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我看到不少“年輕人”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他們不喜歡崔健“太政治了”。如果“太政治”是海浪,正是因為海浪的存在才能使鳥兒不會太親近危險的大海。
崔健在那個充斥著偽搖滾的湖南衛(wèi)視舞臺上,格格不入地說了好幾次“搖滾”的時候,我絲毫沒有懷疑他為搖滾張目的誠意,甚至他被譚維維過于傾情的歌舞映襯出一臉尷尬的時候,我依然理解為他迫不得已的犧牲?!遏~鳥之戀》這首歌里特有的崔健式對矛盾境遇的虛無省視,他自己一頓一頓的吐字和退縮姿態(tài)很能表現(xiàn),而譚維維明顯只把這“之戀”窄化理解為魚水之歡,于是她的聲音越來越模擬著高潮。但是,她越高潮,崔健越尷尬,就像歌里所唱:“我差點被你吃掉,羽毛還在你嘴里。我想要離開海水,卻使不出力氣?!?/p>
這鳥和魚的明明錯位又強行結(jié)合的關系,巧的不得了地,成為了崔健與綜藝節(jié)目之間關系的隱喻。湖南衛(wèi)視《我是歌手3》總決賽這片汪洋之海,孤獨的搖滾鳥注定被“吃掉”。譚維維又一次成功把握了觀眾對搖滾好奇又無知、畏懼又渴望被誘惑的心理,以不脫選秀節(jié)目必須的外露炫“技”,贏盡了眼球,使崔健數(shù)十年反復咀嚼的兩性離合沖突之困、文化差異的愛恨交織,變成被欲望排斥的一絲猶豫,誰也沒放在眼里。
這一切都盡在成熟的娛樂操盤手的操控中,無論湖南衛(wèi)視還是譚維維都太熟稔此道,在這演出者與觀眾的欲拒還迎之間,崔健顯得倒像個新手。
當然,崔健也是自投羅網(wǎng)(還好不至于像某“歌神”的自取其辱),崔健一方面感到壓力,一方面又依然有著自信(“我要帶著你飛”),可是他看不清娛樂觀眾作為海洋注定要承載魚而不是鳥——他曾經(jīng)這樣解釋這首歌的動機:“當我們唱這首歌時,我希望大家能創(chuàng)造一種氣氛,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領域的人,能產(chǎn)生一種愛心。特別是在搖滾音樂的場子里,不管我們生活在什么年代里,我們也許名聲并不好,有許多人認為我們是麻煩的制造者。但是我們的音樂響起時,大家會知道,我們就像一只孤獨的富有愛心的、熱愛自由的鳥兒?!?/p>
對比《我是歌手3》總決賽之夜的觀眾反應,很明顯“大家”并不知道這鳥兒的苦心,今日的觀眾早已沒有人覺得搖滾是麻煩制造者,他們只是覺得搖滾就是汪峰的自戀或者孫楠的嚎叫。
“大家”誤讀崔健,崔健自己也誤讀著自己。作為一個先知式的詩人歌手,被孤獨甚至被排拒都是正常的命運,更何況現(xiàn)在中國的音樂環(huán)境并非惡劣,各種音樂分流明晰,大眾小眾都有自己的市場,誰的天空比誰小呢?民謠歌手如李志、周云蓬等擁有堅實的追隨者,搖滾樂隊如痛仰、舌頭等的演出密集且爆滿,實驗音樂家們在國內(nèi)外藝術(shù)界也有很多出版、演出的渠道,關鍵是受眾對口,演出的和欣賞的都明白這是什么音樂、這種音樂的好處在哪里。
娛樂圈固然大,但“一會兒是風,一會兒是水。海面像個動動蕩蕩的,大大的床”。既然是床,觀眾想看的當然就不是藝術(shù)。崔健與譚維維演出前,被問到為什么把綜藝處女演給了譚維維,崔健嚴肅答道:“這問題太八卦!”但是演出后,馬上就有標準的娛樂型觀眾在貼吧上討論起“日后崔健與譚維維在一起我一點都不意外”這樣的話題了。悲乎,崔健,曾經(jīng)寫“酒杯里的大海,煙盒里的云彩”的詩人,把大海與云彩又還給了酒杯和煙盒間的閑談。魚是吃不了鳥的,只有和海水的半推半就最終把鳥的羽毛都弄濕。
譚維維唱出魚的告白:“我沒有沉到水底,你也沒有飛起。海浪給了我和你,恨的距離。” 畢竟是恨而不是愛的距離,崔健應該是個明白人,應該知道娛眾對嚴肅藝術(shù)的敵意——同樣在貼吧上,我看到不少“年輕人”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他們不喜歡崔健“太政治了”。如果“太政治”是海浪,正是因為海浪的存在才能使鳥兒不會太親近危險的大海。
摘編自騰訊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