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具有魔性,轉(zhuǎn)眼史鐵生離世四年多了。史鐵生在世時,我曾發(fā)表《我眼中的史鐵生》一文,后來他去世,這篇文章又被人翻出來,被數(shù)家報紙雜志轉(zhuǎn)載,但題目卻被改成《史鐵生和〈我與地壇〉》。我能接受這種改動,原作的題目從“我”的視角出發(fā),難免狹隘,而改動的題目給人一種客觀感,也顯得不容置疑,無形中抬舉我了。
不止一人看后對我說,沒想到你是在他活著時寫的,怎么看上去就是一篇紀念文章?有人干脆就認為是一篇懷念逝者的新作,這或許是史鐵生個人的特質(zhì)所至,他散發(fā)著生死一體的氣息,身前身后,仿佛分別不大。
2010年12月31日那天清晨,劉慶邦和另一個朋友打來電話,說史鐵生凌晨三點多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我下意識地轉(zhuǎn)移情緒,將自己置身在忙碌之中,好像一細想就會確立這個事實,但他的形象還是頑強地冒出來,一個接一個,我一次次地截斷它,不讓過去的歲月復原在自己的腦海之中。
當晚,上?!缎侣劤繄蟆芬晃慌浾叽騺黼娫挘f要采訪一下我,我感到她有些氣促,也許因為激動她顯得像個新手,提問有些零亂,問題也極為普通。我只記得其中一個提問,問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是否感到意外?我說很難受,但不覺得意外。一個月前我夢見他不太好,可能這也是個預(yù)兆。雖然我知道報紙不會登夢魘一類的細節(jié),但我還是習慣實話實說。
那個夢很短暫,就是史鐵生的上半身,像證件照,卻是有呼吸的照片,他像過去一樣笑著,突然間臉面變黑,沒有任何過度,驚悸之下就發(fā)現(xiàn)他變模糊了。
很湊巧,次日劉慶邦有事打電話找我,我就順便問他史鐵生的狀況,劉慶邦說前不久看到過他,還可以,就是瘦了點。我聽后竟有些惶恐,也有些自責,好像自己干了件壞事。想起陳希米曾在一月份時寫信告訴我,說史鐵生肺炎剛見好。她的信總是不長,短句,明確,不拖泥帶水。一年了,我也沒再聽到希米說史鐵生有什么危情,劉慶邦的話也使我放下心來。我想,如果病情真有什么反復,他的輪椅車也會越過這個坎,繼續(xù)無礙地跑上長長的一程。這一年我和他們聯(lián)系甚少——退休生活使我進入另一種狀況,我也不再有出差去京的機會,與文壇也似乎隔了段距離??蛇@真不應(yīng)該呀,如果我有足夠的警惕心,這個夢后,我應(yīng)該去京看他們。
2011年的年初,天好像莫名的陰著,或許是我們心冷著。我不是刻意地拒絕接受這個現(xiàn)實,卻是如失親人般的戀戀不舍,要說疼痛,那是一種鈍痛。我們共同的朋友嚴亭亭打來越洋電話,她因宗教信仰而顯得平靜,但依然能感受到她的憂傷,她說史鐵生的去世,不單單是文學界的損失,更是我們這些人的不幸,他的友情是無可替代的。嚴亭亭真是說出了我的心里話,想到他,不僅僅是編輯與作者的關(guān)系,更像孤島上遇到的同類,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每次去京,上他家,就是一大樂事,他走了,心里就空了一塊,去北京的動力也減了一份。
史鐵生去世后好一段時間,我還是無法集中心力回憶相關(guān)的時光,不知為什么,一想就有股力量跑來截斷,好不容易想真切了人就變得難受。有人勸我再寫一篇紀念史鐵生的文章,我想這樣好的一個人,不知結(jié)了多少善緣,有多少人要借文字去追述那些時光,我怎能在這時候擠進去占有一席之地?史鐵生曾有遺囑,要把器官捐贈出去。這樣的大善定然趨于光明之境,我相信愿力會起作用。我能做的,就是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祝福他。
現(xiàn)在,我能比較平靜地回顧與他交往的點滴了,說起史鐵生,我的思緒很容易回到1978年的時光,有人稱此段日子是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那時我尚年輕,正在北京電影學院編劇進修班學習,用春光明媚來形容周圍的氛圍并不為過,看到的文字和聽到的音聲都帶著一種自由與浪漫,理想主義色彩濃厚。就在那一年,我聽到了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鄧麗君,一個是史鐵生。一個是從里面往外掏情感,一個從外往心里反觀。這是我的簡約感受與理解。同學播放了走私的鄧麗君磁帶,我第一次聽聞到這類纏綿入骨的歌聲,確實感到世界很新,記得幾個歲數(shù)大一點的女同學迷得眼睛發(fā)亮,排隊買飯都在哼唱鄧氏歌曲。而關(guān)注史鐵生卻是小范圍內(nèi)的事,那時史鐵生還未出名,班里有幾個同學與史鐵生交往甚深,比如劉樹生、曉劍,據(jù)說他們經(jīng)常去史鐵生家聚會。七年后我做《上海文學》編輯,也開始跑這個地方,它就是雍和宮大街26號,站在院門口能聞到南面飄來的藏香味,往北不遠則是地壇公園。他說住在這里好像一個宿命。我覺得這個位置確實有些象征意義。當然這是后話。當年,我只是從文字上認識他。也應(yīng)該說是因緣吧,從劉樹生那里讀到了一本內(nèi)部讀物,好像是崇文區(qū)的文學沙龍雜志,還有一些裝訂的油印冊子,里面就有史鐵生的文字,一開始我分辨不清,因為有兩個寫作者,都名鐵生,只是姓不同而已,但很快地我分辨出來,史鐵生的文字更見個人風采,它們干凈純凈,極具思辯色彩。同學告訴我,史鐵生是個雙腿癱瘓的殘疾人,我很驚訝,文字中看不出啊。敬佩之余,我生出見他的想法,同學也答應(yīng)有機會帶我去見他。很快地我離開了北京電影學院,一直沒機會見史鐵生,直到1985年我從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調(diào)到上海文學雜志社,負責京津地區(qū)的小說編輯工作,才終于名正言順地和史鐵生見面了。
以前發(fā)表過的相關(guān)文字在此不再重復,我只想說約到史鐵生的第一篇作品是篇小說,名《毒藥》。他的文字有種魔力,看的時候自然生起一種陽光縷縷透進幽暗的異域氛圍,我不自覺地進入其中,好像身處這個看上去平常卻又隱含著懸念的小島。小說故事簡單,說的是一個以養(yǎng)怪魚為榮的小島民眾,在追求這種荒誕的名利中,生活的本質(zhì)被顛倒了。一個養(yǎng)魚屢屢失敗的人只想求死,結(jié)果一神醫(yī)送他兩顆毒藥,吃了可以無痛苦地死去,但面對大海時他突然想開了,反正早晚要離開這個世界,還不如先去外面看看,毒藥就這樣賜予了他多活一刻的信心,在他九十歲時,他回到小島,想謝謝恩人,可是那位神醫(yī)卻不認他,還問他看出小島有什么異樣沒有,他看到人們歡天喜地,爭相猜測誰能成為新一屆的魚仙。直到神醫(yī)點撥了他,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島民們都得了不孕癥,神醫(yī)請他帶走僅存的兩位孩子,后來兩個小孩搶了他的毒藥吃了起來,他大驚中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它們是兩塊口香糖。結(jié)尾好像有一聲喊,“救救孩子”,不同的是,這不是狂人的心聲,主人公非革命志士,他甚至是恍惚的,行走都是隱蔽的,他和他要找的人,個人史都是模糊的,但時代背景荒謬。而且它不僅是要救救孩子,更是要救救自己。小說的布局是智謀的,人物的對答竟有戲劇語言的韻味,可能和我學過戲劇創(chuàng)作有關(guān),對臺詞有份本能的敏感,它需要一種精凝的內(nèi)在動作。這離不開史鐵生的文字修養(yǎng),更是他化身其間的關(guān)系。奇怪的是這篇小說似乎不太被人提及,是因為寓言體小說不如現(xiàn)實題材的份量重嗎?也許作為編輯,我本能地偏愛它吧?上海文學兩年一度的小說獎中也有它,史鐵生很高興,來上海領(lǐng)獎時,還和李銳一起,各買了一盒西點,送給我和衛(wèi)竹蘭編輯。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我們打開盒子時,他湊過頭來看,還夸張地咽了下口水,噯,上海人手巧,點心都做得這么漂亮。
那是1988年的事,我獨自去北京接史鐵生來上海領(lǐng)獎。這里有兩個細節(jié)需要更正某些誤傳。一是有人寫文章說,我去北京時陪史鐵生一起游地壇,其實相反,他以幾近請求的聲調(diào)對我說:姚育明,我想陪你去地壇走走,不知你愿意嗎?人們習慣性地以為總是編輯陪作家玩,沒想到史鐵生偏偏不以為自己是什么角色,他動機單純,地壇于他渾然一體,他希望與人分享。誰陪誰,雖然一字之差,似乎也無傷大雅,但在我的感受中卻不一樣,這和史鐵生一貫為人著想的習性相符。還有人贊我,說當年姚育明獨自接史鐵生回上海,一個人把輪椅車扛上扛下,還把170斤重的史鐵生背上背下,這在現(xiàn)在是不可想象的。這種場景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個女漢子,我真有這個力量當然好,可我不想掠人之美,當時同行的是蔣原倫教授,我忘了他是嘉賓還是理論獎得主,但記得他是個低調(diào)的人,是他背著史鐵生上車下車,我則是用力提著輪椅而已。中途??空荆惨呈疯F生下去透透風。他們兩人各懷自在,讓我看了心里感動。
一開始我每年或隔年去一次北京,每次都能看到史鐵生,他不像別的作家,會往全國各地甚至國外跑,他就像一棵樹,扎根在那個小屋里。第一次看到陳希米差不多也是那個時段,不是1989年年底就是1990年年初,她正陪史鐵生從地壇回來,那個小門上的簾子,像過去一樣被一雙手掀起來,但不再是父親蒼老的手,而是一雙女性的手,揭開了溫暖的一幕。記得史鐵生給我寫信,說到和陳希米結(jié)合的事,有幾句話說得幽默,他說陳希米也是你們上海人,一分錢記得很清,一元錢常常不知去了哪里,非常適合娶來結(jié)婚。聽到這個消息,我寄去了一條床單作為賀禮,那感覺就像鄰家大哥有了好事,自己也會跟著喜慶。
1990年年底,史鐵生把《我與地壇》的稿子寄給我,讓我意外而又感動,之前不久我還問他有沒有寫什么呢?他一點口風也不透,他的散文給了我莫大的驚喜。當時編輯部想把它作為小說發(fā),除了次年一月號缺重點小說稿外,他們認為小說重于散文。我很不樂意去勸說史鐵生,這是明明白白的一篇散文,怎么就能以小說論呢?但是身在兵營由不得自己,我不得不打電話給史鐵生,幸虧史鐵生沒有商量余地,他說如果你們?yōu)殡y,不發(fā)也行。我很開心,知道編輯部不至于為此而失去這篇好稿。
編輯部后來以“史鐵生近作”之稱發(fā)表這篇散文,發(fā)表之后的影響不用我多說,很有意思的是,那時各種選本選它,散文選刊選它,小說選刊也選,甚至故事類的選本也選,臺灣也將《我與地壇》編入教課書中,聽說這是大陸唯一一位作家的作品入選。從這個現(xiàn)象來說,它的文體具有非常寬泛的因素,與其說這是散文寫作的一場革命,不如說這是我們從未見過的一種境界坦露,它出于最真誠最光明的心地。
可在我印象中,《我與地壇》竟沒得過什么散文獎,結(jié)果無意中看到有人說它得過1992年上海文學小說獎。我一點都不記得了,作為責任編輯,這么大的忘性,確實很不稱職,也許是我在潛意識中自動過濾掉了,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沒把它當小說來讀。史鐵生不承認它是小說,我同樣不認為它是小說。
前年我給某校高三學生上散文課,這幫曾經(jīng)氣走前任老師的散漫學生,對《我與地壇》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還對我說,老師,你見過史鐵生,真幸福。
是的,每一個與史鐵生交往過的人都能感受到一份心的熱度,權(quán)且用這個詞吧。
讀過《我與地壇》后,我有了寫史鐵生的沖動,無意間和副主編周介人談起這件事,他問你準備給誰,我說想給解放日報,他說寫好后給我看看?!段宜J識的史鐵生》很快完稿了,他看后說誰也不要給了,我們自己發(fā)。我當時有點不敢相信,因為以前有過規(guī)定,編輯不能在自己雜志上發(fā)表文字。這篇散文由此開了編輯在本刊上發(fā)文字的先例——真是借了史鐵生的光啊。
一般我去北京之前,都會打電話或?qū)懶沤o他們,問有什么事要辦,史鐵生除了托我尋覓廢名的《橋》外,從沒為其它物事麻煩過我,記得有一陣他對禪宗文化感興趣,也一直在搜集廢名的文字。作為一個賢妻,陳希米則直截了當,她說你帶些那史吃的東西過來吧。她稱史鐵生“那史”,聽上去像“那廝”,我會忍俊不禁。雖然她曾在電話中數(shù)說史鐵生這個那個,我現(xiàn)在都想不起是些什么芝麻綠豆的事了,只記得她的嬌憨口氣,他比我大噯,他就應(yīng)該讓讓我。實質(zhì)上她對史鐵生的照顧很費心血,她實在心疼史鐵生,這樣不能吃,那樣不能吃的,所以,我給史鐵生帶些海泥螺、腌制肉、多味豆腐干甚至上海玫瑰腐乳之類,也只是為了讓史鐵生的嘴巴有些許味道。
沒幾年,上海文學雜志社陷入經(jīng)濟危機,周介人說沒錢出差了,甚至有一次還讓我們少寫約稿信,好節(jié)約些郵票。還記得編輯們反對時他流露的羞愧神色,現(xiàn)在想來真是不忍,周介人去世后,蔡翔也為錢的事頭痛。那時編輯都很知趣,不會主動出差,我去京的次數(shù)也在減少。好像是1998年,我去北京,劉樹生和我同去史鐵生家,他問我住在哪里?我說住在劉兄家。史鐵生就說,講好了,下次你來,住我家。我說不用不用,我能找到住的地方。陳希米大概以為我客氣,補充說,你不嫌棄就住那個小間,很方便的。我說我當然愿意住你們家,好和你們多聊聊,可是沒必要麻煩你們呀。史鐵生又說,姚育明,只是對你哦,我們從來沒叫過其他編輯住我家,這樣你可以省下住宿費了。我向他解釋,是劉兄和朱大姐硬不讓我住外面,其實我住宿的錢可以報銷的。史鐵生這才松了口氣,也許他也聽聞了雜志社的窘迫吧?此時史鐵生已有了三年的透析史,寫作數(shù)量開始減少,他的經(jīng)濟生活并不寬裕,卻為編輯的幾個小錢著想,想讓人不感動也難。
2001年我有私事去北京,在史鐵生家遇到了鐘晶晶,聽說鐘晶晶是陳希米的西北大學同學,鐘晶晶的丈夫又和史鐵生同年插隊在陜北,兩家人關(guān)系甚好,但鐘晶晶依然像學生聆聽教授之言一樣,表情認真,坐姿恭敬。史鐵生在小保姆和希米的幫助下,起身坐到輪椅上,他把車搖到客廳門口,指著書櫥對我說,看,劉易斯送我的。他的臉上閃著小孩子似的快樂。于是我看到了一雙大號的耐克鞋,好像是藍白色。記得我當時說,劉易斯真幽默啊。認識史鐵生的人都知道,他根本不會為這一類話傷感或反感。史鐵生只是瞇著眼笑,一副很享受這種況味的神情。他喜歡劉易斯由來已久,總算滿愿了。
我雖然也笑著,但心神不安,他明顯地黑了,瘦了,看上去有些疲軟。陳希米看上去也有些憔悴了,她像過去一樣,話很少,動作很快的走來走去的忙。
沒想到這次見面,史鐵生主動給我一疊手稿,它就是六七年后出版的《記憶與印象》的第一部分,共八篇。他說我相信你懂我寫的一切。原話我不能確定了,但大意就是對我的信任。
意外地得到史鐵生的稿子,就像當年得到《我與地壇》一樣,體會到他對我的抬愛,不免感動,但這一次的心情不像那回輕快,我抑制住沉重的心,祝愿他能順利地完成系列,早點出書。離開他家坐上公共汽車,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第一次為史鐵生涌動起悲傷的心潮。
之后一直沒去北京,直到2004年王安憶請史鐵生來上海復旦大學演講,正好我的美國朋友格格來上海,她希望我能轉(zhuǎn)達自己對史鐵生的仰慕之情,她說我沒別的奢求,就是想請史鐵生吃頓飯。
史鐵生哪缺飯吃,到處都是吃請,根本應(yīng)付不過來,但他善解人意,答應(yīng)抽一個晚上和格格見面。格格也是個心善的,她說不要勞累史鐵生,就在賓館里吃。
在銀星假日酒店的那頓飯,與其說是宴請,不如說是請史鐵生觀賞飯菜,他微微前傾,仔細地看了菜肴說,哎,眼睜睜地看著這一桌好菜,卻不準你吃!簡直是一場刑罰!依然是那樣寬厚的微笑,臉色卻黯淡,也明顯瘦了,這頓飯吃得我們很不好受。格格小心謹慎地讓他嘗嘗湯的味道,他用嘴唇沾了沾小勺,品味著,嗯,真好吃。過了會兒,又含了口水,卻沒咽下,片刻又吐出來。哎,哪怕讓我多喝幾口白水呢。多么低的奢求!我們看著他,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來。史鐵生察覺了我們的感受,反過來安慰我們,我就喜歡看你們吃,你們吃得越多我越高興。
吃飯其間我們閑聊了各種話題,其中講到人的面相問題,史鐵生指著我對格格說,你看她,永遠不見老。我說不是不見老,而是早就老了,我二十多歲的時候額上皺紋就很深了。他說那不算,許多小孩天生就有額頭橫紋,女人老不老要看嘴邊的皺紋,連頸上的橫紋也不算。我當時真有些吃驚,沒想到老史兄還懂這些,更奇怪的是他的表情和說宗教類的話題一樣誠懇。我被他說開心了,神色肯定好看,要不陳希米還說,姚育明心態(tài)好,臉上老有光。格格說,她整天聽經(jīng)坐禪的,精神氣自然足。我說噯呀,在這里盡聽好話了,可是在佛友中經(jīng)常受批評,比如師父來講經(jīng),我因為媽媽生病不能前去,就有人說我不精進。史鐵生略微傾了傾身子,姚育明,你不去是對的,修佛首先要講孝道,一個不孝順的人修什么法都是入魔道。我說老史兄,你怎么說得像佛經(jīng)似的?佛就說父母恩重難報呢。他又呵呵笑起來,噯噯,不能這么說,我一凡夫,就是閑話,談不上圣言。
在吃飯的過程中,他掏出只有半截的煙來抽,但只是一口,然后就掐了,過一會又點上。他像做錯事一樣地看著陳希米,嗯,我知道,煙也要少抽。又對我們說,其實真喝一點肉湯也沒關(guān)系,是我自己不敢,希米夠累的了。
看著陳希米,我心里也生疼,她的變化同樣大,明顯的疲憊,眼袋也出來了。我把包里準備好的紅珊瑚給陳希米,告訴她,我的心意全在這108顆珠子上了,每粒珠子撥動時我都念過好幾遍觀世音菩薩。她笑了,雖然疲憊神態(tài)依然未褪去,但那嘴角帶出的笑意依然坦然無邪。這是小小的短暫的輕快。她捏在手里問,怎么戴呀?格格蹲下身,認真地在她手上套了幾圈,陳希米舉起手腕,眼神里又閃出嬌美的小女兒態(tài),好看嗎?
雖然話題始終輕松散漫,但史鐵生明顯的黝黑和陳希米黯淡的枯黃,讓我和格格不忍心暢談下去,格格主動表示散席。她搶著推輪椅車,感慨地對我說,別說寫作,就是對付這種生活,也不容易呀!
一靠到床上,史鐵生就叫我把冰箱里的粽子之類帶走,他說全是人們送的,他們根本吃不了,而且他們也不想再帶回北京,太重,去給你們蘭天吃。
他還記得我女兒的名?讓我高興。記得有一年,他給我寄自己畫的賀卡,向我以及我丈夫拜年,寫到我女兒名字時后面用了個括號,里面是個問號。我后來告訴他,沒錯,就是這個名。他還真記住了。
2007年5月,我去京領(lǐng)一個編輯獎,結(jié)束后去看史鐵生,他家坐著幾個作家,正圍著他聊天,聊了一會他想起什么,指著書櫥對我說,姚育明,有人送了我?guī)讐K貝殼化石,你去挑一塊?;形辶鶋K,我挑了塊最小的。結(jié)果,有一個作家說,我也要。話音剛落,幾個人蜂擁而上,小孩似的搶起來。史鐵生坐在輪椅車上呵呵地笑,這一比不就比出來了,哪像姚育明,挑最小的,你們呢,挑最大的!聽了史鐵生的表揚,我很受用,而其他的人也不慚愧,他們嘻嘻哈哈的,竟然一塊也沒給史鐵生留下,透過那種氛圍,完全可以看出史鐵生平日與朋友們相處的隨意和大度。我沒意識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他,但我也確實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有微妙的變化,過去他的眼光是有溫度的,看你一眼,就溫暖到心里,很慈悲。幾年不見,他那沉穩(wěn)的眼神里明顯有了遙遠空茫,好像魂魄已住到那里,現(xiàn)在只是分身來應(yīng)對這個世界。
2008年我打電話給史鐵生,告訴他,自己要退休了,七月底將正式離開雜志社,希望在走之前,再發(fā)一篇他的文字,以作美好的留念。他告訴我,現(xiàn)在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一時沒東西給我。他的口氣充滿歉意,也有真心的嘆惜,我真有點不習慣你的退休,看來要適應(yīng)一段日子了,又提到在整理一本書,準備出版。我忘了是哪本書了,只記得當時問他里面的文章發(fā)表過沒有,他說基本都發(fā)過,然后他有點不確定地說,你看看我的自序行不行?就是有點短。我很高興,短無妨,哪怕數(shù)行,只要是史鐵生的東西,沒有差的。《原生態(tài)》就這樣到了手。在這篇二千多字的散文中,他發(fā)表自己的觀點,認為原生態(tài)非狀態(tài),而是生命的最初心態(tài)和神態(tài)。為此他還舉例,比如為了人民是原生態(tài),為了贏得人民就是非原生態(tài),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而有信仰是原生態(tài),為了指揮和拯救別人是非原生態(tài),為了愛情是原生態(tài),為了父母以及媒人是非原生態(tài)等等。我有些意外,原來他并沒有如我所想的那樣,魂魄遠離塵世,只參生死大事了,他還挺現(xiàn)實主義的呢。不過,雖然他的分辨令我忍俊不禁,但我還是覺得舉的例子削弱了他的觀點,也經(jīng)不起嚴格求證,用什么來證明生命的最初的心態(tài)是零呢?好在結(jié)尾中的結(jié)論比較圓滿,他認為原生態(tài)并不都在歷史和風俗中,也不在一時一域,它們只存在人的心里。我知道史鐵生也是接觸過一些佛學書籍的,對一些基本教義不會陌生,我覺得《華嚴經(jīng)》里的“三界虛妄,但是一心作。”能說到根本上,它準確地解釋了世間的各種人生現(xiàn)象,用不著舉一些例子,然后再為例子注明,為注明再舉例子這樣補缺了——說服眾心并不容易。但我沒和他交流看法,又不是哲學討論,再說真要論起來我也論不過他,編輯編好稿就是了。我只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他對雜志社的支持,以及對我多年來的支持和關(guān)愛。他也很高興,說你喜歡就好。他的口氣如釋重負,我很熟悉他的為人,經(jīng)常幫人解難。后來我在網(wǎng)上看到,這篇散文進入2008年中國散文排行提名榜了。我知道,許多人和我一樣,期待著他的新文字。
史鐵生去世后,一位和他們關(guān)系密切的朋友告訴我,說史鐵生已經(jīng)皈依了基督教。我沒去陳希米處求證,他已告別這個塵世,生前有什么信仰也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他的眼光一直沒離開過生命的問題:原罪、懺悔、救贖、苦難、愛。他的眼神很真摯,也深邃,這和他長期的思考有關(guān),也和他熱愛生命有關(guān)。
我從來沒和他討論過佛教的教義,事實上我對佛教教義也不甚了解,我關(guān)注的只是受用。但他曾主動對我說過,他說我的腿成這個樣子,按照佛教的說法,應(yīng)該是前世的造孽,后世我承擔這個果,只是這個因果誰能說清?
我沒有接他的話題,這個題目太大也太具體了,面對一個兄長般的朋友,怎么說都是錯。隨便什么宗教,隨便什么說法,只要能慰藉史鐵生,我都以為是好的。而他平日里處處流露的悲心,以我凡俗眼界,又怎知道是在什么果位?記得有一次我對他說,有過很糊涂的時候,把輪船方向盤看成法輪,還覺得風車飾件也像法輪,他笑著拍了拍身下的車輪,說我也是法輪常轉(zhuǎn)。
是啊,從我認識史鐵生以來,他的車輪就一直圓融地轉(zhuǎn)著,他首先破除的是自己心中的障礙,他的思索就是他的足,前景遼闊,無所障礙,在這種前行中,他成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