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金學
歐資平的女兒今年剛考上大學。在送女兒去上學的路上,這個46歲的中年人抓住一切機會和陌生人說話。不僅如此,他還反復叮囑手下的職工:務必多找人說話聊天。
他從事一項“內(nèi)向的人做不了”的工作,已經(jīng)干了將近20年。這項工作見不到陽光,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永遠籠罩在高分貝的噪音和濕熱的空氣里。
歐資平是一個地下水電站的站長。這座位于湖南郴州市宜章縣楊梅山鎮(zhèn)的水電站,離地面垂直距離有180米。它是中國地下垂直距離最深的水電站,連接它與外界的隧道長達6公里,號稱“世界第一自然通風隧道”。
在這里工作18年的歐資平,還算不上老前輩。站里有3名“元老”,自水電站1988年發(fā)電以來,便守在這幾乎與世隔絕的地下,為全鎮(zhèn)1.3萬人提供生產(chǎn)、生活用電。
水電站里并不是每個人都如歐資平一樣“外向”、愛講話,有的人在隆隆的機器運轉(zhuǎn)聲中想說但說不出來,出來后又累得不愿同人講話,以致最后得了抑郁癥。實際上,在地底下工作的18名職工,多多少少都有些神經(jīng)衰弱,甚至反應有些遲鈍。
“我對水電站并不留戀?!币徽f起這里的惡劣環(huán)境、微薄的收入,歐資平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但是,“讓我自己講不干我舍不得”。
水電站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招過工了,即便有年輕人來,干幾天也受不了高溫和噪音,便又匆匆離開。這群最年輕也40出頭的“老男人”心中,裝著這么個簡單的信念:不能讓水電站,在我們這一代人手里垮下去。
黑暗世界
歐資平下站之前,做的第一項準備就是去鎮(zhèn)上的集市買肉、買菜。隨后,他將要在地下消失整整一天的時間。
歐資平住在楊梅山鎮(zhèn)集市的不遠處。這里的早晨,是這座早在1930年代就因煤礦發(fā)展起來的小鎮(zhèn)白天最熱鬧的時刻。
凌晨一家豬肉店的殺豬聲,撕裂小鎮(zhèn)上空的寧靜。隱藏在各個角落的人們逐漸冒出來。穿著拖鞋的中年男人,頭發(fā)花白的佝僂老人,手里拿著一沓一毛紙幣的家庭婦女,染著黃頭發(fā)的年輕人,交會在一起。
集市里小販的叫賣聲,夾雜著孩子的哭聲、大媽的討價還價聲,以及酸臭的味道和四處亂飛的蒼蠅。一個賣白色珍珠項鏈的攤點聚集了幾十人,里三層外三層,促銷員特意操著新疆口音。
歐資平熟悉并喜歡這個熱鬧嘈雜的集市。他邊挑選新鮮蔬菜,邊和熟人打著招呼,甚至拉拉家常。在一兩個小時的喧囂之后,集市重歸平靜。歐資平和他的同事奔向?qū)儆谒麄兊墓ぷ鲌龅亍?/p>
水電站距離集市大約三公里,他一般打摩的過去。在一座房頂?shù)袅巳种?、墻皮脫落得不成樣子的平房?nèi),歐資平換上迷彩工作服和雨鞋,開動一輛有軌電車,朝水電站駛?cè)ァ?/p>
這座地下水電站的代號為“380”——隧道口的海拔高度。就在它的隔壁,工人們正從一座廢棄的煤礦中拖出手腕粗的電纜,鋸斷,扔上卡車,準備賣廢銅廢鐵。
“這輛電車就是煤礦以前用的礦車?!睔W資平介紹說,電車才是地下水電站的真正“元老”,自從開鑿隧道、運送發(fā)電機組時,它便已服役。
電車的年紀寫在銹跡斑斑、部分開裂的車皮上。整個電車僅有兩節(jié),車頭加車廂不過四五米,寬約1米,高僅1.2米,人只能蜷縮在里面。它是地下水電站的職工與外界聯(lián)系的最主要工具。
電車“哐當哐當”地向前開進,車輪與軌道重重地砸在一起。在走過一段百余米長的地上車軌后,電車載著歐資平經(jīng)過用白底紅字篆刻的“陰河水電站”的洞口,駛?cè)胍黄瑥氐椎暮诎凳澜纭?/p>
這條隧道開鑿于中國啟動改革開放的同一年,楊梅山鎮(zhèn)的人指望它尋找水源。這個被崇山峻嶺包圍的湖南小鎮(zhèn),曾一度依靠從“隔壁”廣東的一條河里抽水以供生產(chǎn)和生活使用。對面的農(nóng)民不允許楊梅山調(diào)水,還一度發(fā)生過武斗。
一個掘進隊用了8年時間開鑿出這條6公里長的隧道,才找到可提供水源的地下溶洞和一條地下河。隧道石壁上的白色鑿痕依然清晰可見。隧道有寬有窄,窄處幾乎與電車相擦而過。
鐵軌的枕木就泡在山體滲出的水里,有高有低,不規(guī)則分布。歐資平必須記得隧道里每一節(jié)鐵軌的狀況,哪里該加速,哪里減速,哪里變軌,哪里有可能掉軌,才能順利將車開進深處的水電站里。
即便這樣,電車掉軌還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他不得不從車廂中抽出預備的木頭,插入車廂底部,雙腳蹬地使勁兒,將車廂重新抬上軌道。
“在雨季,隧道內(nèi)積水沖塌軌道下方的路基,電車掉軌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歐資平說。如果水勢大到不能開動電車,歐資平只能和其他職工穿上雨衣、淌著水步行進入水電站。平時開車需要個把小時才能走完這6公里,如果步行,踩著濕滑的枕木和淤泥,深一腳淺一腳,“差不多要兩三個小時”。
一次,在水電站值班的職工谷志軍,因為小孩凌晨生病,唯一的一輛電車又在外面,他不得不步行穿過隧道,跑回小鎮(zhèn),將孩子送往醫(yī)院。
歐資平走得就更多了。有時候排查隧道沿線的電纜故障,必須得來回走多半個月,才能找到出現(xiàn)的細微問題。
“但我們和電車沒得比?!睔W資平覺得電車才是最大的功臣。這輛破舊的車子,修修補補30來年,走過的路程差不多可以沿赤道繞地球三四圈?!耙话闫甙四昃驮撎蕴恕!睔W資平拍拍看起來很“敦厚”的電車,臉上露出得意的笑。
嘈雜世界
電車與車軌撞擊的金屬聲音,在厚厚的巖壁上反彈回來,回響在整個黑黢黢的隧道里。在經(jīng)過多次加速減速、變軌掉道之后,終于看到隧道另一端亮起的燈光。
下車后,歐資平還要沿一個陡坡,向下走224級臺階——垂直約60米深——才能走到這座他已經(jīng)守護了18年的地下水電站。
臺階筑在陡坡一側(cè),中間則是一道清澈的水流,從隧道上面流下來。水流經(jīng)過的巖壁上,有小蝦和某種螺類在向上攀爬。“連蝦子都受不了這個地方。”歐資平開玩笑說。
走進機房,瞬間視野開闊很多,轟鳴聲也撲面而來。機房由一天然溶洞擴建而成,呈“L”形狀,高近7米、寬10多米,總長度超過70米,相當于兩個籃球場以橫豎不同方向?qū)釉谝黄稹?
發(fā)電機組的轟鳴聲充斥著整個空間。水電站開建于1986年,歷時兩年建成,到90年代中期,5臺機組全部安裝完畢,全年發(fā)電量在600萬度到800萬度之間,累計發(fā)電已達1.7億度。這不過相當于三峽大壩一天多的發(fā)電量,卻足以供楊梅山小鎮(zhèn)使用20多年。
在一側(cè)的機房里,5臺綠色的機組一字排開,靠水流落差帶動渦輪發(fā)電。渦輪外面已經(jīng)掉漆,露出黑紅的鐵銹,上面附著著一層黑乎乎的機油。角落里堆砌著廢舊的零件。整個機房里彌漫著機油味。
現(xiàn)在正是枯水期,只有一臺機組在運行。室內(nèi)溫度30攝氏度,濕度略高,這差不多是地下值班職工最幸福的時光。
而在3~9月的豐水期,四五臺機組會同時運轉(zhuǎn)?!懊慷嚅_一臺,氣溫就會上升兩度多?!惫戎拒娊榻B說,“最熱的時候能到45度,洗完澡兩分鐘就干?!?/p>
“那感覺,就跟蒸饅頭一樣。”歐資平在一旁補充道??諝饫锍錆M帶著水珠的霧,氣壓比較低,使用打火機時火苗都比外面高一點。
但讓退伍軍人谷運慶覺得不解的是,濕熱的空氣只會飄浮在上面,挨著地面的空氣依然是涼的。在40多攝氏度的高溫下,他們休息的時候下半身要蓋上毛毯,“否則會得風濕病”。
站里的工人一般會裸露著上半身干活兒,有時只穿條內(nèi)褲,“反正都是男人”。據(jù)歐資平介紹,一開始水電站有45名職工,其中女職工十幾名。“那時候每班有6個人,每天輪4次班。一人就守一臺機,一個人守著網(wǎng),維修什么的都是專人來干”。
2000年,楊梅山煤礦破產(chǎn)。這家煤礦所屬的水電站,連同鎮(zhèn)上的學校、醫(yī)院被保留下來,歸由宜章縣管。水電站劃歸給了鑫洋水電廠,“破產(chǎn)的時候走了一大批,又補了一批,現(xiàn)在日常值班的18個人,加上不下來值班的一共25人”。這批職工的編制,被掛靠在宜章縣經(jīng)濟局,而用歐資平的話來講,“破不像破,掛不像掛”。
最讓這些值班工人難以忍受的,是整個機房嘈雜的噪聲。有工人專門測過,最高時能達到100分貝,那差不多是氣壓鉆機的聲音,再高一點就近似螺旋槳飛機起飛了。
在這種情況下,工人們平時交流都要靠“吼”,貼在耳朵上吼,“因為超過50公分的距離就基本聽不到,只能看到嘴皮子在動。”谷志軍說。
他們有時候打手勢交流。閑下來,“腦子永遠嗡嗡嗡的”,也沒有了交流的力氣。有的人會在機房的一張鋪著涼席的木板床上躺一會兒,“也不知道自己是暈了,還是睡著了”。
幾年前,為了便于水電站和外界聯(lián)系,公司給站里安裝了電話。“可是機房里實在太吵,打電話好吃力,只聽到‘啊啊啊啊的,也聽不清?!惫戎拒姄u晃著腦袋給記者介紹。有時,一個電話必須要幾個人來一起聽。
動物世界
到了水電站,歐資平第一項工作就是檢查正在運轉(zhuǎn)的設備,該加油的加油,該冷卻的降溫。還要將配電柜中的配電表檢查一番,抄寫數(shù)據(jù),與前面值班的職工進行交接。
特別是豐水期,職工們都處在精神高度緊張狀態(tài),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做一次檢查,隨時候命開閘關閘,睡覺必須輪班。
在這個嘈雜、濕熱的機房里,談不上什么娛樂活動。在作為變電室兼做休息室的一側(cè),公司兩年前為員工配置了一臺21吋的黑色舊電視機,和一個影碟機。看碟成為很多人打發(fā)時間的方式。
“主要看打仗的,抗戰(zhàn)的,打日本鬼子的?!痹谒娬灸昙o最大的職工、53歲的劇迷陳志平說,“最多的時候看過4遍,一個叫什么什么英雄的電視?!倍蠖鄶?shù)時候,因為機房的噪聲,他們只能盯著字幕看“無聲”影碟。
其他人看書看報的不少,還有人捧著水電專業(yè)來鉆研。退伍軍人楚智偶爾在機房里跳跳舞,“跳國標,可惜沒舞伴。”他笑道,“宜章沒有我這水平的?!甭毠ぴ榱链蛄?0多年光棍,值班的空隙喜歡研究象棋,還在宜章縣礦務局的象棋比賽中得過亞軍。
這些活動,依然抗不過歲月的單調(diào)。慢慢地,水電站的職工“看到老鼠都有了感情,覺得很可憐,舍不得打死”。
“也是生命啊,太孤單了?!惫冗\慶感嘆了一句,“這里的老鼠都是我們喂大的,相依為命?!?職工們與老鼠相伴,“舍不得打這些小家伙”。
老鼠們出來轉(zhuǎn)悠多了,和水電站的職工們也就相互認識了?!澳膫€長大了也都知道?!背钦f,然后扳著手指數(shù)道,“有個斷尾的、肥肥的、掉皮的、殘腿的……都覺得蠻喜歡?!彼麄兘?jīng)常拿剩下的豬皮、骨頭、魚肉來喂它們,甚至能從老鼠的眼神里看到它們對人也很親切。
在休息室的配電柜對面,靠石壁擺放著一排柜子,里面裝著職工的個人物品,以及雜亂堆著喝完的礦泉水瓶?!袄鲜缶妥≡诶锩?,在里面下崽,我們不管?!惫冗\慶說。
但大家覺得蟑螂比較討厭。小個的蟑螂身體淺黃,有一元硬幣大小,大個的有人的拇指那么大,經(jīng)常出沒在職工的床上和切菜的砧板上。即便如此,他們看到蟑螂也只是掃到簸箕里,扔到機房外側(cè)的垃圾堆,“沒組織過滅蟑螂”。
機房的最當頭,有一條數(shù)米長的隧道。再往里面,能夠聽到巨大的水聲,一道瀑布從洞頂右上方飛流而下,墜入腳底緩緩流動的陰河里。谷志軍曾帶著幾個膽兒大的,朝陰河下游走了十來公里,發(fā)現(xiàn)里面有沙灘,空曠處如禮堂那么大,“可以開個旅游景區(qū)了”。
溶洞頂部的鐘乳石不停地往下滴著水珠。職工拿一個水桶來接滴下的水,燒開后供日常飲用。但礦物質(zhì)含量還是過高了,歐資平和一些職工進來時都是自己帶礦泉水,接的水只限于洗臉和淘米洗菜。
讓職工們興奮的是,這條地下河生長著一種“鯰怪魚”,魚肉很嫩但是很腥。這種魚拿塊饅頭包子就能釣上來,經(jīng)常成為職工的餐桌佳肴。
歐資平炒菜做飯的時候,聽到鍋響、聞到菜香味或魚腥味的老鼠便大搖大擺走出來,圍在周圍等著喂。人們吃飯時,有些老鼠就趴在桌角處,等著人給扔下片菜和肉。
餐桌墊著的一份報紙上,有用圓珠筆重重地胡亂寫下的字跡:“高溫、高溫、高溫,減負、減負、減負?!?
地上世界
地下世界的工作常規(guī)而單調(diào),在值完24小時的班后,歐資平重新乘有軌電車“咣當咣當”地沿黑暗的隧道來到地上的世界。
“每次出來,看到陽光覺得特別新鮮?!睔W資平大口呼吸著空氣,把電車停進廢棄的廠房,“但至少要花一天多才能平復頭暈目眩耳鳴”。
進入水電站與同事交接的時候,這位站長總是不忘提醒即將從水電站出來的職工:多娛樂娛樂,做好自我調(diào)節(jié)??蓺W資平自己的調(diào)節(jié)方式,也不過睡覺、休息、找人聊聊天。
他和愛人走在大街上,迎面走過來的一位朋友主動向歐資平打招呼,而當他想起回應對方的時候,早已經(jīng)走出好幾步。“你怎么回事?”妻子問,但她心里知道,歐資平之所以反應慢半拍,是因為剛從水電站出來還沒調(diào)整過來。
歐資平喜歡和朋友們打打麻將、玩玩撲克,但從不玩大的。有時胡牌的時候都意識不到,旁邊的人也像歐資平妻子一樣好奇地提醒:“你怎么回事?”
現(xiàn)在歐資平晚上睡覺,每隔兩個小時就醒一次。醒后翻騰一會兒,“幸運的話,還能再睡著”。
由于地下的濕氣重、噪音大、溫度高,還有上萬伏高壓產(chǎn)生的磁場,包括歐資平在內(nèi),這18名職工均不同程度患上了風濕、神經(jīng)衰弱、聽力退化等疾病。即使在隧道外跟他們說話,聲音也得提高很多。
最嚴重的是“元老”之一的鄒文秋。這個曾在海南守島部隊當過班長的退伍軍人,還不到50歲,神經(jīng)衰弱已經(jīng)很厲害。有時候連續(xù)兩天睡不著覺,“他也想睡啊,痛苦!”熟悉鄒文秋的人介紹。職工里,還有人曾被送到精神病院待過幾個月。
還有一名職工,得了風濕病有三四年了,“最多走20米就走不動”。今年6月住院,去年還住過兩個月,一直在吃中藥。
身邊人的例子讓歐資平有些擔心,他現(xiàn)在開始注重調(diào)養(yǎng)。他每天都會用熱水泡腳泡手,活血去寒氣?!拔乙坏蕉緯刻炫輦€半小時。”歐資平臉色有些沉重,“我也要求他們泡,要調(diào)理,泡總比不泡好很多?!?/p>
不僅僅是人,楚智覺得水電站下面的老鼠都反應很遲鈍。他甚至一度懷疑,站里的老鼠是不是因為受到磁場輻射,當然也可能是近親繁殖,導致不少老鼠后腿殘疾,只能拖著腿走路。
水電站惡劣的環(huán)境,給員工們帶來普遍的恐懼。有時候不進站,歐資平就四處跑動,希望能改善一下水電站的工作環(huán)境?!鞍压ぷ鲄^(qū)、生活區(qū)進行隔離,修整好隧道和電車,更新改造發(fā)電機組?!彼f。
歐資平呼吁了很多年,跑上跑下,依然沒有效果。今年他改變了策略,想借助媒體報道,來給水電站帶來些改變,可是依然成效不大。
有職工對此表達了不滿:“你讓來這么多(媒體),有什么用嗎?”甚至對媒體采訪有了抵觸情緒。這讓站長歐資平感到壓力很大,“真是兩頭受氣!”
楊梅山鎮(zhèn)在這幾年里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之前“爛得凸凹不平、車子經(jīng)常爆胎”的泥巴路不見了,變成一條連通礦區(qū)與縣城的主干道。小鎮(zhèn)從南頭到北頭,不過一公里,路兩側(cè)的樓房被刷成藍頂白墻。
“據(jù)說花去上千萬?!睔W資平指著一幅顯得干凈規(guī)整的小鎮(zhèn)示意圖說。不遠處,剛剛建成的光輝廣場上,鎮(zhèn)上的中年婦女,穿著統(tǒng)一的深黃色上衣紫色裙子,踩著《小蘋果》的步點,跳起了廣場舞。
歐資平猛吸了一口煙,對著水電站的方向說:“廣場上的燈用的電,都是來自我們水電站。”
外面世界
這個水電站,曾經(jīng)是個“香餑餑”。當初煤礦破產(chǎn)前,很多礦里的子弟想進來工作?!澳菚r候工資也不算太高。”歐資平說,“但是比起隔壁挖煤的礦工要高不少呢,并且干凈體面?!?/p>
國企改革大背景下,楊梅山煤礦破產(chǎn)了。關閉了一個,另外一個礦區(qū)歸私人承包經(jīng)營。如今那些下井挖煤的工人,工資都漲到了三四千元。而水電站的職工,依然是10年前的1600元。
鄒文秋離退休還有幾年,但已經(jīng)辦理停薪留職了。他的妻子沒有工作,還有一個20歲的兒子,患有先天性耳聾無法工作。鄒文秋每個月的藥錢就要400多元,而每月僅1600元左右的工資,都不夠日?;ㄤN,現(xiàn)在還欠了外債5萬多元。
在這工資從未變動的10年里,“退休人員或者公務員一加工資,物價就漲一點,蘋果、香蕉、豬肉跟著漲,連剪個頭發(fā),也從原來的5塊漲到現(xiàn)在的15塊?!睔W資平抱怨道。
他說,縣城里的房子,2003年只有700多塊錢一平方米,“現(xiàn)在都3000多咯”。以前在鎮(zhèn)上買個50多平方米的房子,也就萬把塊錢,現(xiàn)在得三四萬元,“壓力也很大”。
“10年前,這點工資還能勉勉強強生活,還過得去。”谷運慶說,“現(xiàn)在那點錢好困難,曉得不?”如今,他一家三代六七口人,仍然生活在楊梅山礦區(qū)的一間平房里。有時候,還不得不靠曾參加抗美援朝的老父親的退休金來周濟。
像谷志軍等人,為了養(yǎng)家,在工作之余,干些建筑、裝修一類的零活兒。“老婆跟我離婚了,我得管兒子?!惫戎拒娬f。他曾帶兒子下到電站體驗了一回。
歐資平曾對女兒說:“我對這地方是有感情的。我想越搞越好,希望讓大家都好,待遇提高點?!闭f到“出去”闖蕩,他也知道,水電站的大多數(shù)職工都是“奔五”的人了,沒個本領技術,“出去能干什么呢?除非干保安”。
其實,大多數(shù)人在年輕時都去外面干過。歐資平去過深圳、廣州、北海,谷運慶也去過廣東、湖北,還差點被騙去做傳銷。在外面打了幾年工,掙了點錢后,還是回到了水電站,“在外面居無定所,像無根的浮萍”。
不論職工們怎么抱怨工資有多低,但是這座水電站沒有“空”過,包括春節(jié)假期。2008年的冰雪災,郴州是最嚴重的受災區(qū)之一?!爱敃r正好春節(jié),整個線路都倒塌了,郴州的網(wǎng)全癱瘓了?!惫戎拒娬Z氣有些激動,“我們自己發(fā)電,自己照明,縣城都是漆黑的,楊梅山是唯一亮燈的地方”。
當時,這個地下團隊堅持了35天,每天都有幾個人在地下坐在機電組旁調(diào)供水頻率,“握著一個方向盤,像開汽車一樣”。至今回憶起,電站職工依然自豪無比。
這也是讓歐資平回想自己的18年“地下工作”生涯時,能想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值得開心的事。大多時候,他覺得,“開心不起來”。
許多人都表示并不后悔選擇留在水電站,當然,至于當初“沒有下決心出去”,還是有點遺憾。
站里曾經(jīng)來過一個“家里有點關系”的年輕人,干了幾天嫌辛苦,工資又少,便申請了停薪留職去外面闖蕩。電站職工不客氣地說:“你既然來了,就不能把我們的名聲壞了,你不能只掛個名在這里!”
被記起的世界
除了水電站職工們自己說,幾乎沒有人再提起這座地下河水電站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之最、中國之最、湖南之最,也不會有人關心上個世紀90年代中央電視臺來拍過的紀錄片,所帶給水電職工的自豪。
小鎮(zhèn)上的人們,大多不清楚陰河水電站的狀況。有些人輕描淡寫地說,他們拿這行工資吃這行飯,應該的。他們更關心的是:把水電站給你搞,可不要停電。
因為一些歷史遺留問題,附近一些村子和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民,白用水電站的電卻不肯交錢。歐資平清楚其中前前后后的爭執(zhí),卻表示無能為力。
有職工篤定地表示:“我們還是國家正式工,跟國企是一樣的!”而分管他們的宜章縣經(jīng)濟局,卻對水電站的經(jīng)營狀況少有過問。
曾經(jīng)一度,歐資平向上申請,請求經(jīng)濟局派人來做領導,這樣可以多關注一下水電站的處境。“人家不來?!睔W資平簡短地總結道,“娘不疼爹不愛的。”
今年宜章縣小水電站擴容改造的項目中,14座農(nóng)村水電站入選,楊梅山地下河水電站遞交了申請,也沒有得到批復。
去年下半年一次偶然機會,宜章縣電視臺的一名記者發(fā)現(xiàn)了他們,做了報道并將作品提交到郴州市電視臺。在郴州電視臺評選的“2013年感動郴州十大人物”時,水電站的18名職工“意外地”獲得團隊獎——這也是該獎第一次頒發(fā)給團隊。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聚光燈打向這個位于地下180米深處的世界。鎮(zhèn)上領導班子來走基層,縣委書記帶著幾大常委前來調(diào)研,并當場拍板讓各部門捐款幫助改善水電站的條件。
縣里撥下31萬元,讓飽受職工非議的歐資平心里“稍微卸了點負擔”,“之前面臨的壓力太大了”。而很快讓他失望的是,他只看到公司拿著其中一部分錢給水電站買的一些軌道枕木,堆放在存放電車的破舊庫房里,并沒有安排專項資金用于請建筑隊鋪設枕木。
“要怎么用,你多少得聽一下我這個站長的意見啊!”歐資平憤憤不平。
同樣讓他憤憤不平的是,當初去郴州參加頒獎典禮,3000塊錢路費讓他和公司的人磨破了嘴皮子,“眼淚都差點出來”。
去頒獎的時候,鬧得挺不愉快。歐資平回憶:“很多人不愿意‘曝光這些事情,榮譽只是我這個部門的,還把這事曝光出去,很多人不愿意?!?/p>
包括水電站的一些職工,也不愿曝光?!巴瑢W見到這個樣子,我們覺得沒面子。”歐資平解釋說,“但我的面子不用考慮,我已經(jīng)到了這個年紀,別人怎么講無所謂了?!?/p>
作為水電站學歷最高的人,歐資平的大專同學群里,有人欽佩,有人半開玩笑地說:“以你的能力混成這個樣子,你搞什么了哦?這里沒有什么前途,趕緊走吧!”
無論如何,頒獎的時候,歐資平覺得“舞臺感覺蠻好”,“引起這么多人關注,引起那么熱烈的掌聲”。聽到掌聲很激動的他,往觀眾席上看了一眼,那個專門為他們地下水電站團隊預留的“親友團”席位,空著大半,零星坐了些不認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