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yuǎn)

今白既愛酒，酒仙得何，須道濁如，勿必求道一斗，醉神為擇者傳，太白。

——李白《愛酒帖》

1

二十年前吧大約，我十六七歲，在一個叫做樹基溝的小鎮(zhèn)讀初中。一天放學(xué)，家里來了客人，母親溫酒炒菜，父親陪吃陪喝。那位客人就給我倒了杯酒，說：大小伙子，整一個！

我不知所措，愣在那里，心想這人怎么這樣啊。

母親接過話茬：誰喝酒，咱家四子也不會喝酒的啊。他最煩酒和煙了。

四子當(dāng)然是指我。我在家排行老四，上面有三個哥哥，下面有一個弟弟。我們家沒有女孩，都是男孩，清一色。為此，母親很是悲哀，她希望的貼心小夾襖與她永遠(yuǎn)失之交臂。

四子要是一個女孩就好了。母親常常這樣感嘆。

也許是為了母親的希望，或性格使然，我的確成長為一個內(nèi)向、靦腆，甚至有些拘謹(jǐn)?shù)暮⒆樱幌窀绺绲艿苣菢语L(fēng)風(fēng)火火，抓把鐮刀上山砍柴，拾起鋤頭下地鏟草，而是躲在房前屋后幫母親默默干活，洗衣做飯，喂雞喂鴨，雖然織毛衣沒學(xué)會，但繡個門簾桌布電視蒙子什么的還是手到擒來。用鄰居發(fā)小加同學(xué)劉波的話說：老四心細(xì)。四丫頭手巧。

那時，我的確是母親的小夾襖，起碼半個。

這也是母親說我不會抽煙喝酒的原因?？烧l知，我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2

1983年，我來到一個比樹基溝更大的礦山讀書——中國有色金屬沈陽第二技校。學(xué)的是運轉(zhuǎn)專業(yè)，但我愛的仍是文學(xué)和書畫，沒白沒夜地在宿舍里鼓搗。這在當(dāng)時，算作另類，因為大多數(shù)同學(xué)上技校是為了盡早參加工作，走上社會，我雖也未能免俗，但興趣這東西很怪，它總是與你不離不棄，且呈愈演愈烈之勢。

為此，我離開學(xué)生宿舍，離開那種八個人上下鋪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一起打飯一起玩撲克的群居生活——搬到三哥的四人宿舍，寧可與三哥擠在一張床上——三哥在他的床邊加了一塊木板，安上合頁，睡覺時打開，不睡時放下，十分自如。

那時，三哥在讀電大，亦喜歡文學(xué)。我們白天各自上學(xué)，晚上回來一同吃飯、看書和寫作，一盞自制臺燈經(jīng)常亮到深夜。我們?yōu)榘l(fā)表一首小詩而欣喜，為買到幾本好書而難眠。直到幾年后，三哥結(jié)婚搬走，將他的床鋪全部讓給我?，F(xiàn)在想來，那是我青春期最好的時光。

3

我的技校同學(xué)中，有一個叫白雪峰的也就是小峰，他是礦山坐地戶。小峰跟我很要好，常來我的宿舍玩。他很聰明，但他亦不喜歡運轉(zhuǎn)專業(yè)，不甘心將來只當(dāng)個礦山工人，面對畢業(yè)，我們都有一種恐懼感。

也就是這時，我們喝起了酒。

1986年，不知為什么，紅透山時興起一種汽酒，幾毛錢一瓶，喝到嘴里微辣，有些嗆嗓子，但也隱含一絲甜味，很對我的胃口。小峰每每來我的宿舍，都要帶上幾瓶，但他很少喝，他喝白酒，那種塑料袋裝的燒刀子酒或高粱酒。其實，他也沒有多大酒量。我們喝酒也就是扎堆聊天的一種方式罷了。不然我們干什么呢？

但后來就不同了。后來不僅小峰，王力、宋宏偉、宮六子等等也常來我的宿舍，這一喝，就不只是汽酒白酒，而且開始一打一打地買啤酒了，其架勢也不同凡響。尤其是高我們一屆的司爐班張曉東（他也是坐地戶），也搬到宿舍且與我同住一樓，每每夜晚，無論他在外面喝高回來還是我們正喝到興頭上，彼此就扔空酒瓶子，咣，咣，咣，炸響整個走廊，惹得他人躲在屋里不敢出來。宿舍管理員常常訓(xùn)斥我們，甚至晚上10點鐘就關(guān)閉電閘鎖上大門，到各屋巡查，看看有無外人留宿，包括沒領(lǐng)結(jié)婚證的男女同居。

這樣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技校畢業(yè)，各奔東西。之后，我又換了若干工作，比如去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去工會當(dāng)干事，去辦公室當(dāng)秘書，等等。從前那些同學(xué)或酒友，除個別的保持關(guān)系外，其他聯(lián)絡(luò)就少了，也就是說酒依然喝，只是換了圈子。

那時我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將我全部的稿費都用來買書。后來就改成我將我全部的稿費都用來換酒了，且還不夠。

4

1989年春天，我在遼寧文學(xué)院青年作家班學(xué)習(xí)。每周往返一次老家，也就是說每周六乘坐下午3點多的火車從沈陽回紅透山，周一早上5點的火車再去沈陽。那時，每次走，幾乎都是與大祝同行（他和我都是被撫順市作家協(xié)會推薦去省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的學(xué)員），我們住在一個礦山，而且是很好的朋友。記得每次臨回家前，中午在文學(xué)院食堂吃過飯，我和大祝趁人不注意就揣兜里兩個口碟，待到下午回家，在站前的小賣部里買些熟食，香腸花生米干豆腐卷榨菜咸菜，外加一瓶白酒。因為是始發(fā)車，所以有座，找個靠窗的位置也不難。但我們并不急于吃喝，而是先拿出新買的書或報刊，邊看邊聊，直至火車駛出站，我們才將酒瓶打開，把酒倒在兩個口碟中，將報紙鋪在桌上，撕開那些裝著熟食小菜的塑料袋。

一個多小時后車到撫順。上來的人多了，我倆的酒也正好喝完。

后來，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結(jié)束，回到礦上上班，我倆仍然時不時地聚到一塊。

那時大祝住平房，一間半，除臥室外就是那小半間逼仄的廚房了。大祝廚藝好，無論春夏秋冬，他都能隨便弄出幾個下酒菜，拍黃瓜，爆花生，燉酸菜，尤其是炒白菜片和土豆片，色香味俱全，撩撥得客人往往筷子未動，口水先流。

那時喝酒的圈子常常是礦上一幫窮酸文人。除了大祝，還有祁亞軒、冷立平、楊紹義、李景鴻、石晉忠，包括我三哥。大家寫小說、詩歌和散文，也寫新聞報道。那時祁亞軒是《礦報》主編，也是第一個在省級刊物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的作者，思想激進(jìn)，頗有青年領(lǐng)袖的意思，身邊自然擁躉者眾。我們不僅開筆會，辦展覽，更時不時地搞個郊游什么的，你一個菜，他一瓶酒，一派文藝繁榮的景象。

現(xiàn)在還能想起那個夜晚。那個夜晚雪是突然下起來的，一定。因為起先我們坐在宿舍里開始喝酒的時候，老祁，大祝，三哥和我，絲毫沒有感覺到窗外下雪。我們大概是喝了一瓶白酒和幾瓶啤酒之后，才發(fā)現(xiàn)窗外下雪了。然后誰就提議出去走走，看雪。我們先是沿著宿舍樓后的小路上山，再從山上的另一條小路下山，最后順著山腳下的礦區(qū)公路溜達(dá)，不覺就到了團(tuán)山子老祁家樓門口。

老祁說，進(jìn)屋吧。

我們說，不了不了，不喝了。

老祁說，不喝，就聊聊天，聊文學(xué)。

于是，我們魚貫而入。在床邊的一小塊空地，我們坐在小板凳或是干脆坐在一摞書刊上，干聊。老祁愛人假寐在床。半開的房門上，兩個圖釘?shù)踔环行┕之惖臅?，那是老祁的墨跡：我行我素。

若干年后，老祁離婚，和情人遠(yuǎn)赴內(nèi)蒙古赤峰一個叫大井銀銅礦的地方，工作和生活，我與大祝也曾去看望過他們一回，自然又是幾場大酒。當(dāng)然，這也是后話了。

5

那時我正在礦工會美術(shù)組工作，雖然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直充滿熱情，但相對于書畫，可能更傾心于后者。于是，放棄了文學(xué)院二年班學(xué)習(xí)的機(jī)會，而選擇了一個書畫函授大學(xué)——反正都是成人教育。如此，也算專業(yè)對口。

其實，所謂美術(shù)組，也就是負(fù)責(zé)礦黨政辦公樓前面的兩個畫廊，每月更新一次，有政策宣傳，有基層報道，時不時地還要搞個美術(shù)書法攝影比賽，雖然清閑，卻也熱鬧。美術(shù)組共有三人，一個是搞攝影的孫道友，一個是搞繪畫的姜宏連，再就是搞書法的我，既三足鼎立，又相互配合。組長孫道友，不僅片拍得好，酒量也好，只是很少跟我們喝，除非我們請他或是公款——比如辦個展覽剩下點錢。但我和宏連一起喝的次數(shù)就較多，畢竟年輕人在一塊好靠攏。尤其是工作外攬到一點活兒，比如給哪個商店飯店理發(fā)店寫個牌匾畫個櫥窗，給了報酬，也不好意思獨自揣進(jìn)兜里，就一起喝個酒。

所以那時，礦區(qū)昏暗的街道上，總能看到我和宏連勾肩搭背搖搖晃晃的身影，以及舍我其誰的浪言。

后來美術(shù)組又來了位新同事，叫程玉琢。他不喝酒，但他家有電爐子，天寒地凍的日子，我和宏連就買些酒菜到他家，一邊聽電爐子哧哧燉菜的聲響，一邊看老程的油畫，還有裝置作品——這位鉗工出身的美工，后來參加魯迅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習(xí)，其畢業(yè)作品被學(xué)院收藏。

2000年，我離開工會美術(shù)組，到勞動服務(wù)公司待業(yè)青年安置辦工作。無疑，這是個肥缺，喝酒的機(jī)會也愈來愈多起來。

6

作為“文革”年代生人，這輩子，前十年肯定是廢了。那么，接下來的若干十年中，有的人破釜沉舟，亡羊補(bǔ)牢，最終躋身成功者行列。有的人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你強(qiáng)我弱，我弱你強(qiáng)，彈簧一樣。我，屬于后者。

勞服六年，冶煉廠二年，加上1998年辭職，到沈陽打工的最初幾年，我自謂是一個人的第二個“文革十年”。也就是說，這十年，又被我荒廢了，喝廢了。這十年，我雖然與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結(jié)婚，生子，上班，下班，時不時地還發(fā)表些文章，參加些展覽，屁大的地方，像個名人似的，走在路上，點頭哈腰握手者不絕如縷。

舉個例子。

某次公司開會，是什么會已經(jīng)記不清了。會后，公司下屬的幾個廠隊長尋一家飯店，先是打麻將，臨近下班時給我打電話，要我過去。我也知道，這必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只是去晚了，坐下來剛想自罰一杯，卻被一廠長攔阻，說：去，先敬下對桌的那個哥們吧！人家是你的崇拜者，方才還打聽你來著。于是，端著酒杯過去，對方也站了起來，說：你就是阿遠(yuǎn)??！方才我聽見你的同事一個勁地念叨你，說你怎么還不來呢？一問，果然是你！我說，你怎么知道我啊。對方說，他在小萊河鐵礦工作，是工會干事，因為訂閱了《撫順晚報》和《撫順工人報》，便經(jīng)?？吹缴厦嬗形业奈恼?，也知道我在這里上班，不曾想，竟碰上了！

我請他過去一塊喝，他婉拒了。畢竟不熟。

他的賬，最后被我們的廠長給結(jié)了。

廠長說：老弟牛?。∧膬憾寄芘龅匠绨菡?。

我說：又不是女生。來，干杯！

7

在勞服工作的幾年中，不僅酒局多，同時也學(xué)會了打麻將，不僅晚上打，甚至白天上班沒什么事也會悄悄地約上幾個人，到誰的家里，或直接在公司二樓的賓館里開房玩（當(dāng)時公司一樓是飯店，二樓是賓館，三樓才是辦公區(qū)）。當(dāng)然，要在公司領(lǐng)導(dǎo)出門的日子。而公司這些哥們，搞點什么活動也愿意帶上我，這倒不是愿意跟我打麻將，而是愿意和我一起喝酒。比如秋天，單位出車去農(nóng)村買秋菜，什么鐵嶺蔥開原蒜清原郊區(qū)大白菜，一圈下來好幾天，甚至一周，不僅不用上班，還仿佛旅游一樣——這對于我尤具吸引力：賣孩子買猴，就圖個玩兒！

不過，往往這時，公司經(jīng)理總會說：阿遠(yuǎn)別去了，你去能干啥？一棵白菜也抱不動！

工會主席馬上幫腔：去吧，總得有個看堆的不是！

一幫兄弟也一陣附和。

于是，一行兩三輛141（汽車）從公司門前雄赳赳氣昂昂地駛向礦區(qū)外，除了司機(jī)，誰也不愿意坐駕駛室里，而是搶著爭著站在后車廂上，任秋風(fēng)吹打。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那叫一個爽！

其實，買秋菜，確如工會主席馬述德所言，沒什么復(fù)雜的，更甭說艱苦。到農(nóng)村，看好一塊地，談好價錢，剩下的就由農(nóng)民自己動手，他們或砍下白菜，或撿裝土豆，或捆綁大蔥，總之麻溜利索，保質(zhì)保量，我們除了驗秤、付款，基本沒什么事，只等晚上的飯局。

因為年年買秋菜，馬主席他們早已和這些鄉(xiāng)鎮(zhèn)上的旅飯店熟識，甚至一些菜農(nóng)，都能叫上名來。當(dāng)我們將滿載秋菜的141停在這些旅飯店的院子里，洗手，上廁所的工夫，那些熱氣騰騰的飯菜就會端上桌，什么豬肉燉粉條，酸菜燴血腸，大豆腐，小咸菜，等等不一而足。酒，自然是地方燒酒。哥幾個甩開膀子，不僅可勁造，更有劃拳轉(zhuǎn)勺唱歌講黃段子猜火柴棍等等游戲，直到臉紅耳熱，這時，就會邀上老板入座，老板也會墊上兩個菜。一次，馬主席說：你這飯店也沒個名字啊，墻壁更是光禿禿，你知道不？你面前這個小子就是書法家，他可以免費給你寫字題匾?。?/p>

老板激動，說可惜沒有準(zhǔn)備，不然一定弄塊鐵板，再買兩桶油漆。

馬主席說，那個來不及了，你也不用買，這些東西礦上都有，下回我們給你帶來。一會兒叫你兒子去小賣店買幾張白報紙——估計你們這兒也不會有宣紙——墨汁和毛筆你家有吧？對，就孩子寫字那個就行，請我們的書法家給你寫幾幅，保你蓬蓽生輝。

果然，小男孩買回了白報紙。

老板一邊鋪紙，一邊把墨汁倒在空碗里。剛要寫，馬主席又端過來一杯酒，只好一口干了。然后寫道：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又寫：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

馬主席亦好書法，自然也要揮上幾筆，最后，小飯店的土墻上終于被我們的字貼滿了。

若干年后，我離開勞服，據(jù)礦上其他單位也曾去那里買過秋菜的朋友說，在那個小飯店里依然還能看到我們的字。

8

前面說過，勞動服務(wù)公司待業(yè)青年安置辦是個肥缺，雖然我不是領(lǐng)導(dǎo)，但作為其中一員，仍令人羨慕嫉妒恨。怎奈自己愚鈍，既不敢違背原則，徇私舞弊，亦不會吃拿卡要，發(fā)家致富，或明知美人計而將計就計。如此這般，落不得法網(wǎng)，卻也落了個好名聲，但受益者多又過意不去，四方打探，終于知道斯人喜酒，便往飯店里拉。記得有一次，礦山對附近村民進(jìn)行征地招工，公司負(fù)責(zé)崗前培訓(xùn)。時值農(nóng)忙時節(jié)，有些民工就常常逃課，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參加最后的考試就行。結(jié)果，幾個小子非要合伙請我喝酒，還從村里帶來一塑料袋河魚給我，誰知，等我走出飯店，搖晃著回到家里——河魚早已不知去向！

也有送酒的，所謂投其所好。不過僅僅一次，且未遂。那是我同學(xué)霍紹文妹妹的一位女同學(xué)，在我?guī)土艘粋€什么忙后，人家拎了四瓶酒到我宿舍。那是一個星期天，我還光著膀子賴在被窩里，對方放下酒就走，生怕我拒絕的意思（或許還有別的意思）。我自然不便追，只好等霍紹文來，讓他退回去。

后來霍紹文說：夠哥們。

9

我的所謂酒友中，一般可以分作這么幾撥：一是發(fā)小，包括部分小學(xué)同學(xué)。一是單位同事，具體到勞服公司，礦工會、團(tuán)委和宣傳部幾個人，剩下的就是社會閑雜人員，包括文友。老邱屬于后者。

認(rèn)識老邱，是通過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郭鴻。郭與邱是高中同學(xué)，且都是地質(zhì)勘探隊即101隊子弟。他們住的那個居民區(qū)，亦稱101溝。那時，我們都沒有對象，即便長我和郭鴻兩歲的老邱，也沒有，我們整天在一起就知道玩，或者談文學(xué)。時間長了，邱嬸著急，因為老邱是長子，身下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且父親早逝。

一個星期天，上午我和郭鴻去找老邱，他說出不去，一會兒有人來家里給他介紹對象，我們就閃了。晚上，問老邱情況怎樣？老邱搖頭，說，女方在他家吃了午飯，然后兩人待在（老邱的）小屋里，老邱滿以為女方會翻翻桌上的文學(xué)雜志，或是日記本——那些都是他事先特意擺放上去的?？墒桥礁静豢?。沒辦法，老邱就叼支煙，望著窗外做沉思狀。女方問老邱在想什么？老邱深吸一口煙，說：想那天上的白云，為什么總是飄啊飄。然后問女方在想什么？女方答：在想晚上吃啥。

老邱對我們說：操！剛吃完午飯，就想著晚上吃啥，一點也不懂得浪漫??！老邱說得對，那可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文學(xué)，還熱著呢。不過后來，老邱終于先于我和郭鴻娶妻生子，女方雖然戴了近視鏡，卻也不愛好文學(xué)。而他們結(jié)婚的前一天晚上，我卻喝高了。

那時，郭鴻家已經(jīng)搬到撫順市內(nèi)去住了，為了趕上老邱的婚禮，他提前一天回到礦上，在老邱家，我們和一些朋友就喝開了，最后在回家的路上，我終于一頭栽倒，把左眼眉骨磕出一道口子！朋友們趕緊送去醫(yī)院，外科值班大夫劉姐說，醉酒真好，縫針不用打麻藥。劉姐還說，阿遠(yuǎn)，我愿意在報紙上看到你的文章，而不愿意在醫(yī)院里看到你的這個樣子！

劉姐曾是我家鄰居，礦山名醫(yī)。

其實，在我的酒肉生涯里，這次醉酒還不算最嚴(yán)重的一次，即便是和郭鴻老邱喝。比如那次，我和老邱去撫順看郭鴻，在郭鴻家，我和郭鴻喝了一瓶榆樹大曲，老邱喝啤酒。一瓶榆樹大曲喝完，未盡興，又懶得下樓敲賣店，就索性將我?guī)Ыo郭鴻爸爸的兩瓶黃鶴樓打開了。郭鴻說：反正我爸也不喝酒。最后，兩瓶黃鶴樓落肚，我也扎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次日得知，那晚郭鴻下樓，不僅將小區(qū)新栽的樹苗連拔數(shù)棵，還把一對正在樓門洞里談情說愛的情侶哄散，且美其名曰：深更半夜，不許調(diào)戲婦女！

當(dāng)然，這都是次日老邱說的。但這也不是我和郭鴻喝的最多最大最高最猛的一次。

10

1990年春天，農(nóng)歷五月初六。那天，本來我已經(jīng)吃過晚飯，一個人在宿舍發(fā)呆。郭鴻來，說今天是你的生日，走，請你喝點酒。我說算了，不老不小的過什么生日??！咱們騎車子出去玩吧。他說好，并去對面樓把我們同學(xué)侯剛的自行車借來了。那是一輛坤車，是侯剛買給他對象的。

我則騎著我大哥的自行車：永久28式。

那時，礦山人騎自行車傍晚出來玩的很多，春風(fēng)蕩漾嘛，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出礦區(qū)，就是蒼石鄉(xiāng)202國道，我們沿著國道西行，邊騎邊玩，不覺就到了沔陽（毗鄰202國道邊的一個村落），村頭正好有一個飯店。郭鴻說，就這了。

我們點了四個菜。一個紅燒鯽魚，一個豆芽炒粉，一個麻辣豆腐，一個拍黃瓜，兩束白酒——不知為什么，那時管裝白酒的搪瓷壺叫束，也許因其細(xì)高的緣故吧。每束裝二兩酒。酒菜上來，我倆也不說什么生日快樂，更沒有蠟燭，哥倆好，就喝唄。這一喝不要緊，最后是每人四束下肚，鯽魚（加湯）熱了又熱，時間也已夜半。老板娘見我們喝高，還沒有走的意思，先說打烊，再說路遠(yuǎn)，最后干脆叫來幾個小子，出來進(jìn)去的，不時用眼睛看我們。

郭鴻說算賬，不過身上只有20塊錢。

幾個小子看看桌上的杯盤，桌下的空啤酒瓶子，居然沒吱聲——或許，他們知道我倆是附近礦山的，犯不上結(jié)仇。

老板娘趕緊說，錢不給都行，只是時間太晚了，擔(dān)心你倆怎么騎車回去！

郭鴻起身，穿過廚房，到后院撒了泡尿。

車，我倆肯定是騎不了了，只能推著走?？墒牵x開飯店沒多遠(yuǎn)，我就連摔幾個跟頭——不僅28車把扭歪了，鏈子也掉了，郭鴻只好把坤車給我推著（他個子比我高，也較我清醒些），他扛著28走。最后實在走不動了，我倆索性就坐在路邊，而這，離礦山還有七八里路呢！此時已是夜里一二點鐘了，除了村里狗叫，萬籟俱寂。

許久，遠(yuǎn)處傳來汽車的馬達(dá)聲。郭鴻從懷里掏出一把菜刀（去飯店后院撒尿時順的）站在路中間，揮手。車停了。這是一輛從撫順拉啤酒開往梅河口的大貨車，正順路。司機(jī)說行，去推自行車吧。我倆高興，誰知剛一轉(zhuǎn)身，司機(jī)一踩油門，汽車呼嘯而去，但沒開多遠(yuǎn)，就聽幾聲脆響——原來大貨車甩下兩箱啤酒。也許司機(jī)沒發(fā)覺或是發(fā)覺了也不想停下。我和郭鴻卻高興起來，酒，似乎也醒了一半。我們撿起沒有摔壞的啤酒（瓶）用牙啃開，然后一人坐一個箱套，邊喝邊罵貨車司機(jī)。

天無絕人之路，凌晨兩點多鐘，一個開著拖拉機(jī)從清原縣城去撫順上貨的大爺，看到我們的情況，立即調(diào)轉(zhuǎn)車頭，送我們回礦上。記得當(dāng)時，我們把獨身樓120房間所有的人都叫醒了，我和郭鴻不僅讓他們穿著褲衩背心，到外面卸拖拉機(jī)上的兩輛自行車，還要用電熱杯給大爺燒水沏茶。

大爺說，小伙子，以后再不能這樣喝了。

是的，再不能這樣喝了。

端茶給大爺，我發(fā)現(xiàn)我左手拇指上的指甲，沒了。血已凝固。

11

北京作家狗子，自稱是一個啤酒主義者，也被圈內(nèi)譽(yù)為飯局明星，三天一大醉，五日一小醺，最后無奈，跑廊坊、金華、上海崇明島暫住。干嗎？躲酒！

狗子說：我們不能就他媽這么認(rèn)了吧？

是的，我也想換換地方，不能這樣活。

1996年，母親病逝。兩年后，女兒五歲。我給省城某報社的主編東皓打電話，說：我做收發(fā)都行，我字寫得好，心也細(xì)，只要我能天天看著你們上下班，時不時地接觸一小下，說句話，我就知足?；焓炝耍€可以直接給你們投稿，當(dāng)面請教。東皓說，別貧了，你是我們的老作者了都，來吧。

于是，我辭掉了我在東北最大的一個礦業(yè)集團(tuán)穩(wěn)定、掙錢，也不乏體面的工作，只身來到沈陽。

當(dāng)然，我不是第一次來沈陽。1989年春天，我曾在遼寧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我的發(fā)小劉波遼寧大學(xué)畢業(yè)留校當(dāng)老師，我也曾無數(shù)次地去他那里玩，并結(jié)交數(shù)位遼大朋友。如果說東皓是我事業(yè)上的引領(lǐng)者，那么，劉波以及遼大一幫兄弟，就是我的衣食父母，起碼當(dāng)初是。我不僅可以堂而皇之地住在遼大教師宿舍，吃遼大食堂，還可以自由出入遼大圖書館，看書寫作?？傊鞘亲杂煽鞓返娜兆?，除了想家。

但，進(jìn)入新的朋友圈，也就進(jìn)入了新的酒局，誰讓咱中國千百年來盛行酒文化了呢。

通常，劉波下班要到我的宿舍兜一圈，如果趕上我沒吃飯，他也不急著回家的話，他就會帶我到校門外的小飯館改善一下，幾瓶啤酒，幾盤小菜。如果他有飯局，且大多是我認(rèn)識的遼大這幫哥們的時候，比如老徐，成敏，勝強(qiáng)，慶功，雪松，他更會帶上我，這就不僅僅是改善伙食了，簡直就是共產(chǎn)主義生活提前到來。置身酒池肉林，我恨不得立馬全部打包帶回宿舍，一個人慢慢享用，而一掃往日悲涼。當(dāng)然，這也只是我的想象，因為大家還沒動筷呢，因為飯后，我還要屁顛屁顛地跟著去K歌呢，盡管五音不全。

這讓我想起狗子，想起米蘭·昆德拉，或者馬雅可夫斯基的生活狀態(tài)，即從一個酒杯到另一個酒杯，從一個宴席赴另一個宴席。但我畢竟不是狗子，更不是拉基，沒有人家那么牛逼。自食其力，終是一個人的本分，否則真是垃圾。

后來，我就很少跟劉波他們混酒局了，除非是幾個老哥們。

12

這些年，或公或私或假公濟(jì)私，去過一些地方，每到一處，除了游覽名山大川外，更愿意接觸當(dāng)?shù)嘏笥选Ｒ痪湓挘罕既藖淼摹?/p>

眾所周知，北京是中國政治、經(jīng)濟(jì)和文化中心，但也毋庸置疑，北京也是飯局中心。其中以大仙主持的東高地，艾丹主持的西高地最為著名。我雖沒有接觸過兩位盟主，參加過他們的任何一次高地戰(zhàn)役，但我與他們隊伍里的一些骨干成員均有過高誼，比如阿堅，老弛，狗子，高星，藍(lán)石，白臉，孫民。這些隊員中尤以阿堅喝得次數(shù)最多，也最好玩。

阿堅不喝白酒，只喝啤酒（也許年輕時喝白酒。我認(rèn)識阿堅雖在十四五年前，但那時，他也不算年輕了），且喜歡玩節(jié)目，也就是說喝著喝著就不喝了，非要換個什么方式，再喝。比如猜火柴棍，轉(zhuǎn)勺，掰腕子，擲骰子，看手相，或者用飯店的破毛筆在五顏六色的餐巾紙上寫詩——把對方的名字或隨便說出的一個字（詞）嵌進(jìn)詩里。寫得不好，自罰一杯，寫得好，對方滿意，對方喝一杯，他高興，也陪著喝一杯。

最好玩的是轉(zhuǎn)勺。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將餐桌中央的空盤子空碗騰出，阿堅從書包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中國地圖，將飯勺放置天安門層樓上，然后大家輪流轉(zhuǎn)勺，在指示最多的方向中找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往往是某省縣城，在座者誰也沒有去過），確定下次旅行的目的地。這里的下次，也許是下周下月，也許就是這頓飯完事，大家背包走人，整個一個沒譜。對，阿堅稱之為布朗之旅。

相對于阿堅，狗子一般喝酒比較平靜，不動聲色，一杯一杯復(fù)一杯，頗有太白遺風(fēng)。當(dāng)然，這也是在他沒有喝大的時候。據(jù)說，狗子喝大，最愿意躍上桌子或吧臺，朗誦北島那首著名的詩句（不過是被他篡改了的）：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我無緣目睹狗子的這一行為藝術(shù)，但我跟狗子喝大那回，也是在北京，新街口的天川小酒館。那是我第一次見狗子。我們喝著喝著，狗子忽然說：我們同歲。我說你咋知道？狗子瞇著雙眼，望著我的T恤。

哦，我的T恤上印著一幅奔馬圖。

脫下，扔過去。

狗子也脫下他的半袖，交換。這事兒我詳細(xì)記過，收在高星編的那本《狗子的飯局-I》里。同樣詳細(xì)記過的是張弛來沈陽的飯局，高潮是最后一頓飯，在一家韓式餐館，酒到酣處，依依不舍。我說：老弛，你明天就別走了，再玩一天。他說：車票都買了。我說：買了就撕了唄。他說：你要撕票呀小子！不行，趕緊撤。

后來，這事說給方文兄，方兄說：他們的確是撕過（車）票的。敢情不是我的原創(chuàng)，且還未遂。

13

2008年，汶川大地震。我與遼大影視廣播學(xué)院的宋老師去青川，與阿堅狗子阿拉丁會合。我們一起加入了青川縣教育局在北井壩村的救援小組。其實，也沒什么事，或者說有很多事，但人家很少給我們分擔(dān)，我們只是負(fù)責(zé)登記一些失蹤學(xué)生名單，偶爾給上報的公文改得通暢一些，為前來賑災(zāi)的單位和個人拍照。阿拉丁是畫家，幫助畫宣傳畫，寫標(biāo)語。大部分是空閑時間。狗子一聲不響，他的彈簧床上倒是放了一本書，好像是張中行的隨筆集，但也未見狗子翻過。有時，狗子一個人出去轉(zhuǎn)，比如去其他災(zāi)民點，或街上。阿堅則經(jīng)常坐在帳篷外邊寫詩和流水，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民畏地震，唯大以地震懼之;若民不畏地震，不知其可”。

在青川，我們也喝了很多酒，同當(dāng)?shù)厝艘粯?。阿堅說，喝酒是可以壓驚的。

只是這種酒喝得有些郁悶，悲楚。

這，當(dāng)然不同于其他旅途的快意。比如，在麗江古城，對著玉龍雪山品茗，在西陵峽邊，望著江水飲啤。往往這時，我還要顯擺一番，給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親友群發(fā)短信，什么海南女子嬌小，從此不再暈高，什么我在黃山光明頂想你云云。有時則是打電話，深更半夜的也不管人家是否洗洗睡了，弄得大家好不生煩。

其實，我最愿意三兩知己小酌，清風(fēng)明月什么的。即便蘭亭雅集，也有些鬧，最好是米芾與蘇軾對飲揮毫那般：薄暮，酒行既終，紙亦書盡，更相易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