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亞菲[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以《高興》為例淺談鄉(xiāng)下人進城的艱難蛻變
⊙尚亞菲[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賈平凹的《高興》在近年來關于城市化問題進行反思的文學作品中,當屬一個獨特的存在。不僅因為他的取材視角的獨特,更因為在作品中作家對城市和農(nóng)村關系的思考已經(jīng)超越了單一的批判一方、側重一方的層面,而進入了更高層次的關于二者之間如何進行對接的層面。本文試圖通過對《高興》中劉高興與五富的關系為切入點,來探討“鄉(xiāng)下人進城”這個并不陌生的故事是如何在賈平凹的筆下,在當今社會語境中是如何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的。
《高興》劉高興 五富 城鄉(xiāng) 現(xiàn)代化 反思
《高興》是一個以“破爛族群”及其相關人事為主體展開敘事的文本。以劉高興、五富等為代表的破爛族群的日常生活是在城市生活中艱難度日的部分進城的鄉(xiāng)下人的生動寫照。作者賈平凹在書寫破爛族群——這個生活在城市邊緣的鄉(xiāng)下人群體時,并非一味地凸顯物質貧困對他們的擠壓,而是圍繞“鄉(xiāng)下人進城”這一動態(tài)主題展開敘述,顯示出作家賈平凹關于現(xiàn)代化進程問題富有主體性的反思。
進入21世紀,中國社會的城市化進程開始以加速發(fā)展的步伐邁進。土地資源的急速流失、城鄉(xiāng)資源配置的失衡,使廣大的農(nóng)村勞動力或自覺或被迫地從農(nóng)業(yè)勞動中解放出來,他們開始在城市謀求新的出路。賈平凹的《高興》就是在這個背景下誕生的。作品的主人公劉高興和五富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個體:劉高興充滿文人色彩、對城市抱有烏托邦式幻想,而五富卻是個行事大大咧咧、對農(nóng)村懷有深切情誼的“老”農(nóng)民的形象。他們二人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的鄉(xiāng)下人身份。那么,作家設置這樣性格、氣質完全背離的兩個主人公的意圖是什么呢?作家以劉高興的名字命名這部作品是否別有深意呢?
顯然,作家花了大量篇幅書寫的一個五富不會僅僅作為一個陪襯而存在。終于,筆者在賈平凹的一篇《我和高興》的文章中找到了答案。在這篇文章中,賈平凹在回憶起劉高興的原型劉書禎時,寫到“三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在家讀《西游記》,正想到唐僧和他的三個徒弟其實是一個人的四個側面,門就被咚咚敲響”。所以我在想,作家以此為開頭回憶起《高興》的寫作動機,是不是也正是在委婉地說明作家設置人物的構想:五富和劉高興其實是一個人的兩個側面,他們共同構成了一個進入城市的鄉(xiāng)下人的個體形象。賈平凹通過五富和劉高興這兩個依存又對立而非矛盾的形象關注了城鎮(zhèn)化中因缺少話語權而幾乎銷聲或僅僅被言說的農(nóng)民們,豐富了傳統(tǒng)對這一群體的認識。
作品中塑造的五富和劉高興是截然相反的兩個個體。五富心系農(nóng)村,那里有他的老婆孩子,他始終不愿意接受城市文明的同化;而在清風鎮(zhèn)無家無業(yè)的劉高興則是一個竭力想要擺脫農(nóng)村、積極改變自己以適應城市生活的形象,他內心不屑于與五富、黃八為伍,并且在五富表現(xiàn)出鄉(xiāng)下人的粗俗、直率時,劉高興總是嚴厲并及時地對其進行制止。這截然相反的兩種性格、兩個形象的極端反差有利于展示出進城的鄉(xiāng)下人的類型的多樣性。雖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境遇、性格,五富和劉高興兩人卻主動建立了一種唇齒相依、不離不棄的關系:五富對劉高興幾乎達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而劉高興也坦承“五富最丑,也最俗,我卻是擱不下”。與其說五富和劉高興的親密關系源自于作者的一種主觀臆想,倒不如將二者視為一枚硬幣的兩面,五富和劉高興相當于一個個體面對問題時內心互相矛盾、斗爭的兩個“小人兒”,他們雖然形態(tài)迥異,卻不能離開對方成為一個獨立的存在。的確,個體怎么能將一個自己同另一個自己相剝離呢?
雖然是一個個體的兩個側面,但劉高興和五富這兩個側面的關系卻是不平衡的。顯然,在二人的交往過程中,劉高興處于絕對的領導地位,五富對待劉高興是一種崇拜的心態(tài),劉高興也對自己的領導者、決策者的身份習以為常。包括五富最終的結局,從五富日常對高興的囑托中,可以看出即便有朝一日客死他鄉(xiāng),五富也是渴望自己的尸體能夠回到清風鎮(zhèn)入土為安的,但最終五富還是在城市被火化掉了。也就是說,回歸鄉(xiāng)村的想法終究還是被融入城市的意愿打敗了。如果說,相攜進城時的劉高興和五富是一個充滿矛盾對立的個體的話,那么兩人的城市生活就是一個產(chǎn)生摩擦沖突的過程,這象征著進入城市的個體面對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選擇是一種搖擺不定的態(tài)度,這種搖擺性類似于《城的燈》中的馮家昌。最終作家用五富的死來象征個體中對鄉(xiāng)村的留戀不舍的成分被徹底割斷,沒有了五富的劉高興就自動切斷了與鄉(xiāng)村的一切聯(lián)系,開始了沒有退路、一往無前的城市生活。從搖擺不定到一往無前的轉變,恰恰是鄉(xiāng)下人進城的一個艱難的蛻變的過程。從這種關系設置和情節(jié)發(fā)展中,包括作品以《高興》而非《五富》為名的事實依據(jù),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對待城市,作家總體上是一種認同的態(tài)度,鄉(xiāng)村的城市化進程是一種不能逆轉的潮流。任何逆潮流而動的行為最終都會被潮流裹挾,成為悲壯的,甚至是無謂的犧牲品,他們唯一的作用是被作為反面教材被歷史講述,被記憶重構。
雖然承認城市化進程的不可回避,承認城市文明最終會占領鄉(xiāng)村文明的腹地,從而最終實現(xiàn)城鄉(xiāng)一體化,但面對城市的這種強勢姿態(tài),作者的態(tài)度是有所批判和反思的。
透過《高興》,我們可以看到此時的作家是痛苦而無奈的。痛苦于鄉(xiāng)下人已經(jīng)失去了他們在農(nóng)村賴以維持生計的土地,痛苦于城市對農(nóng)村的拒斥,痛苦于鄉(xiāng)下人進城之后的無所適從感。除了痛苦,作家也有自己的無奈——“我不是政府決策人,不懂得治國之道,也不是經(jīng)濟學家有指導社會之術,但作為一個作家,雖也明白寫作不能滯于就事論事,可我無法擺脫一種生來俱有的憂患,使作品寫得苦澀沉重?!睆淖髌返暮笥浿?,我們可以讀到作家在對作品進行講述時,有很強的代入感,因為城市對待農(nóng)村的粗暴、頤指氣使、鄉(xiāng)下人生存的艱難,這使得作家看待城市時有了一種文學面對底層敘事時一貫的對于現(xiàn)代文明的失望抵觸情緒。
好在作家及時從苦難中將自己解放出來:作家試圖通過鄉(xiāng)下人劉高興對城市的真摯熱愛、真心向往來化解自己內心的無奈與掙扎?!白骷乙云降鹊淖藨B(tài)走進他筆下人物的精神世界之中,使得小說中的苦難敘事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成為對于人存在的現(xiàn)代性的精神追問。”雖然作家努力讓我們看到農(nóng)村對城市的溫情,但顯然這種解脫之道是蒼白無力的,不具有普適性,也許正是這種解脫之道的蒼白無力,才顯示出面對不可抵擋的城市化,沒有絲毫抵抗能力的農(nóng)村的無奈與悲涼。
作家試圖以劉高興為突破口,找尋農(nóng)村與城市結合的對接點。劉高興的困境主要是精神歷程的艱難,而非物質層面的不滿足。劉高興一直試圖不斷改變自己以真正融入城市。“劉高興身上有著巨大的彈性,這與他是個城市的農(nóng)村人,農(nóng)村的城市人,體力的文化人,文化的體力人的奇特身份有關,這正是社會轉型、城鄉(xiāng)變革、貧富分化、文化多元、人的角色紊亂的大千萬象的折射?!蔽催M城時,劉高興就認定自己是不同于周圍人的、自己是貴氣的。他甚至接連列出七條理由來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進城后,他的城市化的言行舉止給他帶來了無數(shù)便利,人們不會認為他是拾破爛的,對他尊重有加,替翠花討要被扣押的身份證時,西裝革履的劉高興甚至唬住了在報社工作的見多識廣的男主人,這些城市生活體驗的刺激強化了劉高興融進城市的夢想,使他更迫切地想成為城里人。劉高興太急于在城市中得到認可,他熱烈地尋找在陌生的城市中的寄托。孟夷純的存在就是劉高興為自己找到的在城市的歸屬感。五富在農(nóng)村是有老婆孩子的,對農(nóng)村牽腸掛肚。與五富不同,劉高興光桿一個,作品中幾乎沒有劉高興關于鄉(xiāng)村的回憶。在農(nóng)村沒有牽掛,又不為城市所容,孤獨的劉高興在結識孟夷純并了解了她的處境之后,決定要幫助孟夷純籌錢破案。定期接濟孟夷純是劉高興獲得自我滿足感的一個來源。在專項整治中被抓的孟夷純再未在作品中出現(xiàn),這也似乎象征了劉高興在城市中的寄托消失了。老范來找劉高興借錢時,劉高興爽快地答應了,并且因為城市人向他借錢而感到滿足。劉高興的這些行為都表明他是渴望得到城市的認可的,他期待用自己對待城市的善意來換取城市對他的認同,但最終,劉高興和五富們依然“居住在城市的邊緣和角落、無聲地流動在每條街巷之間,就像人們對自己周圍的空氣的疏忽一樣不被人們注意,所以還有哪些人去關注他們的喜怒哀樂、吃喝拉撒,更沒有人能夠想象他們的生活的艱難”這個緩慢的認同過程更像是一次泥濘中艱難的跋涉,一次豁出去的奔突。
在作家的敘述中,城市化進程中的一些問題也被有意無意地加以暴露。對待城市,作家的筆觸多有諷刺。孟夷純因專項整治被抓后,那個一向對其“關照有加”的韋達沒有任何行動,甚至表示自己完全不清楚孟夷純從事的職業(yè),聯(lián)系之前他載著孟夷純出臺的情節(jié)來看,完全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反諷,讓城里人那種自私虛偽、冷漠無情的嘴臉無所遁形。劉高興在一次收破爛的途中,遇到一位被鎖在門外的教授,劉高興熱心地用身份證幫助教授打開房門卻換來城市人的懷疑。這讓劉高興對待城市的熱情遭遇了無情的打擊。作者在書寫那些被城市吸納的農(nóng)村人時,作品也就蘸滿了辛酸無奈的情緒。收購站的瘦猴、破爛王韓大寶、煤球王良子,他們在進城之后,變得刻薄冷漠、無情無義,韓大寶因為劉高興、五富兩人未給他上交份例,就不顧同鄉(xiāng)情義,又分派其他人來搶奪他二人的生意;良子更是不顧劉高興作為自己叔叔的身份,將劉高興逼出了煤棚。而當面對鄉(xiāng)村時,作家一改那種冷峻的筆調,筆下多了一些溫情。池頭村里的剩樓是一個溫暖的所在,在這個由鄉(xiāng)下人構成的生活空間里,人與人之間是一種和諧的人際關系,他們會一起分享飯食、月下乘涼,在杏胡夫婦遭遇困境時,劉高興還幫助他們尋找避難住所。聽了孟夷純的困難之后,這些可愛的人們每天拿出定量的錢幫助她,即便是發(fā)起人劉高興搬離剩樓時,他們也自覺地遵守著這個約定。這種鄉(xiāng)下人的溫情,使得這些進城的鄉(xiāng)下人在這個陌生的對他們懷有敵意的城市中能夠感受到一絲溫暖。對于剩樓人日常生活的書寫,顯示出這部作品超越一般底層敘事的高明之處,作家“沒有以局外人的印象來渲染他們的苦難心態(tài),而是把握到了生存適應性極強的農(nóng)民精神世界的另一面:快活。正是因為苦難的存在,讓我們感受到劉高興的自得其樂之可貴,而不流于滑稽;正是因為劉高興的快活,讓我們感受到苦難的濃郁,而不流于苦澀”。
《高興》是一部充滿了幽默感的文學作品,這種幽默并不是說文本在刻意追求一種捧腹效果,而是指作家通過對在城市生活的破爛階層日常生活的書寫,描摹出現(xiàn)代化進程中鄉(xiāng)下人的精神輪廓,“作者將一個階層的悲慟散裝在喜劇的套子里”。在城市文明對傳統(tǒng)文明的交戰(zhàn)中,日漸墮落的、不合時宜的鄉(xiāng)村認知系統(tǒng)該如何調整自己以適應時代潮流的演變?顯然這個由作家賈平凹建構的帶有理想化色彩的劉高興的人物形象是不足以回答這個問題的。念及此,我們不禁困惑當進入城市后的鄉(xiāng)下人斬斷對農(nóng)村的最后一絲牽絆、而城市中短暫的寄托消失之后,踽踽獨行的他們拿什么來溫暖自己?該如何在城市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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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尚亞菲,河南大學文學院2013級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