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華
民國年間,河北屯留鎮(zhèn)的夏氏宮燈名氣很大,許多豪門大戶的宅第都以能掛上夏氏宮燈為榮。在清朝,夏氏宮燈是專門給皇宮制作宮廷燈具的,因為用料講究、工藝繁巧,所以純手工制作的夏氏宮燈,不能大批量生產(chǎn)。
夏氏宮燈的工藝傳承人夏無思是個20歲出頭的年輕人,他制作出的宮燈十分精巧,其中尤以走馬燈最為精美絕倫,只是他為人不善言談、不喜交際。
夏氏宮燈制作坊的老掌柜死后,夏無思責(zé)無旁貸地接管了作坊。由于夏無思做人過于低調(diào),往往連正常的商業(yè)洽談都不參加,甚至一連幾個月都不巡視自家作坊。作坊里的幾十號工人,上至賬房先生,下到打雜的,看少掌柜只管自己制燈籠,不管日常經(jīng)營,樂得曠工早退、營私舞弊,把作坊里的好東西偷摸回家里。不多長時間,作坊的經(jīng)營就顯出了衰敗的景象。
那年,太行山上的大土匪老北風(fēng)過五十壽誕,指名要一千盞夏氏宮燈。夏無思接了訂單后,一檢查作坊里的備料,頓時傻眼了,父親生前囤積的紫檀、楠木、黃花梨等上佳木材,眼下連點兒下腳料都沒有了,只有他個人的工作室里有些存貨。要知道夏氏宮燈之所以享有美譽,有一半是材質(zhì)貴重的原因。屯留鎮(zhèn)在太行山下,山上的老北風(fēng)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退單一定會惹怒他,說不定還會招來殺身大禍。
夏無思一籌莫展地想來想去,最后想到了一個人——尹雪豹。尹雪豹不是一個商人,說準確點兒,尹雪豹是屯留鎮(zhèn)的一個豪強地主,但不是惡霸。尹雪豹的爺爺是清末光緒朝的武狀元,在屯留鎮(zhèn)廣置田產(chǎn)。尹雪豹不僅繼承了祖產(chǎn),還繼承了祖父剽悍的武風(fēng)和俠義精神,是屯留鎮(zhèn)上的一桿正義之旗。
夏無思找到尹雪豹,說想借一千塊大洋買材料。尹雪豹聽后,說:“一千塊大洋不是個小數(shù)目,整個屯留鎮(zhèn)都知道夏老弟不善經(jīng)營,我擔(dān)心借出去的錢會打了水漂?!?/p>
夏無思紅著臉,說:“訂單已接,交了工后,就能錢貨兩清,我接了錢就連本帶利還你?!?/p>
尹雪豹問道:“你拿什么抵押?”
夏無思說:“夏氏宮燈制作坊?!?/p>
尹雪豹說:“我對你的作坊不感興趣,再說你那作坊里還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夏無思聞言,氣得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尹雪豹突然笑了:“慢著,你只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就把一千塊大洋白送你?!?/p>
夏無思站住,疑惑地看著尹雪豹。
尹雪豹說:“給我制作一盞夏氏走馬燈?!?/p>
夏無思沒想到尹雪豹的要求如此簡單:“我會為你做出最有夏氏風(fēng)格的走馬燈,另外,事成之后,我會將一千塊大洋不少分毫地奉還?!?/p>
夏無思從尹雪豹那兒拿到一千塊大洋后,購料進貨,督促工人忙忙碌碌趕制一千盞壽燈。夜以繼日地工作了十天后,一千盞制作精良的宮燈終于全部做了出來。夏無思長出一口氣,準備第二天把一千盞燈籠交工。不知是人為還是天意,夜里,存放宮燈的庫房,突然起火,而且越燒越大。左鄰右舍紛紛起來幫夏家滅火,防止火勢蔓延,半個屯留鎮(zhèn)都被驚擾了。尹雪豹家離夏氏宮燈制作坊不遠,也帶了人來滅火。
等大火被撲滅,一千盞宮燈全被燒毀了。夏無思呆呆地看著宮燈殘骸,說不出一句話,只覺胸中氣血撼蕩,身子搖搖欲墜。突然,一只大手牢牢托扶住他的臂肘:“夏老弟,火燒去的只是身外物,慶幸的是人沒事?。 闭f這話的正是尹雪豹。
夏無思把目光從宮燈的殘骸上移開,轉(zhuǎn)盯住尹雪豹,只是盯著,仍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尹雪豹嘆口氣:“老北風(fēng)那兒,我去給你擺平,一千塊大洋,我說過白送,你只要得閑給我做一盞走馬燈,我就歡喜不盡了?!?/p>
夏氏走馬燈是夏家的招牌燈籠,制作工藝秘而不宣,只有夏無思掌握著這門絕技。走馬燈由雕刻精致的黃花梨木做支架,再由薄透如蟬翅的大魚鰾蒙箍,兩層十六面。每一個屏面上繪有一匹昂首奔馳的駿馬,外層燈罩上的八匹馬馬頭向左,里層燈罩上的八匹馬馬頭向右。點上蠟燭后,里層屏面受熱右轉(zhuǎn),外層屏面則向左轉(zhuǎn),看上去兩隊駿馬由里向外奔出,絡(luò)繹不絕、聲勢浩大,仿佛有千萬匹之多。
一千盞宮燈被毀,血本無歸,補做也沒時間,夏無思自知無力償還尹雪豹的一千塊大洋,只有傾盡心血給尹雪豹制作一盞獨一無二的走馬燈。夏無思振作精神,把自己關(guān)起來,雕刻燈架、打磨鰾面、精繪馬匹、布置機關(guān),一時間忘記了外面混亂的世道。
尹雪豹說要替夏無思擺平老北風(fēng),還真當(dāng)了一回事,他派人拿了禮品,去跟老北風(fēng)說情,希望免了夏家做燈的差事。老北風(fēng)聽了十分生氣,說三天后沒有壽燈交來,就要馬踏屯留鎮(zhèn)。尹雪豹知道老北風(fēng)是以壽燈為借口,看中他尹家財產(chǎn)是真,就算沒有壽燈這檔子事,老北風(fēng)遲早也會打劫尹家的。
夏氏宮燈制作坊的工人聽說老北風(fēng)要馬踏屯留鎮(zhèn),誰也不想惹禍上身,他們把夏家能拿的東西捎帶了個干凈,便逃走了。
尹雪豹聽說后,長嘆一口氣,親自去夏家,把夏無思接到尹宅保護了起來。夏無思還是老樣子,一遇事就說不出一句話,只是無助地看著尹雪豹。尹雪豹拿軟弱的夏無思沒有辦法,說:“你接著做走馬燈,在我這兒沒人敢打擾你?!?/p>
尹雪豹說完便離開了夏無思的房間。突然,一個背著步槍的家丁走上前來,不滿地說:“都要打起來了,姓夏的還做什么燈籠!”
尹雪豹淡淡地說:“不讓他做燈籠,讓他干什么?”
老北風(fēng)的人馬說來就來了,呼啦啦一大群,騎馬端槍地包圍住了尹家,要錢要糧,數(shù)目巨大,明擺著往死里逼尹雪豹,不給就要硬攻強打。幸虧尹家的先輩將大宅院建造成了防御型、射擊孔、角樓什么的都有,持槍的家丁四下一布置,老北風(fēng)的那幫烏合之眾還真不容易攻破。
白天,土匪們在外面砰砰放槍,夜晚,圍宅宿營,想著辦法又挖又炸,要破開尹家的銅墻鐵壁,卻都被尹雪豹帶人亂槍擊退。老北風(fēng)看一連五天沒有攻下尹宅,氣炸了肺,調(diào)來更多人馬,還拉來了兩架土造炮,擺足了聲勢要炮轟尹家大院。尹家大院內(nèi)的人,都有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感。
那天黃昏,足不出戶的夏無思推開門,走到院子里,茫然看了一會兒驚慌失措的人們。
尹雪豹帶著人匆匆走了過來:“夏老弟,你還是回屋吧,別給流彈傷了。”
夏無思淡然道:“外面吵得太兇,也該靜一靜了。你現(xiàn)在要去哪里?”
尹雪豹說:“我正準備去大門樓上看看老北風(fēng)今晚怎樣鬧騰。”
夏無思說:“我也去,這事因我而起,也該由我終了?!?/p>
尹家大門樓的對面架著兩尊土造炮,老北風(fēng)發(fā)話,給尹雪豹一個小時,再不答應(yīng)繳納錢糧的條件,就炮轟尹家大院,殺戒一開,雞犬不留。
尹雪豹從門樓上下來后,二話不說召集家丁30多人,準備騎馬持槍沖出大門,只要近距離廝殺,老北風(fēng)的土造炮就失去了威力,尹家就有保全的希望。
天完全黑了下來,30多名家丁騎在馬上,只等大門一開,就沖殺出去拼死一搏。
這時,夏無思推著一盞大燈籠過來,那燈籠一人高,雙層十六面,上繪各色駿馬,一匹匹昂首奮蹄,正是夏氏走馬燈!只是燈罩外面沒有了流蘇等精巧裝飾,因此更大幅度地張揚出了馬匹的怒馳。
尹雪豹驚問夏無思:“你這是干什么?”
夏無思從容地說:“給你助陣。我把這燈立在大門口,燈燭點亮后,你們再沖殺出去?!?/p>
夏無思說完,打開大門,把燈籠推到門外,點燃燈罩內(nèi)手臂般粗細的蠟燭。門外的土匪不知道夏無思搞什么花樣,一個個伸著脖子,遠遠地向這邊看稀奇。
走馬燈被點亮后,先是放射出柔和的紅光,很快變成了閃爍刺眼的七彩光,光照數(shù)丈外,內(nèi)外兩層畫屏開始轉(zhuǎn)動。對面的土匪,后面的尹雪豹及眾家丁,都看到了夏無思從燈籠里走了出來,飄飄逸逸的如神仙一般。在夏無思的身后,一匹駿馬長頸高昂地奔向左邊,另一匹駿馬奮蹄右馳,鬃毛飄揚。馬匹銜首接尾地分兩隊奔出,很快擠擠挨挨成了一大片,只見浩浩蕩蕩鋪天蓋地奔涌過來,不知幾千幾萬。
老北風(fēng)的人全被這龐大的馬陣嚇傻了,怎么也想不通這些馬是從哪兒來的,人人掙扎逃命。
那一戰(zhàn),老北風(fēng)的數(shù)百土匪竟然被尹雪豹帶領(lǐng)30多人,打得傷亡過半,連老北風(fēng)也被尹雪豹擊斃在了馬下。此后,老北風(fēng)的殘部再也不敢踏進屯留鎮(zhèn)半步。
戰(zhàn)事一結(jié)束,尹雪豹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夏無思,但夏無思已經(jīng)依靠著不轉(zhuǎn)的燈籠氣絕身亡了。夏無思身上無傷,面容平靜寂寥。有人告訴尹雪豹,說戰(zhàn)事快結(jié)束時,看見夏無思和那些馬匹,重新走回了燈里。
喪葬人員在給夏無思穿斂壽衣時,竟然發(fā)現(xiàn)夏無思是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