了三十年前的一件事。他說他認(rèn)識這個報春人,而且在三十多年前這個報春人還救過村里的兩個娃娃。這個說法一時在村里炸開了鍋,人們都說鐵頭老人在深山呆了這么些年,變得人鬼不分了。但他堅持說這是親眼所見,并且在不同的場合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這件事,演戲一般夾雜著大幅度的手勢。說到“二”的時候,他就伸出兩個指頭,說“娃娃”時便用手掌在膝蓋處劃一下,說“井”時就用雙臂做一個圓圈的形狀。查火里等待著第五位主人的出現(xiàn),他在田埂上踽踽而行,在巷子里踱來踱去,在茶館門前無所事事。當(dāng)他看到鐵頭老人講述三十年前的往事所做的手勢的時候,似乎有一道光束把他記憶的角落照得通明徹亮,呈現(xiàn)如初。他認(rèn)出了眼前這位老人正是當(dāng)年那位做豆腐的老人。他咧嘴含笑,用一副慈祥的眼神朝人們望過去,想和他們一起來回憶這件往事,但是人們都惶惑地躲開他的目光。鐵頭老人說,想不到沉寂了這么多年之后還能再次見到他。那天,鐵頭老人在家里的后房磨完了豆子,又到廚房里把火燒得很大,準(zhǔn)備煮漿,豆腐必須趕在下午四點前做出來,晚了就賣不完。就在這時候,一個看上去約摸四十歲的報春人領(lǐng)著兩個渾身濕透了的娃娃慌慌張張地進來了,他那些嘰嘰咕咕的話,沒有人聽得懂。他一邊脫去這兩個娃娃的衣服,一邊抬手指了指廚房。十月的天氣可以穿毛線衣了,兩個小孩子凍得一陣陣地打顫,哇哇地哭叫。鐵頭老人又緊張又疑惑,劈頭就問報春人在村里搞了什么鬼?怎么要對兩個小娃娃下手?一群跟在后面看熱鬧的小孩齊聲解釋,說他們兩個人看到了一個廢電池,然后搶奪打架,掉在井里,被報春人救上來了,他們不敢回家,怕挨打。鐵頭老人趕緊用被子包住小孩,放到床上去,再拾起濕漉漉的衣服,擱在灶沿上烘干。報春人見鐵頭老人伸出了援手,便揮舞著手勢,大概是想說還有兩個同伴在等他,他得走了。從此,鐵頭老人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對他的相貌模樣日漸模糊,只有一個地方讓他記得清楚,就是他眉頭上的那顆黑痣。
“這兩個娃娃是誰?我至今稀里糊涂?!辫F頭老人繼續(xù)說,“即使當(dāng)時知道,現(xiàn)在恐怕也回想不起來,因為時間隔得太久了。前幾天我從苗圃回來,聽說村里來了個名叫查火里的報春人,我在村前村尾轉(zhuǎn)了一圈之后才知道他應(yīng)該來了很久,孩子們都把‘查火里三個字當(dāng)作相互取笑的口頭禪了。接著,一個問題在我腦子里跳躍出來:現(xiàn)在這世界怎么還會有報春人?這玩意兒早就被掛歷、日歷、萬年歷、手機、電子鐘代替了。我忍不住又去看了個究竟,誰知見到報春人后,才發(fā)現(xiàn)他正是當(dāng)年救人的那個,雖然他從過去的壯年到現(xiàn)在成了一位年邁遲緩的老人,但他那副神情和眉頭上的黑痣依然是最清晰的特征,這一點誰都不會弄錯!”鐵頭老人說,右手掌豎在胸口,不住地顫動,表示他的話千真萬確,最后,他又加了一句:“至于怎么把他驅(qū)出村子?和我無關(guān)!”
查火里暗暗地把昔日這位做豆腐的老人當(dāng)作失散多年又重逢的好朋友,他臉上無聲的笑容里從此多了一重新的意義:他不光是一個報春人,還是一個救過命的人。村人們可不這樣想,他們堅持認(rèn)為這是一件子虛烏有的事,繼續(xù)把查火里趕得遠遠的。在等不到新雇主的情況下,查火里希望能在茶館里重操舊業(yè),當(dāng)他拿起掃帚時,被茶館老板狠狠地訓(xùn)走:“滾開!你救了誰就找誰家去!”
村人們在各種場合以各種假設(shè)否定報春人三十年前救人的事,不過那些愛刨根問底的人暗地里對此事還在繼續(xù)議論,而且意見的反差很大。一位當(dāng)年還是小孩子現(xiàn)在是四十多歲的人說,他目睹了報春人救人的全部經(jīng)過,小亮是其中一個被救上來的。這話一傳開,就遭到小亮父親的斷然否定,他說:“鐵頭老人詭計多端,喜歡裝神弄怪,從來沒安過好心,誰不知道他是這一片地方的下三濫。他把三十年前的故事一編出來,就被我識破了,雖然我沒有當(dāng)面駁斥他,但是我心中很清楚,明擺著這出破財損人的戲就是針對我家,針對我家小亮。呃,小亮,兩個工廠的老板!鐵頭老人先是明地里造謠,說查火里救過兩個娃娃;然后暗地里造謠,說救過的娃娃其中一個是小亮;最后他來個一推兩干凈,說救人的事和他無關(guān)。他以為這樣誑惑,那些不得人心的詭計就天衣無縫。他是太自作聰明了!報春人又不是我請來的,為什么要我家小亮來吞下這本無中生有的賬?把查火里攆出村子,是公眾所認(rèn)同的,我也贊同,他早就成了一個礙手礙腳的人。我希望他明天早上就走,或者今天晚上就走,甚至下一分鐘就離開村子更讓人痛快,不是這樣嗎?難道我有什么與眾不同地方需要挑出來加以懲罰?真是夜長夢多!好在我防備得及時,才不會挨上這一記悶棍,不然,倒霉的肯定是我家小亮。呃,小亮,兩個工廠的老板!不過我也不怕,別看我一把老骨頭了,誰要是沖著我家小亮下狠手,我隨時奉陪到底!”說到最后,小亮的父親歪著發(fā)紫的臉,并攏著兩個手指在腦袋的上方向空中猛指猛戳。
春節(jié)一天緊似的一天地邁近,事態(tài)令人意想不到的發(fā)展加劇了人們的煩躁不安,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采取行動的時候了。幾個性急的人又發(fā)出了召集令,揚言說這是最后一次。村人匆匆聚在一起,經(jīng)過簡單而又果決的商議之后,就分頭行事去了。首先把查火里住的地方給搗掉。次日上午,有人走進祠堂的偏房拎起兩件衣服和一條被物,丟到外面,再用兩把大鎖牢牢地鎖住偏房的門和祠堂的大門。祠堂走廊上的稻草全部轉(zhuǎn)移到別處,再擺上兩個裝滿水的大水缸,防止查火里把走廊當(dāng)作床。其次,通知村頭的那家小商店無限期地封店——失業(yè)后的查火里在這家小商店買餅干充饑——直到查火里消失為止,至于店主的損失,由村里籌錢補償。辦妥之后,人們自覺地減少外出的活動,待在家里偷偷地觀察著查火里的一舉一動。這一悄然而反常的變化似乎沒有引起他任何的疑心與思考,就像一頭老牛被什么東西一擋,然后非常順從地更改行走的方向一樣,那些丟在外面的衣物鋪蓋被他拾掇起來,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可能是一座橋的下面。下午,他在小商店緊閉的門前坐了半天,肯定是在等待店主開門,直到黃昏時他才離開,然后不知去向。第二天,整個一天都沒有見到他,但夜里的時候他又出現(xiàn)了,像幽靈一樣在巷子里轉(zhuǎn)悠。人們又緊張又平靜,黑夜的窗戶后面,一雙雙眼睛,一雙雙耳朵都在細看著,聆聽著他的一舉一動。
“真不走呢,還有什么值得留戀?”人們心中都這樣嘀咕。
仿佛要給這個疑問一個響亮的回答似的,幾天之后,查火里終于確鑿無疑地離開了村子。小商店重新開張,并得到了滿意的補償款。村長站在窗簾后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小亮的父親第一時間打通了兒子的電話,告知一切平安,并敦促他忙完廠里的事就回來,離春節(jié)只有這么幾天了。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