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

76歲的老頭兒黃茂生死了，在從看守所回來的第39天，死在他住了半個多世紀的老房子里，最終沒能邁過2015年的門檻。在有些人看來，死亡是天大的不幸，但在四川省邛崍市冉義鎮(zhèn)斜江村的不少村民看來，老人能從這樣的家中撒手而去，是一種解脫。

黃茂生的老伴死得早，他一個人拉扯大6個兒女。后來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兒時玩伴早已開始安度晚年，可他這個身高不足1.6米的古稀老人，卻依然是家里的頂梁柱。即便如此，他仍然屢屢遭到小兒子的打罵。在又一次被打罵之后，他失手將小兒子刺死。血案發(fā)生后，村民爭先恐后地在請愿書上簽名或摁下紅手印，為這位可憐的瘦老頭兒“求情”。

被小兒子掄了兩個耳光后，76歲老人忍無可忍掏出身上水果刀

斜江村村民的請愿書寫于2014年5月。當月11日，76歲的黃茂生從家里被警察帶走。同時，一個幾乎令所有村民吃驚的消息也在村里傳開：黃茂生用刀殺死了自己的小兒子黃勇軍。

在村民眼中，黃勇軍“好吃懶做”、“酒瘋子一樣”。他1991年因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刑滿釋放后，一直住在父親的老屋里。案發(fā)時，一起住的還有黃勇軍10歲的兒子。黃勇軍的妻子，早在孩子年幼時已被他拳打腳踢打走。

后來面對警察，黃茂生回顧了事發(fā)當天的情景：39歲的黃勇軍和往常一樣醉醺醺回到家中，因為嫌飯菜不好，他邊罵邊把桌上的碗筷全都掃到了地上。非但如此，他還掄了黃茂生兩個耳光，接著還想要再打。本想上前跟小兒子理論的老父親，“心慌了”，順手掏出圍裙口袋里的水果刀，“不曉得咋的”捅進了兒子的左胸。

對于老人的這種“忍無可忍”，斜江村村委會的干部們感受最深。

“黃茂生總到村委會來，我們都去調解了好多次了?！贝逦瘯臅泦T拿出調解記錄，僅2014年就占了滿滿一頁紙。他介紹，黃茂生祖孫倆經(jīng)常被黃勇軍打出家門，摔爛碗筷不準吃飯的事情，在老人家里更是家常便飯。解決情況一欄里，“教育”、“交流”、“不準打罵、虐待父親”等字眼，頻頻出現(xiàn)。

為了撫養(yǎng)小孫子，黃茂生在村里開了一間簡陋的茶鋪，每天收入不足10元。家境稍好的老伙伴們，常來黃茂生的茶鋪打牌，每次留下1元桌錢，有時還送他些舊衣服。他們知道，黃茂生祖孫倆僅靠每人每月200元的低保過日子，很難。

黃茂生偶爾也會陪老伙伴們玩上幾把牌，同時還得瞅著屋角煤爐上煮著的飯。更多的時候，黃茂生給客人倒好茶水，自己坐在門口編筐，“編得很慢的，最大的筐子也只賣幾元錢”。

原本充滿歡笑的牌局，經(jīng)常會被喝醉酒的黃勇軍粗暴地打斷，他動不動就會掀牌桌。不僅如此，黃茂生大兒子家20多歲的大孫子，也對爺爺動過手?！鞍阉麪敔斁咀∞舻厣洗颍覀兒?，他才停?！崩先藗兓貞?。

盡管日子過得如此不堪，認識黃茂生的村民，還是難以相信好脾氣的“茂生哥哥”竟然殺了人。但血案的確在2014年5月11日發(fā)生了。

面對黃勇軍血染的尸體，黃勇軍的兒子——常年穿著校服的瘦小的10歲男孩兒冷冰冰地說：“死得好?！秉S茂生在外地打工的兒女們，從鄰居那里得知父親殺死了弟弟后，回答是“走不到（方言，沒空）”。給他們打電話的村民回憶，電話那頭的聲音十分平靜。

全村200余村民聯(lián)名為老人求情請愿，而老人覺得待在看守所比外面好

黃茂生被警察帶走后，村委會牽頭發(fā)起了聯(lián)名請愿：“該死者（黃勇軍）與黃茂生系父子關系，長期辱罵毆打虐待父親，民憤極大，死有余辜，請求寬大處理?！?/p>

不到一天，請愿書正反兩面擠滿了200余個名字，連紙邊的留白都摁滿了鮮紅的手印。這封請愿信由村委會遞交公安局，又由公安局上交至法院，成為法官量刑時的參考。

但黃茂生一開始似乎沒有打算為自己求情。

法庭上，法官問黃茂生：“人是不是你殺的？”倔老頭兒不假思索地一揚頭：“是！”“殺了幾刀？”“記不清楚了！”

法官事后感慨，若是一般的殺人犯，即便捅了好幾刀也要說一刀，爭取判得輕一點?！包S茂生只捅了小兒子一刀，卻說記不清楚了，根本沒想為自己求情，特別耿直?！狈ü僬f道。

“老爺子年輕時肯定是條漢子。”辦案民警也有同感，“他就覺得一人做事一人當，一命抵一命?！?/p>

老人則有自己的想法?！拔蚁胛依狭?，七十幾了，我還要受娃娃折磨，我咋活得下去呦?！庇浾哒页鳇S茂生生前在看守所的視頻，手機屏幕上的老人掄著胳膊抹眼淚說。

黃茂生的三女兒邊看這段視頻，邊有條不紊地切著菜說：“對，是我們爸爸。”隨后，她從墻上取下一塊臘肉，一邊手腳麻利地搓著，一邊喋喋不休訴說自己的孝順與大哥的虛偽。

從黃茂生三女兒的三層小樓步行3分鐘，就能到達她父親的老木屋。與老木屋一墻之隔的，是她大哥家，一幢酷似門市房的二層小樓。

與妹妹一樣，黃茂生的大兒子熱情地留記者吃飯，特意抽出50塊錢讓老婆去買只甜皮鴨，然后有板有眼地說起不堪的姊妹，毫不低調地贊揚自己以一己之力贍養(yǎng)老父。

但村干部口中的情況則完全不同?！袄先说膸讉€孩子都不孝順，每年春節(jié)都是老人自己在破屋里過，從來沒去過哪個兒女家，也沒見誰來過”。

2014年9月24日，黃茂生接受庭審時，他的子女亦無一人到場。據(jù)說是因為下雨沒車。庭審結束后，黃茂生被帶回看守所。他對在看守所的待遇很滿意：“我在里面比外面好，上廁所有人扶，洗臉洗腳都有人端水?！?/p>

2014年11月20日，法庭宣判，黃茂生犯故意傷害罪，考慮到年滿75周歲、認罪態(tài)度良好等原因，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期4年執(zhí)行。

宣判時，黃茂生唯一到場的親屬是他的大兒子。大兒子飛身上前跪倒在地，摟著父親的膝蓋大放悲聲。被閃光燈瘋狂拍攝后，他滿臉淚光地對著鏡頭表態(tài)，“要對父親好”。在電視屏幕上見此情景，村民們哭笑不得：“太會演戲了！”一位村委委員斬釘截鐵地說：“完全是裝的！他對他們老頭兒不好！”在這位村委委員的描述中，這個“電視上的孝子”，連父子10年前簽訂的贍養(yǎng)標準都沒有兌現(xiàn)。而當年定的標準是：“（兒子）每年給予父親黃茂生糧食一百八十斤米，清油五斤，錢一百元整?！?

老人的代理律師說，苦了一輩子的老人不愿離開看守所，因為“這里有醫(yī)生給他看病，獄警也很照顧他”，但老人放心不下獨自留在老屋里的小孫子。

老人獲緩期執(zhí)行后一人孤苦生活，直到凄然離世兒女們才走進滿是灰塵的老屋

2014年11月20日宣判后，黃茂生回到了殺兒子的老屋，滿屋灰塵，獨自一人。

鄰居們看見，這個流著口水的老人，獨自在門口的井邊壓水，洗衣服洗鋪蓋。隨后，他就感冒了。兩天后，他的茶鋪就關門了，從此再也沒開。

不久后，老人也再沒有從他的屋子里走出來。

一直在爭奪父親老屋的兒女們，得知老人去世后，這才走進了老屋。他們從老人的戶口本中發(fā)現(xiàn)的信息，印證了他們的猜測。老人早在2013年1月就悄悄立下遺囑，將自己的3間老屋留給相依為命的小孫子，并明確寫明所有子女不得干涉。

村干部分析，這也一直是黃家矛盾的根源，因為其他兒女覺得自己也應該有份。

黃茂生還在看守所里時，無人照顧的小孫子被暫時寄養(yǎng)在隔壁大伯家。一個月后，村里湊了1000多塊錢送他去西藏找媽媽，這個只有10歲的早熟的孩子極不情愿：“我走了我大伯霸占我房子咋辦？”

這座被很多人惦記的房子，多年來靠臟兮兮的塑料布勉強遮住棚頂，蛛網(wǎng)和著灰塵結成塊狀，一坨坨地布滿灰突突潮兮兮的家具和墻壁。

因為殺子事件，這座“全村最破”的老屋也變成了村里最知名的房子，成為各路媒體記者采訪報道的背景。電視臺記者站在與相鄰小樓對比鮮明的破舊木房前，講述殺子事件，譴責老人之子的不孝。

一個路過黃家的村民努努嘴，“他們那家人親情淡，就錢看得重。幾個兒女，但凡有一個人管一管，老頭兒都不至于那樣?！?/p>

曾在黃茂生的茶鋪組局打牌的老伙伴們，迅速組成了新牌局，已經(jīng)少有人愿意再提起老黃的故事。黃茂生的遺像掛在墻上，他的屋里堆滿了大兒子裝修房子買進的水泥。黃茂生的葬禮在巷子里草草了事，像他活著時一樣，沒什么人在意。

唯一令村民們津津樂道的是，看上去那么貧窮的黃茂生，竟然有1.3萬元存款。只是老人的存折沒有密碼，需要本人持身份證才能取錢。據(jù)村委委員說，得知此事的大兒子到村委會聲稱，自己可以背著已死的父親去銀行取款。大兒子到村委會那天是2014年12月30日，而他的父親已在12月29日過世。

（據(jù)《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