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前幾天,和妹妹一起上了阿里山。
好多年沒去了,剛到山上時,我著實嚇了一大跳。
以前的那個小火車站不見了,在我眼前的,是紅瓦白墻的宮殿建筑,是一排一排的商店,是一波一波的游客,是橫沖直撞的大客車,是喧嘩嘈雜的大怪手。他們把整個山坡給鏟平了,而且好像還沒有罷休的意思,泥濘不堪的廣場上堆滿了磚瓦和鋼筋,看樣子,他們正摩拳擦掌地準(zhǔn)備好好干上一番哩!
我實在是給他們嚇壞了,是什么人讓他們這樣做的呢?是什么人準(zhǔn)他們這樣做的呢?以前那樣幽靜美麗的小火車站到哪里去了呢?再這樣繼續(xù)下去的話,阿里山和臺北火車站前又有什么不一樣了呢?大家又何必老遠地跑到這山上來,呼吸著柴油車尾的濃煙,搶著買一些尼龍制的山地服裝,趕著寄一些在衡陽路和重慶南路上都可以買得到的風(fēng)景明信片呢?
我那樣懷念著的風(fēng)景,到底還有沒有呢?我心里實在很害怕,害怕給他們搶走了我僅有的那些記憶,那些都是我最珍惜的記憶??!
所以,當(dāng)我和妹妹順著寬敞的柏油路走上去的時候,心里一直是七上八下的,甚至想就這樣馬上轉(zhuǎn)身下山好了,下山以后回臺北,直接上陽明山公園算了。因為,眼前這條柏油路和路旁栽植的那些笨笨的杜鵑,好像都是從陽明山搬來的,像水泥一樣的糊進了我的心中,讓我喘不過氣來。
就在那個時候,我看見那些花了,多美麗的花朵??!
就在柏油路和水泥駁眾的外面,是那個似曾相識的山林,滿山開著一種野花,長而直的花梗上綴著從紫紅到淺粉到純白的串串風(fēng)鈴,襯著青綠的野草,和后面郁綠黑藍的森林,是一幅又一幅讓人心醉的畫面。霧在森林里到處流動著,野花在林子里到處盛開著,我久懸著的心終于安靜了下來,原來他們還是留下了一些東西的,留下了一些可以讓我們在里面倘佯終日的美景。
奇怪的是,怎么不見摘花的人呢?也沒看到拿著枝枝葉葉在走路的人?滿山盛開的野花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兩個香林國小的小朋友走過我身旁,大概是放學(xué)了,背著書包打打鬧鬧地走過來,我問了其中的一個女孩子,這種花叫什么名字?
“毒藥草?!?/p>
她簡單地回了我一句,她身旁的小男孩卻向我做了一個頑皮的手勢:
“不能碰??!碰了就會死翹翹啊!”
好啊!真好??!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了!讓這些野花到處盛開的辦法就是給它們?nèi)∫粋€惡毒的名字,再加上一些恐怖的傳說,也許是真的,也許是假的,不管怎么樣,總不會有人去試一試的吧?
一路走上去,路旁也會偶爾看到一兩株被摘下后又被棄置的花朵,大概是摘下來之后,就被這個名字嚇得心膽俱裂,然后忙不迭地遠遠拋了開去的吧?
好??!真好??!怎么會想到這么好的辦法呢?
我一路往山上走著,一路朝這些野花微笑,好像覺得,這滿山盛開的野花也都在向我會心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