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世平
我父親是一個煤礦工人。我從小生活在煤礦的小人物群中。小人物們嚇我、打我、罵我,帶我下井、給我吃的、給我講故事。我喜歡他們又怕他們。18歲,我當了掘進工,繁重的井下工作累得我緩不過勁來;一聽到上班的汽笛響,就渾身發(fā)軟。我渴望調出井下。然而,小人物們告訴我,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于是我屈服于命運,學著做小人物。拿國家的錢,憑良心給國家搞事。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串農村,談女人。我學會了大俗、大愛、大義,也學會了小卑鄙、小計謀、小心眼。
經過幾十年修煉,我從小人物變成了小人物們的領導。我一直不忘自己曾是小人物,故而從心里悲憫小人物們。只要在我的工作范圍內,我就盡心給我周圍的小人物們辦實事,讓他們滿意。當然,遇到那些損公肥私的小錯誤,我也會心平氣和指出來。我的屁股總是同小人物坐在一起。有領導要公安局抓鬧事的小人物,我同情小人物背后的一群人:父母、老婆、孩子,抓了一個人,就傷了一群人。只要不是刑事犯罪,我都勸主要領導以開導教育為主。敢打礦長的愣頭工人,說我把他當人看,所以對我好。我知道,我這個人心懷婦人之仁,不足以成大事。雖然我曾被小人物的小卑鄙整得憤憤不已,被小人物的小計謀害得叫苦不迭;但煤礦是我的家鄉(xiāng),那些小人物就是我的鄉(xiāng)親。我愛他們。
那年,小人物們罷工。那是我礦有史以來的一次群體事件。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出現(xiàn)罷工。我來到主要組織者家里。他家的貧困讓我深深震撼。我以同情者的姿態(tài)同他交談,只交談十幾分鐘,他就同意復工了。其實,很多時候,小人物為自己拍案而起,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們表面強硬,內心卻是極度恐懼,再也不能承受一根稻草的壓力。只要得到一點兒他們應得的蠅頭小利,他們就會滿足,就會化干戈為玉帛。
所在煤礦改制后,我的生活不盡如人意。我落腳在城市,盤了一家報刊亭,權當一份“工作”。由于我青年時期愛好文學,在報刊亭進了不少文學雜志。每每欣賞大家的佳作,我就有一股沖動,想寫煤礦的那些人,那些事。然而一直沒有完整的時間寫,只得放下。
最近,城市升級整頓市容,報刊亭被取締。無所事事的我,便想利用這大把時間寫寫煤礦。第一篇就是《靜靜的天輪》。那是我親身經歷的事,是我最熟悉的人,寫起來也就順利。寫的時候,我想,小人物和大人物其實沒多大區(qū)別。也許大人物們能從這幾個小人物身上照見自己的影子。畢竟,大人物是從小人物走過來的。大人物理解了小人物,就會政通人和。
我在這里只是想說明,我從小就生活在煤礦,煤礦就是我的家鄉(xiāng)。如果沒有幾十年煤礦生活,我就寫不出《靜靜的天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