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小說《狼圖騰》出版至今11年，已經(jīng)在中國大陸再版150多次，正版發(fā)行近500萬冊，占據(jù)中國虛構(gòu)類暢銷書榜前30名長達(dá)479周。2015年初，根據(jù)此小說改編、拍攝的電影《狼圖騰》上映后，票房和口碑雙贏。一時間，小說的作者姜戎再次引起大眾的好奇。沒有人知道他是什么背景什么來歷，當(dāng)然，更是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妻子，就是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張抗抗。

都說同行是冤家，而這一對同是作家的夫妻，卻用包容、理解和尊重，詮釋了真正的愛的智慧——

是誰說過，一位創(chuàng)作者，總是有些個性的，這些個性難免會碰疼身邊的人;但如果沒有個性，他（她）就不能夠成為一個好的創(chuàng)作者。

對于姜戎和張抗抗來說，兩位都是創(chuàng)作者，最初時這種碰撞的疼痛幾乎無處不在。但好就好在，兩個人都是創(chuàng)作者，所以對此能夠理解，進(jìn)而包容。

姜戎是個什么樣的人？據(jù)和他接觸較多的長江出版集團北京圖書中心總編輯、著名出版人、《狼圖騰》一書的責(zé)任編輯安波舜說：“他就是一普通老頭兒，和北京街頭的大多數(shù)老頭兒沒什么兩樣。他今年68歲了，也不帥氣，頭發(fā)灰白間雜，眼泡很大?！?/p>

給安波舜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姜戎的低調(diào)。最初《狼圖騰》出版時，并沒有幾個人知道姜戎是誰，但他還是要求在出版合同里就圖書出版后的宣傳工作補充了這么幾點：第一，不拍照;第二，不錄音;第三，不接受任何采訪。事實上，隨著《狼圖騰》獲得巨大成功，成為出版界的一則傳奇之后，許多媒體都向安波舜表達(dá)過想采訪作者的愿望，而姜戎對此總是“狡黠”地說：“我們可是簽了合同的?！?/p>

甚至，在2008年，長江文藝出版社將《狼圖騰》推送參加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的評選，姜戎在報紙上看見入圍的消息時，立即要求出版社退出評選，他的理由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不參評是一種選擇的自由?！?/p>

對于丈夫常人難以理解的低調(diào)，張抗抗給予了尊重，她從不公開談?wù)撜煞?，許多人甚至不知道姜戎就是她的丈夫。為了讓丈夫能將低調(diào)進(jìn)行到底，她心甘情愿做了丈夫身邊的那道圍墻，替他擋住不必要的紛擾。

有些神通廣大的記者或讀者將電話打到家里，要采訪，或想探討文學(xué)，通常都是張抗抗擋駕：“姜戎從來不接受記者采訪，我更不能代替他接受采訪，不好意思，真是抱歉。”有時候參加活動時，有些記者總想從張抗抗那里了解姜戎的一些情況，她就客客氣氣好言好語地拒絕：“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們之間有默契，關(guān)于他的事情我不能接受采訪，他總是說我們家已經(jīng)有一個公眾人物了，他不想成為我這樣的人?！焙髞恚麄兏纱鄬⒓依锏碾娫捊o停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姜戎的兄弟姐妹，都不知道自個兒的兄弟就是《狼圖騰》的作者。有一次家人聚會，有人提起這本書，還向姜戎推薦：“寫得特別精彩，你不也在內(nèi)蒙古插過隊嗎？看了肯定有共鳴！”這時候張抗抗就在旁邊幫他打哈哈搪塞過去。

有些關(guān)于這本書的很重要的活動，姜戎不愿意出席，張抗抗就代替他出席。她不能代替丈夫說話，但她會以一個普通讀者的身份，毫不隱晦地表達(dá)對這部作品的喜愛和贊賞：“作者不僅寫出了狼智慧、合作、剛毅的品性，還結(jié)合現(xiàn)實社會環(huán)境賦予了狼的人性，以此透視出國民性格中的‘羊’性?！?/p>

對于妻子的贊美，姜戎總是毫不謙虛：“我沒有你的名氣，但我對自己的作品有信心，我的作品有一個最大的品牌——狼，我不需要宣傳，讀者不需要知道我是誰，只需要去看這本書就行了，他一定會被征服?！?/p>

同是作家，張抗抗深深懂得丈夫?qū)ψ约鹤髌纺欠N由衷的驕傲和自信，她說：“也許這樣的話聽在別人的耳朵里，會感到很不舒服，覺得這人太狂了，但我是他的妻子，也是一名作家，我們能生活在一起，就是因為他在我面前不需要有任何的掩飾和客套，坦誠相見，心靈相通。我喜歡他就是因為他的真實，愛他，當(dāng)如他所是?！?/p>

1998年，姜戎動筆創(chuàng)作《狼圖騰》。

當(dāng)年，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21歲的姜戎和120名北京知青奔赴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大草原。牧場領(lǐng)導(dǎo)希望這些北京來的學(xué)生能留在場部，領(lǐng)導(dǎo)牧民們搞革命。而姜戎執(zhí)意下到了離邊境不遠(yuǎn)的牧場，直接住到了牧民的蒙古包里，在大草原一待就是11年。

在那里，姜戎鉆過狼洞、掏過狼崽、養(yǎng)過小狼，與狼戰(zhàn)斗過，也與狼纏綿過，和狼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有一天，姜戎和一位當(dāng)?shù)氐哪撩袢?0多公里外的場部辦事，牧民留下開會，姜戎騎馬帶著文件回大隊。因為急著趕路，他沒有按照牧民的叮囑走大路，而是從草原上抄近路回家，結(jié)果遇到狼群，40多只狼正在活動。在危急關(guān)頭，姜戎想起了牧民教給他的經(jīng)驗，把腳踩的馬鐙舉到胸前，“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對敲起來，并且大聲喊著當(dāng)?shù)啬撩駠C狼時的呼語，總算嚇走了狼群。

那11年里，姜戎對狼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說：“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這里頭有文化問題，也有歷史問題。”為了研究狼，他開始收集牧民們講述的狼故事，最后累積了一兩百個。

這些關(guān)于狼的記憶和故事，一直深深印刻在姜戎的記憶里，讓30年后，已經(jīng)身為中國勞動關(guān)系學(xué)院政治經(jīng)濟學(xué)老師的他，決心寫下自己和狼的故事，并且立志要讓自己的這本小說“一掃文壇萎靡”。但他的這個想法，并沒有告訴自己的妻子。張抗抗回憶說：“那時候他總是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書房里，也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在干什么。有時候我去書房查資料，時間長了一些，就發(fā)現(xiàn)他很不耐煩，我就會很識相地走出來。因為我深知一個創(chuàng)作者沉浸在創(chuàng)作中的時候，對別人的干擾是很討厭的。后來只要他進(jìn)書房，我就不會進(jìn)去，也阻止別人進(jìn)去，就是怕會干擾他創(chuàng)作。”那些日子，書房里到處堆積著資料，姜戎說：“別人看我那間書房雜亂無章，但在我看來卻是有條理的，我知道我需要的資料在哪里?！庇幸淮渭依锏陌⒁坛盟鋈ヅ懿綍r打掃了書房。當(dāng)阿姨看著亂糟糟的書房被自己整理得窗明幾凈，正得意的時候，姜戎回來了，看見那些資料全被換了位置，急得聲音都變了。后來張抗抗給他準(zhǔn)備了一個賓館里用的那種“請勿打掃”的牌子，說：“你要是出去，又不想讓阿姨打掃書房，就在門把手上掛上這個牌子?！?/p>

寫作這部小說，姜戎傾注了全部的熱情，體能透支到了極限。他說：“寫稿的時候旁邊必須要放一條干毛巾。我極力避免煽情，想以最樸素的東西來寫，但到了最后的時候，眼淚嘩啦啦的，根本就沒有辦法看那個電腦屏幕了，所以要用毛巾不斷地擦眼淚?！蹦慷谜煞虻耐度?，張抗抗說：“那時候我有一種擔(dān)心，就是怕他小說沒寫完，自己的身體卻垮了?！贝_實，那段時間姜戎常常感到自己的心跳紊亂，有時候?qū)懼鴮懼呐K一陣亂跳，他不得不停下來，躺到電腦旁邊的沙發(fā)上緩一緩。那時候他的擔(dān)心和妻子的擔(dān)心是一樣的——怕小說沒寫完，自己先掛了。

一個晚上，在心臟又一陣劇烈亂跳之后，姜戎鄭重地對妻子張抗抗說：“沒準(zhǔn)這部小說沒寫完，我就爬不起來了，到時你幫我寫完，再修改修改，也能發(fā)表了?！边@是丈夫?qū)ζ拮拥男湃?，也是一個作家對另一個作家的信任。張抗抗深知這本書對于姜戎的意義，她說：“作為妻子，我希望他能停下來，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但作為作家，我深知這是他拿命換來的一段經(jīng)歷，是他真正的痛苦、真正的思索，不寫出這本書他死不瞑目，讓他放下這本書的寫作，那很殘忍，同時也不可能，我所能做的，就是答應(yīng)他的這個要求。”

《狼圖騰》的寫作歷時6年，6年里，張抗抗一直提著一顆心，她沒辦法阻止丈夫透支自己的體能、燃燒自己的生命，她所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地給他創(chuàng)造一個能放松身心的家庭氛圍。6年里，姜戎總是深夜寫作，早晨入睡，而本來習(xí)慣晚起的張抗抗為此調(diào)整了自己的作息時間，每天早起，悄悄做好一頓豐盛的早餐，為的是能和姜戎一起共進(jìn)早餐。餐桌上，她會刻意聊一些輕松的話題，以緩解姜戎一夜寫作緊繃的神經(jīng)，讓他換一換腦筋，能夠帶著比較輕松愉悅的心情入睡。

張抗抗是這本小說的第一讀者，回想起看到這本書成稿時的心情，她說：“這本書不是我寫的，但我卻和作者一起，經(jīng)歷了它誕生的過程，感慨萬千。”

到今年，姜戎和張抗抗這對作家伉儷已經(jīng)攜手走過了31個年頭。朋友們羨慕他們之間的相知相惜，同時也感到好奇：這樣兩個性情、愛好都迥異的人，何以相處得如此融洽？

身為公眾人物，張抗抗不可避免要經(jīng)常出席各種活動，而姜戎卻更愿意獨處。《狼圖騰》一書的責(zé)任編輯安波舜說：“他和大多數(shù)北京老頭兒一樣愛遛彎兒，早上走5000步，晚上走5000步，除此之外，每天喜歡看看書，收拾收拾花?！?/p>

兩人似乎早就達(dá)成默契，張抗抗忙在外面，姜戎閑在家里，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和互補。張抗抗可以將外面的一些新鮮事兒帶回家里，成為餐桌上的話題，間接幫助姜戎了解外面的世界。而姜戎待在家里，家就是一個穩(wěn)定而溫暖的港灣，在外忙碌的張抗抗，每每回到家里，喝著丈夫親自泡的花茶，聞著窗外丈夫侍弄的花彌散的香味，身心都能得到極大的放松。

這種對彼此不同的尊重和接納滲透在他們生活的每一個層面。張抗抗是一個很注意形象的人，幾乎是不化妝就不出門，對于衣著打扮也有著自己獨到的審美眼光和極高的品位要求。而經(jīng)常宅在家里的姜戎，卻不修邊幅，信奉“怎么舒服怎么來”，經(jīng)常是夏天一件大汗衫冬天一件老棉襖。雖然在這一點上兩人無法達(dá)成共識，但基本能做到互不干涉。張抗抗名目繁多的各種化妝品，和姜戎的大寶護(hù)膚霜，安靜共存在家里的盥洗臺上，倒也毫無違和感。

姜戎生活簡單而粗糙，這位憑借《狼圖騰》的暢銷兩度登上中國作家富豪榜的作家，對于自己擁有的財富沒有太多的感覺，生活沒有任何變化。他沒有任何消費欲望，不愛吃肉，吃得比農(nóng)民還農(nóng)民。張抗抗喜歡精致和情調(diào)，喜歡家里插滿鮮花，喜歡臨睡前喝一杯紅酒。而姜戎覺得把花剪下來插在瓶子里簡直是暴殄天物，他認(rèn)為“花就應(yīng)該讓它長在土里才是最漂亮的”。他也不喜歡紅酒，覺得“甜不拉嘰，酸不拉嘰，有什么喝頭”。但這并不妨礙每次張抗抗出差或出國，姜戎會在她回來的那天，買一束鮮花插在家中的客廳里，讓她一開家門就能看到。而姜戎去法國，也會特地前往位于法國波爾多的頂級酒莊，買兩瓶紅酒千里迢迢背回來送給愛妻。

性格方面，兩人也存在很大的差異。某種層面上，姜戎更傾向于是一位經(jīng)濟學(xué)者，不善于也不熱衷和人打交道，特別愛較真。他談經(jīng)濟形勢，談通脹，觀點新穎，一切會以數(shù)據(jù)說話，不像文人那么感情用事。而張抗抗將作家的敏感和女性的溫婉融為一體，為人處事特別在意別人的感受，為此有時候她也特別羨慕姜戎的率直和較真。當(dāng)初法國導(dǎo)演讓·雅克·阿諾在和姜戎商談要將小說《狼圖騰》拍成電影時，姜戎就提出要求：“這部電影的主角必須是狼，而且要用真正的純種蒙古草原灰狼，絕不能夠用狗或者山寨狼代替?！鄙杂谐ＷR的人都知道，狼是天下最不易馴服、最危險的動物，姜戎提出這樣的要求幾乎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但姜戎堅持：“如果做不到，寧可不拍這個電影！如果以狗或者山寨狼代替蒙古草原狼，電影必敗無疑！”最終，導(dǎo)演和制片方妥協(xié)，費盡千辛萬苦，在哈爾濱野生動物園尋得了十幾只剛剛出生的小狼崽，并且請來姜戎為狼“驗明正身”，得到了姜戎的肯定：“這就是純種蒙古草原灰狼，和我在草原插隊時見過、斗過、養(yǎng)過、愛過的狼一模一樣！”此時，姜戎總算點頭同意，將《狼圖騰》一書的電影改編權(quán)授予法國導(dǎo)演阿諾。

張抗抗說，事實證明，姜戎的堅持和較真非常正確。電影剪輯成片之日，阿諾專門為姜戎和張抗抗舉行了一場微型看片會。當(dāng)那只眼睛里閃爍著綠瑩瑩的野性光芒的蒙古草原灰狼出現(xiàn)在屏幕上的時候，姜戎熱淚盈眶，張抗抗也哭了……她說：“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部電影一定能獲得票房和口碑的雙豐收！”

31年婚姻之路，回首之時，張抗抗說：“很多人的婚姻，為什么最初那么相愛，卻不能走到最后，很大的原因是覺得結(jié)婚了，自己對對方就享有某種特權(quán)，就想按照自己的喜惡來要求、管束對方，可誰會喜歡被要求被管束呢？我和姜戎能走過31年，并且還將繼續(xù)走下去，就在于我們都不按自己的喜惡來改造對方，而是努力拓寬自己的視野和心胸，去尊重、接納、欣賞對方與自己不同、不合的那一面，讓對方在婚姻中可以做真實、自由的自己?！?/p>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