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炎
盡管“外頭體面里頭苦”,可是年還是要過,賈府不僅要過,且要大過特過,花團錦簇地過。
春節(jié)又叫過年,是我們民族原創(chuàng)的值得珍惜的“文化內存”,千門萬戶張燈結彩,拜年祝福辭舊迎新,合家老小團團圓圓,包一頓餃子,喝二兩小酒,熱氣騰騰、有滋有味,何來尷尬?
可是《紅樓夢》第53回賈府過的那個年,尷尬事真不少,蛛絲馬跡清晰可覓,無論逸興如何遄飛,總感覺不正常。所謂文學觀照現(xiàn)實,知古方能鑒今,不如去完成一次“發(fā)現(xiàn)之旅”,看賈府到底怎么了。
【一】
田莊莊頭烏進孝,一位送年貨的小人物,因為“春運”遇到大雪,比往年來得稍晚了一些,還好沒耽擱啥事兒。通過他的低眉信手,輕攏慢捻,一曲名叫“兩難”的調子平緩的舒展開來。
和大多數(shù)駕馭下人的主子一樣,賈珍也懂得恩威并重。先客氣一番,笑說:“你還硬朗?!?/p>
烏進孝理論上該退休了,所以又提議讓他兒子接班。一下子關懷了兩代人,起調不低,情感鋪墊基本完成,氛圍營造也見成效,是時候銀瓶乍破鐵騎突出了,話鋒一轉,說到了最實際的經濟問題。
烏進孝送來的年貨可謂五花八門,顯得年味兒特濃厚,什么吃的喝的看的玩的都有,這些個“過節(jié)物資”,讓我們現(xiàn)代人難以想象,還有2500兩銀子,都出自寧國府所屬的“八九個莊子”。因為賈珍嫌少,烏進孝解釋說遭災了,還拿榮國府的收成做了對比,“爺?shù)倪@地方還算好呢”。
老頭兒很會說話,但賈珍依然有許多話在那兒等著他。“這一二年倒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里頭苦?!憋@然,賈府的兩難是開銷過大,收支失衡了,所以要加大對佃戶的盤剝力度;而田莊的兩難則是有心無力,老天爺不給力,佃戶的幾根骨頭也榨不出多少油。烏進孝的意思再清楚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們沒法過年,哼哼,想過老百姓是咋過年的不?發(fā)威沒用。
老頭兒心里滿滿裝著辛苦的莊戶人,這是那個死氣沉沉的社會里難得的個體情懷和熱忱的證明?!睹献印るx婁》篇中說:“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譯成白話:禹認為天下有人淹在水里,是由于自己治水任務沒有完成;稷認為天下有人在挨餓,是由于自己工作沒做好。古人稱之為“人溺己溺”或“人饑己饑”。
也就是說,凡事不能只考慮自己的利益,還得替下面的人想想,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急群眾之所急”。烏進孝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但別指望賈珍之流具有如此偉大的情懷,那是做夢。盡管“外頭體面里頭苦”,可是年還是要過,賈府不僅要過,且要大過特過,花團錦簇地過。
【二】
過年的重頭戲是祭祀,小戶人家好對付,燒紙上香磕個頭也就罷了,沒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如賈府這般的富貴人家就要折騰,一方面朝廷有“春祭賞”,“上領皇上的恩,下托祖宗的?!保瑝蝮w面,這個排場馬虎不得,必須從大處著眼高處著手;另一方面還要搞家祭,彰顯孝道。寧國府是長房,所以宗祠設在寧國府,賈府的祭祀也就在寧國府了。
說起祭祀,不能不提到“禮”?!岸Y”是什么?《禮記》里這樣解釋:禮者,理也?!岸Y也者,理之不可易也?!薄暗赖氯柿x,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在《禮記》中,“禮”的精神主要體現(xiàn)為儒家構建的理想人格與社會的道德法則。《禮記》開頭就說“毋不敬”,朱熹認為毋不敬是《禮記》的綱領,東漢經學大師鄭玄在為“毋不敬”三字作注時指出:“禮主于敬?!彼^敬,就是一種敬畏,敬畏什么?敬畏真理與道德法則。
這一“敬畏”不打緊,倒讓許多人顯得不自然了,恍若永隔一江水。哪些人呢?平素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那幫人,比如賈政、王夫人、鳳姐、寶玉等?!百Z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瞧瞧,沒賈政什么事,因為他是二房里的老二,只能靠邊兒站。平時寶玉是女眷們的心肝兒,然祭祀中,“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得,輪到寶玉不爽了。再說供奉祭品,“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而王夫人與鳳姐兒只能在一旁干瞪眼兒。尷尬也沒轍,規(guī)矩使然也。
尷尬是尷尬,好在時間短,分分鐘就完,一轉身神圣的“敬畏”異化了,各人心里又開始畸形扭曲,浮渣泛起。賈母是睿智的,“與老妯娌閑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尤氏留飯,她也不吃,因為她知道,只要離開了祭祀場所,一應尷尬人等就都解放了,都回歸常態(tài),什么主觀的、客觀的、物理的、化學的真理與道德,都得圍繞權勢這個“太陽”重新轉悠。
【三】
賈府過年,最大的尷尬還在于凝聚力幾乎低到了冰點。表面上的一團和氣容易做到,賈母發(fā)句話就可以了,私底下的鬼鬼祟祟、離心離德,才叫無可奈何。正月初一是元春的生日,賈母等有誥命的女眷需要進宮,之后一直到元宵節(jié),年的“主戰(zhàn)場”便移至榮府,因為活著的老祖宗住在榮府。
那些日子忙啊,“王夫人與鳳姐是天天忙著請人吃年酒”,又“連日被人請去吃年酒”。這不怪她們,當家人嘛,出去應酬,有利于調節(jié)各方面關系,辦起事來更方便,而且辦的是“公事”,自然看起來人之常情、理所應當。所以呀,過年過節(jié)送禮這件事,如今某些人還理直氣壯呢。也就賈母與寶玉兩個,還有些抱樸守真,以戒為師的意思。“凡諸親友來請或來赴席的,賈母一概怕拘束不會,……連寶玉只除王子騰家去了,余者亦皆不會?!?/p>
至元宵節(jié)晚上,凝聚力出問題了。那晚,賈母在大花廳開家宴,原則上榮寧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等都要到,但賈母卻允許賈敬不來,此君修道,不喝酒,來了也沒勁兒。賈赦來了,“略領了賈母之賜,也便告辭而去”?!百Z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也就隨他去了”。知子莫如母,果然,“賈赦自到家中與眾門客賞燈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便快樂另與這邊不同的。”酒過三巡,賈母又開恩,讓賈珍帶著兄弟們走。賈珍求之不得,轉身帶領賈璉等出來,二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賈璉去追歡買笑。
“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或有年邁懶于熱鬧的,或有家內沒有人不便來的,或有疾病淹纏,欲來竟不能來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貧不來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鳳姐之為人而賭氣不來的,或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眾雖多,女客來者只不過賈菌之母婁氏帶了賈菌來了,男子只有賈芹,賈蕓,賈菖,賈菱四個現(xiàn)是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p>
一個缺乏核心價值觀的家族又怎能凝聚起全族人的心呢?由此來看,思想建設在任何時代都應該放在首位。
……
如果把賈府比作一個單位,其過年的種種尷尬,管理者的責任顯而易見。懶政懈怠,上梁不正下梁歪,貪污腐敗橫行,公平正義缺失,財富、權力等分配規(guī)則被這種“內生性、內傷性”的失職所嚴重破壞,導致禮崩樂壞,哪還有什么正能量?年關焉能不尷尬頻仍?
作為傳統(tǒng)節(jié)日中最重要的節(jié)日之春節(jié),理應接地氣,重文化,講正氣,過的是精神傳承、文化傳承,而不是物質斗富、醉生夢死、數(shù)典忘祖。正如魯迅先生當年的體驗:“遠處的爆竹聲聯(lián)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zhèn)”。不需要排場、不需要繁華,卻自有一番質樸和感人的溫情。而這正是我們民族文化與精神魅力之所在,過一個質樸的年、溫情的年,不尷尬,不兩難,坦然而自信,豈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