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臥床三年不起,就盼望著能下樓自己出去走一走。三年前,她每天早晚都自己下樓,慢慢走,慢慢走,拄著一根竹制的拐杖,獨自慢慢走,不要女兒陪護(hù)。我妻子只能在她的后邊,保持一定距離,望著她走。
夜晚,我們睡覺總是敞開著臥室的門。妻子叮囑她母親,說:半夜要起來,你叫我一聲??墒?,那天后半夜,岳母不聲不響下床,也沒開床頭燈。首先能夠想象出:她借著朦朧的月光和綠地的燈光,摸摸索索,馬桶箱就在床旁邊,是那種老式的坐箱,箱里放著痰盂。她大概坐偏了,冷不防一屁股落在地板上,花崗巖鋪就的地板。
妻子聽見了呻吟,趕過去,摔得不輕。妻子還埋怨她:怎么不隨手開燈?岳母生活一向很節(jié)儉,我知道她牙齒縫里省錢,將來好一次性支助外孫結(jié)婚。我還要上班,她不想影響我睡眠。后來,她忍耐著疼痛,克制著不發(fā)出聲音,熬到天亮。天亮后,我們送她去醫(yī)院,盆骨粉碎性骨折,她要求不開刀。我依著岳母的意愿,跟醫(yī)生商量可行性方案。醫(yī)生說:她這個年紀(jì),開了刀,恐怕也不能下床走動了。
當(dāng)時,岳母已87歲。沒動手術(shù)(后來我跟妻子懊悔,動了手術(shù),可能是另外一種好狀況),住了兩個來月的醫(yī)院,她執(zhí)意要回家。該用的藥都用了。她在病房里,時常失眠,置身一種生命極端的境地——都是缺腳斷胳膊的病人,怎么能睡得好?換掉了老式眠床,訂購來一張鐵架護(hù)理床,兩側(cè)有護(hù)欄,岳母就開始了臥床生涯。
起先,岳母相當(dāng)配合,特別有耐心。她是小學(xué)教師,提前病退,竟然“乖”得像一個溫順的小學(xué)生。她吃喝拉撒已不能自理,可她認(rèn)真地服藥進(jìn)食。墻上掛著一個電子鐘,有時候,她還提醒我妻子:我該吃藥了。
妻子已退休,退休像下崗,現(xiàn)在,她仿佛重新上崗,整天侍候著母親,總是在母親的視線以內(nèi)活動。不然,岳母就喚她,她說:我在拖地板,或說我在洗衣服。妻子還解釋家務(wù)和護(hù)理的關(guān)系。妻子給她喂飯(基本上是米粥,水果也只是含一含,有時,嘴里發(fā)苦,含著梅子干,我妻子還要督促她吐出來,怕卡在喉嚨里),還表揚她:今天表現(xiàn)蠻好,多吃了三調(diào)羹。
岳母盡可能多吃一調(diào)羹,也是想早日康復(fù),下樓去走一走。這樣,吃和走似乎有著密切的因果關(guān)系,仿佛多吃一點,就能提前實現(xiàn)走一走的愿望。
臥床第二年,岳母降低了愿望的檔次,她只想下床在室內(nèi)走一走。循序漸進(jìn),先近后遠(yuǎn),她可能這樣想。可是,我們左右攙扶著,她也走不成,幾乎是架著,她的腳勉強(qiáng)擦著地板,卻不能自主去挪動,只能面對陽臺,在藤椅上坐一坐,望一望她曾走過的地面。綠地的草留著刈痕,傳上來青草的氣息。椅圈還塞著枕頭固定住她,好像一棵樹遭遇了臺風(fēng),要培土、牽繩,維護(hù)住不倒。她說:我下地走也不能走了。
我們給她描繪未來一個時候她能走的圖景,甚至,我去扮演她的角色,在床前走動,我旁白:不用攙扶了吧!她微微搖頭。有時,她懷疑藥是不是配錯了,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服下去怎么不見效?我說:骨頭都打亂了,要重新緊密地組合,要有一個恢復(fù)的過程。我會像表揚一個小學(xué)生那樣,說:今天坐得多端正,有精神。
岳母坐了一會兒,就支持不住了,她躺回鐵床。坐的次數(shù)逐日減少,改為搖起床頭,她的上半身慢慢升起,打開電視,選她喜歡的越劇。她像是打瞌睡,她吃力地睜開眼,說:我是不能走了。
我不知說什么好,只能老調(diào)重彈,我還訴說“美麗的謊言”。我佯裝輕松地說:你要能走了,我們給你開個慶祝會,慶祝你瀟灑走一回。
岳母講究潔凈,她已控制不住排泄。可是,尿一濕,她就一定要更換內(nèi)衣、內(nèi)褲,我購進(jìn)了一箱一箱的尿不濕。有時,妻子要給她換好幾次內(nèi)衣、內(nèi)褲,偶爾說:稍微緩一緩也不能嗎?太陽不好,那幾套還沒曬干呢。
大多數(shù)時間,岳母似睡非睡(偶爾響起鼾聲,我們像聽見美妙的音樂一樣),我們會躡手躡腳,生怕驚動她。她會突然抬起眼簾,像是經(jīng)歷長途跋涉,累了,說:水?;蛘f:做了一個夢。一個塑料杯,一個細(xì)管子,那是兒童的用具(杯壁都是童話般的圖飾)。她啜著管子,水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響聲,到了她的喉嚨里,像轉(zhuǎn)入另一個不夠暢通的管道,間隔著發(fā)出吞水的咕嘟聲。
妻子像是裁判,中場休息,她提醒別多喝,衣服還來不及晾干呢。
接近90歲的時候,岳母不再提“走一走”的話了。她心里還在想“下樓走一走”吧?她一定還在想,但她已經(jīng)清楚,不可能了,自己在心里放棄了。確實沒指望了,我們?nèi)匀幻枥L“走一走”的圖景,像在沙灘上建一幢樓,那么虛假,那么脆弱,簡直不忍了。換衣褲、褥子,她已經(jīng)臥床臥瘦了。那個詞語,皮包骨頭。我雙手托起她(妻子替她墊太陽曬過的褥子),簡直輕得不行,好像一塊布包裹著,骨頭都抵出棱角。一副骨頭了,只是還有氣息。她“哎喲”一聲,我的手并不需要用力,也沒有用力。妻子說:你用力輕些,輕些。
輕輕、輕輕地放下她,我慢慢地抽出手,岳母咬住嘴唇。我真想說:你要疼,你就發(fā)出聲。
要是能給人的靈魂導(dǎo)航,我一定引導(dǎo)岳母這一條船的航向:轉(zhuǎn)移她的念頭,轉(zhuǎn)移她的疼痛,避過、繞過疼痛與失望的暗礁。不過,我還是希望她仍對“下樓走一走”保留著一定的信念。那樣,她就能配合我們繼續(xù)生活。
我還有兩年也退休了,傍晚,我回家,開啟不知開啟了多少次的門鎖,鑰匙插入,旋轉(zhuǎn)三圈,最后是“咔嗒”一聲,我盡量不讓這種聲音過響,可是,我覺得它響得有點過分(得給鎖加點潤滑油了吧?)。在門廊內(nèi),我換鞋,就聽見岳母叫我的名字。
我走到她的床前,故意像一個士兵報到一樣,敬個禮,說:我回來了。
妻子脫身,去廚房間洗堆積起來的碗碟,同時,開始燒飯、炒菜。
岳母蠕動著嘴唇,發(fā)出干巴巴的聲音。平時,她已聲音微弱,我妻子能分辨出她的話的內(nèi)容,耳朵貼近她的嘴唇,仔細(xì)聆聽,那聲音似乎相當(dāng)遙遠(yuǎn),中途被風(fēng)刮亂了那樣。
這天傍晚,岳母好像積攢了一天的力氣,不,是好多天的力氣,把醞釀已久的一句話說出,不用我貼近她的耳朵。
岳母說:放我走吧。
我一怔一愣,趕緊堆起笑容,我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我只能采取慣用的打岔,說:今天感覺還好嗎?
岳母說:放我走吧。
我說:不是……好好的嗎?你不要想那么多,你看,太陽多好,我們都在……你要堅持住呀,別想丟下我們。
岳母聲調(diào)略微降下了,她仍懇求:放我走吧。
妻子趕來問:又怎么了?
我說:沒什么……沒什么事情。
妻子說:米還得多熬一會兒,要不要喝點水?
這一年,我們已經(jīng)徹底清理了她床的周圍,把筷子、調(diào)羹、杯子之類的硬物,都放在她的手夠不著的地方,她已不能自己翻身、挪身。沒有棱角的床檔,能升降的搖把,床兩邊的鐵護(hù)欄,我想到設(shè)計這款病床的人,考慮得這么到位。我偶爾生出一個念頭,我們現(xiàn)在這么做、這么說,是不是過于殘忍了?她只能承受,而不能排除疼痛的煎熬。
我搖了她腳前床檔下的搖柄,像發(fā)動一臺拖拉機(jī)(我在農(nóng)場接受“再教育”時,很羨慕拖拉機(jī)手),她的上半身漸漸升起(我覺得像太陽,特別是她勉強(qiáng)的笑)。她沒有微笑,她的表情板結(jié)了,像陷入一種想象,她期待著正面回應(yīng)。
我似乎接到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我說:好,再過一個月,就是你90大壽,我們要為你辦大壽。我沒說下去,一個人活過90歲,實在不容易,有多少道坎,一不留神就卡住了。岳母這么多年小病小痛連貫著,也沒讓她停下腳步。
我說:你小學(xué)老師的同事,那么多同事,曾經(jīng)那么健康,當(dāng)初,只有你提前病退,可是,他們有好幾位走在你前邊了,你還活著,這不是一個奇跡嗎?你要有信心。
妻子說:媽,你要想外孫,我給他打個電話。
岳母搖頭,說:他忙,不要打攪他。我描繪她過90大壽的情景,我用語言描繪藍(lán)圖中的諸種元素,三代人聚集一堂,一個大蛋糕,共同慶祝她生日快樂。妻子也鼓勵她:媽,一定要再堅持哦,過了90歲,就順利了,你外孫也發(fā)來短信,要趕回來。他可是你從小帶大的呀,別讓你的外孫失望喲。
我拽拽妻子的胳膊,擔(dān)心她說多了漏嘴,還是要牢牢把握住“主旋律”——正面引導(dǎo)。
那一階段,妻子時不時地表揚她。服藥吃飯,岳母相當(dāng)配合,妻子給她熬了參湯(這里的說法是“吊一吊精神”)。
終于,生日那天,兒子將蛋糕隆重地端到她面前,說:外婆,你吹生日蠟燭,吹,象征性地吹一吹。
岳母撅起嘴,燭光只是微微晃了晃,像一群小孩在跳舞。我們的兒子趁機(jī)替她吹,只用了一口氣,就將幾支蠟燭吹熄了。我們像排練過一樣,站在床的兩側(cè),像夾道歡迎一樣,祝她生日快樂。我們還贊揚她,你真厲害,這不是走過來了嗎?還說:媽,你已經(jīng)夠努力了,我們希望你保持下去,繼續(xù)努力呀。兒子像拉拉隊隊員,說:外婆,加油!
岳母臉上泛起了微笑,像一個小石子丟進(jìn)了荷花池,泛起漣漪。她看著高大的外孫,說:比你爹高多了,你長得這么大了,我反而走也不會走了。
妻子說:媽,外孫是你一手帶大的。
兒子說:外婆,你要樹立信心,要讓我看見你到樓下走一走,要加油喲!
岳母像是走累了,降下眼簾,說:我不會走了。
我給兒子示個眼神,意思是忌諱“走一走”的話題。.
兒子乘火車返回他供職的企業(yè),家里又恢復(fù)了往常的狀態(tài)。每天,我準(zhǔn)時下班,開鎖,進(jìn)門,換鞋,首先趕到岳母床前報到。唯一的變化是她聽見(肯定在期待捕捉我回來的響動)我進(jìn)來,不再叫我的名字。我總試圖在她床頭表演個輕松的樣子,我缺乏表演的才能,而且語言切不中我想達(dá)到的效果——我困惑,面對岳母這樣的境況,語言那么無力無奈,面對面,卻隔著語言的屏障。我只有這么一句:我回來了。
這一天,岳母像是圓滿完成了一項使命(已過了90大壽),她又吐出那句話:放我走吧。
我們仿佛托舉著什么,不慎失手,又落下來了。她還是沒放棄要“走”。我也不信自己的話了,我說:別想那么多,慢慢休養(yǎng),會好起來的。
岳母顯然對我的回避十分失望,她垂下了眼簾,卻又睜開,說:你不放,我就喊了。
我強(qiáng)裝笑顏,說:喊什么?
她說:喊口號。
我說:喊了又怎樣?
她說:把我抓起來,槍斃。
我清楚岳母所指,我心里一沉,已過了半個世紀(jì),那個瘋狂的年代,在她心里,還留有遺跡。我這個人不擅長刨根問底,可能是討厭那個年代追究“祖宗三代”的成分吧?婚后,過了10年,有一天晚上,妻子突然問:你怎么沒過問?我問過問什么?她說,我的家庭背景,我父親的死。
我僅聽過妻子的閨蜜只言片語提起過她父親之死,她父親是中學(xué)教師,那個年代,喊一句什么口號,重復(fù)呼喊,他喊錯了其中一個字,一個字改變了一句口號的意思,一句正面的口號錯了一個字,就走向了反面,走向了反面,其父就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炭帧⒛懬?、自殺。我岳母就從那時開始了漫長的失眠,安眠藥也不大起作用。
我說,你想告訴我的事兒,你總會說出來。她說,你怎么不主動問。我說我娶你這個人,不需要背景,我不愛追問。我已不想“宜將剩勇追窮寇”那類的追問,已經(jīng)過去了,你不說總有你的道理。
我們結(jié)婚,岳母就跟我們一起住,我妻子是獨生女,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了那么多年。我們婚后,岳母從沒提起過一句半個世紀(jì)前的事情。我記得,有一次在飯桌上,岳母已去觀看一場越劇,街上突然傳來了鑼鼓聲,我不知哪根神經(jīng)顫動,我莫名其妙地說起了半個世紀(jì)前,我還是學(xué)生時所見的一段游街的情景。兒子聽了反應(yīng)是:那怎么可能?接著,又說:都發(fā)神經(jīng)了吧?我被噎了那樣,只是無奈地說:你不信就算了。我委屈的是兒子竟然不信老子的話,我也懶得再講了,像沒發(fā)生過一樣,我不再提起了。而岳母至多,她跟共事過的老師走動——也是她們來探望她,談的也是教過的學(xué)生,桃李滿天下。岳母不提,我以為她遺忘了,好像沒發(fā)生過、沒存在過那段歷史??墒?,她竟想選擇這種方式離世——我慚愧。相處了30多年,竟然不了解她的內(nèi)心世界,現(xiàn)在,像發(fā)掘出一片廢墟的遺址。
我沉默了片刻,說:媽,你要喊你就喊吧,喊了舒服你就喊。
岳母望著我,求助的表情。
我知道,她這么活著,實在受罪——身體一天一天瘦了、輕了、弱了、空了,對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喪失了自主權(quán)。我鼓勵她:你要喊你就喊,反正,你再喊,只有我們聽見,外邊的人都在奔忙自己的事情,他們顧不著,也聽不見,也不想聽你喊,媽,你不要憋著,喊了舒服你就喊。
岳母支撐不住眼簾,像放下了窗簾一樣,拉下。像是重新積攢力氣,片刻,她又抬起眼簾。 ?她說:我不能喊。
我繼續(xù)鼓勵她,說:喊一喊舒服,你就喊,隨意喊。
她說:不能喊,我不能喊。
我說:為什么?想喊不喊,要憋傷了身體呢。
她說:我喊,要牽連你們倆,還有外孫,都要正常過日子呢,我不能添麻煩。
我說:喊一喊,添不了麻煩,喊了舒服你就喊。
她的聲音弱下去,說:不喊,不能喊。
這么多年,岳母樣樣事情都替我們著想。以前,她必看本地電視上的氣象節(jié)目,以便提醒我們穿衣、帶傘。自從我們的兒子去上海謀生,她鎖定了東方衛(wèi)視的氣象節(jié)目,好像她是氣象播報員。畢竟當(dāng)了那么多年小學(xué)教師,她講出的話,那么文雅、溫和、妥帖,從未出過格??傁駥πW(xué)生那樣,說些知冷知熱的話,而且聲音又輕又糯。我想象不出她能喊出什么“口號”危及她自己的性命。這是一個喧囂的時代,到處都是拔高的聲音,車輛的鳴叫,售貨的吆喝等等。岳母微弱的聲音,淹沒在城市的各種聲音里。
我搖動著搖柄,她的身體降下,躺平。我說:閉閉眼,養(yǎng)養(yǎng)神,等一會吃飯,好不好?
料不到,這是岳母最后一次發(fā)出聲音。妻子喂她米粥,突然,妻子呼喚我。
岳母一口氣沒喘上來,一塊濃痰堵在了她的喉嚨里,她咳不出來。傳呼常來的醫(yī)生,他趕來,搖頭:張羅后事吧。
岳母張著嘴,似乎欲喊什么,終于喊不出聲音。取來了冰塊,守夜。炎熱的天氣,第二天得出喪。妻子問幾個趕來的老人,怎么才能叫我媽合上嘴?
我也加強(qiáng)一句問:怎么才能合上嘴?
老人說:到時候,她自然會合上嘴。
推著岳母進(jìn)入焚化爐那個廳間,她還張著嘴,口型已僵硬、固定。焚尸工很熟練,開啟爐門,我看見岳母在一剎那,一下子挺起身,像要坐起來喊的姿勢,然后,火舌貪婪地?fù)磉^去,裹挾著她。熊熊燃燒的火焰,似乎還發(fā)出貪婪的呼嘯。火中在喊?我繞到爐的出口,走來走去,等待。穿著工作服的員工表示要燒透些。然后,焚尸工用一個長長的鉤子,勾著爐膛,爐下有個漏斗,拉出,是一個小鐵箱的粉狀白骨。活了90個春秋,只剩一捧骨灰。一個歷史的孤本隨即消失,不留文字。
妻子哭得哭不出聲,哭不出淚了。旁邊的人勸:這是你媽的福氣,你日日夜夜陪伴著她,三年,哪個子女能這么無微不至呀?
骨灰盒葬入墓園。10年前,已安排了壽墓,岳母還能走的時候,親自來看過自己的墓。我們“不放”,她自己“走”了。一口痰,就一呼一吸之間,她的表情沒有痛苦,只是沒來得及合攏嘴,像欲喊,沒喊出。是雙穴墓,另一半墓穴是空的,那是我未曾見過的岳父的墓穴,同一座墳?zāi)?,里邊相鄰的兩個穴,像是鄰居。
一晃七日。我們準(zhǔn)備了“頭七”——早晨去墓園祭祀,但家里也要做個儀式。昨天,妻子籌辦著一桌祭“頭七”的齋飯,她時不時地追憶該怎么擺放(香燭、筷子、佛經(jīng)的位置、朝向)。以前,一年一度,都要辦一桌齋飯,祭祖宗大人,而且由岳母一手操辦。她站在我們前面,我們只要按照她組織的程序拜一拜祖宗,她還旁白,托祖宗保佑我們?,F(xiàn)在,妻子一下子站在了前面,還不習(xí)慣,后悔沒有上心將母親言傳身教的細(xì)節(jié)保留下來,她只有摸索著擺放。三年前,岳母操辦齋飯,一臉疲倦,她說:身體不爭氣,我做不動了。妻子恰好辦理了退休手續(xù),說:我接你的班,今后,你動嘴指揮,我動手操辦。這三年的祭祖,妻子時不時地到床前向她請教。
天蒙蒙亮,我醒來,半邊床已空了。我聽到客廳的腳步聲,我喊她。
妻子以為有什么緊急的事情,她進(jìn)來,首先拉開窗簾,陽光一下子涌進(jìn)來,豁亮刺眼,像舞臺拉開了帷幕,打亮了燈光。
我仍躺著不動,只是把臉側(cè)向她。我有個習(xí)慣,早晨一醒,先不動,回憶夢。好的夢,我不說,天機(jī)不可泄。如果夢到不吉的元素,我也不在乎妻子聽不聽得進(jìn),就說出夢,還要選擇太陽出來的當(dāng)兒,那樣,不吉的夢就融解了——消災(zāi)。
妻子開始疊被子。
我說你別急著整理,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咱母親。
妻子停住手,自然是俯視的姿態(tài)。
我仍躺著。這是一個十分清晰的夢,我敘述起夢境——還是傍晚下班,我走進(jìn)住宅小區(qū),走到我們居住的樓前,岳母在樓下散步,她竟然放棄了拐杖。我從床上坐起來,需要手的輔助,盡可能重現(xiàn)夢里的細(xì)節(jié)。
岳母看見我,似乎她特意等候著我下班歸來。我走到她的面前,停住。我說:我說過你能夠下樓走一走嘛。她像聽到了起步的口令,在我面前五六米的幅度內(nèi),走了兩個來回,然后,她問:我走得好不好?
妻子關(guān)注著我。我索性站起來,在席夢思的雙人床上,像是登上了舞臺表演。我先用動作復(fù)現(xiàn)岳母走動的姿勢,然后,我又扮演自己的角色。我說:走得多漂亮、多自在呀。
我極力模仿一種女孩的笑,因為,夢里,岳母帶著小姑娘的樣子,這是她兒時老照片里的微笑,我知道我學(xué)得不夠像。我說你再走一走,讓我再欣賞一遍。我返回岳母的角色,在床上走,我已經(jīng)在表演起兩個角色。
妻子瞟了一眼柔軟的床,表示替床擔(dān)憂。我又立刻返回自己的角色,進(jìn)行評點:走得確實漂亮。岳母像害羞的小姑娘一樣笑了,夕陽映紅了她的臉,是臉紅還是晚霞?我分身出第三個角色,旁白。我對妻子說:已經(jīng)分不清了。
妻子說:你別把床踩塌了。
我說:你別搞干擾,還沒說完呢。
我對岳母說:你走得這么好,但是,在最佳狀態(tài)的時候,要節(jié)省力氣,保存實力,那么就能細(xì)水長流,每天都能夠這么開心地走一走,不能圖一時新鮮,現(xiàn)在,我們上樓了。我轉(zhuǎn)換為岳母的角色,夢里,岳母說:我走累了。我說:我來背你上去。
我在床上做出背負(fù)的樣子,好像我背起了岳母,做出邁上樓階的姿勢,一步一步,很穩(wěn)。我超越了夢里的我和岳母,觀察自己背的情況。我說:我像平常一樣邁上臺階,感到越背越輕,輕得簡直沒有分量,我始終沒有回頭,進(jìn)了門,我說:我們到家了。
我站在床上,俯視妻子。我敘述著,我松開手。我說,那一刻,我背上飛起了一張白紙,像是一張紙被風(fēng)揭走。我記得那一張白紙到我前面,像小船一樣悠悠地飄蕩,那上面沒有字跡,一張純粹的白紙。我的身后,岳母不在,沒有她的身體了。我做出四下里尋找的姿勢。我說,夢里,我沒有焦慮,只有納悶。
我跳下床,赤著腳,踏在木地板上。我說:我追隨著那張白紙,來到陽臺(岳母的房間通向陽臺)。白紙輕盈地穿過了陽臺的防盜柵欄,往上飛升,天空像海一樣藍(lán),地面都是鮮綠。我站在妻子的跟前,前面就是臥室敞開的窗戶。我們沐浴著早晨的陽光,我做出仰視的姿態(tài),那是夢里的我的姿態(tài)。
我解說:那張紙,超越了樓的高度,陽光、藍(lán)天襯著它,就在那一瞬間,它似乎展開了翅膀,我分明聽見翅膀拍擊的聲音,很有力??罩?,本來是一張白紙,瞬間轉(zhuǎn)化為一只白鴿,白鴿飛向圣歸山墓園。我說夢里,我看見綠色的墓園,一排排靜穆而醒目的墓碑,白色的鴿子,一點白融入一山綠,鴿子落在一個墓碑上,收起翅膀,一動不動。我期待著妻子的反應(yīng),我做了個敘述完畢的動作,劇終。
妻子眼里盈滿淚花,說:我怎么沒夢見,這么多天,不進(jìn)我的夢,倒給你托夢。
我說:你看看,你看看,你嫉妒我的夢了吧?一個家,一個門,進(jìn)了總門,每個房間的門,都是家一部分。我說,可能體諒你這幾年的精心照料,那不是一般的家人可以承受的瑣碎,相比之下,我閑來無事,我是家務(wù)瑣事的甩手先生,所以走進(jìn)我的夢,是提醒一下我吧,也是發(fā)揮我擅長做夢的能耐,用人用的就是一技之長嘛。
妻子像是受了委屈:不管怎樣,也應(yīng)該走進(jìn)我的夢里呀。
我說:你也許遺忘了,你沒有憶夢的習(xí)慣,做了夢,醒來一動,夢就消失了,像膠卷曝光,夢相當(dāng)嬌氣,好了好了,準(zhǔn)備出發(fā)。
兒子已經(jīng)等候在墓園的大門口,他乘高鐵趕了回來。我們徑直到了岳母的墓前,夢中的墓模仿了現(xiàn)實的墓。我俯身細(xì)觀墓碑,想尋覓鴿子棲過的痕跡——仍然沒脫開夢。還不甘心,試圖在現(xiàn)實里尋覓夢的證據(jù)。
妻子擺出了點心、果脯、蘋果、香燭。橄欖、酸梅都是岳母常含的果脯。記得我妻子給她削一片蘋果,在溫水里浸泡過,然后讓她含上。過一會兒,她原封不動地吐出來。有一天,岳母提醒道:能咬動的時候,要趕緊吃,現(xiàn)在我的牙齒不管用了。
我望著綠色中顯眼的墓碑,一排一排,整整齊齊,從上到下列在整座寧靜的山體上,宏偉壯觀,我期望看見那一只白鴿。藍(lán)天遼闊,有羽毛般的淡云。
妻子說:過來,拜一拜。然后,妻子在旁邊說:媽,你有什么想法,也給我托個夢,我真想看見你。
于是,我腦海里飛起一本童話。那還是我念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我從一位上海知青那里借了那本禁書,不敢?guī)Щ丶遥ò职窒舆@類書會惹麻煩),我就用一張報紙包住,挖了個小土坑,把書埋在屋前不遠(yuǎn)的柴垛下邊。
半夜,雷聲驚醒了我,像天崩地裂,還有利劍一般的閃電,接著是暴雨,滿世界凈是雨聲。我以為這是老天爺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沖著我,采取這種方式懲罰我、阻止我進(jìn)入童話世界。我想像書里的人物倉皇逃出,卻無處避雨。屋里也漏雨,雨敲擊著接雨的器物,臉盆、鋼精鍋。我真想跑出去接應(yīng)——書里的人物逃出,那么,書就出現(xiàn)了空白,如同沒有人居住的房子。第二天早晨,天空像水洗過一樣明凈、晴朗,似乎昨夜未曾下過暴雨。雨水浸透的書,軟塌塌、黏糊糊,像一塊浸濕的土坯,正在回歸泥土。
作者簡介:
謝志強(qiáng),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協(xié)全委委員、特約研究員。曾在新疆生活二十余年。迄今已發(fā)表小小說近2000篇,出版專著23部,其中文學(xué)評論3部,長篇小說《塔克拉瑪干少年》。90余次獲獎,包括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排行榜、冰心兒童圖書獎及新世紀(jì)風(fēng)云人物榜金牌作家等。500余篇入選各類選刊、選本,40余篇被十余個國家譯介,并列入大學(xué)、中學(xué)、小學(xué)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