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
乳腺科病房長長的走廊,兩側擺著綠蘿。一個保潔員抱著幾束鮮花,把臉從花里伸出來,跟我笑——病房里的鮮花太多了,不舍得扔,放在公共洗手間或者直接送給保潔員。保潔員抱著這些鮮花到醫(yī)院外賣鮮花的地方,以很低的價格把鮮花賣出去。
最后一次化療結束了,心情如期好起來。艱難的事情終于過去了,難免心生喜悅。我也用微笑回應保潔員,今天看到她很親切。但我屏住呼吸,怕嗅到刺鼻的花香?;熎陂g厭惡的味道和顏色會條件反射地引起腸胃反應。
今天我出院。我出院離開這里,不是說我身上的癌細胞沒有了,也不是說暫時休眠的癌細胞不會卷土重來。只是醫(yī)院的手段用盡了。出入婦女保健醫(yī)院半年之久,臨了,漸漸消彌了對它的恐懼和厭惡。就像對這場疾病,漸漸培養(yǎng)起了與它和解的心態(tài)。吃五谷雜糧就要生病,就像太陽有正反兩面,我不過是走到了太陽的陰面。它不是羞恥,不是災難,更不是瘟疫,它是我另一部分的生活,是生活的另一層含義。我原諒了我的身體,不管它出了多大的錯,畢竟它是我的唯一。
治療手段是國際規(guī)范化的——手術,化療,放療,內(nèi)分泌治療。不論種族,所有得了乳腺癌的女人或少數(shù)的男人,都用這種治療方法按部就班地醫(yī)治。當所有的治療手段用完之后,醫(yī)學便算是對患者盡了心,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這多多少少有點聽天由命的意思。要知道,我們最無法掌握的,恐怕就是自己罹患了疾病的軀體。關于放化療的效果,眾口不一。臨床上講,放化療對暫時控制腫瘤有絕對的效果。但沒有一個醫(yī)生會告訴你,放化療醫(yī)治的,只是已然發(fā)生的事情,它只是針對著既成事實的。那么,如何才能改變癌的根源呢?一只母雞孕育了一只臭蛋,我們對這只臭蛋百般醫(yī)治,可怎么能讓母雞不再下
臭蛋呢?
不知道。
還有最后一件事——去見見我的主治大夫,她要給每一個出院的病人下醫(yī)囑。穿過一間間病房,心理排憂室,護士工作站……我在玻璃門上照了照鏡子,我戴著假發(fā),配著義乳,像一個堂而皇之的假冒偽劣產(chǎn)品。
推開蒙大夫辦公室的門。
蒙大夫的對面站著一個女人,看見對方,我們彼此都有點不自在,想躲避卻是來不及了。蒙大夫對我招了一下手說,快來,我要上手術了,這是你的出院報告單。我走上去,站在那個女人的旁邊。蒙大夫握著鼠標看著電腦屏幕,找出我的病歷,說,你們倆的情況差不多,早中期,淋巴零轉移,預后好。內(nèi)分泌治療方案也是一樣的。雌激素、孕激素為陽性,你們屬于雌激素依賴型乳腺癌。正常月經(jīng)狀態(tài),口服三苯氧氨,每天一片,服用五年。這個藥物是降低激素水平的,減少雌激素對腫瘤的刺激作用。內(nèi)分泌治療有不同程度的副作用,但是可以提高五年生存率的百分之三十,利大于弊,一定要堅持服用五年。
還要五年。哦,原來還遠遠沒有結束!這也許才是另一個開始。
看著蒙大夫握著鼠標的右手,前胸又襲來疼痛。這只手看起來單薄、柔弱,可聽護士說,蒙大夫一個星期三天手術,一個月要切除六十只乳房。
蒙大夫繼續(xù)說,三個月后回醫(yī)院復查,平時有什么問題避開我手術時間可以給我打電話。她挪動鼠標瀏覽著我們倆的資料,說,喲,你們倆住在同一個小區(qū),藍雁城,那里的房價不菲啊。這個病也是一個心理疾病,你們互相照應互相排解啊。
醫(yī)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我們對醫(yī)生又怕又愛。和我一個病房的白舍舍,看見醫(yī)生就發(fā)抖,結巴得一句話說不上來。我看了一眼旁邊的女人,互相點了一下頭。我們戴著同一個牌子的假發(fā),瑞貝卡。
蒙大夫站起來了,要上手術臺了,她已經(jīng)急匆匆地邁開腿了。蒙大夫是我見過的最忙碌的人,只要她一出現(xiàn),就被病人和家屬團團圍住,仿佛病人的命就吊在她身上。她說話的語速極快,停頓的時候趕緊捯一口氣。在這里攪和了半年了,離開時我應該說幾句感謝的話??膳赃叺呐送蝗簧锨耙徊阶ё∶纱蠓虻母觳舱f,蒙大夫,我想知道我的那只乳房……蒙大夫頭也不回地說,L,我給你說多少遍了,不要糾纏那只乳房了。有命才能活,不是有乳房才能活……蒙大夫走了。
L的眼淚噴涌而出,我看到她精致的臉蛋變了形。
我知道,L是想問,她的那只乳房,那只切下來的乳房,哪兒去了?她要出院了,她想知道她的乳房放在哪了。
2
要離開了。我站在長長的走廊里,一盆盆的綠蘿長得一模一樣。病房里的嘔吐聲,家屬匆匆的身影,護士一路小跑的姿態(tài),這些,構成了醫(yī)院最尋常的場景。那些切除了乳房的女人們,一個個的青皮大光頭,招搖地在走廊里穿梭,或者三五聚到一起,說著彼此的義乳,仿佛談著自己家的丈夫和孩子,嗔怪而癡迷。一般情況下,首次化療后第十四天左右,頭發(fā)就開始脫落。當?shù)谝豢|青絲應聲而落時,女人們第二次大放悲聲。第一次當然是切乳房的時候?;熜枰肽昊蛘吒L的時間。起初,女人們戴著帽子,時間長了,天太熱了,也就失去了耐性,索性光著頭。如果這里都是一些光頭的女人,誰還在乎呢?
那個精神失常的女孩子又從病房里跑出來了,抓住一個小護士的胳膊說——誰能把乳房舉過頭頂?你告訴我,誰能把乳房舉過頭頂?她的家人撲過來,拽她回病房。她掙扎著扭過頭來,哀求的眼光黏在我的身上,她說,救救我吧救救我吧,誰能把乳房舉過頭頂……
我的心沉下去。這個姑娘是大三的學生,一個網(wǎng)絡詩人。自從她從 ICU出來,男朋友就再沒照過面。第一次化療脫發(fā)后,她的神經(jīng)開始分裂,逢人便問——誰能把乳房舉過頭頂。這聲詩句一般的詰問,就像一個漂亮而殘忍的隱喻。是的,什么樣的男人能撇開女人的身體而熱愛她的靈魂?什么樣的社會能尊重身體缺失的女人?是的,沒有人會把這樣的女人舉過頭頂。
提了簡單的行李,走向電梯,病友白舍舍跟在身后送我。她是一個回族婦女,包著黑色的蓋頭。半年前她和我同時進的手術室,同時進的 ICU,同時站著進去躺著出來。因為中途籌不上錢,化療中斷,她現(xiàn)在還沒有結束治療。病友們對她都好,人病了,心卻善了。有公費醫(yī)療的就把多余的“升白針”給她用,一劑“升白針”一百八呢。她說著當?shù)赝猎?,不好聽,因此她幾乎不怎么說話,光是笑。他的男人戴著干凈的小白帽,只要她一換藥,男人就蹲在治療室門口聽動靜,她一呻吟,男人就沖進去喊,阿么溜阿么溜?意思是怎么了。大夫就有點不耐煩,說,每天換藥你每天問阿么溜,難道你不知道阿么溜?有一次我們在理療室做康復,我開玩笑說,你男人對你挺好的。白舍舍突然臉紅了。她說回族男人是可以娶二房的,可她的男人不拉掛外面的女人?;刈迮顺燥埐荒苌献溃貌∫院?,老人和娃娃們在的時候,男人板著臉把空碗伸給她,讓她續(xù)飯。娃娃們一轉身,他就把飯碗塞進她手里說,飯吃!飯吃!麻溜飯吃!她還學了一下男人正襟危坐的表情,往她手里塞飯碗的動作,哎呀,笑得我們刀口疼。最后她說,男人對媳婦好,一個莊子的人都對這個女人好。看來莊子里的人待她都不錯,所以她總是高興的,仿佛這場病讓她得了便宜。
白舍舍執(zhí)意上電梯送我。她可能習慣電梯了,剛開始她坐電梯會暈,干嘔??苫煏r她卻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嘔吐。熬過反應期,我們問她為什么不吐。她有點羞澀地說,化療藥每次八千多塊,吐出去不就虧了。聽了真是讓人心酸。
我接了老公的電話,路上堵車,估計半個小時才能到醫(yī)院。
我和白舍舍道別,她笑得臉紅紅的,感覺她對我有什么話說。果然,她湊過來,一個指頭點著胸部說,咱們的那只乳房……
我趕緊打岔說,啊啊,你都有三個孩子了,你男人對你那么好,莊子里的人對你那么好,有沒有乳房沒關系,沒關系。多保重啊,多聯(lián)系啊。我逃似地往前走,到了大門口回過頭來,看到白舍舍還站在那兒跟我笑。
站在大門口東張西望。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有進來的有出去的,絡繹不絕。我進來的時候是隆冬,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盛夏。馬路上的女人們穿著漂亮的裙子,挺著胸,她們都有兩只乳房,愛著她們的男人們知道她們文胸的杯罩。回望一眼這家醫(yī)院,看一眼“婦女保健醫(yī)院”六個鮮紅的大字,我覺得,我已經(jīng)不是進來時的那個我,我的東西丟在這里了。
中國乳腺癌每年發(fā)病率為萬分之四,低于世界水平。全世界每年乳腺癌發(fā)病一百多萬,一年一百多萬,十年呢二十年呢?那些切下來的乳房可以繞地球一周了。我閉上眼睛,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星球,一個個帶著血的乳房前赴后繼地環(huán)繞起來。那里邊有我的,有白舍舍的,有 L的……我渾身戰(zhàn)栗,胸部劇烈疼痛,躬下腰身。身邊有汽車鳴笛,一個女人從車窗伸出頭來,說,沒人接你嗎?搭我的車吧。
我臉色煞白地坐在副駕駛座上,努力對 L笑了一下。
我和 L都住在藍雁城,她在小區(qū)附近開了一家鮮花店,小區(qū)里的很多人都知道她。我家那棟樓下有一片綠化帶和一個涼亭,我經(jīng)??吹剿谀抢镒鲂∈止せ蛘甙l(fā)呆。當我們第一次在乳腺科的走廊上碰到的時候,彼此下意識地走開,裝作不認識。女人最怕在這個地方遇見熟人,尤其是一個小區(qū)的,怕說出去。我剛做了手術的時候,只要有熟人來看我,我就滿臉通紅,像是被扒了衣服。聽病友們說,那個女人,那個漂亮女人,從來都是一個人來做化療。能一個人做化療,這該是一個多堅強的女人。她們說的就是L。
L手握方向盤,開得慢,她繞著醫(yī)院轉了一圈,我想她和我的心情是一樣的。當我們走到醫(yī)院后門時,看見從醫(yī)院里開出兩輛大貨車,集裝箱那樣的車體,車身上赫然寫著四個字:醫(yī)療垃圾。
這是一家女性專科醫(yī)院,每天要切掉十幾個乳房,一個月是多少一年是多少?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這些可憐的東西放在哪里???
L側過臉來驚恐地看了我一眼,突然腦袋伸出車窗外,放聲嘔吐。
大半年的住院生涯,讓我更愛自己的家。我登高爬低地把房子收拾了個底朝天。把在醫(yī)院穿過用過的物品全部扔掉,這樣我就和前面的事情做了一個了斷。
坐下來喘息,欣賞,從此享受重新開始的生活,心里充滿了安慰。我撫摸花瓶,餐桌布,繡花窗簾,豆?jié){機,補水面膜,這些是我美好的生活。它們溫暖,貼心,它們的存在,表明我活著??粗鼈儯纳屑?。走進廚房,橄欖油,大白菜,紅辣椒,哦,那芹菜新鮮得枝葉還支楞著,仿佛還在長呢。丈夫下班回來了,如期嗅到了飯香,他抽著鼻子說,是干鍋蝦嗎?是干鍋蝦嗎?男人么,最要緊的在嘴上。
家庭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處。那一場不幸,像是一部電視劇中間插播的一段廣告,過去了。
不同的是每天吃一片三苯氧胺,降低雌激素。
我還是不想出門。遠遠地看到一個熟人,如果躲不開了,我就原地站著,迅速正一下假發(fā),乜一眼胸部,沒有什么不合適,趕緊咧開嘴笑。在醫(yī)院的時候,大家都是一樣的,尤其是在疼痛、在嘔吐的時候,命都顧不上,誰還在意這個,或者根本想不起這個東西了??墒腔氐秸5纳钪?,我覺得,我跟別的女人是不一樣的——人家都有的,我沒有了。
好在我家對面的樓上,還住著 L。我可以看到她家的亞麻窗簾,暗黃色的燈光。我們倆是一樣的。無形之中,我對她生出了一種感情,在藍雁城這個空間里,我們是同類。有事沒事我往她家的窗子上瞄一眼,心想,她在做什么。
到商場買衣服,進了試衣間,剛脫下衣服,營業(yè)員推開試衣間的門,可能是想幫忙。我尖叫一聲捂住前胸,嚇得營業(yè)員也尖叫一聲。我低著頭匆匆離開,索然無味。
我倒不怕我的丈夫嫌棄我。我們是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一心一意地過日子,夫妻感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當初手術切除的決定是他做的,他說,切了保險,沒有這個器官了,就不可能在這個器官上復發(fā)了。有道理,很有道理,如果一個人死了,這個人的身上當然不會得病了。當我對乳房耿耿于懷郁郁寡歡或者抱怨他的時候,他會有點生氣地說,孩子都這么大了,你還要那個乳房干什么,身外之物么。仿佛我是一個多么斤斤計較的俗人。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說乳房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才是身外之物,而乳房是生時帶來死時帶去的。一場婚姻維持了幾十年之后,夫妻間,乳房確實變得無關緊要了。也許是經(jīng)歷了生死,我更加寬容,丈夫覺得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挺好了。晚上我們躺在床上說著閑話,他習慣性地手伸過來,在我那個殘缺的地方摸來摸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仿佛數(shù)不清我有幾條肋骨。我忍住淚水,不想為已然的事實傷心。我留心過,他幾乎再沒有碰過我好的那只乳房,他的手總在那片廢墟上流連。我們已然成為了親情,說不上愛戀,只是心疼。他沒有安慰過我什么,他嘴上幾乎不提這事兒。我甚至慶幸,多虧他以前也沒把我這個東西當回事,多虧他把我的乳房只當成孩子小時候的奶嘴兒。想到這個,我心里就偷著樂。我哼歌,我剝一塊巧克力,我看一眼窗外,恰好滿世界的陽光,我心情就好極了,傻巴拉幾地哈哈大笑幾聲。
三苯氧胺的副作用顯現(xiàn)出來了,骨頭疼,肌肉疼,潮熱,心慌胸悶,鈣流失,失眠,面色萎黃。道理很簡單,雌激素大幅度降低以后,非過渡性地提前進入老年狀態(tài)。老年女人的所有毛病都在我身上出現(xiàn)了。我給蒙大夫打電話,她說很正常,利大于弊,比起化療不是好受得多了?
我以為治療告一段落了,我以為用手術刀一切了之了,沒承想,一場持久戰(zhàn)才開始。L就在對面的樓上,我想知道 L怎么樣了,她和我的反應是不是一樣。
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有一個男人站在樓下,仰著頭看 L的窗戶。有一次,一個女人站在下面罵她。我聽過跳健身舞的大媽們議論,L已經(jīng)等了那個男人許多年,但那個男人離不了婚。在我看來,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掉進人堆兒里根本挑不出來。可話說回來,每一個人的情感世界,都是一場江湖,外人的妄自揣測,只能是淺薄的。
在樓下散步,我終于看到了 L,我們對視而
笑,心領神會地往涼亭走。坐下來,一時沒話說。我近距離地看她,她眼角有了細致的皺紋,
可她的眼波水一樣的清亮。她的肌膚和體態(tài),全然不像個四十出頭的人。尤其她的眼神,甚至還沒有煙火氣。她沒有跳進婚姻,骨子里仍是女兒態(tài)。這場病對她簡直是暴殄天物,我對她生出了疼惜。
鋤草機嗡嗡地響著,爬山虎結實地綠著。午
后的陽光懶洋洋地挪動,我們有幸活在清風里。她先開了口,說,你臉色不好。我說,我吃那個藥副作用很大,你怎么樣?她說,我沒有吃。我張大了嘴。醫(yī)生囑咐我們這個藥一天都不
能差。她幽幽地說,我從互聯(lián)網(wǎng)上查閱了大量的資料,癌細胞是不能被消滅的。
我又張大了嘴。如果癌細胞不能被消滅,我們豈不是白割了?我們的化療豈不是白做了?我們的頭發(fā)豈不是白掉了?我們不是白白死去活來了?
她表述著自己的認識:人類根本不知道癌癥的起因,所有的治療方法都是人類的想象。化療的宗旨是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可對于一些人,即使錯殺了一千那一個也會成為漏網(wǎng)之魚。更有甚者大劑量放化療,結果是癌死了人也死了,同歸于盡。放化療,是一個蒙著雙眼的射手,有中的的,是撞上的?;颊邽榱四苤猩夏侵Ъ纪ζ鹦靥庞先?。
“你如果是那含淚的射手,我就是那一只決心不再躲閃的白鳥”——這是席慕蓉的詩,《白鳥之死》。
我們的眼圈紅了。自從經(jīng)歷了這件事,我就再沒有肆無忌憚地哭過。流個女人的眼淚,對于我們是蒼白的,無濟于事。
L穿著一件亞麻長裙,沒有任何裝飾。我能感覺到,她的內(nèi)心鎮(zhèn)定得猶如我們身后的樹。她和這個秋天渾然一體,誰都看不出來,這個秋天是有病的。
她低著頭繼續(xù)說著:現(xiàn)在所謂的國際規(guī)范治療把癌細胞當成外來的敵人,用戰(zhàn)爭的方式摧毀它。殊不知,我們每個人身上的正常細胞在生長增殖的過程中失去控制就形成癌。癌是我們的基因和細胞,是我們自身,消滅它就是消滅我們自己。
我雙臂抱住前胸,手腳冰涼。失控,就會成倍生長,無限增殖。失控,對于人,其實是個大概率事件。就像我們的情緒,用失控,發(fā)泄精神上不能承受的重量。而肉體上的失控,就是癌。癌有多強大呢?據(jù)說幾百年前一個非洲婦女的癌細胞,放在適合它生存的養(yǎng)分中,現(xiàn)在還活著。它強大到可以不死,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東西,除了癌。
L的語氣加重了:癌不是外來的病毒和細菌,它是我們自身的細胞和基因,人類天生攜帶了這個宿命。外來的敵人來了我們可以用抗生素消滅它,可癌就是我們自己。消滅了癌就是消滅了我們自己。醫(yī)學對我們太粗暴了,有病了就割,哪有病割哪,直到割完。醫(yī)生對我們太無禮了,女人年齡大了乳房就沒用了,這簡直是法西斯的邏輯。
一股悲傷從腳底升起。想起進手術室時,我躺在推床上,白色的天花板“得得得”地向后退去,我知道進了那扇門就完了。門開了,就要合上了,那是隔斷陰陽的屏障,我突然挺起脖子向著外面喊:我愛……
如果我沒有從手術室里出來,那將是我的遺言。我愛外面的那個世界,愛藍天和綠樹,愛空氣和太陽,愛我的家,愛我的親人。那時候來不及哭,我睜大眼睛看他們怎么割我。我看到一個女孩子一絲不掛躺在手術臺上,已經(jīng)麻醉了。她二十多歲,鮮活的身體像一匹緞子,一觸碰就會化了。她的兩只小乳房梨白桃紅,微微向一側偏著,因為真實而美好。那兩只美麗的小東西,也許還沒有經(jīng)歷過男人,有著涉世不深的嬌憨,或者干脆就是不諳世事的任性。她不知道什么樣的生活在等著她,終于精神分裂,逢人就問——誰能把乳房舉過頭頂?
好在我們從 ICU出來了,L也出來了,我們活著。重新展開在我面前的世界,仿佛是賺來的,我們備感珍貴。
L最后說,我們對自己無能為力,所以我們只能化干戈為玉帛。讓癌活著我們也活著。我們應該做的是,不要給這個種子提供生長的土壤,那就是加強身體免疫力,恢復身體自愈力。而企圖消滅種子那是醫(yī)學的歧途。我們接受的各種治療是在消滅這個種子,而這個過程恰恰破壞了身體環(huán)境,正走向了我們愿望的反面……
我心亂如麻。我驚訝于 L的表述——她把多少個日夜用于對這些知識的學習了呢?這當然是令人悲傷的!我明白,她企圖自救。
我們該怎么辦?
L說,我們已經(jīng)被過度治療,我們再不能繼續(xù)治療。停下來,讓身體喘一口氣。停下來,讓心靜一下。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頭扎進互聯(lián)網(wǎng),各種說法五花八門,令我神志顛倒。不進行規(guī)范治療的患者有活下來的,但死亡的更多,因為死人是不會說話不會上網(wǎng)發(fā)表言論的。規(guī)范治療的患者死亡的也很多,但活下來的更多。大量的科學數(shù)
據(jù)表明,“手術、化放療和內(nèi)分泌治療是早中期乳腺癌最有效的治療方法,五年生存率百分之八十,五年之內(nèi)不復發(fā)轉移,臨床上視為痊愈”。
丈夫說,我們得聽醫(yī)生的,他們是最有發(fā)言權的。我不想聽醫(yī)生的,但我得聽丈夫的。
我坐在早晨斜照進來的第一縷陽光里,這是我吃藥的時間。手心里是一只白色的藥片,它放進百十斤重的人體里,簡直就是滄海一粟。但事情不是這樣的,它四兩撥千斤,進入血液后三個小時達到峰值,它迅速搶占了雌激素受體,阻斷了雌激素的轉化。雌激素是女人之所以成為女人的必然條件,也是誘發(fā)乳腺癌的元兇。那三苯氧胺能讓女人變成男人嗎?蒙大夫說,對于發(fā)育期的女性會影響到第二特征,對發(fā)育成熟的女性不會。
雌激素,是女性身體里很重要的一個物質(zhì)。女性乳腺癌高發(fā)期在45—55、70歲兩個年齡段,這兩個年齡段女人的雌激素水平容易出現(xiàn)問題。既然雌激素是誘發(fā)乳腺癌的元兇,那我們每年單位體檢,怎么沒有檢查雌激素水平這一項呢?在多項檢查中,一會穿衣服一會脫褲子,折騰大半天時間,什么毛病都沒有。為什么沒有人跟我們提起雌激素呢?
如果說切除乳房只是改變了一個女人的外形的話,那我手心里的這只藥片,才是一個魔鬼,它真正顛覆了女人的身心!不到五十歲的我,會變成六七十歲的身體。物質(zhì)決定意識,縱有再好的心態(tài),人有力量和自己的血液、心臟、骨髓、大腦皮層、神經(jīng)遞質(zhì)抗爭嗎?
我挪到鏡子前,照。頭發(fā)稀薄,面色黯淡。我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了啊,真是萬分羞愧。仿佛我做了對不起這個世界的事情,無地自容。我一把年齡了,我孩子那么大了,我丈夫不嫌棄我??墒侨嘶钪?,健康,美,向上,是每一個人的權利,也是對這個世界的義務。也許沒有太多的人在意我的外表,但我得敝帚自珍。對于我自己,我的身體是唯一的,對于我的親人,我是無可替代的。我真的不想放棄自己啊。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p>
狗日的三苯氧胺!
我跳起來,把三苯氧胺扔進垃圾桶。
丈夫趕緊貓著腰刨。他說,不許胡鬧啊,咱們得聽大夫的。你要是這樣,我叫兒子別上大學了,回來看著你。
我摔門而去。
4
我站在樓下,看 L的窗戶亮著燈。我上樓,聲控燈漸次亮了。L家門口有一塊草編的門墊,旁邊有不少煙灰和煙蒂。
我敲門,里邊狗叫了。我小聲喊,L,L。
門開了,L臉上敷著面膜,腳下繞著一條狗。這是一條京巴,可笑的是,它身上裹著一條文胸,湖綠色的,煞是鮮亮。
我說著打擾了的客氣話,其實也不是客氣話,我真的覺得是打擾了人家。我打量著這個空間,準確地說,這不是一個家,沒有柴米油鹽的味道。這是一個閨房,有的只是脂粉氣和一縷紙墨的清香。果然,客廳里有一張書案,上面是宣紙和硯臺。
見到 L,卻一下子不知道先從哪里說起。好在京巴這狗東西是個人來瘋,在我們腳下竄來竄去,看來狗也被憋悶壞了。我伸出手摸了摸狗身上的文胸,絲質(zhì)的蕾絲。京巴沒把我當外人,撲在我懷里一頓舔,我的手癢得想笑。主人喝著狗,叫我去衛(wèi)生間洗手。
衛(wèi)生間很干凈。洗了手一轉身,看到墻上掛著一件男式睡袍,下面放著一雙拖鞋,冷丁一看,像站著一個人。仿佛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我訕訕地出來,胸口疼。
喝了一口茶,我進了正題。我對 L說,三苯氧胺還是要吃的。大量的調(diào)查結果顯示,它可以使五年存活率提高百分之三十,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也許我們就在這百分之三十里。你還年輕,堅持五年過后,內(nèi)分泌系統(tǒng)會慢慢地修復的。你不要冒這個險。
我抓住 L的胳膊,盯著她的眼睛,語重心長。我想拉近我與她的距離。果然這個肢體語言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她說,我有自釀的葡萄酒,咱倆喝一杯。
于是我們坐到窗前的一個玻璃茶幾旁。茶幾上插著一枝黃色的蜀葵。
L說,誰也不敢拿唯一的命冒險,她正在用中醫(yī)代替西醫(yī)的內(nèi)分泌治療,這種方法溫和一些。她堅信,雌激素只是乳腺癌誘因而不是病因。她不能對現(xiàn)下的所謂規(guī)范治療全盤埋單,她不想妥協(xié),不想節(jié)節(jié)敗退。她不想做一個沒有雌激素的女人,她不想變老變丑。
——問題就在這里,她不想失去美麗。
我還是想說服她。我說,我曾咨詢過專家,能不能用中醫(yī)代替內(nèi)分泌治療。專家說中醫(yī)只能配合內(nèi)分泌治療,減輕內(nèi)分泌治療帶來的副作用 ……
L搖著頭,她說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不一樣,在她眼里,尊嚴比生命更重要。一個沒有美麗的女人就像一個沒有財富的男人一樣,何談尊嚴?
突然聽到有人敲門,聲音很輕。L噓了一聲,把京巴摟進懷里。我站起來想走,L擺擺手示意我坐下。敲門聲沒有了,里外一片安靜。我想那個人可能在門口吸煙。L低著頭,臉上泛起酡紅。大概十分鐘,聽到下樓的腳步聲,L和我同時釋了口氣。
總得說點什么。我說,沒有人照顧你,有什么事你就找我。不過,最好,還是要成個家。
L說,都成這樣了……
我也知道她和我的不同。對我而言,我的乳房為男人養(yǎng)育了孩子,已經(jīng)完成了一個家庭的使命。在我的家人眼里,乳房是一個傳宗接代的生殖器官??墒菍τ谝粋€還沒來得及成家的女人,她首先需要面對的是愛情。而乳房,在愛情里是一個千真萬確的性器官。如果沒有了這個器官,性愛是不完美的,性愛不完美,情愛也不完美。因為對方還很重視這個東西,沒有這個東西的女人就覺得理短。如果這還是一個驕傲的女人,她就不能接受這樣的生活。
我再一次無言以對。我們無法在一個層面上溝通,難道因為我們一個是婚姻中人一個是婚姻外人?婚姻中和婚姻外的女人,什么時候有了這么嚴格的界限?哦,僅限于得了乳腺癌的這一群。對于過了幾十年的夫妻,彼此熟視無睹,妻子少了一只乳房跟家里少了一件家具一樣??蓪τ谶€沒有把自己變成妻子和孩子娘的女人,沒有把愛情發(fā)酵成親情的女人,身體如何裸裎相見?
L垂著眼睛。她蹉跎了自己的時光,甚至她蹉跎了自己的身體。她沒有及時把握住屬于她的愛情并把它醞釀成親情,她對自己沒有一點儲備。她沒想過身體是各個器官組合的,因此是一件一件走的,一點一點離開的。她沒想到她會殘缺,她沒有一點準備,猝不及防。也許,她現(xiàn)在只有一條路:獨身下去,才能獨善其身。
我看到她的眼白瓦藍瓦藍的。我一直看進去,觸到了她內(nèi)心的堅硬。我相信,一個等待了許多年的女人不會這么心硬,只是她經(jīng)歷了生死。一只看不見的手,把未來拉到了我們面前,我們看清了,我們身體的一部分已經(jīng)提前走了,過早地離開我們了,我們與我們的那一部分陰陽相隔。我們曾經(jīng)悼念離開我們的親朋好友,而眼下,我們悼念我們的那只乳房,悼念我們一部分的死亡。早晚,我們會與那一只乳房久別重逢再度會合……
我還想說三苯氧胺,L用眼神制止了我。
她伸出手來又握上,做了一個加油的動作。她臉上沒有一絲的脂粉。
5
刮了一夜的秋風,早上起來趕緊到陽臺上往樓下看,金黃的樹葉落了一地,爬山虎比楓葉還要鮮艷。我看對面 L的窗子,果然 L也伸著脖子往外看。我們招手,會心地笑,以此互報平安。
這一天便是愉快的。
我發(fā)現(xiàn)我的經(jīng)期紊亂了,是三苯氧胺讓更年期提前到了。我再次對丈夫說,我想做一個女人,我不想吃三苯氧胺。我們不敢去找蒙大夫,丈夫帶著我去各大醫(yī)院的乳腺科去咨詢專業(yè)醫(yī)生。大夫們眾口一辭,雌激素依賴型乳腺癌內(nèi)分泌治療至少堅持五年,不然后果堪憂。丈夫以一個家長的口氣說,聽見了吧,聽醫(yī)生的話,做不做女人無所謂,我想讓你活著。下電梯時我眼淚汪汪,老夫老妻相對無言,擁抱了一下,以資鼓勵。
又過了一陣,我對丈夫說,我閉經(jīng)了。丈夫正在啃羊腿,嘴里黏里咕嘰地說,好,好,你不是老嫌來例假麻煩么?
我撲上去把他的羊腿摜在地下。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這么多年你關心過我嗎?你給我做過飯嗎?你給我買過首飾嗎?你知道我的經(jīng)期嗎?你知道我的杯罩多大嗎?
最后這個“杯罩”對我丈夫來說幾乎是個高科技名詞,聞所未聞。他瞪著眼睛,拃著兩只油手,一臉無辜。最后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說,唉,我要是能替了你就好了。說完,繼續(xù)吃。
再讓我說什么呢?
那就出去散散心吧。我們決定到青島看看海。我在網(wǎng)上訂機票,有一次航班時間很合適,在西安經(jīng)停?!敖?jīng)?!眱蓚€字是那么礙眼,我皺了眉頭。“經(jīng)?!狈催^來吧就是“停經(jīng)”嘛!我即刻不耐煩地說,不去了不去了。
失眠,一閉上眼睛腦門兒上就出現(xiàn)一個大太陽,燦爛得讓人心慌,只能瞪著眼睛盼天亮。骨骼疼,骨頭要從肌肉里鉆出來,要見天日。鈣流失嚴重,早上如廁,馬桶里大概有很多鈣。補鈣,身體不容易吸收。一種趨勢一旦確立,外來的干預其實于事無補,或者自欺欺人。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鈣要流失,其實沒有辦法的。丈夫說,出去,曬曬太陽,補鈣。我心想,屁,自己不往出生,靠補能靠得住嗎?
我不愿意出門還有一個原因,我戴上義乳總是不舒服。穿得松了,一眼就能看出破綻。穿得緊了,下方收緊的部分勒得疼。我想添幾件寬松一點時尚一點的衣服,揚長避短,也好調(diào)整一下心情。如果和 L一起逛商場最好了,互相參謀,試衣服時照應一下也方便。
我走近她的花店,門前一片狼藉,花籃倒了,菊花散了一地??吹贸鰜?,這里剛發(fā)生過什么。我遲疑了,伸著脖子往里邊看。我看到,L呆坐著,臉色臘黃。她的胸脯起伏著,那里有一只義乳,掩蓋著她的缺陷和絕望。
我轉過身來,往回走。
爬山虎覆蓋了整個小區(qū)的墻體,連成一片的植物兀自站立著。我懵里懵懂地買了一包糖炒栗子,賣栗子的跟我說了什么我沒聽見。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上樓前手里一定要提一些東西。我是一個貪婪的婦人,什么都想往我家里拿。我是幸運的,我有一個完整的家。我有儲備,我存的不是錢,就是這些柴米油鹽。它們是黃金,硬通貨。打開門,聽到丈夫正在打電話。丈夫說,兒子,你媽很堅強。她說她比以前老了,我可沒看出來,她以前也沒年輕。家務還是她干,飯還是她做,她以前干啥現(xiàn)在還干啥,這樣她才不把自己當病人,她的病才會好。
聽到我回來了,他放下電話說,干嗎去了,我餓了。
我走進廚房,擇菜,做飯。這五平米的地方是我的江山,這地方我說了算。洗了一只漂亮的西紅柿,在案板上一刀切開。突然又想起L。
6
白舍舍來找我了。我出去練瑜珈,沒帶手機。到了小區(qū)門口,看見一個人黑黢黢地蹲在地下,一個戴著黑蓋頭的女人靠在她的肩頭上,把他當板凳坐著歇息呢??吹轿野咨嵘嵴局鄙碜?,羞得臉通紅。男人把一袋子麻椒往我手里塞,說沒啥稀罕東西,自己家種的。我讓他們到家里去,他們不肯。他們帶來了醫(yī)院里的消息,一個乳腺科的大夫也得了乳腺癌,她每年都做 B超,等發(fā)現(xiàn)有了,就既成事實了,這個病根本防不住。還有,那個女大學生的父母從印度代購赫塞汀仿藥,價格是國內(nèi)的百分之八,可合算啦。最后,白舍舍說,他的男人對我有話說。
男人正了正小白帽,把我拉到一邊說,聽醫(yī)院的人說了,你要寫病房里的事情。我有一點事情你必須要寫進去。他又正了正小白帽,有幾分莊嚴地說,自從阿家婆娘病了,阿就讓她上桌吃頭一碗飯。阿對莊子里的男人們說,不要等家里的婆娘病了才讓她們上桌吃頭一碗飯。現(xiàn)在阿們莊子里的女人們都上桌吃飯了。
說完這事他們就走了。男人走在前面,女人跟在后面。男人時不時回過頭來看一眼自己的婆娘。
開春以后,L的花店歇業(yè)了。她把拴狗繩塞進我手里,說她要出趟門,請我代管。京巴身上的文胸換成了大紅色,看見我竟略有羞澀。L拉著拉桿箱走了,出了小區(qū)大門,在門口停下來,買了一包糖炒栗子。
她把自己從泥里拔出來了嗎?離開一下也許是好的。生活一定有另一種可能,拐過一個彎就豁然開朗,有時候生活就這么簡單。“橘生淮南而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我期望離開這里的L會有一點改變。
我拽著京巴在藍雁城遛。走到 L家的樓下,它仰著頭看,一聲不叫。
我把爬山虎種到了陽臺上,沒多久這種好強的植物就爬滿了窗臺。我又看到那個男人了,他倔強地站著,仰著臉往 L的樓上看,好像舉行著一場儀式。
想起 L,L的一只乳房不知道放在哪了。L給了他時光,他給 L的只是一條舌頭,大不過一個承諾。他用舌頭換 L的心。而這個舌頭他也曾給過別人,比如她的妻子。
他們多少年來都過著這樣的日子!他們沒有順著日子過,沒有順著心過,這種擰巴的生活,裂變成他們?nèi)兆永锏陌?/p>
也許 L拿起了刀,自己給自己做了手術。她把他切出去了嗎?
L去遠方一定會遇見另一種可能,她也許會堅持著,執(zhí)拗著,也許會妥協(xié)著、變通著,目的是好好活著。
我又往樓下看了一眼,那個男人有些駝背了,頭頂上頭發(fā)稀疏。我把手里澆花的一桶水潑下去,我說,去他媽的。
打開電腦,寫點什么。寫什么呢?乳房改良根治術? ICU?赫塞汀海外代購?三苯氧胺的副作用?雌激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對于疾病,任何文字都是蒼白的,矯情的,局外的,隔靴搔癢的,隔岸觀火的,干脆就是無恥的,罷了。轉到優(yōu)酷,看電影,《她比煙花寂寞》。第一次看這個電影時,鼻涕眼淚一把抓?,F(xiàn)在看來,算什么呢?無病呻吟。
春天犯困,在沙發(fā)上打了個盹兒,我聽見 L對我說:
我走得很遠,我繞地球一周去看望我的乳房。我想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誰能把乳房舉過頭頂?
醒來是個夢,京巴戴著文胸跑過來撒嬌,哼哼哼。
(注:2015年 1月 16日,暖冬。驚聞姚貝娜因乳腺癌復發(fā)去世。我趕緊上網(wǎng)查證。姚貝娜的主刀醫(yī)生說,姚貝娜乳腺癌肺部轉移醫(yī)治無效去世。據(jù)說,之前,由于職業(yè)的緣故,姚貝娜拒絕西醫(yī)內(nèi)分泌治療,選擇中醫(yī)替代療法。又稱,姚貝娜本來屬于發(fā)現(xiàn)比較早的雌激素依賴型乳腺癌,預后是很好的,她最不好的一項指標是太年輕……我站起來在陽臺上看 L的窗子,L選擇的后續(xù)治療方法和姚貝娜的一樣,她也比較年輕。我匆匆下樓到 L家,試試看有沒有人。說實在的,我心急如焚,身上不停地冒汗。我希望 L聽到這個消息能馬上回來。我想對所有乳腺癌病人說,除了生命別的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