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俊平
村子中間有口水井,圍著水井的是用青石板鋪就一圈的井臺,一米多高,百余平米,村里人都叫“井臺子”。井特別深,井壁用青磚砌成,趴在井沿上向下望,能看見壁上長滿了綠苔,還有偶爾一閃一閃的水波。那時候,全村500余人共用一眼井,體現(xiàn)著血緣之外最親近的關(guān)系。
老井和村子是同時誕生的,一有了村莊就有了這口井。至于為什么要修這個井臺,聽爺爺說是為了防止雞鴨貓狗掉進井里,但我琢磨著還有防止打水時水灑出來弄濕地面的原因。圍繞井臺向四周延伸有幾條小道,通往村里的家家戶戶。一直向東頭的那條小道就是通往我家的路,小道兩邊住著碎狗家、豬娃家、黑炭家……他們都是我兒時的伙伴。
記憶中,每天晨曦初露,人們便擔著水桶從各家小院里出來,不約而同地向井臺走去。由于村里人同飲一口井,情誼比較深,打水排隊在先的人常常會讓著后面來得晚家里著急用水的人。等候的過程中人們有說有笑,聊著村里的很多趣聞樂事,“昨天鄰村誰家的牛生牛娃了,今早集市上的豬崽又便宜多少錢了,估計明年麥子的長勢會比今年更好……”村里的很多新聞都是在井臺子邊傳開的。時間長了,人們之間這種美好的情感也積淀在了井水中。村子里不管是誰家的紅白喜事,只要到井臺子人多的地方一喊,不管是正在打水還是在地里勞作的人都會放下手中的活回到村里幫忙,勤勞勇敢,吃苦耐勞,團結(jié)互助成為村子里的一種良好風氣,而在這種風氣的影響下,人們相互扶持,相互幫襯著,親如一大家。
井臺子東邊是一塊開闊的平地,被村里人當作麥場用。每年從夏季開始到秋收結(jié)束,這是井臺子一年中最熱鬧的時間,也是大人們最為喜悅,孩子們最能撒歡的時候。大人喜悅的是家家戶戶有個好收成,孩子們則因為大人顧不上管教便可以瘋玩了,而麥場上那些收割回來的麥垛就成了孩子們游戲時的城堡和捉迷藏的好去處了。
井臺子還有一個用途就是放電影。冬閑季節(jié)經(jīng)常有電影演,三爺爺給老奶奶過壽,鐵軍叔叔結(jié)婚,栓狗家娃過滿月,凡是誰家有喜事,大概都會放電影。那夜晚,四村八莊的人遙相呼應,都匯集井臺前,看當時少有的幾部且熟悉的電影,記憶中的《人生》《喜迎門》都是在井臺前看的。老人看的是樂呵,年輕人看的是愛情,孩子們則是為了聚在一起游戲,寒冷、漫長、寂寥的冬日在井臺子邊上充滿了歡喜快樂。聽母親講,村上來放電影的人見我長得機靈,討人喜歡,像電影中的警犬“發(fā)財”一樣,于是就給我起了個外號“發(fā)財”。以至于現(xiàn)在回到村上還有老人這樣喊我,雖然沒有發(fā)什么財,但至少覺得這個外號象征著正義,心里就有點小小的神氣和得意。
村上好幾代人都是喝著老井中的水長大的,漸漸地,方圓幾百里人們的日子都富裕了,新樓房取代舊平房,大街小巷車來人往。村上修了機井,家家戶戶開始用水罐拉水,再后來就用上了自來水,自然而然,就沒人再關(guān)心那口古井了。收麥子都用上了收割機,完后就在自家院子里曬,井臺子東邊的麥場也不用了,久而久之,井臺子的石板縫隙和麥場長滿了一人高的雜草,唯一慶幸的是那口水井還沒有被填埋。
井臺子就這樣隨著時光的流逝和社會的發(fā)展,在我的記憶中日漸模糊,逐漸遠去了。如今,每每回到村里,只能依稀聽到幾個熟悉的聲音喊我“發(fā)財”,而那種圍繞井臺子最質(zhì)樸的田園生活卻再也一去不復返了。偶爾走進雜草茂盛的麥場和亂石堆積的井臺,當年三爺爺佝僂著背一圈一圈地搖著轆轤,碎狗被二嬸在麥場追得滿圈跑,鐵軍叔下棋爭得面紅耳赤……這些情景還永遠的留在我記憶深處。
許多年過去了,井臺子總是橫亙在我的夢中。井口上的轆轤,井壁上的綠苔,黃土道上水跡編織成的網(wǎng),還有那水桶的撞擊聲和扁擔的吱悠聲,時時都在提醒著我生命的起點和靈魂的歸宿。暮色蒼?;毓蕡@,破石亂草寄相思,于今拜別鄉(xiāng)梓地,多少情思夢里牽。
(常朔摘自《西安晚報》2015年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