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童
每一個人,除了處在深度睡眠狀態(tài)外,他的意識無時無刻不在活動。有時候這種意識活動甚至就像是我們腦子里住著的另一個人,很難被我們主動控制。它一會兒跳到這里,一會兒跳到那里,又像小溪一樣流動不停,不斷變化,從不間斷。其實就算是在深度睡眠時,意識也是沒有間斷過的,只不過很少被我們清醒地感覺到、記住它的內(nèi)容。一般來說,人類的這種意識的流動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從一個念頭跳躍到另一個念頭,甚至都沒有邏輯、因果關(guān)系。美國的心理學(xué)家把意識的這一特性叫“意識流”。我們平時所說的內(nèi)心活動、心理活動,都是這么一回事。
基于這樣的理論認(rèn)識,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產(chǎn)生了一種寫作手法,就叫作“意識流”。意識流作家們模擬人類意識的這種流動跳躍的特性,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卻又往往表現(xiàn)為時間、空間的跳躍、多變,前后兩個場景之間缺乏時間、地點方面的緊密的邏輯聯(lián)系,時間上常常是過去、現(xiàn)在、將來交叉或重疊。
意識流的作品很多,也產(chǎn)生過許多名家大家,他們對世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及電影藝術(shù)都產(chǎn)生過深遠(yuǎn)的影響,比如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喬依斯的《尤利西斯》、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伍爾夫的《到燈塔去》。中國作家王蒙以及中國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作家莫言,都深受意識流創(chuàng)作的影響,莫言的《紅高粱》可算是中國意識流作品的代表之作。
瞧瞧,意識流的來頭蠻大的吧!這些說起來似乎有點兒抽象,我們還是具體了解和欣賞一些意識流的作品吧。我們先讀一讀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的開頭:
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開頭寫入睡前的心理活動,這是一個非常著名的片段,它很詳細(xì)地描寫了“我”在入睡前的心理活動。)有時候,蠟燭才滅,我的眼皮兒隨即合上,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著了?!保ㄋ^“咕噥一句”,其實是心里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半小時之后,我才想到應(yīng)該睡覺。這一想,我反倒清醒過來。(念頭又是一轉(zhuǎn),這就是意識的流動——心理活動的轉(zhuǎn)換。)我打算把自以為還捏在手里的書放好,吹滅燈火。(“自以為還捏在手里的書”,其實已經(jīng)不在手里了,這是心里的念頭驅(qū)使人物做出的動作。)睡著的那會兒,我一直在思考剛才讀的那本書,只是思路有點兒特別。(念頭又轉(zhuǎn)到書上來了。)我總覺得書里說的事兒,什么教堂呀,四重奏呀,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爭強斗勝呀,全都同我直接有關(guān)。(腦子里在想書里的內(nèi)容,心理活動又是一轉(zhuǎn)。)這種念頭直到我醒來之后還延續(xù)了好幾秒鐘。它倒與我的理性不很相悖,只是像眼罩似的蒙住我的眼睛,使我一時覺察不到燭火早已熄滅。(睡著了一會兒又醒來,在半夢半醒中“念”著書的內(nèi)容,意識有些模糊,醒來了意識還沒清醒,還在朦朦朧朧地想著書里的內(nèi)容。)后來,它開始變得令人費解,好像是上一輩子的思想,經(jīng)過還魂轉(zhuǎn)世來到我的面前,于是書里的內(nèi)容同我脫節(jié),愿不愿意再掛上鉤,全憑我自己決定。這一來,我的視力得到恢復(fù),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周圍原來漆黑一片,這黑暗固然使我的眼睛十分受用,但也許更使我的心情感到親切而安詳。它簡直像是沒有來由、莫名其妙的東西,名副其實得讓人摸不到頭腦。(這一段寫意識從朦朧、模糊中漸漸清醒,視力從模糊到恢復(fù)清晰。)我不知道那時幾點鐘了。我聽到火車鳴笛的聲音,忽遠(yuǎn)忽近,就像林中鳥兒的囀鳴,標(biāo)明距離的遠(yuǎn)近。汽笛聲中,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曠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趕往附近的車站。(意識的流動,心理活動的變化,真是毫無痕跡。從聽到汽笛聲聯(lián)想到曠野,想到旅人,意識的跳躍流動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他走過的小路將在他的心頭留下難以磨滅的回憶,因為陌生的環(huán)境,不尋常的行止,不久前的交談,以及在這靜謐之夜仍縈繞在他耳畔的異鄉(xiāng)燈下的話別,還有回家后即將享受到的溫暖,這一切使他心緒激蕩。(由汽笛引出旅人,并直接想象著旅人的活動與心理,這一連串的描寫,都是“我”心里想象出來的,是“我”的心理活動,是意識的流動。)
——這樣的意識流寫作,對于我們來說是不是太高端大氣上檔次了?那么,我們還是回到“心理活動”這個話題上來吧。
首先我們要明白一點:“心理活動”是一回事,“心理活動描寫”是另一回事。心理活動是人物在說話、行動前后或過程中的所思所想所感,而心理活動描寫,則不僅僅是把人物的所思所想寫出來,還常常要用人物的動作描寫、語言描寫等來襯托和暗示出人物的心理變化。如果是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直接描寫人物的所思所想,是比較容易的。如果是第三人稱“他”的視角,直接描寫人物的所思所想,就是所謂的“上帝視角”了。那么,意識流與心理描寫有何區(qū)別呢?從上面的分析我們可知,意識流是有意模擬人們的意識流動,而心理描寫,是在我們寫作的時候,把那些與“這個環(huán)境”與“這個事件”無關(guān)的那部分剔除掉,只寫下與這特定環(huán)境與特定事件有關(guān)的部分。其實,明白了前面的意識流,再來看這心理活動描寫,是不是簡單多了?
我們再來看看法國19世紀(jì)短篇小說巨匠莫泊桑的作品,他的那篇《項鏈》非常有名。小說一開始,作者就不吝筆墨地刻畫女主人公瑪?shù)贍柕碌男睦砘顒樱粋€愛慕虛榮的女人形象躍然紙上:
她覺得自己本是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華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抓住女主角瑪?shù)贍柕聬勰教摌s這一性格特點來描寫其內(nèi)心活動。心里向往的是精美與豪華的生活,現(xiàn)實卻并非如此,因此而感到痛苦。)由于自己房屋的寒傖、墻壁的粗糙、家具的陳舊、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難過。(現(xiàn)實是寒磣、庸俗,不如她的意,因此她非常難過。)這一切,在另一個和她同等的婦人心上,也許是不會注意的,然而她卻因此傷心,又因此懊惱,那個替她照料瑣碎家務(wù)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傭人的樣子,使她產(chǎn)生了種種憂苦的遺憾和胡思亂想。(文中對瑪?shù)贍柕碌男睦砻鑼懠?xì)膩至極,她的憂苦、傷心、懊惱和胡思亂想,全是因不滿足現(xiàn)狀而產(chǎn)生的。)她夢想著那些靜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著東方的帷幕,如何點著青銅的高腳燈檠,如何派著兩個身穿短褲子的高個兒侍應(yīng)生聽候指使,而熱烘烘的空氣暖爐使得兩個侍應(yīng)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打盹兒;她夢想著那些披著古代壁衣的大客廳,那些擺著無從估價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夢想著那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廳,自己到了午后五點光景,就可以和親切的男朋友在那兒閑談,和那些被婦女界羨慕的并且渴望一顧的知名男子在那兒閑談。(這里連用三個“夢想”來描寫瑪?shù)贍柕孪蛲毁F生活的心態(tài)。)然而事實上,(此處筆鋒一轉(zhuǎn)。)她每天吃晚飯的時候,就在那張小圓桌跟前和她的丈夫面對面坐下了,桌上蓋的白布要三天才換一回……(心里向往的是富貴生活,現(xiàn)實生活卻是極寒酸的,這樣的現(xiàn)狀使女主角心里不平衡,為下文借項鏈參加舞會等一系列情節(jié)埋下伏筆。)
我們可以看出,很多時候,心理活動是需要靠人物的動作、神態(tài)、表情來表現(xiàn)的。這短短的一段,把在舞會中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的瑪?shù)贍柕碌男蜗竺鑼懙昧芾毂M致。女主角的陶醉與否,滿意與否,幸福與否,其實與項鏈的真假無關(guān),只與她的心理有關(guān)。人物的心理活動,總是受到環(huán)境、事件等因素的影響,在心理描寫時,也要考慮到人物心理活動與環(huán)境、事件的邏輯關(guān)系。
在影視作品中,尤其是在電影中,人物的心理活動更是常常用表情和動作來表現(xiàn),有時候也會以環(huán)境來襯托,比如用得“最濫”的是,劇中的人物一遇到傷心痛苦的事,天上就陰云密布,下起大雨來。有時候也會用旁白,這有點兒類似小說中的“心想……”。
好,下面我們來看看同齡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