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瀟
摘 要:本文從后殖民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視角,分析了托妮·莫里森小說《寵兒》中在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雙重壓迫下的黑人女性的悲慘命運,探討了黑人女性無自主權(quán)的“他者”狀態(tài),指出非裔黑人女性只有通過樹立主體性意識、重塑身份、重構(gòu)黑人女性的文化和價值觀,才能擺脫雙重壓迫的狀態(tài)。
關(guān)鍵詞:《寵兒》 ?后殖民女性主義 ?他者 ?重塑身份
一、引言
托妮·莫里森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獲得諾貝爾獎的黑人女作家。她主要的作品有《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 1970)、《秀拉》(Sula, 1973)、《所羅門之歌》 (Song of Solomon, 1975)、《柏油娃》(Tar Baby, 1981)、《寵兒》(Beloved, 1987)、《爵士樂》(Jazz, 1992)、《樂園》(Paradise, 1998)等。她的作品大多反映的是奴隸制下非洲裔美國黑人的歷史、命運、文化和精神世界,關(guān)注并思考著美國黑人身份、文化和精神世界的缺失及重建。她那詩般的語言、豐富的想象力、敏銳而獨特的觀察視角和變幻莫測的多視角敘事方式為她在美國乃至世界文壇贏得了良好的聲譽。
《寵兒》是托妮·莫里森的代表作之一,該作品曾獲普利策獎最佳小說獎,堪稱美國文學史上的里程碑。小說借由黑人口述文學的語言特色,運用多重敘事角度、時序顛倒等后現(xiàn)代敘事手法,描述了女主人公塞絲殺嬰的悲壯行為,展現(xiàn)了主人公在極限生存空間中的頑強反抗。目前對《寵兒》這部小說的研究涉及其語言特色、主題表達、創(chuàng)作思想、敘事手法。現(xiàn)實主義、女性主義、結(jié)構(gòu)主義、后殖民主義也可從中找到佐證。本文以后殖民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理論為支持,揭示了在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雙重壓迫下黑人女性的悲慘命運,指出父權(quán)觀念和殖民壓迫給黑人女性身體和心靈帶來了巨大創(chuàng)傷,探討非裔黑人女性的身份重塑和主體性回歸的歷程。
二、后殖民女性主義概述
后殖民主義和女性主義是西方學術(shù)界“少數(shù)話語”的兩個代表,二者的共同意義即反抗壓迫。前者反抗的是西方中心主義文化霸權(quán),后者反抗的則是父權(quán)社會中根深蒂固的男權(quán)思想。[1]二者聯(lián)姻形成了后殖民女性主義,彌補了后殖民理論中性別視角的缺席。后殖民女性主義者以種族和性別兩大要素為落腳點,關(guān)注第三世界女性異化的生存狀態(tài)和自我認同的危機,為其重塑身份、文化和價值觀而努力,因此后殖民女性主義批評有時又稱為“第三世界女性主義批評”。[2]其代表人物錢德拉·莫漢蒂(Chandra Talpade Mohanty)在其經(jīng)典著作《在西方的注視下:女性主義與殖民話語》中提出第三世界女性常常被定位為無知、貧窮、沒受過教育、受男性壓迫的形象,這種定位與漫長殖民統(tǒng)治及男權(quán)思想有極大關(guān)系。性別歧視、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狼狽為奸,迫使第三世界的女性自我異化成為失去話語權(quán)的“他者”。波伏娃[3]認為“他者”是指“那些沒有或喪失了自我意識、處在他人或環(huán)境的支配下、完全處于客體地位、失去了主觀人格的被異化了的人”。小說《寵兒》中的黑人女性正是具備這種雙重“他者”的形象,遭受種族及性別的雙重歧視。莫里森通過飽含關(guān)懷的筆觸,書寫出對黑人女同胞重塑自我身份的殷切希望。
三、后殖民女性主義視角下的《寵兒》
《寵兒》講述了一個凄慘的故事:由于不堪忍受壓迫,十九歲的女黑奴塞絲攜帶幼女從肯塔基州的“甜蜜之家”奴隸主莊園逃到了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城郊藍石路124號的婆婆貝比·薩格斯家中,在這里生活的28天里她真正體驗到了自由和母愛的快樂。隨后奴隸主循蹤而至,為了不讓女兒再次淪為奴隸,重復(fù)自己悲慘的命運,她毅然決然地扼殺了自己兩歲的幼女寵兒。此后124號因為充滿咒怨而被黑人社區(qū)孤立,塞絲也因其殘忍的行為被黑人同胞拋棄。直到黑奴保羅·D的出現(xiàn),塞絲的生活才有了回暖的跡象。十八年后,奴隸制早已廢除,但被她殺死的女嬰還魂歸來復(fù)仇,在精神上日夜折磨自己的母親,懲罰她當年的行為。她對愛無休止的追索引發(fā)塞絲對過去生活痛苦不堪的回憶,精神瀕臨崩潰。最終,塞絲的小女兒丹芙走出124號到黑人社區(qū)尋求幫助,在黑人群體的共同努力下,塞絲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開始面對新的生活。全書描繪的是在種族和性別雙重壓迫下的黑人女性如何逐步構(gòu)建自我、構(gòu)建民族文化、形成自我認同的過程。
(一)雙重壓迫下的黑人女性
在白人社會和男權(quán)社會的雙重壓迫下,黑人女性經(jīng)歷了巨大的痛苦。她們被物化為奴隸主的財產(chǎn),等同于勞作的牲畜和工具,絲毫不具有主觀能動性及創(chuàng)造力,可以像牲畜一樣“被租用、被出借、被購入、被送還、被儲存、被抵押、被贏被偷被掠奪”。[4]27女黑奴們幾乎都遭受過性暴力:斯坦普·沛德老人的妻子早年被他的少主長期占有;塞絲的母親因為被奴隸主多次強奸而悲慘地死去;黑人婦女艾拉被一對白人父子長期霸占;塞絲被學校老師的兩個侄子按倒在地,吸走了她喂養(yǎng)女兒的奶水。當塞絲把這件事告訴奴隸主加納的妻子時,卻遭到了殘忍的鞭笞,在她的后背形成了縱橫交錯的傷痕,像一棵樹:“學校老師讓一個家伙劃開我的后背,傷口愈合時就成了一棵樹”。[4]19-20在婆婆貝比·薩格斯眼中,塞絲背上的“樹”上是“盛開的玫瑰”[4]108(鮮血染紅了后背);在保羅·D眼中樹是“鐵匠心愛得不愿示人的工藝品” [4]21(傷痕累累);在白人姑娘愛彌眼中,塞絲背上的“樹”是“開滿白花的苦櫻桃樹” [4]18(感染流出的膿包)。
是棵樹,露。一棵苦櫻桃樹??茨模@是樹干——通紅通紅的,朝外翻開,盡是汁兒。從這兒分杈。你有好多好多的樹枝。好像還有樹葉,還有這些,要不是花才怪呢。小小的櫻桃花,真白。你背上有一整棵樹。正開花呢。[4]92
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樹”狀疤痕是小說的一個中心意象,是白人男性和蓄奴制度給黑人女性身心造成的毀滅和摧殘的明證。樹越是美麗,就越顯露出白人的丑陋和非人性,樹形傷痕是對白人主流話語對黑人歷史歪曲的政治控訴。[5]十八年后,塞絲雖然不會因為這些傷痕再感到疼痛,但奴隸制和種族歧視銘刻在黑人心中的精神創(chuàng)傷卻久久無法消逝。奴隸制社會對黑人女性身體的操控與迫害也嚴重地阻礙了黑人女性自我身份的認同。
然而對非裔黑人女性而言,最令人感到痛心的不僅是白人種族主義對他們的壓迫,更是本族男性對她們的壓制。塞絲逃離“甜蜜之家”奴隸主莊園后來到了黑人的聚居地。黑人聚居于此本是希望擺脫奴隸主的壓迫與統(tǒng)治,然而由于長時間被奴役,白人文化已經(jīng)侵入骨髓,黑人已經(jīng)被洗腦,認同了白人至上及男性至上的觀念,接受黑人及黑人女性處于從屬地位的現(xiàn)實。塞絲因殺嬰被黑人群體所厭棄、所鄙夷,甚至連她的愛人也選擇了離開。通過描述以塞絲為代表的黑人女性的艱難處境,莫里森清晰再現(xiàn)了當時社會黑人女性的“他者”地位及所承受的雙重壓迫和歧視,揭示了黑人族群自我異化且缺乏團結(jié)意識的現(xiàn)實狀況。
(二)重構(gòu)黑人女性身份
后殖民女性主義關(guān)注的一個焦點是文化身份及自我認同的確立。在莫里森的筆下,黑人女性總是處在黑人群體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與黑白環(huán)境中整體性的矛盾糾纏中,所有社會性的因子促成了黑人女性自我意識覺醒并逐步構(gòu)建自我,最后形成“自我認同”。[6]
莫里森借由三代黑人女性的經(jīng)歷詮釋了黑人女性的“自我認同”。塞絲的婆婆貝比·薩格斯作為黑人女性的先驅(qū)者和第一代黑人女性的代表,她帶領(lǐng)黑人在“林間空地”跳舞,通過傳教號召大家熱愛自我、關(guān)注自我:“在這里,在這個地方,是我們的肉體;哭泣、歡笑的肉體;在草地上赤腳跳舞的肉體。熱愛它。強烈地熱愛它……愛你的心。因為這才是價值所在”。[4]102-103雖然最終她沒能擺脫種族和性別的雙重壓迫,但這種行為不失為“自我認同”的覺醒。
在第二代黑人女性代表塞絲的身上,“自我認同”的回歸脈絡(luò)更加清晰。小說開始的“屬性”事件標志著塞絲自我意識的蘇醒。在“甜蜜之家”,莊園主加納夫人請來的學校老師對待黑人就像對待動物一般,用工具測量他們的身體,把他們當做科學調(diào)查的實驗品,向白人學生傳授黑奴的動物屬性,甚至說:“不對,不對。不是那樣。我跟你們講過,把她人的屬性放在左邊;她的動物的屬性放在右邊,別忘了把他們排列好?!盵4]223這種怪誕的“屬性”理論讓塞絲覺得很不舒服,無法認同。
其次,塞絲喂養(yǎng)孩子的奶水被學校老師的侄子強行吸走、她的背上被鞭打出樹形的傷痕加速了塞絲自我意識的覺醒,激發(fā)了她的自尊。她的出逃意味著她對身心自由的迫切渴望。當奴隸主循蹤而至,為了避免女兒重陷魔窟,她替女兒在自由與死亡之間做出了沉重的選擇,這也是她向男權(quán)社會發(fā)出的有力詰問,標志著她內(nèi)心的自我正在逐步構(gòu)建。然而被她殺死的女兒寵兒鬼魂的復(fù)活又喚起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與糾結(jié),寵兒的復(fù)活重現(xiàn)了黑人那段屈辱的歷史。她引起了大家的痛苦,也通過“重現(xiàn)回憶”治愈了他們的“記憶缺失癥”?!爸噩F(xiàn)回憶”是指對被湮沒的歷史進行個人和群體有意識和無意識的交織回顧,它與重建歷史相聯(lián)系,幫助群體從歷史中走出來,治愈心理創(chuàng)傷,幫助他們面向未來,重建主體身份。[7]由于寵兒鬼魂的推動作用,塞絲和保羅·D在回憶中還原了“甜蜜之家”的生活,還原了被販運到美洲為奴的黑人族群的歷史。通過“重現(xiàn)回憶”塞絲有機會審視自己的過去,正視歷史的陰影,梳理自我身份的構(gòu)建。
在小說結(jié)尾,因為塞絲殺嬰的行為而疏遠她的黑人鄰居們,當?shù)弥驗楣砘甑那謹_而寢食難安、精神崩潰時,組織了由三十名婦女組成的驅(qū)魔隊來到她家門口用黑人特有的身體和表情幫助她驅(qū)逐鬼魂。黑人充滿宗教色彩的集體舞蹈通過交流的方式召喚自我、回應(yīng)自我、肯定自我,強化了他們共同信念的認同感,有助于形成民族身份認同。[8]經(jīng)過洗禮后的塞絲終于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再現(xiàn)了黑人女性由“失語的他者”走向具有文化身份的“自我”的艱難歷程。
塞絲的小女兒丹芙是第三代黑人女性的代表。她在與還魂歸來的“寵兒”交流的過程中,逐步了解了自己種族的過去,也了解到母親并非外人眼中“食子的巫婆”,而是一個視孩子為珍寶的善良母親。面對多病的祖母和備受鬼魂折磨的母親,她勇敢地邁出124號,求助黑人社區(qū)的群體力量驅(qū)鬼,到白人家當保姆。她自食其力,承擔起家庭的重擔,最終成為成熟、自主、自信的新一代黑人女性。這些都象征著黑人女性心靈世界的重構(gòu)及黑人傳統(tǒng)文化和價值觀的回歸。[9]
四、結(jié)語
《寵兒》以19世紀美國黑人女性的邊緣化生存環(huán)境為背景,描述了黑人女性在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的雙重壓迫下“自我異化”的悲慘處境,揭露了南方白人莊園主的殘酷和泯滅人性,控訴了蓄奴制的罪惡,同時也揭示了男權(quán)觀念對黑人女性的禁錮。小說不僅飽含著對第三世界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人文主義關(guān)懷,也為她們明確指出了重塑自我、重構(gòu)黑人女性文化和價值觀的出路,小說中對邊緣女性的擔憂與思考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堪稱黑人文學和女性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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