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有人把讀名著比作喝咖啡。咖啡品牌多，雀巢、克萊士、麥斯威爾、上島、星巴克……都響當(dāng)當(dāng)?shù)?，雖說歸結(jié)起來無非都是一杯咖啡而已。但不同品牌的咖啡，都有自己的fanss擁躉，蓋人們不同的口味、意境、情調(diào)追求致然。讀書亦是，不同人讀書的口味不同，從時間上分唐界宋、古今中外，從品類上散文詩歌、稗官野史、小說逸聞，從作者上各仰其名，擇益而讀。這種閱讀，有如探幽，“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王安石《游褒禪山記》）。

年輕時恰逢文革，無書可讀，就把舊的外國小說翻出來讀，什么《歐也妮·葛朗臺》《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老人與海》《死魂靈》《紅與黑》……讀這些名著，很開眼界，但因其都是些“批判對象”，要躲著讀。也有些如《金光大道》《在田野上前進》之類的“進步書籍”。久之，便有一點感想：評價一部作品的優(yōu)劣，是不能以它所描繪的事物大小和重要性來估量的，讀書不能一概重名——無論“著”名，抑或“人”名。

許多文學(xué)作品往往從小處著手，展現(xiàn)輝煌。席勒擅寫神化的人物，比之歌德筆下渾身污垢的下層社會人物，藝術(shù)描繪上不免顯得容易些，從這點上，讀歌德的作品更接地氣。在無名氏的《天方夜譚》中，所出場的人物都是與阿里巴巴有瓜葛的乞丐、強盜、窮人和窮人的女兒、“老爺”，沒有一個官員，只有兩個鐵籠子作為官方的象征，一個關(guān)著強盜，一個關(guān)著“老爺”。作者選取的角度很新奇，他站在貧窮人的一邊，借窮人的眼光，去看統(tǒng)治者——好人和壞人共同的老爺。每每回憶這些作品，其中情節(jié)和人物都清晰如昨。近年讀莫言的《紅高粱》，所描寫的農(nóng)民、土地、故事，都不是“重大題材”，但透過這些故事，這些形象，表現(xiàn)了人的命運是如何與社會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起來的，那種黃土地上的人與人、人與土地的情結(jié)，演繹著一個民族的進化史。

所謂“名著”之名，往往名重一點，并不是面面俱名。作者“名氣”之名亦然?！妒酚洝防镉芯湓挘骸叭艘灶仩顬槊舱撸瑒t貌有衰落矣，惟用榮名為飾，則稱譽無極也?！薄懊笔窍鄬Φ模懊麣狻币喾且怀刹蛔?，有時就如過眼煙云。寫《鹽鐵論》的古人桓寬，有個很生動的比方：毛嬙天下之嬌人，她要靠香澤脂粉而后容;周公天下之至圣人，他要靠賢士學(xué)問而后通?！懊敝皇且环N“氣場”，要看實際的東西。

歲月倏忽，不覺霜雪盈頂，仍未改晝寢夜讀之陋習(xí)。有時去書店看看，感覺書比過去多多了，琳瑯滿目。天雨，在家上網(wǎng)找書，書目更多，不輸恒沙。有許多冠以“知名詩人某某”“著名作家某某”之作。所謂“著”，著名，顯著也，即名聲顯赫，可以解釋為“很多人知道的”，“很多人聽說的”，但往往并不盡然。如一位自詡“某書法家協(xié)會副會長”的“名家”，在大商場門前設(shè)攤賣字，當(dāng)場揮毫，不料其落筆便錯，一幅字里面竟能有好幾個錯別字，而其潤格，并不說明錯別字不算錢。還聽說有的“名家”作品竟是抄襲來的，為不是很“名”的原作者訴上公堂，變了斯文掃地。

市場經(jīng)濟下，商人的思維方式介入作品創(chuàng)作，遂出現(xiàn)了炒作之“名”。36年前，英國有一位“著名”兒童文學(xué)作家，在他的《蒙面舞會》出版發(fā)行前幾天，他用純金鑄成一只20公分長的兔子，并用六塊寶石加以裝飾，在一位證人的陪同下埋在英國的某個地方，然后宣稱在他的新書里有這只金兔埋藏之所的暗示，只要買來這本書，就有機會獲取金兔。一時間，英國到處被挖得坑坑洼洼，最后被48歲的肯·托馬斯挖到。而這次“活動”使他的書一下子暢銷一百多萬冊。但這種純功利性的寫作加炒作，還談得上什么品嘗和閱讀？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崩疃女?dāng)初未夢想什么“知名度”，“惟此兩夫子，家居率荒涼”（韓愈）。其“名”之所成，積歷史與造化之功，非一日之寒，誠如華山之險，泰山之雄，黃山之奇，峨眉之秀……

“有怎么樣的人，就有怎么樣的思想。假如他們生來是庸俗的，奴性的，那么便是天才也會經(jīng)由他們的靈魂而變得庸俗、奴性;而英雄扭斷鐵索時的解放的呼聲，也等于替以后的幾代簽下了賣身契?！保_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這話值得我們深長思之，思索克利斯朵夫何以“痛詆藝術(shù)上的拜物教，說什么偶像，什么古典的大師，都用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