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蓉
日子么,就要自得其樂。像蚯蚓給自個兒截成九段,湊兩桌打麻將的,還有一個端茶倒水的。
我有四個舅舅,小時候有一次無意間把他們四個名字排起來,發(fā)現(xiàn)舅舅們名字最后一個字連起來是“宣傳政策”,立馬刷新了我的世界觀,從此看小說就要找里面兄弟姐妹名字的關聯(lián)。
如果找不到,心里就暗自得意一回,覺得外公機敏無雙。
小學珠算課,大家都學得磕磕絆絆的,我卻已經(jīng)能用算盤打一出“鳳凰展翅”了(珠算加法,最后算珠的形狀像是鳥展著翅膀)。被老師夸獎了幾句,美得收拾不住,纏著外公再教些。
他卻不教打算盤了,教我背: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我媽聽見,說現(xiàn)在小孩子都不學那些了,你教她干嗎。他有些抱歉地笑笑,就不教我背了。
有意無意間,覺得外公怕我媽,大了之后再想,可能那是因為虧欠。
外婆去世得早,一家老小的事情全是我媽的事情,他一心撲在他建設國家的工作上,于家庭沒有幾分貢獻,我都長很大了,小到家里的漿洗補釘,還是我媽回娘家去操持,誰讓我媽嫁得近,心又軟。
外公一直是硬朗的人,老這個字像是突然跑來的——前一刻我還繞在他們桌前看他們幾個老爺子打骨牌,誰輸了我去幫著數(shù)玉米粒兒,不幾年他的牌友們便只剩他自己了。
他開始迷《易經(jīng)》,拿著幾個龜殼和一個退休的老師卜卦演化,他倆原是誰也不搭理誰的,沒想到老來知己,相談甚歡??蓻]幾年,他這個好朋友離世了,留下一兩本筆記給他,外公卻不再看,說自己才疏學淺。
有一次閑談,他說要拿給我讓我去研究研究,我惴惴不安地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媽又說,現(xiàn)在年輕人都不學那些了,你讓她看干嗎。外公又有些抱歉地笑笑,再沒提過。
除了年節(jié)時人多能湊幾局麻將,平時他的愛好便只剩下酒。
山里人不說釀酒,叫烤酒,一兩個村就有一戶專門烤酒的人家,收了五谷雜糧自家釀造,遠遠地就能聞到酒香。酒不包裝,散的,裝在大缸里,哪家沒酒了就拿出錢、酒壺讓孩子去打酒。后來鄉(xiāng)里成立了酒廠,農家的散酒便不做了,酒廠的酒品質沒差,只是距離遠了些。去買酒,原來用瓶子,現(xiàn)在改用家用小酒壺,只我們家,用的是大壺。
因為現(xiàn)在外公住在我們家。
外公原不是住我們家的,他在幾個舅舅家輪流住著,舅舅們最遠的在成都,最近的在鎮(zhèn)上,他在每家住幾個月,再去下一站。
有時自己覺得煩了,到我們家來住一段時間。
對這個“旅居”的老頭兒,鄉(xiāng)里人都激贊,說他可享福了,開始他也挺高興,幾年跑下來,有一天,突然哪家都不去了,要回老房子一個人住著。
舅舅們不解,覺得外公耍小孩子脾氣,都回來勸,做思想工作,那老房子都十多年沒人住了,說年久失修都屬恭維。外公年紀又大了,一個人住著讓人不放心,再說了,他又不會做飯……
外公變戲法似的,從床底下拖出幾件方便面,大家頓時哭笑不得。不過好說歹說,把外公給架走了。
前后這樣鬧劇似的發(fā)生了好幾次。
我媽平素對外公嚴厲,在這件事上卻理解外公,說他一個人,哪里都是家,卻哪里都不是家,自己就是個跟著行李走的人,一說吃穿用度是別人的幾倍,其實要用的時候,根本不趁手,不知道在哪家放著。舅媽們雖然都對外公不錯,卻是一人一個脾性,這家磨合得差不多了,開始去下家過日子了。年輕人都奮斗著要買個小房子,不愿意租房,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外公卻是在金窩銀窩里過著卻又連草窩都回不去的人。
年前外公又開始置辦東西整修老房子,說他住不了樓房,愛喝酒,習慣不好,就自己這樣住著,咋住咋舒坦,再說老了,故土難離,死了就地埋了,也瞑目。舅舅們回來,想著依例架走,可這次失了效,外公鐵了心地要留在老家。
兜兜轉轉權衡之后,外公就長住我們家來了。
前些年,外公就嗜酒,他可以不吃飯,但必須喝酒,還比飯多一頓,四頓。我讓他少喝。他答:你吃飯,我喝酒,一樣是糧食,我這還是精華,注定的衣祿。近兩年,是變本加厲,他一兩個小時就要喝一杯,晚上睡著睡著也要起來喝幾次。
年初住到我們家后,外公心情變好了,酒喝得更多,還生出許多小孩脾氣,我媽說他這樣喝酒不行,他說我都八十多了還怕什么,就算是死了,也只死一次,還能死好幾次不成。氣得我媽打電話給我告狀都不解氣。
外公每天閑不住,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回來才知道是出去干農活兒了。
我媽惱了,說難道你不風雨無阻地干活兒,就不給吃飯了嗎。
他卻還是抱歉地笑笑,不說話。
舅舅們說,他有精力做點啥就由他去吧,只要不是太過,就別管他。
我媽哪里能管得住他呢,我媽真的只是看起來嚴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