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離
如夢記
陳 離
一路上肖梓良心里都忐忑不安。他不知道龐知非找他到底有什么事。
龐知非家住在學校的東區(qū)。除了校長樓,教工宿舍六棟一度是學校最好的房子。四樓也是個不錯的樓層。肖梓良一口氣上了樓,站在了龐知非家的門口。
敲門的時候肖梓良覺得自己有些鬼鬼的。他對自己很不滿意。為什么要鬼鬼的呢?像是要密謀什么。像是要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他已經有三年多沒有來過龐知非家了。
肖梓良知道涂子佩家就住在五樓,盡管他從來沒有到過涂子佩的這個家(涂子佩是五年前從過去住的兩室一廳的房子搬到現在的這個住處的)。
還好,在龐知非開門之前,肖梓良在走道里沒有遇見任何人。
龐知非把肖梓良讓進書房。他讓肖梓良坐在沙發(fā)上,自己則坐在靠書桌的一張轉椅上。
“梓良,最近還好吧?”
“……還好?!?/p>
“這一段時間在忙什么?”
“……沒忙什么……瞎忙……也不知道成天都干了些什么?!毙よ髁加行┚执俨话?。他越來越害怕別人問他這樣的問題。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這么多年他好像什么都沒干。
“梓良,你今年多大了?”
真是害怕什么,偏來什么!龐知非今天為什么要問他的年齡呢?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梓良你今年應該是四十九吧?”
看來龐知非確實是非常關心肖梓良。他連肖梓良的年齡都記得這么清楚。
“是啊,四十九了……按照我們鄉(xiāng)下的算法,虛歲已經五十了……”
“虛歲五十……真是歲月不饒人??!你看我都老了!”
肖梓良趕緊從沙發(fā)上欠了欠身子,說:“哪里哪里!龐老師一點也不老!龐老師看上去很年輕!”肖梓良一邊說一邊感覺到自己言不由衷。他有些討厭自己。他又說:“龐老師,您身體還好吧?”龐知非還在擔任中文系主任的時候,肖梓良也叫龐知非“老師”,他覺得這樣比叫“主任”更親切。
“身體倒還好,但是人老了,歲月真的不饒人啊!”
龐知非今天找自己來難道就是為了感嘆時光的流逝嗎?
果然,龐知非開始切入正題:“梓良,你知道嗎,市作協馬上就要開代表大會了?!?/p>
肖梓良說:“是嗎?我還不知道。”對外界的消息,他一貫比較閉塞。
“這一次作代會的主要議題,就是換屆……”
“換屆”是什么意思?呵,換屆,就是作協的主席、副主席及理事都要重新選舉。這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呢?肖梓良對這樣的事情一貫不敏感。
“梓良,這一次,你應該可以當上市作協副主席了!”
肖梓良心里“啊”了一聲。他沒想到龐知非會說出這樣的話。市作協副主席?那是一個什么東西?他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那個東西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市作協副主席不過是一個虛銜,不算什么官,也沒有任何實際的利益……啊,自己到底在亂七八糟地想些什么!
“憑你的成就,這一次應該是你上了!”龐知非又說。
“龐老師,看您說的!我有什么成就?不過寫了幾篇拙劣的小說,哪談得上什么成就!龐老師您千萬不要這樣說!我自己都覺得害臊……別人聽了要笑話呢!”
“怎么沒有成就?你的小說寫得那么好!成就是大家公認的!”
肖梓良嚇了一跳:“龐老師,您千萬不要這樣說。那真算不了什么……我的文章寫得很糟糕,我自己知道……”
龐知非從轉椅上站起來,走到肖梓良身邊:“梓良,你這個人,就是這樣,總是這樣謙虛!”
肖梓良也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他說:“龐老師,您今天找我來,到底有什么事呢?”
從龐知非家里出來,肖梓良竟有些生他的氣。
這樣是不是太不應該了?龐知非是真心為自己好呢。
龐知非讓肖梓良去找林懷清。林懷清是教育學院的院長,還兼任市文聯的副主席。市作協是市文聯下面的一個協會。以林懷清現在的位置,他在市作協新一屆的人事安排上是說得上話的。
剛才在書房里龐知非對肖梓良說:“你應該常常去看看林懷清,人家是幫過你的!”
要不是當年林懷清力排眾議,肖梓良是無法從那所鄉(xiāng)下中學調到教育學院任教的。那時候林懷清是教育學院的副院長。
在中學任教的十多年時間是一段痛苦的記憶。肖梓良的課上得很不好,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里。一個喜歡文學的人竟然連中學的語文課都上不好,真是有點說不過去。肖梓良覺得自己很失敗。而且,是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失敗,簡直是恥辱。要是再不離開那所鄉(xiāng)下中學,他一定會在精神上徹底地垮掉。無論如何,龐知非,還有林懷清,都是對他有恩的人。
堂堂一所大學的中文系,怎么能調一個中學語文老師來任教呢?而且,是一個課上得非常糟糕的中學語文老師!當時,龐知非,還有林懷清,一定承受了很大的壓力。
那時候林懷清對自己并不了解。他只是偶爾在《東方》雜志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篇小說,就同意把自己調教育學院。但是自己調到教育學院任教后,竟一次也沒有去看過林懷清。他不是應該去登門道謝么?他竟然連林懷清家的門都不知道朝哪個方向開。這樣的人是太不通人情世故了。甚至有點忘恩負義。
林懷清當上了院長之后,肖梓良就更不敢上他家的門了。內心深處欠下的債,就只能這樣越欠越多。
龐知非竟然讓他這個時候去找林懷清。他真是有點生龐知非的氣。但他生龐知非的氣不是也很不應該么?
龐知非對肖梓良說:“你當作協副主席的一個競爭對手,就是涂子佩!”
龐知非怎么能這樣說?自己怎么可能是涂子佩的對手?涂子佩是誰?涂子佩是教育學院中文系現任主任,教授,博士,碩士研究生導師,省內知名的文學批評家和雜文作家。他當上市作協副主席才是名正言順呢。
而且,涂子佩一直對自己不錯的。
肖梓良知道自己是不會去找林懷清的。但是在龐知非書房里的時候,他卻答應龐知非,說他會去找林懷清。他怎么會干出這樣的事呢?這不明明是個騙子嗎?
他騙了龐知非。
可是要他當面拒絕龐知非,說自己不會在這個時候去找林懷清,也是肖梓良根本做不出來的。
有時候,做人真是難啊。“做人難,難做人,人難做”,這是許多年前,肖梓良的一個朋友對他說的話。后來,那個朋友果然不做人了。他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昨天晚上,吵架是從床上開始的。
已經凌晨一點多了,肖梓良還是怎么也睡不著。他知道夏曉燕也沒有睡著。
夏曉燕一直背對著他。肖梓良把手放到她的腰上,她一點反應也沒有。
肖梓良的心頭又有些上火:“你這個人,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你以為評不上職稱我很高興嗎?評不上職稱最難受的應該是我!”
夏曉燕轉過身來:“你難過嗎?你看你一點也不難過!你看你高興得很!”
這個女人真是一點道理也不講。一個快五十歲的男人,在大學任教,連副教授都評不上,他不難過,他不但不難過,還高興——除非他有神經病。
夏曉燕從床上坐起來:“肖梓良,你夠厲害的,你還罵人!誰是神經???你說,到底誰是神經?。俊?/p>
“我自己是神經病。真的,我沒有罵你。我罵我自己。真的,有時候,我覺得我自己就是個神經病。”
夏曉燕的鼻子里哼了一聲:“你這個人,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肖梓良不做聲。夏曉燕又說:“真是頭豬!”她是有意要刺激肖梓良,要他發(fā)火。
肖梓良終于忍無可忍,他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大聲說:“夏曉燕,我真沒有想到,你這個人,會變得這么世俗!”
夏曉燕說:“對,我就是一個庸俗的女人。我從來就是一個庸俗的女人!我過去就是這樣一個庸俗的女人!你當初怎么沒有看清呢?怎么,你現在后悔了嗎?你現在后悔了,你還來得及??!你可以找一個年輕漂亮,又一點也不世俗的女人!”
“不就是一個副教授嗎?一個副教授就那么重要?一個副教授就那么值錢?評上了就怎么樣了?沒有評上又會怎么樣呢?”
“我不知道一個副教授有多么值錢。我本來就是一個庸俗的女人。我只知道,要是評上了副教授,一個月的工資可以增加一兩百塊錢!評上了副教授,也許有一天我們家可以住上更大一點的房子!”
“我們現在到底缺什么?缺吃的,還是缺喝的?我們家沒房子住嗎?我們家住的是兩室一廳啊,你知道現在有多少人還是一家好幾口人住在一間房子里,連廚房和衛(wèi)生間都沒有!”
“看來你對自己的生活還挺滿足?。 ?/p>
“我沒有什么不滿足的……”
“滿足?你對生活滿足嗎?我看不出來??!我看你一天到晚苦著一張臉,好像心里老不開心似的!”
這個女人,真是夠狠毒的!打人就專往人的痛處打……她曾經也喜歡文學。她曾經也是一位文學青年。在很多年以前,她曾經崇拜過肖梓良。她認為肖梓良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一定會有遠大的前程。她說她從肖梓良的小說里讀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的味道。因為文學,兩個人才走到一起的。那時候夏曉燕看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和卡夫卡的《變形記》?,F在她基本上是任何書都不看了。當然,這不能怪她。
“一個男人,在大學里混,到了五十歲,搞教學當不上教授,搞行政當不上處長,都是非常失敗的!都是不可能開心的!”
是這樣嗎?好像是這樣。他確實很失敗。如果他評上了高級職稱,壓力可能會小一些吧……但他現在連副教授都評不上……
后來,他為什么會和夏曉燕說龐知非上午找他的事呢?完全是虛榮心在作怪。他不甘心承認自己徹底地失敗,哪怕是在夏曉燕面前??磥碓趦刃纳钐?,他也并不是對作協副主席的頭銜毫不在乎。如果愿意,他真的就能當上市作協的副主席么?
這個周末,肖梓良卻是什么都不想做。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寫作了。事實上,他今年一年都沒有好好寫過東西。已經快到年底了,今年一整年,他沒有寫成一篇文章。今年是個荒年。
有一次夏曉燕對他說:“你要是不寫文章,我的心里都會發(fā)慌!”所以在夏曉燕面前,肖梓良總是表現出在寫作的樣子。夏曉燕有時會問一句:“這段時間寫得怎么樣?”肖梓良總是說:“還行吧……”其實,那一段時間他可能一個字也沒有寫。他想寫,但每天坐到電腦前,卻一個字也無法寫出來,這種感覺真是讓人恐懼。
他心中的恐懼無法告訴任何人。在夏曉燕面前,他更必須竭力隱瞞住心中的恐懼。否則,這個家庭怎么維持下去呢?否則,生活怎么能夠繼續(xù)下去呢?
肖梓良一天天感到,他能夠寫作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也許到了那一天,他就真的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F在是不是就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呢?是這樣嗎?如果真是這樣,那真是讓人恐懼啊……
一個人在家里,肖梓良心里突然感到了恐慌。他無法獨自在屋子里待下去了,他必須出去走走。
肖梓良正準備出門,手機響了。
打電話的是龐知非。龐知非問肖梓良晚上有事嗎。
肖梓良說沒有事啊。他晚上什么事也沒有。他正不知道這個夜晚怎么打發(fā)呢。龐知非打電話過來,他很高興。這個時候不管什么電話打過來,他都會很高興的。
龐知非說:“那我到你那兒去聊聊天吧?!?/p>
肖梓良說:“還是我到您家里去吧?!饼嬛鞘菐熼L輩,兩個人聊天的話,當然是肖梓良到龐知非家,怎么能讓龐知非上他家來呢?再說自己的家實在是太亂了,龐知非來了,都不知道該讓他坐哪兒。
龐知非說:“不不不,還是我去你那里吧。”他的口氣很堅決,說完就放下了電話。肖梓良就是想爭辯也沒有了機會。
肖梓良有些慌亂。他家里很少有人上門的。他和朋友見面一般都在外面,一起散散步,或是到茶館里喝喝茶。肖梓良不把朋友往家里帶,除了因為家里太亂,也怕和人聊天影響了陽陽讀書。另外一個原因是,夏曉燕這幾年的心情越來越不好,在她的臉上很少看得到笑容,哪怕是來了客人,也是這樣。這很容易讓人產生誤解,好像她對客人有什么意見,不歡迎人家上門。其實并不是這樣。這幾年她是對誰都難得露出笑臉。
肖梓良剛剛從學校的單身教工宿舍搬到這套頂樓的兩室一廳的房子里時,龐知非來看過他一次。那一次龐知非來,一是表示恭賀喬遷之喜,另外就是表示對肖梓良的特別關心。那之后龐知非就再也沒有到過肖梓良家。肖梓良不太明白今天龐知非為什么一定要上他家里來。難道他知道今天夏曉燕和陽陽都去了曉麗家嗎?如果夏曉燕和陽陽在家的話,兩個人說話是多么不方便啊——今天是第一次,肖梓良覺得自己住的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確實是有點兒小。
客廳那張硬木沙發(fā)上的書還沒有搬完,敲門聲就響起來了。
肖梓良打開了門,龐知非站在門口,氣喘吁吁。
“梓良,你現在是高高在上啊!”
龐知非的話嚇了肖梓良一跳。除掉前天那次不算,他是有很長時間沒有去過龐知非家了。前天他去龐知非家,也不是專門去拜訪,而是接到了龐知非的電話,說有事找他,他才上的龐知非的門。龐知非是一個對他有恩的人,按理他應該經常去看他才對。龐知非罵得對,他活該挨罵。他有時候做事確實是不近人情。
龐知非確實老了。三年前他來看肖梓良的時候,一口氣就爬上了七樓。上了七樓氣息也很平勻。當時陪著一同上樓的肖梓良,覺得比自己要大上十五歲的龐知非,像比他還要年輕。
真是歲月不饒人??!不過是三年時間,看上去龐知非確實是老多了。他的頭發(fā)已經所剩無幾,但看起來卻是烏黑烏黑的——明顯是染過了的。一種同情感一下子從肖梓良的心頭升起……
龐知非在屋子里的各處轉了一圈。他看了客廳,又看了陽陽住的房間,然后看了肖梓良和夏曉燕的臥室。
“梓良,你家里真是亂??!”龐知非說。
肖梓良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雙手。他確實沒有收拾東西的習慣。過去夏曉燕常常為此和他吵架。但知道他改不了,也就不和他吵了。這幾年陽陽又管起了他,但仍然沒有什么效果。
“你打算就這么過一輩子嗎?”
這個問題有些突兀,肖梓良有些茫然地看著龐知非。
“梓良啊,你不為自己想想,也得為自己的家人想想。你得為陽陽和夏曉燕想想!”龐知非語重心長,但是肖梓良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他不知道龐知非為什么今天晚上要用這樣的口氣和他說話。難道他的生活出了什么問題嗎?
見肖梓良一言不發(fā),龐知非單刀直入:“梓良,你去找過林校長了嗎?”
“……沒有。”肖梓良囁嚅著說。
“你不是答應了去找林校長嗎?你這個人說話怎么不算數?”
“……我是要去找林校長,我想再等等……”
“你想等到什么時候?梓良你不知道時間是不等人的嗎?你都快五十歲了,你知道嗎?”
龐知非用這樣嚴厲的口氣和肖梓良說話,還是第一次。肖梓良有些吃驚地看著他。盡管他對自己有恩,也不能用這樣教訓的口氣和他說話吧?畢竟自己是一個快五十歲的人了。
“你應該馬上就去找林校長!”龐知非竟然用一種命令的口氣對肖梓良說。
肖梓良的倔脾氣上來了,他提高了聲音說:“我為什么要馬上就找林校長?我不去找林校長就不行了?”
“你現在不要找林校長,就來不及了!”
“什么來不及了?我不知道什么事這么緊急,現在不去找林校長就來不及了!”
“什么事?你說什么事?我說的不是作協副主席的事。我說的是你評副教授的事!肖梓良你不會不知道吧,你這次申報職稱連資格審查都沒有通過!”
肖梓良一下子低下了頭。龐知非的話像是一記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臉上。但是他憑什么管自己的事呢?他有什么資格管自己的事?他以為他是誰?他以為他是我老子嗎?他幫助過我,他對我有恩,就可以這樣教訓我嗎?肖梓良忍了很久,終于沒有能忍?。?/p>
“龐老師,我一個五十歲的人了,我還不知道怎樣安排自己的生活嗎?我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我不需要什么人來教導我,不管他是誰!……即使我生活得不好,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不需要什么人來指導我……”
肖梓良說出的話顯然也讓龐知非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肖梓良會這樣當面頂撞他。過去肖梓良在他面前一直是非常謙恭的。當然過去他對肖梓良說話也一直很客氣很愛護。他覺得他是真正愛護肖梓良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真正地愛護肖梓良,反正他是真正愛護他的。肖梓良確實是一個需要人愛護的人。他的生存能力太差了。而且,他幫助肖梓良從來就沒有一點私心。他一直是對肖梓良無所求的。他幫助肖梓良僅僅是發(fā)自內心對他的愛護。他對肖梓良是問心無愧的。
肖梓良顯然也覺得自己剛才說的那番話過了頭,他馬上說:“龐老師,對不起……”他的倔脾氣并沒有完全過去,但是至少從表面上看,他又變成了一個老實聽話謙虛謹慎的的好學生。
龐知非已經退休好幾年了。但是學校里的事,他的消息還是那么靈通。肖梓良不知道,龐知非現在依然每天都會上學校的網站。一個人哪怕已經退了休,也必須讓心里有所記掛。肖梓良更不知道,今天下午夏曉燕給龐知非打了電話。龐知非是受夏曉燕之托來做他的工作的。龐知非的語重心長并不是一點理由也沒有。
肖梓良一道歉,龐知非的口氣就緩和下來了。他說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時候都不是為了自己。人也不能僅僅為了自己而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個只為了自己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是自私的。他知道肖梓良不是一個自私的人。他也知道肖梓良的難處。他說他知道肖梓良是一個書生,一個真正的讀書人。而且,很有才華。但是在今天這個社會上,你再刻苦,你再有才華,沒有人幫你也是不行的。最后,龐知非還是落到這一點上:“肖梓良,你趕快去找林懷清?!蹦憬裉焱砩喜蝗フ伊謶亚澹魈焐衔缇鸵欢ㄒフ伊謶亚?。他不愿意去他家里找他,就到他辦公室找他。如果在辦公室找不到他,就要上他家里去找他。他不在辦公室,就在家里。反正這一段時間他沒有出遠門,所以他不在辦公室,就一定在家里!最后,龐知非說:
“梓良啊,你就是不為自己著想,總得為陽陽和曉燕著想吧!”
肖梓良這時候也明白了,龐知非今晚來找他,是受了夏曉燕之托。他心里突然很生夏曉燕的氣。但是夏曉燕不在他面前,他也沒有辦法發(fā)作出來。
龐知非還告訴肖梓良一件事:學校馬上就要集資建房,規(guī)格有一百四十、一百二十和九十平方米三種,結構分別是四室兩廳、三室兩廳和兩室一廳。教授可以分到四室兩廳,副教授能夠分到三室兩廳,講師只能分到兩室一廳。如果肖梓良這次評不上副教授,肯定分不到三室兩廳,甚至連兩室一廳的新房都分不到,因為他現在住的房子已經是兩室一廳了。
肖梓良說:“上面不是有政策,不準單位集資建房了嗎?”
龐知非答道:“中國的事情,都是事在人為!上面不讓集資建房,但是學??梢越ń坦ぶ苻D房,暫時沒有產權——但是說不定哪天就有產權了,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說不定!”
所以肖梓良能不能評上副教授,直接關系到他能不能住上新的三室兩廳的房子。
要是真的能夠住上新的三室兩廳的房子,自己就可以有一間書房了……一百二十平方米啊,比他現在住的地方差不多要大整整一倍!但是,他現在去找林懷清,真的有用嗎?
“中國的事情,永遠是一把手說了算!只要林校長為你說一句話,你的職稱問題馬上就解決了!”
肖梓良還是不相信事情有這么簡單。龐知非就罵他實在是個書呆子,根本不懂中國的國情?!耙粋€人連中國的國情都不懂,還寫什么小說——難怪你寫了這么多年,一直火不起來!盡管你這么刻苦,這么有才華!”
肖梓良不能不同意龐知非說的有一定的道理。
“看來我真的是要去找一下林校長……”
“好,這就對了!”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重新變得融洽起來。這是肖梓良非常愿意看到的。剛才兩個人之間產生了一種對立的情緒,實在讓他太難受了。
龐知非這時候又說起了涂子佩。
“你要與他斗爭??!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就是這樣的,你不與他斗爭,他就會老是欺負你!”
“……我并沒有覺得誰欺負了我啊……”
“你到中文系工作了十多年,都快五十歲了,仍然是個講師,還說沒有人欺負你!梓良,我跟你說,人老實是好的,但是一個人太老實了,老實到了懦弱的地步,就可能有些傻了!那樣就沒有人瞧得起你!人家不僅不會說你好,還會說你無能!”
聽龐知非這樣說,肖梓良心中不由有些不快。盡管他知道龐知非這樣說是真心為他好。龐知非確實一直把他當作自己人。他剛才說的一番話也確實是發(fā)自內心。
肖梓良不想過多地和龐知非談涂子佩。他覺得無論兩個人的關系多么好,在背后說他人的壞話都是不地道的。
龐知非和涂子佩關系不好,是中文系盡人皆知的事。不僅中文系的人知道,而且教育學院所有的人也都知道。教育學院就那么大,龐知非和涂子佩也都說得上是教育學院的名人。
肖梓良一直不明白的是,到底是因為什么事,龐知非和涂子佩的關系會變得那么緊張。有好幾年了,兩個人見了面連招呼都不打。他們住的又是同一棟樓的同一個單元,要是在樓道里見到了,那會多么尷尬!
龐知非要比涂子佩大上整整十歲,兩個人簡直可以說是兩代人——兩代人之間也會產生直接的利害沖突么?肖梓良有些想不明白。
龐知非五十八歲那年從中文系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來,變成了調研員(肖梓良總覺得調研員這個官職聽上去有些滑稽)。涂子佩接替龐知非的位置,由中文系的副主任升為主任。在肖梓良看來,這是由自然規(guī)律引起的正常的人事變動,應該和權力斗爭沒有任何關系。
“涂這個人簡直就是個小人!”類似的話龐知非已經不止一次地在肖梓良面前說過了。
肖梓良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也不喜歡涂子佩,但要說涂子佩是個小人,他卻并不同意。在肖梓良看來,小人是很差的人,壞透了,壞到卑劣無恥。無論怎么說,涂子佩也算不上卑劣無恥吧。涂子佩有時候是有些自私,但也許說到底,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吧?無論如何,涂子佩算得上是個讀書人。他身上有很重的文人氣。說到底他還是個書生。據說他家里的藏書有好幾千冊,是中文系所有的老師當中藏書最多的。一個那么愛書的人,能壞到哪里去呢?
有時候肖梓良覺得他是能夠懂得涂子佩的。從氣質上說,比起龐知非,他與涂子佩可能要更接近一些。很多時候,涂子佩是沉郁的——當然,或許也可以把那種沉郁理解成陰險。
涂子佩會是一個陰險的人嗎?肖梓良無法相信這一點。
龐知非說涂子佩很焦慮,因為涂要是再當不上市作協副主席的話,就“永遠也不會有機會了”!
肖梓良說:“涂子佩真的很想當那個作協副主席嗎?那不就是個虛名,又不會加一分錢的工資!”
龐知非說:“人有時候不就是要那么個虛名嗎!尤其是知識分子。尤其是涂這種人,他是把這種虛名看得很重的!”
肖梓良說:“如果他把那個虛名看得很重的話,就讓他當好了?!?/p>
龐知非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光看著肖梓良。
“梓良,你真是個書呆子!名利名利,名有時候就是利,人家涂子佩可是比你更懂這一點!”
肖梓良有些吃驚地看著龐知非,他真想說:“龐老師,我真沒想到,你這個人,怎么也變得這么世俗起來了!”但是他還是忍住了。也許龐知非說的確實是對的。他這樣推心置腹地和你說話,是對你的信任。再說,你自己就真的一點名利心也沒有嗎?
肖梓良內心的這些活動,龐知非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他說:“梓良,你不覺得你的機會也已經不多了嗎?”
龐知非剛走不多久,夏曉燕就帶著陽陽回來了。
肖梓良問夏曉燕:“你不是說帶陽陽在他小姨家住一晚上,明天下午回來嗎?”
夏曉燕臉上難得地帶著笑:“我想……回來了,不行嗎?”夏曉燕本來想說“我想你了”,但她還是沒有能夠說出口。說出來的話聽上去還是那么生硬。她似乎已經不習慣表達心里的柔情了。
肖梓良看看客廳里的鐘,時間馬上到晚上十一點了。
夏曉燕的心情看上去不錯。不知道是不是曉麗又送了她什么東西(化妝品或是衣服),或者又找到什么名義直接給陽陽包了錢——曉麗出手總是比較大方,哪怕不是逢年過節(jié),有時候也會給陽陽兩三百塊錢。肖梓良覺得這樣不好,他說了幾次后,夏曉燕干脆就不告訴他。后來肖梓良也就裝著不知道,因為說了也沒有用,反而會被夏曉燕數落一頓,說他把曉麗當外人。
睡覺的時候,夏曉燕主動地往肖梓良的懷里鉆。真是難得的主動。
夏曉燕比肖梓良小八歲,今年剛剛四十出頭。都說這個年齡的女人欲望是非常強烈的。
他確實是對不起她!當夏曉燕貼過來的時候,肖梓良內心的歉疚感變得十分強烈。他已經不記得兩個人隔了多久的時間沒有做愛了。她臉上的表情一天天變得僵硬,缺乏生氣,但是她的身體還是年輕的。她的胸脯很豐滿,肌膚依然有彈性,他感覺到了她的臉有些發(fā)燙……但是他的身體竟然一點也不聽大腦的指揮。他怎么就感受不到她的身體的吸引力呢?有一句話說愛情是最好的催情藥,如果這句話是對的話,是不是他已經不愛她了呢?
他在思想上做著各種各樣的努力。他想起了一些在這個時候不該想的人和事。那是有違家庭的倫理和道德的……他的身體終于興奮起來了。他迫不及待地爬到夏曉燕身上。
夏曉燕卻還沒有準備好。她制止住肖梓良急匆匆的動作,說:“你不要那么猴急嘛……”
肖梓良就下來,撫摸夏曉燕的身體。她的乳房確實很豐滿,而且很挺拔,一點也沒有下垂,也不像有些結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那樣變得過于臃腫,大而無當……夏曉燕一直為此感到驕傲。她年輕的時候,確實像一朵花那樣開放過。但是,身體的興奮怎么那么容易就消失了呢?無論他怎樣努力都無濟于事了。他說著一些赤裸裸的野蠻的話,還是毫無效果……
“真是對不起!”
“沒關系……這段時間你壓力太大了!”
夏曉燕的體貼讓人心里很感動??偟膩碚f夏曉燕算得上是一個不錯的妻子,而他自己,卻有時候會在精神上出軌……真是太不應該了……
“其實也沒有什么壓力……還是年紀大了,真的有點力不從心了……”
“你還不到五十歲,算什么年紀大!都說五十歲是男人最好的時光!”
“那不過是有些上了年紀的男人自我安慰罷了,你會相信?反正我是不相信。早點睡吧,已經很晚了……”
夏曉燕卻是不想睡,她像是很興奮:“反正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我們聊聊天吧!”說著她套上衣服,從床上坐起來。
肖梓良只好陪著。他是有好長時間沒有和夏曉燕好好聊天了。都說丈夫和妻子之間如果不保持很好的溝通,夫妻關系一定會出問題的。肖梓良也想找個人好好說說話。龐知非和他說的許多事情,他覺得自己一個人想不清楚。他特別想和人交流交流,理清自己的思路。
肖梓良想著怎樣把龐知非來找他的事告訴夏曉燕。他確實有些想去找林懷清了。一百二十平方米,三室兩室的住房,確實有些讓他動心。而且聽龐知非說,因為暫時沒有產權,房子會“非常便宜”,只要一千多塊錢一個平方米。一套那么大的房子只要不到二十萬塊錢,可以說確實很便宜。盡管肖梓良知道家里所有的存款加起來不過五六萬塊錢,但辦法總是想得到的吧,可以向銀行貸款,貸不到那么多的話,讓夏曉燕向曉麗開口借一些……
“有什么人來找你嗎?”夏曉燕話里有話地說。
“有什么人來找我?你怎么知道?”
“我一回來就聞到家里有一股煙味??隙ㄊ怯腥藖碚夷懔恕?/p>
“有個女學生知道你不在家,趕緊跑過來和我約會……”
“美得你!看你這副窮困潦倒的樣子,哪個女老師學生會看得上你!實話告訴我吧,是不是龐老師來找你了?”
“你怎么知道?”肖梓良明知故問。今天晚上的事確實是夏曉燕一手策劃的。他剛才心里的猜測現在都得到了證實。夏曉燕是搬龐知非來當她的救兵的。對于教育學院的事,夏曉燕有時候知道得比他還要清楚,她肯定更早就知道了學校要建教師周轉房的事,而且知道周轉房是按照職務和職稱來分配的。
肖梓良的心中立馬有些不快,他有一種被人算計的感覺。不過算計他的人是他的妻子,他也沒有什么好說的。夏曉燕也是為了這個家。只是他自己的生活能力實在是太差了,許多事情都要夏曉燕來安排。
“你什么時候去找林校長?”
“我去找林校長干什么?我不去找林校長,要找你自己去找!”肖梓良的倔脾氣又上來了。
“你這個人怎么這樣!你不是答應龐知非說你要去找林校長的嗎?”
“我答應了龐知非去找林校長?你怎么知道我答應了龐知非去找林校長?”
“龐老師剛才告訴我的……”夏曉燕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但是話已經說出來了,想收回去也辦不到了。
肖梓良真的發(fā)火了:“夏曉燕,你干什么老是去找龐知非?你是要找龐知非來指導我的生活嗎?我一個大男人,活到五十歲了,還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生活嗎?”
夏曉燕小著聲音說:“我沒有老是去找他……我哪里老是去找他了?”肖梓良要是真的發(fā)起脾氣來,夏曉燕還是有些害怕的。
兩個人都歇了很長的時間沒有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夏曉燕說:“……是讓你去找林懷清,又不是讓你去找別人……林校長一直很關心你。再說,他這個人也很不錯……”
肖梓良不知道說什么好。其實今天晚上龐知非已經說動了他的心,如果夏曉燕什么都不說,也許明天他就去找林懷清了。
“林懷清一直對你很不錯,是不是?他在很多場合夸獎過你,說你是個真正的讀書人,有才華,文章寫得很不錯!”
“是嗎?林校長真的這樣夸過我?我怎么從來就沒有聽說過?”
“你這個人就是這么謙虛!教育學院的人都知道你和林校長的關系很好!”
“我和他的關系很好嗎?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人家是一校之長,是不會隨便夸獎一個人的!他夸了一次你,全教育學院的人都知道了。有人說你肖梓良是林校長的人呢!有人想貼都貼不上去,你有這種關系,還不去找他!”
“我不知道我和人家林懷清有什么關系!人家是堂堂大學校長,我是什么?一個普通老師!一個很失敗很倒霉很讓人瞧不起的普通老師!夏曉燕,你告訴我,我和林懷清到底有什么關系?”
夏曉燕說:“你這個人,一說你就驕傲了!我告訴你,你要是不去找林懷清,我就和你沒完!”說著她就揪了揪肖梓良的耳朵。這是夏曉燕向他表示親熱的一種方式。
第二天,肖梓良一天都不在家。
像大多數讀書人一樣,肖梓良也是個夜貓子。上午沒事的話,他一般要睡到八點多才起床。但是這天才剛剛七點,肖梓良就起來了。吃過了夏曉燕給他煮的雞蛋面條,他就要出門。
夏曉燕說:“現在還很早啊……”她的意思是,如果去找林校長的話,才剛剛八點鐘,有點太早了。
肖梓良說:“不早。我先出去走走?!?/p>
夏曉燕用一種期待的眼光看著肖梓良。她知道這時候她是不能提“林懷清”三個字的。肖梓良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去求人。她不能催他。她要是催他的話,他的倔脾氣上來了,事情就要弄砸掉。
肖梓良在校園里散了一會步,又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家書店。他和這家書店的老板很熟,一邊翻著書店里的書一邊和老板聊天。時間很快就到了十點。
不,這個時候去找林懷清仍然是不合適的。找人辦事的話,最好是晚上去。夏曉燕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這樣想著,肖梓良就去了市圖書館。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肖梓良收到一條短信:“梓良,恭喜你!”
短信是涂子佩發(fā)來的。這讓肖梓良有些意外。涂子佩有時候會主動給他發(fā)短信,但那多半是元旦和春節(jié)——肖梓良是一個不怎么喜歡給人發(fā)短信的人,哪怕是元旦春節(jié)的時候,他覺得短信發(fā)來發(fā)去說一些不痛不癢的問候的話,實在是沒有什么意思。但是涂子佩主動給他發(fā)短信,他還是有些感動。就憑這一點,也可以說涂子佩這個人還是不錯的。
肖梓良馬上回過去:“涂主任好!不知道我有什么事值得恭喜的?”他確實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喜事,涂子佩專門發(fā)一條信息過來道喜。
涂子佩跟肖梓良說過多次,讓他別叫他“涂主任”,直接叫名字好了。有一段時間發(fā)短信的時候肖梓良會叫他“子佩兄”,但后來還是改成了“涂主任”。涂子佩也不再糾正他,大概是覺得這樣糾正來糾正去實在是有點太麻煩了。
涂子佩的信息又來了:“恭喜梓良兄的小說《孤獨的村莊》入圍魯迅文學獎!”
真的嗎?這怎么可能?涂子佩不會是和他開玩笑吧?但是以涂子佩的性格,和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涂子佩是不會和他開這種玩笑的。涂子佩是一個比較嚴肅的人,平時不茍言笑——現在油腔滑調一點正經沒有的人太多了,涂子佩的嚴肅有時候讓肖梓良在心里對他生出好感。龐知非有時候會在肖梓良面前說涂子佩這個人城府很深,肖梓良自己卻不太看得出來。
涂子佩又發(fā)信息,說如果肖梓良晚上有空的話,就兩個人在一起坐坐,慶賀一下。
肖梓良當然說有空。他本來就不想去找林懷清。晚上他不想去找林懷清,但是又不能回家,能和一個人在一起喝茶聊天,實在是太好了。
如果能得魯迅文學獎,當然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那可是一項用魯迅的名字命名的文學獎!但是,肖梓良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獲獎的。魯迅文學獎的競爭實在是太激烈了,全國那么多作家,每年都要寫出那么多中篇小說,三年以來在文學刊物上公開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不計其數,最后評出的作品只有五篇,那獲獎的概率簡直就和摸彩票中獎差不了多少。但是能入圍,對于自己也是一個鼓勵。涂子佩是從網上看到消息的嗎?或者是有什么朋友告訴他的?
比約定的時間六點早幾分鐘,肖梓良到了離市圖書館不遠的一家迪歐咖啡。
涂子佩沒有叫別的人。就他和肖梓良兩個人。迪歐咖啡除了可以喝茶喝咖啡,也可以吃飯。兩三個朋友聊天,到迪歐這種地方是最合適的。
肖梓良要了一份揚州炒飯,很快就吃完了。他中午在那家小吃店吃的面條分量太少,一點也不經餓。
肖梓良用餐巾紙擦嘴的時候發(fā)現涂子佩要的紅燒牛腩飯才剛剛吃了一半,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涂子佩加快速度吃完了飯。服務小姐收拾完后,涂子佩征求肖梓良的意見,點了一壺鐵觀音。
涂子佩以茶代酒,再一次恭喜肖梓良。
肖梓良說:“恭喜什么啊,入圍和獲獎根本就是兩回事!”
涂子佩說:“入圍也很不容易啊!全國各地推薦了那么多小說,只有二十部入圍!”
肖梓良的小說《孤獨的村莊》是經市作協推薦參加三年一度的魯迅文學獎的評選的。市作協推薦作品的時候征求過肖梓良的意見,肖梓良堅決不同意。他認為自己的那個中篇寫得并不怎么好,市作協把這樣的作品推薦出去,可能會影響一個地區(qū)的文學聲譽。市作協的人說,你就不要太謙虛了吧,支持一下我們的工作好不好?負責具體工作的人既然這樣說,肖梓良也就不好再反對了。但他確實覺得自己的那部作品不好。要獲獎是不可能的事。
今天他再一次把自己的想法跟涂子佩說了。
涂子佩說:“你怎么知道自己的作品就肯定不能獲獎呢?”
肖梓良說:“反正我知道!”
涂子佩不禁笑了一下。他覺得肖梓良剛才說話的口氣簡直有點像個小孩子,很不成熟,一點也不像是一個快到五十歲的人了。
“梓良,你這個人總是這么低調。其實你的小說寫得很好,比很多中國作家都寫得好!”
“你不要瞎說!”肖梓良的話剛說出口,他就意識到口氣太生硬了,但是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緩和,就非常尷尬地沉默著。
不知道怎么就說到了肖梓良職稱的事。涂子佩說:“你寫得這么好,卻連個副教授也評不上,真是說不過去!”聽口氣涂子佩說這番話是很真誠的。
涂子佩早年也是個文學青年。肖梓良剛調到教育學院的時候,有段時間兩個人甚至走得很近。那時候龐知非擔任中文系的主任,涂子佩還是現當代文學教研室的一個普通老師,職稱也還只是講師。那幾年涂子佩還經常寫散文,常有文章在市報和市作協的刊物上發(fā)表。
一個周末,涂子佩到肖梓良住的教工集體宿舍去找他。涂子佩請肖梓良到他家里吃飯。許多年過去了,肖梓良都還記得這件事。那時候他剛調到教育學院,除了龐知非,他幾乎什么人都不認識。涂子佩主動來找他,而且請他上自己家里吃飯,這讓他很感動。一個單身漢到了周末,最高興的就是有人請吃飯了。肖梓良是一個不善于與人打交道的人,但他的心并不是向這個世界徹底封閉的。
肖梓良一再聲稱他不喝酒,涂子佩還是開了一瓶劍南春。雖然肖梓良對酒沒有任何愛好,但他也知道劍南春的價格不菲。既然酒已經開了,再怎么不喝酒,也得拼命喝上一杯。他想涂子佩家里既藏有這么好的酒,他的酒量一定不小。沒想到涂子佩也只是喝了一小杯白酒,臉就紅得像個關公。兩個人紅著臉對著杯子里剩下的酒沒有辦法——肖梓良對涂子佩的印象一下子變得非常地好。他對涂子佩的第一印象本來就不錯,看他喝了那么一點酒就紅了臉,不禁好感大增。
剛開始的時候涂子佩叫他“肖老師”,飯吃到一半,就改叫“梓良”了。涂子佩也不讓肖梓良叫他“涂老師”,讓他直呼其名,肖梓良也只好叫他“子佩”,盡管每次這樣叫出口的時候都覺得有些不太自然。
兩個人聊起了家常。肖梓良告訴涂子佩剛結婚不久,妻子原來是縣里油脂化工廠的工人,現在工廠倒閉了,失業(yè)在家。涂子佩說那你趕緊讓夏曉燕過來啊,她過來了也好照顧你的生活。他說肖梓良也不是小年輕了,不能長期一個人過單身漢的日子。再說夫妻長期分居的話,也影響兩個人之間的感情。
肖梓良的眼淚差點要掉下來。他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有人這樣體貼地和他說著那么知己的話。肖梓良再一次感嘆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但有人真的對他這樣好,他又有點感到不習慣。他在心里罵自己:你這個人就是心理陰暗,別人對你好,你不習慣,別人對你壞,你倒自在了?這樣的人不是受虐狂么?
到了教育學院,有了龐知非和涂子佩,他就不會孤獨了。還有,龐知非已經告訴了他,林懷清(那時候還是副校長)對他印象很不錯——既然林校長對你印象不錯,你就好好工作,好好寫你的文章吧,只有這樣,你才會不辜負林校長對你的期望!
那段時間,可以說是肖梓良一生當中最美好的時光。有時候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孤獨寂寞恐懼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光就這樣永遠一去不復返了?那段時間,肖梓良的心中老是有一種幸福感。有很長的時間了,這種感覺于他都是有些陌生的。
事情是從什么時候起發(fā)生變化的呢?事情為什么會發(fā)生變化呢?
那時候,龐知非和涂子佩之間,好像還沒有什么矛盾。至少是,在肖梓良這一方面,他沒有聽到任何關于龐知非和涂子佩兩個人之間有矛盾的說法。他也看不出任何那方面的跡象。當然,有時候,對人與人之間的微妙的罅隙和摩擦,他缺乏一些敏感。
龐知非是一個詩人。他在八十年代出版的一本詩集《在那遙遠的地方》曾經獲得過當時的全國詩歌獎。肖梓良在見到龐知非之前,就聽說過他了。后來他又得到了龐知非的贈書。他認真地讀了那本詩集中的所有的詩。那里面有一種熱情,有一種理想,肖梓良讀的時候,覺得還是有相當的感染力。盡管有些詩太概念化了,有些詩則像是口號,有些詩是對當時流行的宏大主題的圖解。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吧,畢竟每一個人都無法超越自己所生活的時代和所處的環(huán)境。
肖梓良自己沒有寫過一首成功的詩,但是他喜歡讀詩,對能夠寫出成功的詩的人心中充滿了欽佩。他覺得寫詩需要特別的才情,寫詩所需要的才情,比寫小說要高得多。一個人哪怕一輩子只寫出了一首好詩,那首詩能傳之久遠,他也是非常了不起的。所以,能成為一位詩人是多么幸福的事??!龐知非就是一位詩人!而且是一位獲得過全國詩歌大獎的詩人!這樣的詩人竟然給他寫了一封信!
龐知非在信里說,他在《東方》雜志上看到了一篇肖梓良的小說。他說你的小說寫得多么好啊,你還這么年輕,才二十多歲的年紀,就寫出了這么深刻和深沉的小說,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你愿意調到教育學院中文系來任教嗎?如果你愿意的話,如果你覺得來教育學院任教不屈才的話,我愿意給你一點我力所能及的幫助!
收到龐知非的那封信的時候,肖梓良真是感動得不行。龐知非,一個產生過全國影響的詩人,教育學院中文系的教授,系主任,他怎么會知道自己呢?肖梓良的小說雖然在《東方》雜志發(fā)表出來了,但他對自己的小說一點自信也沒有。那篇小說排在那一期刊物中間的位置,刊物出來之后,也沒有任何選刊選載過那篇小說,更沒有什么批評家提到過那篇小說。肖梓良心里想,《東方》雜志之所以會發(fā)表那篇作品,可能完全是出自對一個在基層工作的寫作者的鼓勵吧。他甚至想,以后再也不要給《東方》雜志寄稿了吧,省得讓人家為難??梢韵胂螅斝よ髁际盏烬嬛堑男胖?,他的心中鼓蕩著的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寫作的人都是非常不自信的,寫作的人都非常脆弱,寫作的人太需要別人的理解和鼓勵了。龐知非,真是一個詩人,真是真正的詩人氣質,他只在刊物上看到了肖梓良的一篇小說,就給肖梓良寫了那樣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他以系主任的身份邀請肖梓良到教育學院任教。教育學院可是一所堂堂的本科大學,而肖梓良的學歷只是??啤?/p>
肖梓良二十歲那年從師專中文系畢業(yè),就分配到老家的一所鄉(xiāng)下中學任教,一教就是十五年!作為一名中學語文教師,他失敗得非常徹底。在他所生活的那個世界里,他成了一個被所有的人拋棄的人,領導,同事,和他所教的學生,都看不起他。事情到底是怎樣發(fā)生的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再也不能在那個環(huán)境里生活下去了,否則的話唯一的結果是:崩潰和腐爛。他當然不愿那么早就開始崩潰和腐爛。就在這時候他收到了龐知非的信。對于肖梓良來說,龐知非簡直就是一個拯救者。而且這個拯救者出現得那么及時!
對于那時候的肖梓良,教育學院和龐知非,都有點可望而不可即。龐知非無私地幫助了他。龐知非對于肖梓良當然是無所求的,他為什么要幫助肖梓良呢?唯一的解釋是大家對于文學共同的熱愛。熱愛文學的人心是相通的啊,肖梓良在心里這樣感嘆。
在新的環(huán)境里,肖梓良又遇到了涂子佩,另一個真正熱愛文學的人。涂子佩還和龐知非是校友,他們都畢業(yè)于著名的北京師范大學。龐知非畢業(yè)于七十年代中期(是所謂的“工農兵大學生”),涂子佩則畢業(yè)于一九八五年,兩個人相差了整整十年。
肖梓良覺得奇怪的是,涂子佩和龐知非之間,幾乎沒有任何私人的交往。他們不是校友么?他們不都是作家么?他們不都在一個單位上么?怎么這樣的兩個人之間,竟然一點個人交往也沒有呢?無論肖梓良怎樣不敏感,他也漸漸地覺察出了什么。然后,關于他們兩個人之間有矛盾的說法就傳到肖梓良的耳朵里了。
肖梓良還是不愿意相信這樣的事。涂子佩不是比龐知非小了十多歲么?兩個人簡直就是兩代人。龐知非是前輩,他和涂子佩之間,是不可能存在什么利益的沖突的。
在龐知非的幫助下,學校分給了肖梓良一間十八平方米的單間。肖梓良聽從涂子佩的勸告,讓夏曉燕從鄉(xiāng)下到了教育學院。剛剛安頓好,涂子佩就上門祝賀。他給肖梓良送來一臺舊的17吋的黑白電視機,說是家里買了彩電,黑白電視賣的話不值幾個錢,放在那里又占地方。涂子佩不怕肖梓良嫌棄,送他一臺家里淘汰下來的舊黑白電視,說明他一點也沒把肖梓良當外人。肖梓良也確實需要一臺電視機,夏曉燕剛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那時候她還沒有到學校附屬幼兒園上班,如果沒有電視看,那么多時間都不知道怎樣打發(fā)。
在討論著電視機該放在房間里的什么位置的時候,龐知非來了。
涂子佩臉上的表情竟然有些尷尬,仿佛自己正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被人撞了個正著。
連肖梓良都看出來了,涂子佩和龐知非兩人之間的交談顯然是彼此敷衍。
涂子佩很快就離去了。
涂子佩剛走,龐知非就從口袋里掏出錢包,從錢包里掏出兩百元錢,直接交到肖梓良手上。
肖梓良堅決不肯要。兩百塊錢實在是太多了。他不能接受這么重的禮。再說,如果是送禮的話,龐知非應該事先準備一個紅紙包,不能這樣直接把錢往人手里塞。
肖梓良不接,龐知非就找夏曉燕。夏曉燕看著肖梓良的臉色,也不敢接龐知非的錢。
“梓良你和我見外是嗎?你要是再這樣見外,我可真是要生氣了!”
龐知非的臉色非常嚴肅,肖梓良看過去竟有些害怕,他只好接受了他的兩百塊錢。
龐知非也只是坐了一會兒就走了。那天晚上,兩個人都沒有提涂子佩的名字。
過了幾天,肖梓良和夏曉燕一起去回訪龐知非。龐知非讓孔凝眉(他妻子)和夏曉燕在客廳里聊天,他自己則和肖梓良進了書房。
“你覺得涂子佩這個人怎么樣?”
龐知非問得這么直接,真有點讓肖梓良沒有想到。雖然來之前他想龐知非今天有可能要和他說起涂子佩。
肖梓良支支吾吾地說:“……我覺得……他還挺好的吧……他人看上去還不錯……”
“你不覺得他這個人城府很深嗎?”
啊,是這樣嗎?好像是有點吧……涂子佩這個人確實不太愛說話??墒亲约翰灰彩遣辉趺磹壅f話嗎?從氣質上說,好像自己和涂子佩還要更接近呢。
那天晚上,在龐知非的書房里,龐知非幾乎一直在說涂子佩。龐知非越說越激烈,后來竟然站起來,不停地在書房里走來走去。肖梓良有些吃驚地看著他。肖梓良覺得龐知非激動的樣子簡直可以說有點失態(tài)。但是龐知非自己顯然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
“他是離過婚的,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
“涂子佩有許多女人,你知道嗎?”
“啊……”肖梓良驚奇得差一點大叫起來。
龐知非就開始了他漫長的講述。
龐知非說,涂子佩和他老婆結婚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到了非結婚不可的時候了。他老婆熊小梅,你見過嗎?你一定見過的。她是一名小學教師。那時候她可能不知道涂子佩結婚之前所干的那些事情(以談戀愛的名義和那么多女人發(fā)生過關系),也可能知道,但裝著不知道。熊小梅是一個很實際的女人,長得也一般,性格有些懦弱。她以為能找到涂子佩是高攀了。涂子佩和熊小梅結了婚,卻根本沒有把她放在眼里。他根本就不尊重人家。他和熊小梅結婚,就相當于找了一個不用付工資的保姆??杀氖切苄∶愤€以為自己撿到了一個寶!
……因為熊小梅是那樣一個人,她根本管不了涂子佩,涂子佩也根本不在乎她,結婚沒多久,涂子佩就又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不過如果涂子佩和別人結了婚,他極有可能仍然會在外面亂來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說他就是一個好色之徒!你一定聽說過他和章小嫻之間的事。怎么,你還沒聽說過涂子佩和章小嫻之間的事?全教育學院的人都知道他和章小嫻之間的事。章小嫻是涂子佩的情人,這是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你到教育學院這么久,還不知道這件事,你可真是一個書呆子!
……
那一次肖梓良聽龐知非說了那么久的話,聽得他的脊背直冒冷氣。
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兩個涂子佩呢?一個是龐知非對他說的涂子佩,一個是出版過《守望集》(后來還出版過另外兩本散文集),現在正和他面對面在一起喝茶的涂子佩。他的臉上仿佛總有一絲永遠也揮之不去的陰云。
肖梓良覺得每一次涂子佩對他的關心都是出于他的真心。涂子佩對于他不是同樣無所求么?世界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真的只剩下利益交換一種嗎?不,不可能是這樣的。他肖梓良沒有任何可供別人交換的利益。涂子佩和他交往,是得不到任何利益的。在這樣一個社會格局里,肖梓良是一個任何資源也沒有的人。為什么涂子佩會一再地表示對他的關心呢?
“梓良,我準備去找一下林校長?!?/p>
“啊,你要去找林校長?你找林校長做什么?”
“為你的職稱的事,我要去找一下林校長!你寫了那么好的文章,為我們中文系,為我們教育學院,贏得了榮譽!但是你到現在還是一名講師,真是有點說不過去!”
“不不不,子佩……子佩兄,你千萬不要這樣說!你千萬不要為我的事去找林校長!”
“不,梓良,你就不要和我爭了……我過去對你的關心實在是太不夠了!”
“……不不不,子佩你真的不要去找林校長!”
“這也是我的工作,是我的工作職責范圍之內的事。我不是中文系的主任么?我有責任為本系的教職工爭取利益!”
那天晚上,肖梓良很晚才回到家。
和涂子佩喝完茶之后,肖梓良又一個人在大街上走了很久。
無論他怎樣阻止,涂子佩還是說要去找林懷清,肖梓良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涂子佩把找林校長上升到他作為中文系主任的工作職責的高度,肖梓良在他面前就只有沉默。他有什么權力干擾一名系主任的工作呢?
……就讓他去找林懷清吧。會有用嗎?也許有用。也許一點用也沒有。三室兩廳的住房確實很吸引人。要是真能分到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他也算對得起夏曉燕了……反正不是他自己去找的林懷清。
陽陽已經睡了。
夏曉燕還在上網。
她顯然在等肖梓良。
“你去找了林校長嗎?”夏曉燕滿懷期待地問肖梓良。
“……找過了。”
“林校長怎么說?”
“……林校長說他去問問人事處?!?/p>
夏曉燕臉上露出了喜色:“林校長他真的是這樣說的?”
“他說他會去問一下情況……”
“林校長真的會去人事處嗎?”
“……他沒有說他會去人事處……也許他會打個電話到人事處問一下情況吧……”
“人家是校長,這樣的事用得著他自己親自跑一趟嗎?他只要打個電話就行了。只要他打了電話,你的職稱肯定就沒問題了!梓良,你說林校長真的會為你的事給人事處打電話嗎?”
肖梓良突然聲音很大地說:“他打不打電話我哪里知道?人家是堂堂大學校長,難道我還能管到一個大學校長的事?難道我能指揮林校長,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嗎?”
夏曉燕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肖梓良。她不敢再說什么,而是去廚房給肖梓良倒了一杯水。這一段時間她很巴結肖梓良,仿佛很怕惹他不高興。
睡在床上的時候,夏曉燕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肖梓良:“梓良,你真的去找過林校長了嗎?”
肖梓良的聲音比剛才還大:“你這個人煩不煩?我說去找過了,就是去找過了!你怎么這樣不相信人?你以為我在撒謊嗎?你是不是要我賭咒發(fā)誓才肯相信呢?”肖梓良越說聲音越大,仿佛自己真的根本就沒有說謊。
“好好好,我相信你,好了吧?你這個人,脾氣是越來越大了!你現在還是個講師,脾氣就這么大,要是你真的評上了副教授,還不得把人給吃了!”雖然嘴上這樣說,夏曉燕在心里還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她想和肖梓良親熱一下,表示對他的慰勞,看到肖梓良一點那方面的意思都沒有,也就放心地睡去了。
肖梓良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龐知非就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頭天晚上肖梓良一個晚上都沒睡好,他一直在想著涂子佩和他聊天時說的那些話。偏偏夏曉燕睡在他邊上,呼嚕又打得特別響,一直到凌晨四點鐘,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他很后悔昨天晚上臨睡之前沒有把手機關掉。后來他知道電話剛打進來的時候才早上七點,簡直有點惱火。但是打電話的人是龐知非,他也沒有辦法。
龐知非讓他上午到他那里去一趟。
肖梓良問:“龐老師,你找我有什么事嗎?”肖梓良感覺這一段時間似乎龐知非老是在找他。今天又是這么一大早就給他打電話。他的頭實在是痛得有點厲害。但是他還是盡量不讓心里的不耐煩表現出來。
“當然有事!”龐知非的口氣竟然有些嚴厲。
“龐老師,你到底有什么事?能不能在電話里說?”
“還是當面說的好!你上午過來一下吧!”龐知非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肖梓良拿著手機,靠在床頭上發(fā)了半天的愣。他意識到龐知非有點生氣了。剛才接電話的時候是不是自己的態(tài)度有些不恭敬?他心里是有些不耐煩,但他不是盡量地克制自己了嗎?
肖梓良到了龐知非家,龐知非劈頭就問:“昨天晚上你是和涂子佩在一起嗎?”
肖梓良連忙說“是”。但是他心里有些奇怪,昨天晚上的事龐知非怎么這么快就知道了呢?聽說現在有一種技術,可以復制別人的手機卡。難道龐知非找人復制了他或是涂子佩的手機卡?真是那樣的話,他和涂子佩之間的所有通話和手機短信都盡在龐知非的掌握之中?,F代高科技的發(fā)展有時候簡直讓人感到恐懼。當然,龐知非絕不會是那樣的人。
“他都跟你說了什么?”
肖梓良就把昨天晚上涂子佩和他聊天的內容告訴了龐知非。他幾乎什么都沒有隱瞞。他也沒有什么需要隱瞞的。
“卑劣!”
“真是卑劣??!”
龐知非聽了肖梓良的講述,一連發(fā)出了兩聲這樣的感嘆。
肖梓良有些茫然地看著龐知非。他不明白龐知非所說的“卑劣”到底指的是什么。肖梓良當然知道龐知非是在罵涂子佩,但是昨天晚上涂子佩到底做了什么,讓龐知非這樣評價他呢?
“你不知道涂子佩為什么要這樣做?你真的不知道涂子佩這樣做要達到什么目的?你想想,涂子佩去找林懷清,讓你評上了副教授,你還好意思和他爭當作協副主席嗎?”
啊,事情真的有這么復雜嗎?肖梓良可是一點也沒有想到。他甚至從來沒有想過他有資格和涂子佩競爭作協副主席的位置。涂子佩是教授,系主任,散文集也出過三本,他自己只是個講師,連一本書都沒有出過,他憑什么和涂子佩競爭呢?
龐知非說:“涂子佩這個人狡猾的地方就在這里!他這是在和你交換!你評上副教授,他自己也當上了作協副主席!對于他來說實在是太合算了!不知道內情的人還說他在幫你,他得了便宜,還落得了一個樂于助人的好名聲!我說他這個人狡猾,你還不相信!我說他這個人城府很深,你還不相信!”
肖梓良還是不相信涂子佩會那么在乎市作協副主席這樣一個虛名。
“他會不在乎?他太在乎了!這一次再當不上的話,他就永遠也沒有機會了!涂子佩五十四了,你知道嗎?”
龐知非怎么對涂子佩的年紀知道得那么清楚呢?這并不奇怪。年齡對于一個人來說變得越來越重要了。年齡有時候等同于機會。好像中文系的那些教職工對于同事們的年齡都弄得很清楚。誰馬上就要退休了,誰還要過五年退休,誰三十歲還不到就評上了副教授,或者誰評上教授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都是大家非常關心的。
有時候肖梓良不禁想,如果龐知非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那情況會完全不同。如果龐知非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他和他交往時就用不著心里有這么重的負擔了。這個世界上不是有那么多玩世不恭的人嗎?而且玩世不恭的人正在變得越來越多??墒?,龐知非似乎并不是那種人。
有時候,肖梓良也情愿自己變成一個玩世不恭的人。那樣的話,他也能夠用另一種方式與龐知非交往。
他想起一件事。那還是很多年以前,有一次,涂子佩主動約他到一個地方喝茶。喝完茶之后,是晚上十點多。涂子佩似乎意猶未盡,他對肖梓良說:“梓良,我們去洗澡吧?!毙よ髁紱]有明白他的意思,他說:“洗澡?我昨天剛剛洗了澡?!蓖孔优逭f:“在家里洗澡沒有外面洗澡舒服……”肖梓良說:“我家里也裝了熱水器,是萬家樂牌的?!蓖孔优濉芭丁绷艘宦?,就不再說什么。這時候肖梓良才明白了涂子佩的意思。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涂子佩說:“梓良,你真是一個很好的人!和你相比,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臟……”肖梓良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他說:“子佩,你怎么這樣說!你千萬不要這樣說!”涂子佩說:“梓良,你要相信我,我剛才說的話是發(fā)自內心的。有時候,我是覺得自己變壞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就變壞了……而你,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干凈的人……”肖梓良趕緊說:“不不不,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真的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很壞,很骯臟……”
那個夜晚給肖梓良留下的記憶實在是太深刻了。
肖梓良一直相信,涂子佩在那個夜晚對他所說的話是真誠的,發(fā)自內心的。一個人說自己壞,說自己骯臟,他就壞不到哪里去,也骯臟不到哪里去吧?那些從來都認為自己無比高尚和純潔的人,才是非常值得人們懷疑的。這么說來,涂子佩也從來就不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他的痛苦確實有著非常真誠的部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涂子佩,和龐知非,還有他自己,在某些地方,不是有很類似的一面么?但是龐知非和涂子佩的關系,從什么時候起,為什么,就變得那么緊張呢?后來,他自己也被牽扯進去了,教育學院的三個人,一個詩人,一個散文作家,一個小說家,有著無法說清楚的糾纏不清的關系。
他剛到教育學院的時候,竟以為龐知非和涂子佩之間的關系應該非常好。一個寫詩,一個寫散文,而且都寫出了不錯的作品,他們都是文學家,肖梓良都被他們筆下的文字感動過。這樣的兩個人竟然有機會在同一個地方生活和工作,現在他自己也來到了這個地方,來到了這個世界的這一個角落,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是同類人啊。人應該尋找屬于自己的同類。人只能尋找屬于自己的同類。一個寫作者,應該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他覺得無論是龐知非和涂子佩,他們的心靈里都有非常美好的部分。他們都是內心有著巨大的熱情的人。他們熱愛生活。他們熱愛美。他們希望這個世界,他們希望生活,他們自己的生活和所有人的生活,能夠一天天變得更加美好起來!他現在和他們成了同事,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他,他實在是有點太想當然了。
龐知非和涂子佩,不僅不是朋友,而且是敵人。而且是死敵。
肖梓良第一次感受到,在一個人的心中,他對另一個人的恨意,能有多么深。
那一次,龐知非又和肖梓良說了整整一個晚上的涂子佩。龐知非到底說了什么,涂子佩到底做了哪些壞事,肖梓良心里都有些茫然,唯一真切的感受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恨意竟是那么深!肖梓良不能不感到震驚。
那個夜晚,肖梓良眼前的龐知非變得有些異樣。那個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龐知非不見了,另外一個面目猙獰的人出現在他面前,眼里露出可怕的兇光。
肖梓良一直想弄明白,兩個人之間的恨意到底是怎樣產生的。他想在龐知非和涂子佩之間做一些調解工作。因為他和兩個人都是朋友。他們兩個人,有很長一段時間,也確實都把他當作朋友。作為兩個人共同的朋友,他有義務做一些事情,化解兩個人之間已經糾結得很深的矛盾。要化解矛盾,最好能先找到矛盾產生的原因。
就是龐知非自己,恐怕也說不清楚。
龐知非對肖梓良說,涂子佩跟別人講,他寫的詩根本就不叫詩!
涂子佩說,我從來就沒有說過那樣的話!雖然我并不喜歡龐知非的詩,但我沒有在任何地方,對任何人說過,龐知非的詩根本就不叫詩!我怎么可能說那種話呢?
肖梓良甚至覺得,對于涂子佩的恨,成了龐知非生活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甚至是中心的內容。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做到了日思夜想,念念不忘,也可以說是太對得起他了。
肖梓良在寫作教研室任教。在中文系所有的教研室當中,寫作教研室是最沒有地位的。這一點大家都知道。寫作誰都能教。最沒有學問的人就去教寫作。反正學生也不重視寫作課。
寫作教研室一共就只有三位教師。只有肖梓良一個人是男性。另兩位,林美芳和章小嫻,都是女性。
林美芳比肖梓良大一些,章小嫻則比肖梓良年輕許多。肖梓良第一次見到他的兩位女同事的時候,不禁在心里感嘆:啊,她們都是美好的女性!她們長得都好看,而且,看上去她們都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她們都對肖梓良成為同事表示了熱烈的歡迎。那時候,肖梓良的心中充滿了美好的感情。
林美芳說:“肖老師,你來了,不僅改變了我們寫作教研室的性別結構,而且大大地提高了我們寫作教研室在中文系的地位!”
肖梓良不好意思地說:“哪里哪里!”
林美芳說:“我說的是實話!你是一個大作家,真正懂得寫作的人,而我和小許都不太會寫文章,我們教寫作只是瞎教,誤人子弟!”
林美芳給肖梓良的第一印象非常好。這位大姐一般的同事真是快人快語,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說,這樣的人很容易打交道!而且,她多么有女人味??!她有時候笑起來,簡直就像一個少女!肖梓良是第一次發(fā)現,一位女性到了快五十歲的年紀,依然可以是美麗得風情萬種的。
當肖梓良第一次聽說林美芳和龐知非的關系的時候,有點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告訴他的。好像中文系所有的人都這樣告訴過他。又好像中文系所有的人都從來沒有和他說過這件事。
林美芳是龐知非的情人?這怎么可能?
事實證明,所有這樣的傳聞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龐知非不是中文系的主任嗎?不是黨的干部嗎?他怎么能做這樣的事?那時候肖梓良已經到過龐知非家。吃過龐知非的愛人孔凝眉做的飯。他叫孔凝眉“孔師母”??讕熌附o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龐知非不是一位詩人么?一位詩人不是應當更嚴肅認真地生活和工作么?不是只有嚴肅認真地生活和工作的人才能夠嚴肅認真地寫作么?一位詩人,他不嚴肅認真地寫作,當然是不可能寫出好詩的。
不過,詩人也往往是浪漫和多情的……
肖梓良盡量去理解龐知非。盡量去理解他剛到一個新的地方后所聽到的一切事情。對于美好的異性,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懷著向往吧?他肖梓良自己不也是這樣的嗎?
似乎確實不能因為這樣的事就否定了一個人的一切,否定了一個人對于生活和工作的認真和嚴肅……
看上去,和林美芳相比,章小嫻完全是另外一種女性。她個子高挑,三十多歲的人還剪著學生似的齊耳短發(fā)。夏天的時候喜歡穿連衣裙,冬天經常穿一件紅黑格子的呢子做的裙褲。這是一個對美有著自己的追求的女性。她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一下子就吸引了肖梓良。是的,她和一般的人很不一樣。她一點也不像林美芳那樣快人快語。很多時候,她是不說話的。系里開會的時候,她經常是一個人坐在一個角落里。無論是哪個領導在發(fā)言,在說著什么事情,她都沒有聽。她不看人,頭總是低著,像是在想著什么心事??瓷先ニ莻€有著很多心事的人。她身上有一種沉郁的氣質,不由讓人想起她在生活中可能經歷了許多事,她的心靈的世界里有著太多的屬于自己也屬于這個時代的憂傷。
這樣的一位女性,一開始,同樣在肖梓良心中喚起了一種美好的感情。這是一個有著豐富的內心生活的人。這樣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她和周圍的世界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她是不是也常常感到孤單和寂寞呢?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又有著巨大的熱情。盡管表面上看上去她有些冷,但她其實是一個非常熱愛生活的人——誰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被生活給拋棄了。
對章小嫻這樣的女性,肖梓良天生就容易產生好感。剛開始的時候,他甚至以為,他和章小嫻的心是相通的。雖然兩個人從來也沒有單獨交流過。但也許有一天,他會和她走得很近。他可以與之說話的人很少。而很多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心里有許多話要和人訴說。在這個越來越喧囂和嘈雜的世界上,有一個人愿意聽你傾訴是一件多么難得又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何況對方是一個美麗而又憂傷的女性……
當肖梓良第一次聽說章小嫻和涂子佩之間的關系時,他心中的感覺真是有些復雜。他愿意以一種美好的感情想象章小嫻和涂子佩之間的關系。他看出來了,章小嫻是愛涂子佩的。他愿意相信涂子佩在心里也愛章小嫻。他希望這樣。兩個人的氣質確實有相通的地方。還是不要簡單地想象生活,還是不要簡單地想象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感情吧,畢竟人的精神世界是非常復雜的。
一種新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一種新的兩性之間關系的模式已經出現了嗎?一夫一妻制并不是永恒的兩性關系的模式。這種模式有他極為不合理的地方。人類之所以接受這種模式,是因為找不到別的更好的模式。它只是人類的一種權宜之計。既然只是權宜之計,就應該網開一面。
有一段時間,肖梓良甚至有些后悔調到教育學院來。新的生活原來也處處充滿著神秘莫測的玄機。這是他始料未及的。有些事情是他想回避也無法回避的,因為他和林美芳,和章小嫻同在寫作教研室共事。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林美芳是不會和章小嫻說話的。當然,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章小嫻也不會和林美芳說話。
龐知非和涂子佩之間有很深的敵意。林美芳和章小嫻之間,也有很深的敵意。
肖梓良有時候覺得,這個世界真是有點亂了套。
不過也可以說,這個世界非常有序。
有很長一段時間,肖梓良覺得,自己的心里亂了。
有一段時間,肖梓良覺得自己無法面對龐知非和涂子佩。也無法面對林美芳和章小嫻。
龐知非是一個對他有恩的人。而涂子佩一度把他視為知己。他看出來了,涂子佩對他的才華和文章的欽佩是發(fā)自內心的。涂子佩認為他是一個好人,善良,純潔,干凈。生活真是無比的復雜。人真是無比的復雜。肖梓良頭痛得厲害。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神經出了問題。他很想去看心理醫(yī)生。如果別人知道他去看過心理醫(yī)生,會怎么看他呢?一個心理不健康的人,當然是不能擔任人民教師的。
如果不是因為夏曉燕和陽陽,他肯定去看過心理醫(yī)生了。
一個人是無法在一個混亂的世界上生活下去的。也許世界并沒有亂,世界仍然是有序的,世界的秩序從來就是這樣的,是你自己的心理發(fā)生了紊亂。
龐知非對肖梓良說:“涂子佩,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個酒色之徒!”
肖梓良覺得龐知非至少有一點說得不對,那就是涂子佩并不喝酒。涂子佩和自己一樣,喝了一點酒就滿臉變得通紅。據說一喝酒就上臉的人是很善良的。
“梓良,你知道嗎,涂子佩有很多很多女人!”
肖梓良不知道龐知非所說的“很多很多”是多少。除了涂子佩的妻子和章小嫻,肖梓良不知道涂子佩的生活中還有哪些,還有怎樣的女人。肖梓良想起那一次涂子佩提議去洗澡的事。涂子佩經常到外面洗澡嗎?涂子佩看上去倒不像是經常到外面玩的人。涂子佩可能確實到外面洗過澡,但那應該只是偶爾,只是偶爾的逢場作戲?,F在,偶爾出去逢場作戲的人不是很多嗎?經常到外面逢場作戲的人也越來越多了。逢場作戲的時候遇到的女人當然是不能算的……涂子佩是不是會這樣想呢?可能有很多男人是會這樣想的……
……龐知非也到外面洗過澡嗎?
他怎么能這樣想?他這么能這樣想龐知非?他真是不應該這樣想。他這樣想,確實是很不厚道,甚至是有點惡毒啊……
但是,他應該怎樣理解龐知非和林美芳之間的關系呢?龐知非在說起涂子佩在兩性關系方面的混亂時是那樣的義憤填膺。
也許,真的,龐知非只有林美芳一個情人。他是真愛林美芳的。他對林美芳的愛是忠貞不貳的。
涂子佩不是也可以說他很愛章小嫻嗎?他也許確實愛章小嫻。哪一個男人,會說自己不愛懷中的女人呢?
肖梓良想起了一個成語,五十步笑百步。五十步和一百步之間,確實是有差別的。但是五十步和一百步之間的差別,到底能有多大呢?
……只要是人,本質上就是一樣的嗎?所有的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只不過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別?
不,無論如何,他肖梓良不應該有一種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一個人有了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是非常危險的,不管他是誰。
聽說,那時候章小嫻作為一名中文系的學生,是非常優(yōu)秀的。作為一名寫作教師,她也可以說是優(yōu)秀的。肖梓良聽過她的課,她的課上得很好,比他的課上得好得多。這是一位在文學上有天分的女性。她對學生也非常好。她的課很受學生歡迎,有一些學生經常圍繞在她身旁。
龐知非教過她。她在龐知非的課堂上表現很出色。龐知非注意到她,就讓她留在中文系任教。那時候龐知非還是中文系主任,這是他的權力范圍之內的事。而且,章小嫻確實很優(yōu)秀。在她留校的問題上,沒有人提出異議。
據說,是章小嫻留校一年之后,龐知非才發(fā)現她和涂子佩的關系很密切。涂子佩并沒有教過章小嫻,他們兩個人是怎樣接近起來的,這對于龐知非來說一直是個謎。
有一種說法是,一開始龐知非也很喜歡章小嫻。當初他讓章小嫻留校任教,就是心懷叵測。龐知非沒有想到的是,章小嫻留校不久,就成了涂子佩的人。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為他人做嫁衣裳。事情的真相大白之后,他的肺都差點氣炸了。
據說,這才是龐知非和涂子佩兩個人成為死敵的根本原因。
肖梓良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的。如果真相就只是這樣,那不是有些太無聊了嗎?生活不應該只是這么無聊??瓷先?,無論是龐知非還是涂子佩,都不會是這么無聊的人。
人不應該無聊。人應該嚴肅認真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人只有嚴肅認真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才有人的尊嚴。當然,人還希望獲得人的尊重。
一個人,如果他嚴肅認真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今天還能夠獲得他人的尊重嗎?這似乎是一個問題。
這怎么會成為一個問題呢?
肖梓良在心里對自己說:管他呢,一切都順其自然吧。該來的都會來。那就讓該來的都來吧。
有時候,當一切似乎都很難,當一切都不順利,當一切似乎都在變得越來越糟糕的時候,肖梓良會在心里對自己說:來吧,都來吧,我倒想看看,看看這一切到底能夠變得多么糟!
現在,肖梓良又置身于這樣的一種境地之中。
他是不會去找林懷清的。他也不能阻止涂子佩去找林懷清。他非常不希望涂子佩為他評職稱的事去找林懷清。他已經將自己的意思表達過了,涂子佩仍然要去找林懷清,他也確實沒有辦法。
星期二,學校公布了通過資格審查申報職稱人員名單。上面有肖梓良的名字。
肖梓良的心里一點也沒有高興的感覺。當夏曉燕告訴他這件事時,他有些麻木,仿佛這是一件與自己根本無關的事。
夏曉燕歡天喜地地說:“這下子我們家要四喜臨門了!”
肖梓良皺著眉頭說:“什么四喜臨門?”
“你評上了副教授,然后就能分到三室兩廳的房子。你要當市作協副主席,你的小說還會得魯迅文學獎!這不是四喜臨門嗎?”說著夏曉燕又轉向陽陽,“陽陽,你說爸爸是不是很棒?”
陽陽的兩只手都豎起了大拇指:“老爸你真棒!老爸你好棒!老爸你很棒!”
肖梓良黑著臉說:“陽陽,你要是再胡說八道,看我怎么揍你!”他從來沒有這樣嚴厲地和兒子說過話。
陽陽一臉困惑地望著他。
肖梓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
星期二下午教研室開會的時候,林美芳對他說:“肖梓良,你現在可是春風得意?。 ?/p>
“春風得意”,是第一次有人用這樣的詞來形容他。
他是不是真的有些春風得意呢?一個人那么容易就春風得意了,他實在是有些輕浮啊。
“林老師……”肖梓良叫了一聲林美芳。但他實在是不知道和林美芳說什么。他的內心充滿了歉疚感,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非常見不得人的事。他沒有聽龐知非的話。龐知非是他的恩人。他真的有些對不起龐知非。他對不起龐知非,也就是對不起林美芳——連他也把林美芳看作是龐知非的人了。林美芳和龐知非的關系似乎得到了所有人的默認。時間久了,好像已經沒有人認為這里有什么問題。
無論如何,他要去看看龐知非。只有龐知非不再生他的氣了,他才能放下心里的負疚感。
他是多么希望龐知非能夠原諒自己啊。但他有點害怕去見龐知非。就是給龐知非打電話,他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但是他還是鼓起了勇氣。
“你現在得意了吧?”
得意,龐知非也用了“得意”這個詞。他是不是真的有些得意呢?
“你知道嗎,涂子佩現在見人就說,是他幫你評上副教授的!”
是嗎?涂子佩是這樣的人嗎?涂子佩不應該是這樣的人啊。龐知非的話多少有些夸張吧。龐知非是個詩人,他說話有時候確實有些喜歡夸張。肖梓良不相信涂子佩真的會那樣說話。不過,如果涂子佩確實說了那樣的話,他也沒有辦法。
“肖梓良,你真的是有些讓我失望啊!你讓我非常失望!你太讓我失望了!”
龐老師,我肯定是讓您失望了。這么多年,我都是讓您失望的。當初,您根本就不該把我調到教育學院來?,F在,您是不是非常后悔呢?非常后悔當年給我寫了那封信,非常后悔當年為把我調到教育學院所做的一切努力?我也后悔么?我不能說自己后悔。我不能說自己后悔調到教育學院來,那太有點便了得宜又賣乖了。但是我確實對自己非常失望。一個人連自己都對自己失望,別的人對他失望,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肖梓良說要去看龐知非,龐知非拒絕了。他的態(tài)度很堅決。最后,他罵了一句:
“他媽的個×!”
龐知非在罵誰呢?好像是罵涂子佩。但也可以理解成在罵肖梓良。哪怕是在罵涂子佩,他也不能用這樣的語言啊。“他媽的個×!”肖梓良聽了,心里真是無比難受。他心里難受并不只是因為龐知非罵人的時候所指不明,而是因為他會用這樣一種方式罵人。一位詩人,一位作家,一位大學中文系的教授,曾經的系主任,怎么能用這樣的一種方式罵人呢?當然,或許有人會把這理解成一種直爽,一種豪放,一種膽略,一種魄力,一種敢作敢為的男子漢氣派,但是肖梓良聽了還是覺得很難受。他從這句罵人話里聽出了一種嚴重的江湖氣。知識分子的身上也越來越有江湖氣了。詩人作家也越來越像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了。肖梓良覺得,事情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這樣的。
肖梓良不知道怎么去面對涂子佩。他無法離開教育學院,他無法離開他現在所生活的環(huán)境。那么他當然還要常常碰到涂子佩。
他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涂子佩對他說:“梓良,你知道我現在最大的希望是什么嗎?”
肖梓良有些困惑地看著他。
涂子佩說:“梓良,我告訴你,我現在最大的希望是,要是我明天一早起來就死掉了就好了!”
那一次,肖梓良真是感到了一種深深的震撼。涂子佩那樣說當然是真誠的。一個人連死都說出來了,怎么可能不真誠呢?一個人能對他說出那樣的話,是對他怎樣的信任??!肖梓良被涂子佩打動了,他久久地看著涂子佩,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涂子佩也喜歡帕斯捷爾納克。喜歡《日瓦戈醫(yī)生》。涂子佩說這才是20世紀最偉大的小說。涂子佩說,帕斯捷爾納克簡直比卡夫卡還要偉大。帕斯捷爾納克真正繼承了偉大的俄羅斯文學的傳統。拉拉、拉麗莎,多么美好的女性啊。她和日瓦戈醫(yī)生的愛情有多么了不起,多么美麗,多么憂傷,多么痛苦,又是多么讓人感到幸福!
涂子佩對肖梓良說:“梓良,你知道嗎,拉拉在生活中是有原型的,就是帕斯捷爾納克的情人,他的文學秘書。她的名字叫伊文斯卡妞……”
俄羅斯文學傳統對于中國的知識分子影響真是太大了。是不是每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都在心里以為自己就是生活中的日瓦戈醫(yī)生呢?
“可是,在我們周圍這個世界里,像拉拉那樣美麗的愛情再也找不到了!”
在涂子佩這樣說的時候,肖梓良一點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話里的語法錯誤。他想到了章小嫻。那時候,他已經知道了涂子佩和章小嫻之間的事。涂子佩為什么要對他說這樣的話呢?難道他不愛章小嫻嗎?難道章小嫻不愛他嗎?難道不是因為愛,他們才走到一起的嗎?
龐知非最崇拜的作家是托爾斯泰。他對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佩服得五體投地。有一次龐知非對肖梓良說,他自己就像《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娜塔莎,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一個人喜歡托爾斯泰和《戰(zhàn)爭與和平》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
龐知非說:“梓良,我覺得我一生的失計,都在于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很多時候,我都把生活想象得過于理想了,所以,我在生活中老是碰壁!”
“失計”是魯迅先生用過的詞。龐知非也是崇拜魯迅的。
“中國從來就沒有過像娜塔莎這樣熱情洋溢的美麗女性,哪怕她們在自己的少女時代。為什么呢?魯迅先生早就說過了,中國的女子從來都只有母性,而沒有妻性?!饼嬛钦劦脚悦赖臅r候,再一次引用了魯迅先生的話。
龐知非和涂子佩,他們都是懂得欣賞女性美的。在骨子里,他們都是懂得欣賞女性美的藝術家。
但是一位外國詩人說,美不過是我們恰巧能夠忍受的恐懼的開始。
有一次,龐知非和肖梓良說起了自己的妻子孔凝眉。不知為什么,說著說著,龐知非就流下了痛苦的淚水。
肖梓良再一次被打動了。這個他一直視作自己的老師的人,心中確實有著令人感動的柔情啊。他愛林美芳,可是他又覺得自己對不起孔凝眉。所以他當著肖梓良的面流下了痛苦的淚水。
龐知非和涂子佩,都曾經是肖梓良心里很欽佩的人。但是現在,一想起他們,他就恨不能從這個世界上逃離。逃到一個全是陌生人的地方。逃到一個根本就沒有人的世界里去。
中文系開會的時候,肖梓良盡量坐在角落里。這樣就可以不直接面對主持會議的涂子佩。
為什么有那么多人盯著自己看呢?一個生活得過于沉重的人,很容易給人一種城府很深的印象。一個心中有著太多的黑暗,一個心中有著太多的仇恨,一個心中有著太多的算計的人。肖梓良經常在心里這樣問自己:我是一個這樣的人嗎?也許我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呢……如果我不是一個這樣的人,為什么他們要用那樣的眼光看著我?他們在偷偷地打量我,眼睛里帶著一種敵意。好像我做了什么錯事。好像我做了什么對不起所有人的事。
我不應該鬼鬼祟祟的,我不應該活得像一個鬼一樣。我應該大大方方,我應該勇敢地正視所有人的眼睛。肖梓良勇敢地看著看他的人,他的眼光和那個看他的人的眼光相遇了。他的眼光是多么的不禮貌啊,簡直就是冒犯。他的眼光里失去了應有的對人的信任,溫暖和愛意。他自己都感到了自己眼光里的不安、卑微、祈求、懷疑和擔憂,甚至,還有敵意。
他一定要找到涂子佩,和他好好談談。
涂子佩倒是沒有拒絕肖梓良。涂子佩說,好,談談就談談吧。
“肖梓良,你為什么到處跟人說,我?guī)湍阍u上副教授,是想當市作協副主席?”
肖梓良瞪大了眼睛:“啊,我說過這樣的話嗎?我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我從來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你沒有說?那是誰說的?現在全中文系的人都知道了,全教育學院的人都知道了,全地球的人都知道了,我涂子佩是一個多么卑鄙的小人,我?guī)湍阍u副教授是為了和你做交換!是為了當作協副主席!是要你讓出作協副主席的位置!我他媽的就那么在乎市作協副主席的位置嗎?”
“涂主任,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這樣說過!我從來也沒有這樣說過!我要是那樣說的話,不是太卑鄙了嗎?”
“你真的沒有說過?”
“真的沒有!”
“哼……”
“涂主任……請你相信我!請你相信我!要是您連我都不相信,就只有相信您家里養(yǎng)的那條狗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肖梓良都為自己在涂子佩面前所說的那句話感到后悔。
他怎么會說出那樣一句話呢?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連他自己都不明白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說自己活得不如一條狗么?是說自己在涂子佩的眼里連一條狗都不如么?或者是說,自己是一個誠實可靠的人,自己一直忠誠于涂子佩,自己對涂子佩的忠誠,可以和一條狗對他的主人的忠誠相比。狗不是世界上最通人性,對主人最忠誠的動物嗎?所以,涂子佩應該相信他——涂子佩連他都不相信,那說明什么問題呢?那只能說明他是一個生性多疑,心胸狹隘,一點度量也沒有的刻薄小人!
他怎么能這樣對涂子佩說話呢?他這樣對涂子佩說話,不是太有失做人的善良和厚道了嗎?
那個時候的肖梓良,真的有些氣急敗壞啊。氣急敗壞了的肖梓良,真的有點狗急跳墻了。
半個月之后,教育學院的職稱評定工作結束了。通過職稱評定的人員名單中,沒有肖梓良的名字。
其實這早就在肖梓良的意料之中。他沒有主持過省部級以上的課題,沒有出版過專著,也沒有獲過無論是哪個級別的科研獎,怎么可能評上高級職稱呢?他只是寫過一些小說,而小說在大學里是不算科研成果的。他評不上副教授,是很正常的事。要是他評上了副教授,他倒覺得有些不正常。
又過了十多天時間,這一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和作者名單也在各種媒體上公布了。上面同樣沒有肖梓良的名字。
肖梓良也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他知道自己的作品是不可能獲獎的。能進入二十篇的大名單就已經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了。
肖梓良徹底地松了一口氣。終于解脫了!
但是他對不起夏曉燕,也對不起陽陽??墒窃趺崔k呢,他也不想這樣。
夏曉燕又和他大吵了一架。夏曉燕說他是一個自私的人?從來只想到自己。
夏曉燕怪肖梓良沒有去找林懷清。夏曉燕說他太愛惜自己的羽毛了。一個人太清高,太愛惜自己的羽毛,難道不是自私的一種表現么?
肖梓良想到過去找林懷清。那是在他被評上副教授之后。他想去找林懷清,要學校把他從通過資格審查的人員名單中去掉。
夏曉燕攔著不讓他去。夏曉燕說,如果他去找林校長說這件事的話,她就抱著肖陽陽從七樓跳下去。
其實夏曉燕不攔他,他也不會去找林懷清的。那樣做實在是太矯情了。那樣做一定有人說他是個神經病。
陽陽的教育才是他目前最關心的事。
趁著夏曉燕和陽陽都不在家的時候,他偷看了陽陽的日記。
肖梓良知道偷看兒子的日記是不對的。但是他和中國的大多數家長一樣,理智戰(zhàn)勝不了好奇心和過于沉重的責任感。
陽陽的日記本上,有整整一頁,專門記了各種名車的牌子和價格。邁騰、皇冠、輝騰、凱迪拉克、林肯、寶馬、奔馳、悍馬、賓利、勞斯萊斯、法拉利。價格從二十多萬一直到一千五百萬。
肖梓良還在陽陽的日記本里看到一封寫給他的信。在信里陽陽叫他“親愛的爸爸同志”。另一封信則是寫給“親愛的媽媽同志”夏曉燕的。肖梓良看了陽陽的那兩封信,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肖梓良不希望陽陽懂事太早。一個孩子懂事太早,并不是什么好事。肖梓良希望陽陽成為一個幸福的人。一個懂事過早的人是不可能幸福的。但是陽陽對各種各樣的名車那么感興趣,又讓他感到非常困惑和擔憂。
該好好地和陽陽談談才是……但是到底和陽陽談什么,肖梓良心中又是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