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
一
上午九點多鐘,蠟黃色的陽光從廠房高處一排灰黑的破窗子射下來,在照射的路途上被無數(shù)障礙物分割成一把把尖利的光的長矛,光的利劍。無數(shù)黑褐色的小顆粒在尖銳的光束里興奮地奔跑、沖刺。車間里一排排冶煉爐口幾簇淡藍色的火苗舔著溫情的舌頭,發(fā)出自嘲的噓噓聲。一身臭汗的鄭前趕忙剝了身上盔甲一樣結(jié)了鹽板的深藍色工作服,堆在爐子邊上烘烤,哧……潮濕的衣服剛沾上滾燙的鐵板很快一股酸臭味就飄了上來,和著爐火里的臭雞蛋味瞬間彌漫開,鄭前有意無意地吸一口,這是一種難以言狀的刺激,就像自己熟悉卻又揮之不去的腳臭,總有那么一點暖暖的親熱感。
干完第一趟加工活的幾個青工都貓在陰黑的休息室里,個個脫得就剩褲衩,一只手抽煙,另一只手在裸露的骯臟的皮肉上自摸,干爐前工都是沒皮沒臉的,那是真沒皮沒臉,一趟活干下來就剩牙白了,衣服包裹嚴實的地方還能見本來顏色,一些老家伙常常是打著光背,穿著褲衩干活,卻鳥毛也燙不了一根。何況這方圓幾百米范圍內(nèi)連只母雞都沒有,一窩一窩的爐子前都是長毛的禿驢。
鄭前縮在一個角落,半躺在長椅上搓著肚皮上的泥垢,又一次無限懊惱地看著自己細而白的大腿,通體沒有一根腳毛,耀眼地泛著白光。這讓人羞恥的大腿,配合著上身兩扇排骨,鄭前想死的心都快有了,這一副細嫩的身板卻被丟在這個賣苦力氣的車間里,他爹鄭大財你都安了什么心哦,你這樣糟踐自己的兒子,他娘馬素娟你也不是好東西,見錢眼開,就圖了那幾百塊獎金,這錢是拿血汗換來的,不是兒子白撿的,你們也不進廠子進車間看看這水深火熱沒黑沒白的三班倒,它是人干的嗎?光知道說是國企呀鐵飯碗啊。
師父加小組長身份的矮子米邁著粗短腿走過來一個高抬腿踢了另外一條白腿,陰陽怪氣地嘟噥半句,成績出來咯……鄭前的一條白腿啪噠一聲掉了下來,腳跟砸在地板上,一個打挺就站了起來。就要翻身了,一種強烈的預(yù)感刺激得鄭前渾身癢癢,是痛,尖尖的一點點痛,酥麻的感覺。小學(xué)沒畢業(yè)的矮子米那酸溜溜的半句話里面蘊含的險惡是顯而易見的,尖酸刻薄卻說明這次有戲了,真要翻身了。
車間辦公樓外面宣傳欄已經(jīng)站著十來個干完活出來透氣的青工,不遠處的二樓走廊上車間劉主任一張鼓著魚泡眼的黑臉膛,青紫的嘴唇里重重地吸著煙,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鄭前沒好意思湊上前去,額頭上的汗滴滴答答還沒完,只得用烤得干硬的工作服袖口抹了一下額頭,酸汗夾著礦物質(zhì)的細小顆粒,擦在額頭上割肉的疼。鄭前尷尬地出現(xiàn)在這里,要把完全有意識的內(nèi)心擺出完全無意識的外表來,這有點難,鄭前自己都覺得表演不佳,和宣傳欄上面那張通知不可能是簡單的邂逅,只能是刻意的相逢。已經(jīng)有人走過來拍了鄭前薄薄的肩膀說,鄭排骨,可以呀,有點尿水。還有人遠遠喊,排骨中舉人咯,呵呵,高中、高中……這些都是險惡的人心,無處不在的刻薄,一身排骨并不影響每天在爐子前揮汗如雨的下力氣啊,白天黑夜的倒騰著能長出肉來嗎?
究竟得第幾名啊,難道非得自己擠上前去,那擠吧,都羞羞答答地來了,何苦又折騰自己。鄭前心想著,臉色略略緋紅地擠到布告前,心里一緊張是百感交集,兩眼放光居然鎖定不了那幾排小字,那些字眼跳著動著別扭著瞎胡鬧。大組長唐胖子從后面推了鄭前一把,嘴里腥風(fēng)徐徐地調(diào)侃,鄭排骨,第三名哦,嘖嘖,高中生,有希望咯,要請客咯。
唐胖子推了鄭前這個趔趄讓鄭前的腦門子騰地?zé)崃艘幌拢杏X自己的臉不是臉了,是猴屁股,蹲在火鍋上的猴屁股。大組長唐胖子從來都沒有給過鄭前一個好臉色看,當初剛進廠分配到這個大組時候,人家唐胖子就敢沖他大哥劉主任放出話來“你們給我分配這個瘦排骨來是故意刁難我吧,這里都是高溫作業(yè)的體力活,將來他出什么事故我可不負責(zé),嘁,招的什么工哦這是”。劉主任說:“這次招工的要求必須有高中畢業(yè)文憑,加強工人文化素質(zhì),別都是你們這幫黑老粗的打天下?!碧婆肿庸距搅艘痪洌骸鞍贌o一用是書生,看看他能干什么吧?!?/p>
從此后“鄭排骨”就是唐胖子的眼中釘肉中刺,安排在貪得無厭的矮子米手下估計也是唐胖子蓄意而為,多么險惡的人性啊,都是勞苦大眾,都是工人階級,卻要拿對付資產(chǎn)階級的仇恨來這樣對待同胞,甚至在一次早班當著大伙的面給了鄭前一腳,說是讓鄭前長記性,那是鄭前的錯嗎,才剛來不到半月怎么能認得那些堆在墻角里黑糊糊的原材料。一個大組長的權(quán)威是不可挑戰(zhàn)也是不可戰(zhàn)勝的,獎金在他手上握著呢,他能找一切的理由告訴你你的獎金被扣了,告訴你活白干了,告訴你不服氣可以去車間找領(lǐng)導(dǎo)。大組長和車間領(lǐng)導(dǎo)一家親是血濃于水的事實,是利于生產(chǎn)的人事結(jié)構(gòu),是潛規(guī)則的體制。鄭前看著唐胖子用眼角蔑視自己的眼神,汗又濕了。這次可是競聘大組長啊,何德何能啊,敢與唐胖子這樣的人爭鋒,謀求同等地位求同發(fā)展同收入,這樣一個細胳膊細腿的毛孩子,這樣一個不知天高地厚膽大妄為欺師滅祖的家伙。
老嘎啦早都跟鄭前分析過:“你進廠幾年,其他表現(xiàn)都好,不遲到不早退不偷懶,就是群眾基礎(chǔ)不好,唐胖子這種大組長都是要孝敬的,一頓酒幾包煙是人之常情,你也是不開竅,連矮子米這樣愛貪小便宜的師傅你也沒搞好關(guān)系,這不是我說你呀,唉……”鄭前還就是一根筋,心里想:“這都是血汗錢啊,憑什么我就孝敬他們,從我一進車間起他們就開始算計我,給過我開展群眾工作的機會嗎?真的是,老子都不伺候?!?/p>
這次斗膽參加車間里大組長競聘。鄭前想想不是自己瘋了,就是慫恿自己的班長老嘎啦瘋了。但是老嘎啦說得沒錯啊,你一個高中生,難道在車間里干一輩子爐前工,你有文化你怕什么,沒“關(guān)系”也要拼一拼啊,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了,春風(fēng)拂面地總算是吹拂在我們廠的大地上,要不是新來了一個很有來頭的副廠長,不是哪個領(lǐng)導(dǎo)都能有這樣的大膽創(chuàng)新舉措的,不拘一格選拔人才不是誰都能遇到,遇到了也不是誰都能考個第三名這樣意義重大的好成績。
繞開唐胖子,閃過張三李四王五等嬉笑、嘲諷、妒忌的言語、表情、手腳,鄭前懷揣一種神圣的激情,它像吞進肚子里一只剝了殼的熟雞蛋,慰暖著自己的心靈,讓干燥、生硬、冰冷一點點地化開,一點一點把熱量滲透進血液里,周身都在溫暖中蕩漾著,這已經(jīng)是好多年不曾有過的一種幸福,是滿懷希冀地遙望未來的幸福。鄭前要快速回到窄小黑暗的休息室里,反芻這些還來不及細嚼慢咽的幸福。
矮子米攔在休息室門口,嘴里叼著煙屁股,梗著脖子說:“哎喲,第幾名啊,嘖嘖,什么時候請客?。俊编嵡耙灰姷桨用拙拓E了,從內(nèi)心到外表完完全全地。這家伙不是個東西,剛進廠學(xué)徒的時候,作為師父加小組長的矮子米伙同唐胖子連續(xù)克扣了鄭前三個月獎金,說是帶徒弟該得的,車間的規(guī)矩。矮子米雖然不是個東西,但是矮子米一米五的個頭完完全全從內(nèi)心到外表都能把鄭前輕松地踩在腳下,他業(yè)余時間在生活區(qū)賣大米,無論斤兩都包送到家門口,這樣他的口袋壯大了,短短幾年,從內(nèi)心到外表都壯大了,除了臉面上猥瑣的一雙小鼠眼,娘氣的小而尖的翹鼻子,但碩壯的胳膊大腿都完全鉗制住鄭前任何的蠢蠢欲動。
現(xiàn)在鄭前的一切地下活動突然就這樣浮出水面,而且光彩照人。矮子米并不是羨慕嫉妒恨的原因,是打心眼里不喜歡,從骨子里瞧不上,讀那么多書不也是和他一樣流大汗出大力,又何必一股懷才不遇的臭酸氣。矮子米一直活得珠圓玉潤,走起路昂首挺胸雙臂微微往兩邊曲張,拳頭緊握,隨時可以打死一頭牛,從鼻孔里哼出的那股帶有濃烈煙焦油的傲氣完完全全把鄭前給打敗。
鄭前面對宣傳欄上面壯麗如花的好成績卻突然一陣酸一陣甜的像是要打擺子,又像是踩了棉花一般不踏實。矮子米不但是鄭前的師父還是鄭前的小組長,憑什么置師父和小組長的身份于不顧,去參加大組長的競聘,是那塊料嗎?就憑鄭前白蠟桿似的兩條腿,外加兩扇排骨,還有就是他讀了三年高中差一百多分考上大學(xué)的委屈嗎?矮子米從沒想過往上爬,他活得硬氣,他在生活區(qū)擺著米攤呢,百來斤的一袋米扛起來就走,十樓八樓的一分錢不加價,生活區(qū)半壁江山的生意都被他給拿下了。你鄭前就這二兩力氣不死不活地在爐前混了幾年日子如今就想走點捷徑升官發(fā)財,要爬到師父頭上了,你就美吧。
鄭前弓著背靠在休息室長椅上瞇著眼睛吸著煙,墻角一道裂縫里刺進來刀一樣鋒利的陽光,捅破了一團黑色的混沌,那里面有刀光劍影的廝殺聲,還有血淋淋的呻吟、哀求。鄭前看到自己可憐蟲一樣趴在考卷上面奮筆疾書,手里握的那把筆瞬間又成了一把刀,殘破不堪的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卻怎么也戳不爛那張考卷,空大的教室里就剩下他一個人了,還有監(jiān)考老師猙獰的笑,班主任在外邊拍著窗子,嘴里喊快點快點,要交卷了,全班就剩你一個人了……
老嘎啦正蹲在墻角里用電爐子煮他遲到的早飯,一包五毛錢的方便面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異香。老嘎啦沒一點做班長的樣子,一個人把日子過得邋里邋遢的,整天裹著一件露著棉花黑油油的破棉襖,過年把就要退休的人了,大家都罵他老財迷,省下錢來買棺材。但老嘎啦也是硬骨頭的人,當年隨著部隊集體轉(zhuǎn)業(yè)在廠里,回老家成了親卻自己只身一人在這里干四化,說不帶家屬是不給企業(yè)增加負擔,真正干過革命的老嘎啦卷起袖子就敢把主任廠長罵得狗血淋頭絕對不帶一個臟字,成績斐然卻也得罪不少人,直到快退休了才勉強混一個值班長的輕松活。
當看著細白的鄭前鉚著吃奶的勁揮動那些鐵家伙時老嘎啦卻又一腔護犢子的心。老嘎啦一邊用勺子輕輕攪動小鐵鍋里面鮮美的面條,一邊用布滿眼屎的渾濁三角眼斜看著躺在長椅上快要入定的鄭前,頗得意地說:“我說沒錯吧,你那書沒白念,這車間里有幾個正經(jīng)讀過書的?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說,先過了這關(guān),我是再混一年就退休咯,退休就回老家去了,你還有好幾十年熬哦,這三班倒的爐前工就不是人干的事,我從部隊退伍到現(xiàn)在干了一輩子了,你看看我就知道?!崩细吕膊坏搅娜?,灰白的頭發(fā),滿臉褶子,蝦米一樣風(fēng)干的身體,看起來跟要死的人一樣。
第三名對于鄭前來說很刺激,很具希望,不是瞎折騰,是真槍實彈,矮子米嗤之以鼻的快活也就這幾天了,就是唐胖子你胡亂扯著嗓門亂訓(xùn)斥也就這些日子了,這是逼迫到懸崖邊上一句有力的吶喊,從此要站起來了。想到這些便一掃陰霾心情大好的鄭前揮汗如雨地把活一口氣干到中午,胃口大開,丟下工具一路蹦到食堂打了六兩米飯,那樣長長一條的米飯,白晶晶的很性感很誘人,鄭前把女人美腿一樣性感誘人的米飯赤裸裸地扒拉到肚子里面,打了一個響亮的嗝,那是一種意味深長的滿足,然后再點上一支煙開始盤算今后的幸福生活。
二
鄭前在家里這幾天老覺得渾身的不自在,肚子里一只呼之欲出的快活鳥兒,是只報喜鳥兒,嘰嘰喳喳地沒完。這個已經(jīng)破了繭的秘密,起碼對于他娘馬素娟還是個秘密,這次參加競聘的事情鄭前并沒有告訴過馬素娟,作為兒子的鄭前從讀書到現(xiàn)在都不讓人省心,體內(nèi)體外都是疲軟的,似乎老鄭家一脈單傳一路萎縮,遺傳基因有偏頗的嫌疑,要不就是十月懷胎期間在男女性別上有稍許的遲疑,但是總的大方向沒有改變,該帶把的總歸帶了把。鄭前長到十七八歲正是開始臭美的年紀,這才發(fā)現(xiàn)那稍許的遲疑帶來的卻是要命的打擊,眼見著班上男同學(xué)粗胳膊粗腿的,腳上開始密布黑漆漆的小卷毛,喉結(jié)像小老鼠一樣竄動。但鄭前卻仍是細胳膊細腿,皮膚白嫩,特別是兩條腿,白蠟桿似的,一根雜毛都沒有,多熱的天鄭前也沒敢穿大褲衩出門。高中那三年,基本是閉門折騰自己的身體,外國拳擊、中國武術(shù),外加劈叉、飛刀、勤刮體毛、看手抄本搗鼓夢遺……眼見著都有那么點氣色了,高考來了。
于是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城市高中生,一份歪歪扭扭沒日沒夜的工作,拿筆桿子的手掄了大錘、鐵鍬。還得忍受在那些小學(xué)、初中都沒正經(jīng)畢業(yè)的家伙人五人六地恬不知恥地在那點可憐的職務(wù)的舞臺上小丑一樣跳舞唱歌,多自以為是的一群家伙啊,可憐巴巴就多拿那幾塊獎金,以為都一生一世了,這才哪跟哪啊,考過第三名嗎,沒有吧,還不都是請了客送了禮拉了關(guān)系走了后門。鄭前咯噔一下,猛然間記起來老嘎啦說的話,“你在面試之前怎么地都得請車間這層領(lǐng)導(dǎo)一頓飯,不算是拉關(guān)系走后門請客送禮這一套,就是吃個飯讓領(lǐng)導(dǎo)認識認識你是一個城市高中生,有理想有抱負的五好青年一個”。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但革命也需要請客吃飯,關(guān)鍵是請客吃飯需要的不僅僅是如何面對領(lǐng)導(dǎo)的勇氣和熱情,最需要也最關(guān)鍵的是人民幣,鄭前缺的就是人民幣,每月大部分收入按時按量都上繳了,家里主管經(jīng)濟的馬素娟同志不是一個輕易動搖信念的同志,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同志,你沒有擺事實講道理是動搖不了她拿出人民幣的決心。
鄭前猶豫了。開口申請一份還看不到結(jié)果的投資資金的難度甚至大于考這個第三名。
此時馬素娟正站在幾十臺縫紉機嗡嗡作響的車間里和一個年輕女工高聲地爭吵,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得發(fā)生。一個街道服裝廠的女工車間里面,大幾十號女工,書沒讀多少但都不是省油的燈,關(guān)鍵是馬素娟自己也就高小畢業(yè),實打?qū)崗膶W(xué)徒熬到車間質(zhì)檢組長這個位置,還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
敢頂嘴的這個小姑娘,長得挺漂亮,好打扮就是不好好干活,每天出的次品量都是排頭號。馬素娟最怒這樣沒丁點責(zé)任心的小姑娘,便揪著不放,沒完沒了地嘮叨。小姑娘也一點不怵這個腰圓膀闊的老女人,一老一小兩個女人就這樣死掐。
馬素娟回到辦公室里面開始用力摔東西,聲音啪啪響,但都是些摔不壞的襯料。嘴里嘟噥著自罵道:“做什么死棺材組長?!比缓笞鷲灇猓X得自己窩囊,爭強好勝慣了的馬素娟又一次躲藏在自己灰撲撲的情緒里面喘息。
好容易熬到下班,馬素娟簡單收拾一下東西洗把臉又大大方方從車間中間走過去。里弄口有幾個小菜攤子,馬素娟隨便抓兩把青菜,想了想還是稱了一小塊肉,那個吃肉也不長肉的兒子,馬素娟心里恨恨的,卻又痛痛的,恨的是母體優(yōu)良卻沒有遺傳到位,痛的是這樣一棵嬌嫩的小白楊卻只能讓他在風(fēng)暴中艱苦挺立,能找一個國營單位不容易。
馬素娟剛走到門口就看見鄭前卷著刺眼的白腿盤踞在凳子上扒飯,開水泡剩飯就糟菜和半只咸鴨蛋,吃得呼呼響,腦門子上一頭細汗,腮幫子鼓鼓的,艱難地咀嚼著。
“餓死鬼我看你,你都不能等我買菜回來煮。”
“等你回來?什么時候你早回來過,今天就早這樣子一點點,就這樣大聲,我下午上小夜班,吃了我要去睡一下?!?/p>
“那你說要怎么辦,你爸整天也不知道癲哪里去,那公園都快成他家了,公園里有飯吃啊,下象棋也會飽的我看他。”馬素娟一窩火又竄了出來,女人跟女人打交道這么多年,媳婦熬成婆了但脾氣也壞了,一腔子都火藥味,總得撿一個來出出氣。馬素娟跟家里這兩個男人也是上輩子的債這輩子還。
馬素娟快手快腳地收拾好那幾個菜,想想還是走過來喊兒子一聲:“再死出來吃一點了,都煮好了?!编嵡摆s忙又回到飯桌上盛了半碗飯就著炒肉片慢慢吃起來,一想到如何開口申請資金的問題,魂已經(jīng)飄出那幾片油汪汪的肉片……
一頓飯是個禮貌的問題,一頓飯并不是其他什么問題,這樣的一頓飯能吃出什么問題來?鄭前是考了第三名才打算請一頓飯,筆試后面不是還有關(guān)鍵的面試嗎,面對面的交流才是領(lǐng)導(dǎo)和下屬的真正交流,是平等的交流。鄭前心里有的是想法,別看平時污頭垢臉地躲角落里不吭聲,可是真沒少動心思,生產(chǎn)工藝上麻木、生產(chǎn)管理上人治,還有種種隱藏的弊病,這是一個落后企業(yè)落后生產(chǎn)落后工藝所必須得到改善的,鄭前不是單單死讀書考了這么個第三名,他還有想法,自己的想法,和企業(yè)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的想法。所以,這一頓飯是重要的,在輕松愉快的氣氛里,和風(fēng)細雨地闡述自己的觀點和思想上的進步覺悟,如此這般那樣……
鄭前正琢磨著,這時候他爹,提早病退的搬運工鄭大財夾著棋盒子回來了,原本還算壯實的鄭大財如今是歪歪扭扭飄飄忽忽地回來了。老鄭同志得的這個病算是窮命落下富貴病,年輕時候苦力氣賣多了,腰那部分的零件接近報廢,一丁點重活干不了,也就搬得動棋盒子。老鄭就此沉落,面對一切批評打擊都充耳不聞。馬素娟就是拿鍋鏟敲破了鐵鍋,老鄭也能置若罔聞,這是一種修煉,一種境界。
“哎呀,有肉啊,香,那就來一小杯。”最后來一句京劇唱腔:“奶……聊嗷……。”老鄭倒了一小杯米燒,放嘴唇上面輕輕地、親親地滋了一下,然后“啊……”了一聲,開始夾菜。馬素娟丟了一碗飯在他面前說:“你老爹已經(jīng)喝犧牲掉了,你再喝,啊,好好喝,要犧牲就快點,不要將來折磨我,我侍候你爹完了再侍候你,我欠你們鄭家的?!?/p>
老鄭家最后兩個男人都耷拉著腦袋接受訓(xùn)斥,這個傳統(tǒng)延續(xù)了多年。但鄭前在今天這頓午飯中似乎猛然間有了醒悟,是權(quán)力,是金錢,是權(quán)錢在作祟,是馬素娟以一個質(zhì)檢量組長的身份和每個月高額的加班費在支撐無法逾越的家庭地位。這不可怕嗎,這是駭人的一種醒悟,親情都如此被作踐了,可怕的權(quán)力,可怕的金錢,矮子米一米五的個頭難道不是一個小組長這樣汗毛一般粗細的權(quán)力給他粗壯的胳膊腿里面填塞了鋼筋,然后才能讓他堅硬,更不要說是唐胖子,那該是多么居高至偉啊,那些帶著唾沫星子的訓(xùn)斥分明是充斥著彈頭一般滾燙犀利的力量,顆顆都能撞透你的肉體,和你一切內(nèi)心思想上的抵御。
是該咬緊牙關(guān)的時候了,鄭前迅速從不爭氣的飯桌上逃離,只有避開馬素娟陰風(fēng)八面的勢力范圍才能展示真實的自我。錢,不要了,飯,不請了,是堅決不請,一切糖衣炮彈都是可恥的行為,只有拿起筆來,才是真實的力量。鄭前的手微微地在顫抖著,在一張氣勢磅礴的白紙上寫下“合理化建議”五個大字,重重地噓了一口氣,一切擋在前進道路上的牛鬼蛇神們,你們害怕了吧,知識的力量。
三
自從成績公布以后的一段時間里,車間的每一個大組休息室都是陰風(fēng)煞煞,總有那么三兩個人鬼鬼祟祟地談?wù)撝?,一有他人進入馬上作鳥獸散,一個個細小的陰謀在每一個鬼影綽綽的角落里堆積著,像無數(shù)的肥皂泡在聚攏在兼并,在無限地擴展和放大。鄭前也可能成了這些陰謀里面的一部分,但他摸不準,第三名,真的不是省油的燈,意味著六個最后勝出的有限名額里面很可能有鄭前一個,一切在筆試中排名靠前的都是一種威脅。
每一個細小的陰謀里面都有一個主角,誰的父親的同事的戰(zhàn)友的鄰居的二大爺?shù)摹俏覀儚S領(lǐng)導(dǎo)的哥們,那誰的老婆的姘頭的情人的相好的……是我們車間主任的大姨媽,那誰誰有那誰誰誰的親筆紙條,還有那誰誰誰誰前幾天已經(jīng)連續(xù)發(fā)送多顆糖衣炮彈轟死了一大片領(lǐng)導(dǎo)干部……
每一個細小的陰謀都開始逐步浮出水面暴露在炎炎烈日之下變得堅不可摧。鄭前那剛開了頭的“合理化建議”才寫到第三行的第六個字,一大堆的陰謀占據(jù)了鄭前身體,一肚子的金玉良言一肚子的湯湯水水突然間就不見了蹤影,所有的思想理想暢想幻想頃刻間都灰飛煙滅一般。鄭前龜縮在休息室一角閉目思考,戰(zhàn)斗還沒打響,可是其他作戰(zhàn)部隊早已經(jīng)利用襲擾、滲透、收買等等一切卑劣手段攻克高地。而等待沖鋒號吹響才組織進攻的鄭前還在考慮著“管理上如此多的漏洞,技術(shù)上的失誤造成那么多的浪費,獎金分配嚴重不公……”這些是該說的嗎?這些事情說了就等于打車間領(lǐng)導(dǎo)的嘴巴,一個渾身排骨的高中生,一個才進廠沒幾年的菜鳥,要公然進言討伐一切牛鬼蛇神,這背水一戰(zhàn)或是釜底抽薪的壯舉。可是成功的幾率能有多少呢,要是犧牲了那就是永別,永遠不會再有一次機會,因為已經(jīng)是草木皆兵了,所有大組長以上的管理者都會像喊打過街老鼠一樣地對付你。
鄭前把身體的泥垢一小粒一小粒地匯集起來,在下班前總算是有一顆蠶豆大小,黑油油地停在雪白的肚皮上面,直愣愣地望著鄭前,泥垢輕輕地問鄭前,你要這樣一輩子搓著我嗎?你讀那么多年書就是來這里搓一輩子的泥垢玩嗎?一個蠢蛋!
此時走進門的矮子米難得大方地主動丟一根煙在鄭前平坦?jié)嵃椎亩瞧ど?,然后自己也點一根,用牙齒咬著煙屁股眼睛露著狡黠的光芒俯過臉來說:“隔壁大組的小李早上被車間叫去談話了,一般會被叫去談話都是基本確定的,面試和民主評議都是形式做一下給大家看的。”這是矮子米第三次向他的徒弟傳遞這樣的類似信息了,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興奮勁,帶著證實陰謀的偉大,每一個新的信息在誕生之前都是經(jīng)過那些細小的陰謀反復(fù)考驗后才新鮮出爐。
一共就六個名額,掐指算算就知道所剩無幾,但是哪怕就剩那一個,也有鄭前的份,可是第一名和第二名目前都沒有確定消息,反而是排后的那些人陸續(xù)被找去談話,這是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也是對鄭前最大的心理挑戰(zhàn),永遠是排在第三位等所剩無幾的機會。
鄭前躺在永遠見不了光的休息室的角落里,背靠著冰涼的鐵皮箱子,金屬的寒意從脊背的毛孔往肉體里面滲透著,一種痛并快樂著的享受。不斷有人被叫去談話了,這些都已經(jīng)成為事實,每一個接受談話的人出來都緘口不談,一問三搖頭,嘴里謙虛地說,沒有沒有啦,就是聊天而已。
陰暗的休息室里有無數(shù)個被鐵皮箱隔離出來的死角,每一個死角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每一個死角里都隱藏一個秘密或者一個故事,這是老嘎啦說的。這個在廠里度過近四十個春秋的干巴老頭是這一堆鐵皮箱其中一個的主人,老嘎啦說這些鐵皮箱都換過無數(shù)個主人,或長或短的時間,但是鐵皮箱的位置始終沒有移動過,因為它們太沉重了,它們在這個廠房落成時候就靜靜地呆在這里,再沒有人能移動的了。
鄭前背靠著的是自己的鐵皮箱,一只斑駁的綠皮箱,之前的主人在這個箱子里留下過一只布手套,一只黑糊糊的口罩,還有零散的撲克牌。老嘎啦說這家伙那次體檢檢查出毛病了,被送到省城治療,就再也沒有回來了。老嘎啦說自己這幾年的體檢從不參加,那玩意太邪門,他這批戰(zhàn)友好幾個在爐前活蹦亂跳的家伙檢完不到一年就蹺腳,如果不檢興許還是那樣活蹦亂跳地過下去。老嘎啦看著和自己老家兒子一般大小的鄭前好幾次都暗示說,干活時別靠爐子太近,不光是為了不被燙著,這些爐子里出來的煙氣傷身體哦。這事鄭前也知道點,從工藝反應(yīng)的化學(xué)方程式里面就不難看出,那臭雞蛋味道的家伙就是個可怕的東西。廠房里的排煙凈化設(shè)備平時基本是半工作狀態(tài),說是為了節(jié)能,只有每回環(huán)保局來人檢測數(shù)據(jù)才特意安排排煙風(fēng)機全部開足馬力,每個爐子口封得死死的,檢驗設(shè)備都放在最通風(fēng)的地方像個擺設(shè),不到幾個小時就草草了事。這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但又是一個巨大的秘密,像車間里面揮之不去的黑色煙氣,籠罩著這老舊不堪的企業(yè)。鄭前想著真的要捅開它嗎?
“合理化建議”已經(jīng)寫了一大半了,鄭前每一天的八小時都一邊思考著一邊揮汗如雨地下死力氣干活,近乎瘋狂地舞動著手里的工具,在可怕的沉默中爆發(fā)出來可怕的力量,甚至讓唐胖子都不敢太靠近,嘴里嘮嘮叨叨的訓(xùn)斥在鄭前強大的氣場中融化了。這苦孩子瘋了,矮子米心有余悸地繞著鄭前轉(zhuǎn)了一圈,那十來斤重的鐵鏟子左右沖鋒,如入無人之境,險些鏟了矮子米的腰,揮舞出來灼人的熱風(fēng)把唐胖子、矮子米都逼得遠遠的。這苦孩子真的要瘋了,矮子米討好地對唐胖子說。
四
馬素娟栽了,精力充沛身強力壯的馬素娟栽在那個愛頂嘴的小姑娘身上。馬素娟下班到家的時候聲響很大,先是打了臉盆,哐當一聲大響,接著廚房里好像摔了碗,刺耳的碎裂聲。誠惶誠恐的鄭前和鄭大財一起蹦到廚房狐疑地看著馬素娟的臉,出乎意外的臉。馬素娟鐵青的臉上幾道新鮮血印子,淺顯卻張牙舞爪的惹眼,一看就知道是指甲抓的。馬素娟怔怔地端著碗飯坐在桌前發(fā)呆。父子倆都不敢開口問原因,只問了飯菜要不要熱一下,不見回音,老鄭同志不依不饒地又追問了一句:“菜要不要熱一下?要不把湯熱一下?”意志堅強的馬素娟終于熬不住了,眼睛一紅,丟了碗就跑進房間,留下兩個面面相覷的軟蛋。
對門的李阿姨和馬素娟是一個車間的,平素關(guān)系不錯,父子倆趕忙跑過去問個究竟。原來馬素娟這次要倒霉了,偏偏惹上那個有點來頭的小姑娘,上次已經(jīng)吵得厲害,這次小姑娘居然指著鼻子罵出了讓人不堪的臟話,馬素娟一股火上來隨手抓起一把木尺就拍了過去,這下好,動起手來就亂套了。平時得罪的那一些老少女人聯(lián)名把馬素娟告到廠里,說她管理蠻橫,這次居然動手打人,這還得了,本來這個質(zhì)檢組長就是得罪人的差事,又不是個正經(jīng)干部,這次怕是……
李阿姨說:“馬素娟那脾氣啊,早得罪了那幫女工,那些女人都不是好惹的,這次剛好有了一個借口告狀,唉,你們家老馬工作是沒得說的,就是性子急,太認真,拿廠里事當自己家的,何必啊,閉一只眼就過去的事情,唉?!?/p>
離鄭前面試還有一周,只有一個更壞消息,馬素娟被撤職去了發(fā)料組頂一個退休工人的班,也算是個好差事,但沒有了任何額外待遇,和普通女工一樣。這已經(jīng)不是倒不倒霉的問題,是一個中年婦女一切希望的破滅。家里這幾天冷得像冰窖,鄭氏父子倆大氣不敢出,盯著馬素娟黑著臉行尸走肉一般。
馬素娟倒下了,說是感冒,繼而發(fā)起燒來,單位領(lǐng)導(dǎo)來家里安慰了幾句,說暫時先這樣安排,將來有機會了一定會再提拔的,老馬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千萬不要有思想包袱……
馬素娟在家躺了一天半就要去上班,鄭大財剛說了半句:“在家再休息……”立馬招來馬素娟惱羞成怒的一頓奚落:“我休,我是想休息啊,你賺錢去啊,你每個月病退那點錢光吃藥就要二百多,剩下還要抽煙喝酒,你知道我為什么動那么大氣打了人,就是因為她一個人出了太多次品,影響到我們車間的獎金知道嗎?我不靠那點獎金怎么照顧這個家,你兒子干那個三班倒的爐前工,吃肉都不長肉,你不心疼嗎?你三兩酒下肚姓什么都忘了,我沒命地加班為了什么?就是為了給兒子的將來攢一點錢,兒子沒出息也怪不得他,怪就怪你這個屁用沒有的爹?!?
馬素娟痛批一頓自己的老男人,深深被刺痛的還有貓在房間里面苦思冥想的小男人。
鄭大財似乎覺悟了,開始忙里忙外地操持家務(wù),早上出門也不見他帶棋盒子,酒瓶子也不見了蹤影,晚飯后小曲不哼倒頭就睡。馬素娟知道自己罵得重了,自己家男人自己知道,老鄭同志也是辛苦半輩子,要不是重大零件損耗殆盡他仍然是一個靠力氣賺錢的好手,一個原先在搬運公司出了名的“鄭大力”,現(xiàn)在養(yǎng)在家里喝點小酒下個棋也是躲避花花世界迫不得已,他丟不起自己的人,只好鴕鳥一樣把腦袋藏在沙地里,平時馬素娟叨叨叨叨無傷痛癢的也就算了,可是這次算是觸到痛處了,鄭大財沉默了,但是他心似乎憋著一團勁,眼神透著熠熠的光芒。
鄭前感覺這一切都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態(tài)勢,都緊繃繃的,誰也沒個笑臉,家里是這樣廠里也是這樣。鄭前有些喘不過氣來,馬素娟眼睛里隱隱的淚光和鄭大財深夜的嘆息,這是一種可怕的折磨,鋸齒一樣在心口上緩緩地割著。必須得拼一拼,馬素娟的昂昂斗志垮下去了,鄭大財?shù)木駛涫芗灏荆愕媒o他(她)們爭氣,你出息了才能治他(她)們的“病”,你出息了這個家里才會有溫度,才會有笑臉,才會有生活的聲音和氣息。
鄭前的“合理化建議”已經(jīng)寫到第三張。
老嘎啦老而毒的眼睛也許發(fā)現(xiàn)了什么,矮子米小而精的眼睛可能也發(fā)現(xiàn)了什么,唐胖子愚鈍的木魚眼睛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鄭前在車間里面成為一個孤獨的游俠,他腰間那把利劍隨時準備出鞘,一個老掉牙的老企業(yè),多少的沉疴,多少讓人麻木的不公傳統(tǒng),還有形同虛設(shè)的工藝要求,瞞天過海的獎金分配,欺下瞞上的財務(wù)制度,一切都在車間領(lǐng)導(dǎo)的眼皮底下按部就班,沒有人關(guān)心這些,每個人的眼睛就盯著每個月的獎金單,這是一切辛勞的可憐回報。鄭前看到了,鄭前看到了其他人也看到的一切需要改變的地方。不同的是鄭前打算徹底地揭露出來,一切丑惡的虛假的欺詐的浪費的。
老嘎啦問鄭前最近到底搞什么名堂,正經(jīng)事不去辦,車間領(lǐng)導(dǎo)你不請客也就算了,也要好好搞一下同事關(guān)系,夜班吃個點心也表示一下心意,或者買幾包好煙也是要的啊。鄭前心里明白,幾天前矮子米告訴鄭前民主評議馬上開始,小組成員都有打分的權(quán)利。唐胖子說作為大組長在評議工作表現(xiàn)這一欄里面的話是舉足輕重的,鄭前在前所未有的一片威逼利誘面前變得意志更加堅強。他腰里有了那把雙刃劍,是魚死網(wǎng)破或者你死我活的劍,這把劍就要磨成了。
五
鄭前在面試前一天接到通知到車間會議室召開大會,主席臺上面大紅字“公平、公正、公開”顯得別具生氣,多么具有創(chuàng)意的六個字,在這間老舊的散發(fā)出霉味的會議室里面,一個陌生的中年人宣讀了一系列競聘規(guī)定,有人說是新來的李副廠長,是市里直接任命的XX廠企業(yè)改革領(lǐng)導(dǎo)小組副組長主持工作。
車間劉主任坐在李副廠長的右手邊上,臉上油汪汪地冒著虛汗,一個勁用手搓巴著臉。內(nèi)部會議時李副廠長口頭說了一句話,也就是這句話把劉主任給愁死了,廠長說各車間筆試前三名的一定要保留住,其他可以通過各種形式再研究考察。好吧,就是這一句前三名一定要留住的話,真真讓劉主任扒破頭皮。李副廠長新來乍到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個人無牽無掛是可以大公無私,總共那么幾個名額,另幾個副廠長、書記早早就把要照顧的名字遞給劉主任了。前三名要留住,那就只剩三個名額,上邊有交代的那四個人就像窩里嗷嗷待哺的雛鳥,手里就那么三只蟲子怎么分啊?
劉主任拿著一只紅色的記號筆在那張寫滿名字的紙上晃來晃去,無從下手。面試雖說是可以搞點門道,可是李副廠長親自參加,總得要規(guī)矩點,筆試這關(guān)是廠部直接操作,是公平公開公正的,那分數(shù)現(xiàn)在還都明明白白地貼在墻上。顯而易見,是考驗車間領(lǐng)導(dǎo)智慧的時候了。那就只有看民主評議了,民主評議班組意見占百分之五十,車間意見占百分之五十,這是完全有把握的,留住前兩名吧,也算有個交代,那個考了第三名的鄭前,是哪個鄭前?劉主任的腦袋飛快地開始搜尋著,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上次吃飯好像唐胖子有說起過一次,叫什么鄭排骨的好像。
劉主任掐了第三只煙頭的時候,終于塵埃落定了,那只紅色的筆在第三名的位置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
第二天上午八點三十分,小病還未初愈的馬素娟推著發(fā)料車走在車間機臺的過道上,腳底軟綿綿的怎么也落不實。轟隆隆的縫紉機馬達聲刺耳而怪異,多種多樣的眼光,攪著馬素娟多種多樣的心思。傳達室的李老頭突然出現(xiàn)在車間門外,沖著里面哇啦地喊,聲音瞬間就被機器噪音吞沒了,只得用手用力地比劃著,所有人的目光都順著他的手勢歪向馬素娟,這個耷拉著腦袋低頭發(fā)料的倒霉女人被人推搡了一把才發(fā)現(xiàn),傳達室老頭喊的是自己。
……
河邊公園里圍了一大群晨練的人,馬素娟跟著跑來報信的老街坊扒開人群鉆了進去,這才看到鄭大財扭曲著臉手扶著腰嘴里直哼哼,幾個老友看到馬素娟都圍過來數(shù)落道:“小馬啊,這怎么回事啊你家,老鄭這個身體怎么還干得了活啊,每天早上跑來河邊幫人裝卸河沙……命都不要了我看……”
“你真是要氣死我啊你,嗚嗚,好好的你玩你的棋,喝你的酒,我也就啰嗦幾句,你就這樣作死給我看啊,家里也還沒到這一步啊,嗚嗚。”馬素娟一邊扶起鄭大財輕飄飄的身子一邊哭罵道。
大伙都說:“都這時候了還說這些干嗎,趕緊送醫(yī)院吧。”大家七手八腳抬了人,喊了一部人力車送到了醫(yī)院。
馬素娟在醫(yī)院里安頓好了鄭大財,擦把臉冷靜一下就跑到醫(yī)院門口小食店一口氣給鄭前打了幾個電話卻無人接聽。
……
上午九點三十分,車間會議室外面走道上,鄭前麻稈一樣的小腿肚子還是有些打顫?;也涣锴锏能囬g辦公樓四下里還游走著好些個神情自信身姿老練的年輕人。面試憑條在鄭前手里都捏出汗了,之前看了無數(shù)遍,但猛然間好像又總是記不住自己抽到的是幾號,不得已又打開被汗給泡糊了的紙條,隱隱約約還能辨出是個十七號。
門縫里有人喊,十七號進來,十七號……誰是十七號,沒來就下一個。旁邊一個哥們用肘捅了鄭前一下:“嘿,你不是十七號?還不快點進去。”鄭前這才緩過神來,勒緊了一下褲帶,奮力地干咳一聲,剛邁出自己的細長腿,一千塊剛買的舊手機突然開始不停地響,一個接一個的,慌忙中鄭前趕緊先關(guān)機,這時候了,誰呀瞎搗亂。
鄭前看見李副廠長微笑地望著自己,還有劉主任和藹的面容,還有……
鄭前口袋里揣著個信封,封面寫著“合理化建議”五個大字,鄭前的腿不抖了,氣定神閑,豁出去了,對一圈環(huán)坐的領(lǐng)導(dǎo)們深鞠一躬。面試的題目不外乎那些生搬硬套的理論知識,一套一套的,這都不是問題,出來嘴巴有點打磕碰,其他都不是問題。問題在最后才出現(xiàn),鄭前拿出那封信,一時間卻懵了,距離鄭前最近的是劉主任和邊上幾位副主任都注視著鄭前手里那封信,距離最遠的李副廠長埋頭整理手里的資料。劉主任已經(jīng)伸手了,呵呵笑著說:“喲,準備很充分啊,來,我看看?!编嵡跋乱庾R想把信緊拽了一下,信卻已經(jīng)到了劉主任的手里了。
“好,你先出去吧,叫下一個十八號,十八號可以進來了?!?/p>
鄭前回頭又看了一眼在劉主任手里玩轉(zhuǎn)的信,那要人命的東西。
六
那要命的一封信并沒有真的要了鄭前的命,但是第二天唐胖子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你媽的,想整死我們”。并且一個“不小心”從背后猛推了鄭前一把,卻差點要了鄭前的小命,到醫(yī)院一拍片子,小腿骨折。唐胖子反反復(fù)復(fù)說只是開玩笑推了一把,哪想到鄭排骨就身輕如燕地往地上撲,那根鋼釬恰巧斜靠在那里。
骨科在四樓,腰椎盤問題也在這層,這下好,鄭大財扶著腰,鄭前拄著拐,經(jīng)過護士同意合并到一間雙人間,剛好都能有個照應(yīng),都是能吃能喝只是行動不便的主,馬素娟也還將就能伺候。
這天晚上一家三口在病房里開飯,鄭大財端起飯碗咽著口水卻遲遲不扒飯,眼神有些渙散。馬素娟盯了他半分鐘后搖搖頭無奈地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玻璃瓶子遞到他眼前說:“知道你在想什么,喝吧喝吧,你們鄭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你爹當年喝得比你兇,也活到七十多了,也值了,多痛快,喝吧,別過量。”鄭大財抓起酒瓶子遲疑著,看著眼前判若兩人的馬素娟,把小玻璃瓶又丟回包里,低頭吃飯。一直愣在邊上的鄭前卻突然伸手從包里撈出那瓶小酒,一口氣灌了幾大口,嗆得自己咳嗽,嘴里說:“老鄭家的老傳統(tǒng)估計到我這里要傳不下去了,這東西哪里喝得哦,嗆死人了?!闭f完一家三口相視地都笑了,這是久違的一抹陽光,穿透厚厚的陰霾。
第二天的早上查房的一撥人剛鬧哄哄地走了,又一撥人鬧哄哄地來了,為首的居然是劉主任和唐胖子,后面是老嘎啦和矮子米。才進門劉主任就虎下臉來指著鄭前的石膏腿對唐胖子說,你看看,你看看,幾歲的人了開這種玩笑。說完遞上一個紅包,說是車間給的慰問金,住院期間獎金照發(fā),錢從唐胖子的獎金里面扣,但是……劉主任賠著笑臉說這事就不要往上報了,要是報了工傷問題就嚴重了,各分管領(lǐng)導(dǎo)到班組都得受處分。歪床上的鄭大財還沒等鄭前開口,就已經(jīng)像得了便宜一樣滿口答應(yīng)說,不會不會,單位都這樣照顧了,怎么還能給領(lǐng)導(dǎo)添麻煩呢?劉主任一愣,剛琢磨這誰啊就幫著說好話。鄭前趕忙慌手慌腳地支起身子說,這我父親,這不……唉,剛好,都倒了霉吧。鄭前這邊支支吾吾還沒解釋清楚,那邊劉主任早就奔了過來握緊鄭大財?shù)氖郑瑵M口感謝他支持工作。鄭前這心里是一陣暖和啊,還有什么前仇舊恨不能消逝的呢,做人嘛,肚量。正是要一屋子皆大歡喜的瞬間,馬素娟不知道啥時候就在門口聽見了這些,幾步撞進來一把扯住唐胖子的衣領(lǐng)罵道,就是你哦,我兒子哪里得罪你了,搞成這個樣子,不要想那么簡單就了事了,我沒有他爸那么好說話,我現(xiàn)在一人侍候兩個,補那點獎金還不夠我們一家吃飯的,你們自己看著辦,不要以為我們好欺負,不然我們就報工傷,找廠領(lǐng)導(dǎo)來處理……
天邊剛飄過來幾朵彩云,瞬間就讓烏云給掩蓋了,山雨欲來啊。鄭前恨不得從床上一步飛躍過來堵住馬素娟的嘴,無奈之下絕望地高喊一句,媽啊……
鄭前絕望的呼喊并沒有阻擋住馬素娟義憤填膺為兒伸冤的決心,馬素娟一肚子怒火和委屈一并找到突破口了,她決定鬧他個魚死網(wǎng)破……
三個月時間,大概十三個星期,鄭前有時候按天算,有時候按周算,也有的時候按分鐘算,總之是望眼欲穿地盤算著,從醫(yī)院算到家里,從床上算到床下,一切都算過去了,廠里沒有傳來任何關(guān)于競聘的消息,還能有什么消息?比賽進行到一半,運動員提前退場,難道大家還等著你來了再繼續(xù)?呸,你一副小排骨。
三個月時間,鄭前倒是養(yǎng)胖了,馬素娟卻一頭衰草,整個人都蔫了,好在鄭大財沒什么大礙,仍舊閑云野鶴地過著,再不敢逞強。鄭前拖著那條頤養(yǎng)得有些浮腫的小腿到車間報道,劉主任瞟了他一眼,讓他先等等,等什么?都等了三個月了。因為馬素娟一時沖動,大家都撕破了臉皮,車間里原本那一點點的歉疚變成理直氣壯,一干人等都因為出了工傷給扣了獎金,唐胖子還給記大過處分,就連老嘎啦和矮子米都因為連帶責(zé)任一人扣了一百塊,都沒好臉色。劉主任喝茶抽煙好一頓忙,末了才哼哼一句,你哪來回哪去,以后干活自己注意點。
鄭前灰溜溜到了班組休息室,自己倒像個罪人,怯生生地挪到老嘎啦跟前,先遞了一支煙過去,算是表示一點歉意。老嘎啦倒還好,抬眼看了一眼說,算啦,算啦,回來就好,該干嗎干嗎吧,要說這事倒是你母親的不對,本來我還有意跟劉主任說等我退休了讓你接我的班,劉主任當時也表態(tài)了,你這水平,離大組長還差了一截,做個小班長還算湊合,現(xiàn)在好了,你母親到廠里這一鬧,你也別指望了。
鄭前心里雖然也埋怨他娘,但是胳膊總不能往外拐,嘴里申辯道,也不能怪我媽,她也是氣糊涂了,一家子兩個男人都出事,何況唐胖子分明就是故意的,也不能太便宜了他,我當不當?shù)蒙线@個大組長是一碼事,唐胖子這個王八蛋也太過分了……
老嘎啦揮揮手說,換了衣服干活去吧,現(xiàn)在扯這些還有什么用。
鐵皮箱里面那套快長毛的工作服,一團硬邦邦也沒法穿,鄭前索性衣服也不換了,就歪在椅子上抽煙,吧嗒吧嗒一嘴的苦騷味。矮子米背著雙手晃了進來,盯著鄭前看了幾眼說,你這三個月倒是修養(yǎng)得不錯啊,又白又嫩的,我們四個人頂五個人的活,你那份獎金還得原封不動地給你,年底班組的安全獎和小組先進都他媽泡湯,今天起,你負責(zé)加料的活。鄭前一聽急了,加料是最臟最繁瑣的活,一般都是新工人干的,這不是又回到起點了?憑什么,原來是小李的崗位,鄭前大聲喊著。憑什么?競聘結(jié)束車間班組人員大調(diào)整,你人不在崗位上憑什么留著給你,矮子米也瞪起他那雙老鼠眼梗著脖子應(yīng)道。
好嘛,一竿子回到六零年了。鄭前這個虧吃大了,這完全是險惡人的打擊報復(fù),赤裸裸地給小鞋穿。
傍晚回到里弄口,遠遠就看見馬素娟正蹲在過道里對著一大盆臟衣服做匍匐前進的姿勢,狠勁地搓揉著,額前幾縷灰黑的毛發(fā)一顫一顫。那一瞬間,鄭前的心酸了,眼睛也酸了。
深秋的穿堂風(fēng)涼颼颼呼呼響地刮過來,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再過個把月千禧年就要到了,世紀都翻了一頁,老鄭家卻大跨步地倒退了一步。鄭前呆望了一陣卻突然轉(zhuǎn)身跑到大街上,縮著脖子漫無目的地走著,街上行人匆匆,落葉也匆匆。鄭前忽感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悲涼,他心底那點酸痛劇烈地翻騰著,攪動出莫名的絕望。
鄭前帶了瓶酒回家了,還買了點醬鴨。何苦來著,日子總得過,鄭大財也就那么點嗜好,年輕時候就仗著那二兩酒才有使不完的力氣,才撐起那個家,現(xiàn)在也別太憋屈了,陪著喝點吧,馬素娟也就是刀子嘴。
鄭前拎著酒菜出現(xiàn)在飯桌上讓爹媽都有點愣,這孩子沒毛病吧,工作這幾年也沒見他這么孝敬過,整天的一張臭臉。馬素娟畢竟在車間里當過小領(lǐng)導(dǎo),思維能力頗有進步,她知道兒子心里有事,小身板正扛著事呢,便一聲不吭扒完碗里幾口飯,轉(zhuǎn)身到廚房里給做了一個紫菜蛋湯,飄了點蔥花,滴了點香油,這頓晚飯的氣氛就活絡(luò)開了。馬素娟給鄭大財使了個眼色,老鄭心里就有了底,瞇著小酒開說,前兒啊,廠里那點事啊,也沒啥大不了的,那個叫什么來著,一切都是過眼云煙,一切榮華富貴……
馬素娟一聽就惱了,你唱戲呢你呀,兩句半話都說不利索,前兒,認真上你的班,國營單位,誰還能把你怎么樣,不遲到不早退的……
鄭大財嗤的一聲,你還不如我呢,什么年代了你還說這些,來,不說那些沒用的,一切向前看……
七
轉(zhuǎn)眼春節(jié)就到了,新年的頭兩天晚上,唐胖子組織了一次大組聚餐,正好輪到鄭前這個班上小夜,矮子米憂心忡忡地吸著煙,嘴里嘮嘮叨叨,媽的,明明就是故意挑今天我們上夜班來聚餐。輪不上聚餐確實虧了,每個大組都有自己的小金庫,賬目模糊不清,都在正副三個大組長手上捏著,小金庫里的錢從哪里來?這還用說,一部分如鄭前一般的這類菜鳥,隔三岔五地被逮著點雞零狗碎的事情就扣錢,一部分在獎金核算的時候稍微動點手腳。這是權(quán)力,一個芝麻都算不上的大組長的權(quán)力。沒了這些錢,唐胖子拿什么孝敬劉主任他們,一年到頭了不過剩下點殘湯剩羹才輪到普通組員找個雞毛小店糊弄糊弄。其實矮子米也不是唐胖子一條線上的人,這點鄭前知道,矮子米也是個不服管的主,明著一套背著一套。
之前的事情也都過去了,矮子米和鄭前既然有共同的敵人,那就是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個小組里混著,一個鍋里刨食,誰還能親得過誰。鄭前猶豫再三,摸摸口袋里的五百塊錢,一拍胸脯說,走,晚上下班了我請宵夜,俺們也要歡歡喜喜過大年。
階級兄弟的感情是最容易融洽的,鄭前這頓宵夜請得值,矮子米灌了馬尿后做出一副師愛徒的嘴臉,開始為鄭前打抱不平,臨散伙前睜著血紅的小眼睛煞有介事地小聲對鄭前說,你的工種調(diào)換不是我要跟你過不去,是唐胖子要整你,我也沒辦法,但是唐胖子也不是沒有尾巴,他以為我不敢說,媽的,惹急了我……
矮子米最終還是沒有將唐胖子的尾巴揪出來給鄭前看,酒醉心明,果然是個厲害家伙,也許是太過于精明,矮子米一直就只能混個吃力不討好的小組長。
老嘎啦總算是熬到退休,到廠部蓋了幾十個公章后回到車間值班室,背著雙手看著墻上各種骯臟而破舊的獎狀,一臉壯士一去不復(fù)返的惆悵。老嘎啦這一走,最難過的還是鄭前,唯一能掏心窩子說話的人,也是唯一能支撐著鄭前脊梁骨的人,老嘎啦走了,鄭前就塌了一半。一個車間里,小組長,到班長,再到大組長,這是管事、管人、管錢的三座大山,老嘎啦走了,換了一個唐胖子的親戚,這一切都將是暗無天日了,是白色恐怖。鄭前想,縮頭吧鴕鳥……
好在也不是萬事皆休,鄭前塌頭塌腦下班回家后,得知馬素娟不但官復(fù)原職,還加官晉爵,車間副主任兼質(zhì)檢組長。還是馬素娟有能耐,能撐得住。她離開質(zhì)檢崗位后車間就亂套了,次品率日日高攀,這個手工生產(chǎn)車間質(zhì)量是關(guān)鍵,廠里這才知道馬素娟的重要性,就找了馬素娟談話,讓她復(fù)職,但是馬素娟不干了,這算什么,你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還不稀罕了。最終是廠里妥協(xié),正式給提了車間副主任的職位,兼質(zhì)檢組長。馬素娟這回算是大獲全勝,一臉躊躇滿志。
老鄭家又恢復(fù)了往日陰盛陽衰一邊倒的態(tài)勢,馬素娟的家庭比重與日俱增,但老鄭與小鄭也早是習(xí)以為常。要說有沒事,還是有點,鄭前看似心如止水,但對競聘一事心里還是余情未了,就這么在爐前混一輩子嗎?最終落得鄭大財那樣一身病,然后每天二兩小酒了此殘生嗎?
馬素娟有因禍得福的命,難道鄭前就沒有柳暗花明的運?
這個年不咸不淡地就這么過了,三班倒沒年沒節(jié)的,鄭前是躺在陰森森的休息室里搓了跨年的泥垢,可是十五一過,出大事了。一大早剛進車間,遠遠見矮子米兩條粗短腿一頓猛跑著迎了過來,人沒到嘴里已經(jīng)喊開了,鄭排骨,你這次牛逼了。鄭前一臉迷糊,這又出什么倒霉事?矮子米挨到面前小眼放光喘著粗氣繼續(xù)說道,你寫的那什么鳥建議貼在車間宣傳欄上了,你是不是牛逼了。鄭前一聽,心里轟地像是要塌半邊天,那件古物沒時沒候地居然出土了,這是悲是喜……
與此同時,已經(jīng)被基層職工逐漸淡忘的李副廠長年后在廠報的頭版刊登了一篇專稿,洋洋灑灑幾千字,其中就提到一句“連基層員工都意識到企業(yè)改革是迫在眉睫……”,鄭前自認為早已經(jīng)被劉主任封殺的合理化建議就這樣出現(xiàn)在眾目睽睽之下。
之前傳聞李副廠長搞企業(yè)改革失敗了,得罪了一票的元老們,說的也是,你一個外來的和尚能安心念好這樣一本老經(jīng)才怪,去年搞的那次競聘就是一次權(quán)力之間的較量,結(jié)果是李副廠長的完敗告終,七大姑八大姨的該誰上還得誰上,其他都是狗屁,一紙空文。
李副轉(zhuǎn)正了,是李廠長,原來的那位據(jù)說被請進檢察院里喝咖啡,三年五載的怕是出不來了。世事難預(yù)料啊,這個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現(xiàn)在破衣爛衫的國企也馬上換身份,成了股份公司,李廠長立馬成了李總,股份了,就不是誰說了算的,董事會說了算,董事們一合計,要換血,大換血,要技改,徹底的技術(shù)改造。劉主任和唐胖子還沒等到換血,幾封匿名信就將他們搞定,一查,車間里小金庫十好幾萬。矮子米趾高氣揚咬著煙屁股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
一時間,各路兵馬進駐。土建、設(shè)備、安裝,外協(xié)公司的施工隊主管和項目經(jīng)理帶著技術(shù)員里里外外測繪。鄭前裹著漏棉花的老棉襖蹲在休息室門口巴巴地看著,動真格的了,這一次是選拔優(yōu)秀職工理論培訓(xùn)考核,考試合格者外出實操培訓(xùn),最終再理論結(jié)合實操考核選拔班組長,員工培訓(xùn)和技術(shù)改造同步進行。
舊廠房開始拆除那一天,鄭前作為入選對象坐在職工教室里盯著黑板口里念念有詞,唐胖子被一擼到底,都歸于菜鳥一類,劉主任早已經(jīng)不在這個戰(zhàn)斗序列里,一直不知蹤影。教室里沒有高低貴賤,一切從頭開始,拼的就是實力,你得有高中物理化學(xué)的底子,否則讀的就是英文,鄭前算是看到曙光在前頭了,那就發(fā)狠地念吧,高考都沒這么拼過。
馬素娟卻在這種時節(jié)給鄭前潑了一盆冷水,你還沒吃夠那個虧,你是寡婦睡覺上面沒人,你別扒肝扒肺地又一頭撞進這個小胡同里,碰你一頭一臉的血,哪個朝代不都一樣,我這個副主任是苦熬了多少年你知道不,讀那兩本破書能夠什么用的,還得走點關(guān)系不是?馬素娟甩出一千大鈔,讓鄭前活動活動,先打點底。其實馬素娟也是心疼兒子,怕這一次要是又出個好歹來,鄭前那瘦身板和小心肝會徹底把持不住。車間里有個女工的女兒考了三年大學(xué),卻一年不如一年,現(xiàn)在成天躲在屋里抹眼淚,茶飯不思,她老娘連班都不敢上,生怕女兒一時間想不開。
一千元,往哪里使喚,鄭前也不是那塊料,走關(guān)系的學(xué)問比考大學(xué)難,還得拉下那張小白臉,鄭前決計是不干也干不了這事,礙于馬素娟同志的莫大關(guān)愛,錢是收下了,悄悄都貼補給鄭大財?shù)谋肜?,惹得鄭大財不住地在馬素娟面前炫耀說,你看看,兒子多懂事了現(xiàn)在,都知道心疼爹了。
一個月的理論培訓(xùn)結(jié)束,給三天休假后就要真刀真槍地干,成王敗寇就看這一招了。鄭前在家這三天連大門都沒邁過一步,書本都快嚼爛咯。臨考試的頭天晚上,翻了一夜的烙餅,第二天天剛放亮就出門,沿著河邊一頓小跑,要抖起精神頭來啊。
小河邊晨練的人不少,越往下游人越稀少,鄭前就是想找個僻靜處溫故而知新,最終尋到一處楊柳依依小橋流水的好地界。鄭前伸伸胳膊彎彎腰,深吸兩口大氣,濕漉漉的空氣里絲絲的甜,遠山近水的一片開闊。呀,還有這邊風(fēng)景更好,那是一個身條秀氣的姑娘,一頭披發(fā),正歪靠在一棵小柳樹望著河面發(fā)呆,那眼神里是望斷塵世的空寂,是訣別春華的憂傷。鄭前正在醞釀觸心感受的那一瞬間,姑娘便不見了蹤影,河里泛起了波瀾……
我這是考了第幾呀?怎么還聽見馬素娟在那抽抽搭搭地哭,鄭前還在心里琢磨著,好像是交了白卷,我怎么記得都還沒動筆老師就收了卷子,鄭前又一陣迷糊,怎么連眼睛也睜不開了,一夜沒睡不會是在考場上睡著了吧?
鄭前真的睡著了一會兒,幾個晨練的壯老頭把他從水里拉上來時還在數(shù)落,就這身板還想學(xué)英雄救美,那幾招狗刨我老遠就見著要出事。
姑娘是在鄭前之前被救上岸的,鄭前還在水里瞎撲騰,大家以為他還能自個游回來,沒想到?jīng)]撲騰幾下就沉了,這才趕緊下水撈人。
鄭前是在醫(yī)院里醒來的,剛一起身就趕忙摸了摸口袋,考試的那只筆還在,哦,還好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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