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碧瑩
摘 要:加繆在《局外人》中著力渲染世界的荒謬性以及人在其中的無奈與掙扎。故事中的默爾索在意識到了死亡的荒謬后,拒絕了一切,將自己抽離于世界,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局外人。他想以這種方式化解荒謬,殊不知他不過是在逃避荒謬。逃避又引發(fā)了種種沖突與矛盾,世界的荒謬越滾越大,將人裹挾其中無法掙脫,其后果注定是悲劇的。
關(guān)鍵詞:加繆;《局外人》;荒謬;默爾索
談?wù)摷涌?,一般離不開“荒謬”,荒謬是加繆思想的基點。加繆于1942年出版小說《局外人》,塑造了一個在荒謬世界中抽離了自身的徹徹底底的局外人。1943年,他又出版了散文性論著《西西弗斯的神話》,從邏輯上、概念上深入討論了荒謬。本文將《局外人》與《西西弗斯的神話》相互結(jié)合、互為觀照,對《局外人》中的默爾索進(jìn)行分析解讀,探索人類生存的荒謬?yán)Ь骋约叭说臒o奈與掙扎。
一
加繆對“荒謬”一詞并未做概念上的定義,如他在《西西弗斯的神話》開篇所說:“本書要論述的是本世紀(jì)中撲朔迷離的荒謬的情感——而不是我們時代還沒有認(rèn)識到的那種嚴(yán)格意義上的荒謬的哲學(xué)”[1],因此他在論述荒謬時更多的是在一個感受層面上展開。加繆在書中討論的首當(dāng)其沖的根本性的荒謬就是死亡。
我們靠未來而活:“明天”、“以后”、“等你將來到那種情況時”、“你年紀(jì)大了就會知道”。這種推托真是不可思議,因為人并不是長生不老,最后畢竟要死的??!……他屬于時間,由于籠罩他的恐懼,使他認(rèn)知他的最大敵人。明天,他渴望明天,可是他的全部自我卻又應(yīng)該拒絕它。這種肉體的反抗,就是荒謬。[2]
人從母體誕生,而后成長為一個個體,人在世界上歷經(jīng)種種,歡樂與悲傷,成功與失敗,然而,未來的某一天,這一個體卻要迎來死亡,身體化作一堆塵埃,記憶、思想,或者說靈魂也隨之灰飛煙滅,人度過的每一天不過是在一步步走向死亡!這是人生最大的荒謬!《局外人》中的默爾索,正是因為在有意或者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死亡的荒謬性,才變成了一個什么都無所謂的局外人。
默爾索在媽媽去世的時候,沒有感到一絲難過,雖然他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他是愛媽媽的,但是卻也可以用如此平淡冷靜的語氣說“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設(shè)想期待過自己所愛的人的死亡”;鄰居雷蒙要跟默爾索做朋友,默爾索認(rèn)為“做還是不做他的朋友,怎么都行”;默爾索有一個叫瑪麗的女友,他并不愛瑪麗,但當(dāng)瑪麗問他是否愿意和她結(jié)婚時,他又說結(jié)不結(jié)都行,如果瑪麗要,那就結(jié);在工作上,老板問他是否愿意調(diào)往巴黎工作,默爾索果斷拒絕了,并認(rèn)為“人們永遠(yuǎn)也無法改變生活,什么樣的生活都差不多,而我在這里的生活并不使我厭煩?!瘪R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告訴我們,人的需求大致可以分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和歸屬的需求、尊重的需求以及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默爾索在親情、友情和愛情等情感方面以及在工作上表現(xiàn)出的無所謂的態(tài)度,實際上就是一種拒絕的態(tài)度,拒絕了愛和歸屬的需求,拒絕了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可以想象,這樣的一個人無異于行尸走肉,他沒有生活的激情,他的每一天的行為都是出自于“習(xí)慣”。
這樣的日子,活著與不活儼然沒有太大的差別。然而,在法律宣布默爾索將要被執(zhí)行死刑的審判后,他卻表現(xiàn)出了執(zhí)著的生的渴求。雖然,被冤死與自己選擇死亡確實有差別,但是倘若默爾索確如上文分析所說心如死灰、生不如死,那么是不是被冤死又什么重要呢?總之就是死,一了百了。但是默爾索不想死,在監(jiān)獄里神父問他是如何設(shè)想另一種生活的,他大嚷“就是那種我可以回憶現(xiàn)在這種生活的生活”,他對人世還有著深深的眷戀,他熱愛生命!或許有人會認(rèn)為不能就此推論默爾索是熱愛生命的,因為很多自以為看透人生、認(rèn)為“死亦何哀”的人,到了真正臨死的那一刻總是對死有著本能的畏懼,這是天性——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當(dāng)然,默爾索也是人,他也有好生惡死的天性,但是,除此之外,我們也能在一些細(xì)節(jié)中發(fā)現(xiàn)他對生命、對生活的由衷的熱愛。
度過了一晚上的守靈,為消解疲乏,默爾索“走出門外,太陽已經(jīng)高高升起。在那些把馬朗戈與大海隔開的山丘之上,天空中紅光漫漫。越過山丘吹過來的風(fēng),帶來了一股咸鹽的氣味??磥?,這一定是個晴天。我很久沒有到鄉(xiāng)下來了。要是沒有媽媽這檔子事,能去散散步該有多么愉快?!盵3] 傍晚下班了,默爾索“沿著碼頭漫步回家,這時,頗有幸福自在之感?!碧炜帐蔷G色的,他心情愉快,想回家自己煮土豆吃。午飯后默爾索在房間里看報紙,他把克呂遜鹽業(yè)公司的一則廣告剪下來,粘貼在一個舊本子上,報紙上種種叫他開心的東西,他都貼在那里面。這樣一個能夠聞到風(fēng)的味道、觀察到天空的顏色變化、會自己煮東西吃、會把讓人開心的東西收集起來的人,怎么不是一個愛生命、懂生活的人呢?審訊完畢時,默爾索走出法庭上了囚車。
我在向前滾動的昏暗的囚車?yán)?,好像是在疲倦的深淵里一樣,——聽出了這座我所熱愛的城市、這個我曾心情愉悅的時分的所有那些熟悉的聲音:傍晚休閑氣氛中賣報者的吆喝聲,街心公園里遲歸小鳥的啁啾聲,三明治小販的叫賣聲,電車在城市高處轉(zhuǎn)彎時的呻吟聲,夜幕降臨在港口之前空中的嘈雜聲,這些聲音又在我腦海里勾畫出我入獄前非常熟悉的在城市里漫步的路線……[4]
這是默爾索在預(yù)示到自己的未來可能遭遇不幸的時候,對美好的往昔所做的回憶與告白,那回眸的一剎那間,盡是無法饜足的對人世的貪戀。那么,既然如此地?zé)釔壑?,為什么又會對所有事情表現(xiàn)出無所謂、麻木的態(tài)度呢?這豈不是充滿矛盾嗎?加繆說:“對生命的眷戀離不開對生命的絕望?!鄙倘幻篮?,可是人必有一死,這一極大的荒謬將默爾索壓垮了。
對生命真誠的熱愛,因死亡的必然性和根本性而產(chǎn)生絕望,死亡使得任何行動變得無意義,于是人對任何事情不再抱有期望,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種拒絕的力量。默爾索意識到了死亡的荒謬性,可是他無力抵御,他被荒謬吞噬了,他拒絕了情感、拒絕了變化、拒絕了自我實現(xiàn),甚至法庭要求他為自己做辯護(hù)他也拒絕了,總之,所有需要他參與的、需要“費力”的事情他一概予以拒絕。而且,在默爾索的意識里,既然人都是要死的,媽媽的死又有什么重要?媽媽死后第二天就與女朋友約會看滑稽電影又有什么不可以?殺了一個阿拉伯人,開了一槍又開四槍,又有什么所謂?在他人看來極其重要的事情,在默爾索眼里全都是毫無意義的。
思想的、精神的追求的毀滅,使得物質(zhì)的、生理的需求無限放大。正如默爾索自己所說:“我有一個天性,就是我生理上的需要常常干擾我的感情?!迸c其說干擾,不如說完全順服,默爾索完全屈從于一種物質(zhì)的、原始的、形而下的欲望。所以,他餓了就要喝牛奶咖啡,他想抽煙的時候就抽煙,他性致來了就要跟瑪麗做愛,他因陽光太刺眼了就開槍殺了人……生理上的需求高高凌駕于他,控制著他,他以這樣的方式將自己抽離了這個世界,自以為這樣可以消解荒謬,可是他不過是在逃避荒謬而已。
二
當(dāng)默爾索以抽離的方式逃避死亡的荒謬的同時,世界的另一大荒謬又跟隨其而來。默爾索屈從于一種物質(zhì)的、感官上的享樂,仿佛回到了原始人、自然人的狀態(tài)。然而,人類在自然中衍生,而后超越自然,脫離自然。人與自然的原始紐帶一旦割斷,人便沒有了后退的余地,人只能繼續(xù)前進(jìn),然后有了文明,有了社會。默爾索將自己退化為一個自然人,自然人生存于社會之中,必然引發(fā)矛盾與沖突,于是便產(chǎn)生了荒謬。所以,當(dāng)人們聽到默爾索在為母親守靈時喝牛奶咖啡、抽煙,在葬禮上沒有哭泣、在葬禮后與瑪麗鬼混、殺了人沒有一絲悔恨等等違背道德秩序的一系列行為時,表現(xiàn)得極為憤慨,然而默爾索卻從頭到尾不覺得自己有罪。“律師舉起胳臂,承認(rèn)我有罪,但認(rèn)為情有可原;檢察官伸出雙手,宣城我有罪,而且認(rèn)為罪不可赦。使我隱隱約約感到不安的是一個東西,那便是有罪?!盵5]大家都認(rèn)為他有罪所以他才感到不安——因為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無罪的。乍看起來有點類似小孩犯錯——還沒有自覺意識的小孩從來不覺得打人是不對的。默爾索就如同一個無知的任性的小孩,從來都是按自己的主觀喜好行事,不想有一天,終于惹怒了威嚴(yán)的大人們,大人們嚴(yán)厲指出他的過錯,默爾索一片困惑,不知所措。將自己退化為自然人的默爾索就是一個天真無知的、任性的小孩,在代表社會道德秩序的大人們面前,必然產(chǎn)生沖突和矛盾。這是自然與社會之間激烈碰撞引發(fā)的荒謬,是他成為一個局外人后必然的遭遇。
默爾索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從不撒謊。默爾索的律師問他是否愿意說在媽媽的葬禮上不哭是因為控制了自己的悲痛心情,默爾索回答說:“不,因為這是假話?!彼男拍钍恰叭松谑溃肋h(yuǎn)也不該演戲作假”。一些在他人眼里非常重要的事情在默爾索眼里毫無意義,然而,一些在他人眼里并不重要的事情默爾索卻極為重視。默爾索看清了世界的荒謬,他拒絕了一切之后,固守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在這個小世界中,他忠于自己的真實感受,他對弄虛作假、對虛偽說“不”。對一方的否定就是對另一方的肯定,默爾索對虛偽的否定就是對真誠的肯定。世界是荒謬的,如果一切都是無足輕重的,那么至少還有一個是有意義的、值得堅守的,那便是真誠。加繆在《局外人》中并沒有明確告訴我們默爾索那么執(zhí)著地堅守真誠究竟源于什么——世界是荒謬的,一切都是無意義的,因此沒有必要費力去弄虛作假?抑或是成了局外人的默爾索不愿與荒謬世界中虛偽的人們同流合污?或者兩者皆有?不管怎樣,總之默爾索以一種貌似英雄的姿態(tài)固守著他的“真理”,并將為他的“真理”而死。
法庭對默爾索殺人事件審判的關(guān)鍵點在于謀殺還是誤殺。檢察官從兩方面論證默爾索殺人出自預(yù)謀。一方面,從殺人當(dāng)天的情況來看,默爾索在即將回到別墅時突然跑了出來,繼而開了一槍殺了阿拉伯人,問題是阿拉伯人明明已經(jīng)死了,默爾索又連續(xù)開了四槍,這樣一種殺人行徑明顯帶了極大的仇恨情緒,因而應(yīng)該排除誤殺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從默爾索在媽媽去世后的所作所為推斷默爾索是一個冷酷無情、麻木不仁且有非常冷靜、聰明的人,這樣一個人自然也不會在乎他人的性命,因此完全有可能是預(yù)謀殺人。此外,默爾索本人并沒有為自己提供有力的辯護(hù),且從未表示出一絲悔意,說明他非常殘忍可怕,這樣一個人不值得寬容,因此應(yīng)當(dāng)執(zhí)行死刑。然而,作為讀者的我們,確確實實知道默爾索殺人并非預(yù)謀,他的確是因為在太陽的影響下殺了人——他自己似乎也明白這個理由很可笑。不管怎樣,他犯下殺人罪完全是偶然造就的。審判有理有據(jù),似乎無可指摘,可默爾索又偏偏是無辜的,兩者相碰撞形成了世界又一巨大荒謬。正如那位律師所言:“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沒有任何東西是真的!”默爾索在這個荒謬世界中被成為了局外人。
三
加繆在《局外人》中著力渲染世界的荒謬,默爾索——一個普通人,以拒絕一切,將自己抽離于世界,成為局外人的方式試圖化解荒謬,然而他其實是在逃避荒謬,其結(jié)局注定是無果的、悲劇的。加繆思考的是,在意識到世界的荒謬性,又失去了宗教信仰的前提下,人應(yīng)該如何生存并且幸福地生存的問題。整部《局外人》散發(fā)著冷冰冰的、無動于衷、麻木地氣息,仿似它本身就是一個局外人。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一片冷漠荒原中,我們尚可找到那么一些脈脈溫情。前文提到過的默爾索對于大自然的熱愛是其一,這里不再贅言。此外,文中講到雷蒙帶著默爾索和瑪麗到他朋友馬松的海邊小木屋度假,幾個人見面后一陣寒暄,默爾索看到瑪麗與馬松的妻子說說笑笑,當(dāng)時他的想法是:“這時,我萌生出要結(jié)婚的年頭,這也許是我生平的第一次。”還有一次,在法庭上,默爾索的朋友塞萊斯特為默爾索反復(fù)聲明此次殺人事件純屬事故,塞萊斯特朝默爾索轉(zhuǎn)過身來,“我覺得他眼里閃出淚光,嘴唇哆嗦,那樣子好像在問我他還能盡些什么力。我呢,我什么也沒有說,也沒有做任何表示,但我生平第一次產(chǎn)生了想要去擁抱一個男人的想法?!盵6]默爾索對于美好的大自然、愛、與溫情的向往與珍視,說明一個人是無法徹底拒絕一切、脫離于世界的;同時也說明,這些看似微小的力量實際上足以抗衡世界的荒謬。這一主題在《局外人》中并沒有明顯提及,然而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則是明確告訴我們了,“石頭的每一粒原子,夜色彌漫的山丘的每一片礦巖,本身就形成一個世界。向山頂奮斗的本身,已足以使人心充實。我們應(yīng)該想象西西弗斯是快樂的?!盵7]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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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6][法]阿爾貝·加繆.局外人[M].柳鳴九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11,100,101,96.
(作者單位:深圳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