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化背景下,我們今天不去尋找那種更廣泛的價值,把中國人的言說只局限在個人和國家民族立場上,就永遠把普世價值的發(fā)明權交給別人,而我們發(fā)展出來的一套價值觀永遠不能被別人接受。
除作家的身份之外,阿來還是一位資深的行者,長年在川藏線上行走,為地理山川、歷史人文而游歷,也為記錄自然之美而游歷。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基本上可歸為“行走于邊疆的寫作”一類。為了與那些把藏區(qū)描述為一種異域情調的寫作相區(qū)別,讓西藏從一個“形容詞”變回一個“名詞”,他不斷研讀古代典籍、地方史,從藏區(qū)口耳相傳的神話、傳說中汲取營養(yǎng),還做了大量的田野調查,寫下了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還有非虛構作品《大地的階梯》和《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等。
這些作品無疑是厚重的,既反映了20世紀中國歷史進程中藏族鄉(xiāng)村文化的變遷過程,也有直抵社會肌理的觀察,頻繁地被文學界談及。相比來說,另外一些講述高原、藏區(qū)行走見聞的系列隨筆更像是他整個作品里的“輕騎兵”,一經網絡傳播,引起了更廣泛的讀者關注和討論。
行走中,那些野生植物將阿來帶入一個生命的秘密世界,同時也是一個文化意味幽深的世界。有了微博后,他經常與網友們分享自己觀察的成果。也正因為他拋開許多塵世俗事,熱衷于做一位單純的自然記錄者,有大批微博“粉絲”心向往之,有人還感嘆道:“這個人跟我們生活在一個時代,但不在一個海拔。”
阿來顯然意識到了生活中大多數(shù)人所在的“海拔”位置。他有種憂慮:“雖然時興的國學熱中,常有人說中國人如何有天人合一觀,如何取法自然,但在實際情形中,卻是自然界大面積的退縮與毀敗,是中國人與大自然日甚一日的隔膜與疏遠?!?/p>
行走中,寫作更隨心,或者說求知大于寫作。癡迷于川藏歷史研究,在歷史的縫隙中尋找藏民的傷痕與榮光;為了解決自身的困惑,一再向思想精神資源深處探索;不滿正式的、他人的大歷史記載,積極地建構自己熟悉的小歷史……這些都讓阿來無法只是為了寫作而寫作。他后來發(fā)現(xiàn),“寫作對我來說不是主要目的,我做的這些事情都是在擴展我自己的生命經歷”。
我對他的采訪,從談他在30歲的一場激情行走開始。
30歲的一場行走之后,確認了自己適合寫作
盧歡:一首名為《三十周歲時漫游若爾蓋大草原》的詩歌記錄了您在30歲的一場激情行走。而那一年的行走被認為是您創(chuàng)作上的轉折點?
阿來:對。那一年是1989年,我30歲,寫了兩首詩:《群山,或者關于我自己的頌辭》和《三十周歲時漫游若爾蓋大草原》。我在1980年代主要是在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作品,而那一年我出版了兩本書,詩集《梭磨河》與中短篇小說集《舊年的血跡》。但是拿到這兩本書的時候,我一點兒都不高興。
相對來說,我對詩集要滿意些,對小說集不滿意。如果寫一輩子還是這樣的水準,寫作還有什么意義?我的生命全部陷進里頭,又有什么意義?因為寫作,我才成為做文化工作的人,但之前我是一個鄉(xiāng)村教師。與其寫二三流的東西,還不如踏踏實實地當鄉(xiāng)村教師。這樣一個想法鉆到腦子里去之后,是很要命的,讓你不能寫作。
從1980年代過來的人,跟今天的人不一樣,一定是跟國家、民族的命運相關聯(lián)著的。你突然覺得,年輕時代的浪漫、詩意是那么沒有力量,對國家的認知,光靠那種簡單的激情是不夠的,需要更深入地推進社會變革,了解社會更多的東西。
現(xiàn)在一般人想在文學上成功有個途徑,出了書,從小地方跑到大地方,拜師求教,請知名作家、評論家指點,四處宣傳,開作品研討會,盡量把名聲放大。我倒覺得,這樣做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我卻總在想,文學跟土地、文化、民族、國家到底是怎么發(fā)生關系的?是不是真的在大地這個大的存在中包含了我這樣渺小存在的可能性,或者我這個渺小存在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是大存在的有機部分?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我,我心里也比較迷茫。
我尋找答案的辦法是行走。我說過自己是中國最早的驢友。那個時候也沒條件,背著包就出發(fā),有公共汽車就坐公共汽車,藏區(qū)交通條件也差,大部分地方都不通車,就慢慢行走,從一塊地方到另一塊地方,看它的歷史它的現(xiàn)狀。當這種行走多了以后,確實覺得人跟土地有一種難以表達的關系,行走其中,慢慢就會建立一種人與環(huán)境更深切的聯(lián)系。我不知道怎么表達,可能就是董仲舒講的天人感應吧。當然我倒不相信說深入生活就是為了找到故事,而是找到一種感覺。當時走了兩三個月,還走破了一雙鞋子,到百貨商店買了新鞋,繼續(xù)行走?;貋砭蛯懥藘墒自姡掖_實覺得,在要不要繼續(xù)寫作的問題上更堅定了。
盧歡:我記得您的長篇處女作《塵埃落定》就在那之后誕生的。
阿來:剛才我講到,出了兩本書后,我是否寫作的想法發(fā)生了動搖。沒有行走得來的感受,我就肯定又回到學校,踏踏實實把鄉(xiāng)村孩子教好。從佛教觀念來講,這是有功德的事情。要不要長期在寫不入流的作品中浪費生命呢?這次行走之后,我確實覺得我適合寫作。但是,這個感覺找到后,我有四年時間沒寫作。每年有空時我就出去,慢慢地看歷史書,更廣泛地讀書,形成我的工作方法。
到今天為止,中國的很多作品都是講大歷史,并不講小歷史。但是,其實真正起支撐作用的還是小歷史。建構小歷史的工作沒有別人做,我就做一件很笨的事情,自己來建構熟悉的小歷史。一直到1994年,突然我覺得,等了多少年了,終于又有了寫作的沖動,當然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就開始寫。寫了三分之一后,我才大致知道要寫一個長篇小說,寫得那么得心應手,大概也會是個很好的作品。這就是《塵埃落定》。
1994年寫完,1998年才出版。寫作太順利了,但是出版沒有順利過。這也是很正常,只要你沒有按照當下流行的審美風范、大家都追求的題材來寫,而是按照自己開辟的審美趣味來寫,等到作品出來,當然是對當下流行的東西的一種挑戰(zhàn)。
盧歡:您曾說,從《塵埃落定》開始,自己已經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把寫小說當成做學術。除了重視行走之外,您在寫作中是否會經常訓練自己,去做相關的學術研究,以便構建自己的“小歷史”?
阿來:我每一部小說,進入之前好像都帶一點學術的方式。我要考慮更大的問題。我要建構一個地區(qū)的小歷史。這里有一個前提,關于青藏高原這塊土地到現(xiàn)在為止都沒有現(xiàn)成的答案,我當然特別希望有更好的思想精神資源,別人已經做過很好的研究,不需要我來回答。但是,沒有,我只好自己來探究,在行走幾年中,掌握了那么多歷史資料,當?shù)貧v史爛熟于胸。所以到后來,哪有寫一本書跑兩三年呢?其實跑一本書的材料不用兩三年的。不過,在這當中確實考慮、接觸過好多問題,不管將來得出的結論是對是錯,至少我自己一直在摸索。
以“點面結合”的行走,構建客觀、完整的歷史
盧歡:您后來一直在高原上行走,起初是怎么計劃路線、目標的?
阿來:年輕時代沒有,遇見什么是什么,就一些感受,觸發(fā)寫一點東西。但同時也覺得只讀書,沒有現(xiàn)場,可能有問題。更何況關于我寫作的領域,書本上還是空白。關于藏族文化、青藏文化,大家可能只能讀到籠統(tǒng)的、沒有充分表述的東西。后來伴隨寫作的進展,自己的知識也慢慢有點系統(tǒng)性了,這時對寫作所要解答或者關涉的問題,心中慢慢有了一個清單,變得有計劃、有目的了,行走跟這個計劃的一步步實現(xiàn)也有關系。在2007、2008年左右,我不再做別的全職工作了,只要作家協(xié)會有點兼職,算是大半個職業(yè)作家,比過去時間多了。這個時候開始,趁身體還好,就有了一個計劃。
我希望,這場行走以點面結合的方式進行。在面上,把青藏高原全覆蓋地走兩遍。在這個過程中,根據自己寫作的題目確定若干個點,七八上十個點,多次往返,每次又一定間隔些時間,慢慢看社會、經濟、文化等各種面貌,包括人及其生活狀況都在發(fā)生變化。僅僅是一個點,還不足以說明今天這個文化區(qū)域或者地理地域正在發(fā)生的狀況。高原很廣大,有些地方至今為止,人的精神狀況還是封閉一些。但無論如何,大家都在進步,只是中間有落差,有些地方快,有些地方慢;有些地方對進步持積極、歡迎的態(tài)度,有些地方還有人則可能抗拒甚至反對進步。只有囊括不同的地方,才能構建更客觀、完整的歷史。
盧歡:計劃如今完成得如何?這場持續(xù)的行走與寫作是什么關系?
阿來:現(xiàn)在還在繼續(xù)行走。面上的行走,接近完成了兩遍,將來走第三遍也不是不可能。在未來,有的點可能還會調整。這與寫作當然有關系,我這幾年寫得不多,從已經寫過的東西來講,像《格薩爾王》是對藏族內在精神文化的探究。這個史詩形成的時間很長,圍繞這個史詩而確定的點的行走,大概有三年。到后來,我開始懷疑我的興趣還是不是在寫作上。去年出版的《瞻對》,從材料收集開始,又有兩年多時間。這兩本書都需要做大量歷史檔案整理的案頭工作,尤其是《瞻對》涉及到清代和民國的歷史。除了歷史材料之外,還有不同時期學者的研究,這些成果都要吸收。還要不斷到現(xiàn)場去,讀書面的材料會有一些想法,就要回到當?shù)兀氐焦适掳l(fā)生的地方走走看看。
其實中國文學缺乏一個很硬的支撐,好像所有事情的發(fā)生都是在一個虛構的空間。應該有一個更真實地理空間的支撐。沒有實地行走,恐怕地理上的實在感是很難建立起來的。當然更重要的是,對于歷史發(fā)生過的事情向來有兩種觀點:一個是官方文人記載的,一個是當?shù)厝藗鞒墓适?、歌謠等。后者從史料價值上看可能沒有官方檔案那么準確、全面,但這里頭包含的兩個因素一定要引起注意。一個是它代表了另外一種立場,我們姑且稱之為民間立場,或者按照過去的理論講,文學里包含了“我”和“他者”,將這兩者互相比較,在考慮問題時自然就獲得了雙重視角。我覺得一個寫作者,至少在我的觀念中,不能給自己預設立場。我只是站在歷史解釋的合理性一邊。這種合理性在復雜的歷史事件中總是游移的,有時候在這一邊,有時候在另一邊,要不然歷史就成為一個單向解說的東西。實際上,歷史是多維的、雙向的,是各種力量角力的。
再者,官方歷史中總是少一點審美的東西。而民間的故事、傳唱會不由自主地文學化,會創(chuàng)造出一種審美價值。我們的文學修辭、審美,不應該只是從書本到書本,而應該從民間的口傳文學資源中得到滋養(yǎng)。同一種書面文學的表現(xiàn)方式,在一個文學流派中可能會被很多作家吸收,從而造成文學的同質化。源頭都是一樣的,雖然會有發(fā)展,但我們都可以找到一個譜系。而民間文學提供的滋養(yǎng),除了你之外,沒有人關注,在受到啟發(fā)后,會帶來審美上獨特的東西。
盧歡:這樣說,民間文學這方面一直被忽略掉了?
阿來:一個是可能很多作家會忽略它。但我相信,也有一些有鄉(xiāng)村背景的作家有所注重,比如莫言、賈平凹。這個問題很可能不被理論界所重視。批評家中揭示這種問題的人比較少而已。不過,作家也不是為了批評家而寫作的。
盧歡:好多次,寫完一部作品后,您總要重新游歷一遍作為故事背景的那片大地。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習慣?
阿來:一直有這個習慣。因為我后來發(fā)現(xiàn),寫作對我來說不是主要目的,我做的這些事情都是在擴展我自己的生命經歷,這個才是最重要的。寫作幫我認清了一些問題,并不是純粹在寫一個小說。首先是建立我自己的人生與民族、文化、國家的聯(lián)系,也是回答當時思考的問題。寫完后重走故地,有點像是“還愿”。這是佛教的一個詞,走過的土地,我要還愿,這里也有感激的意思。那時,我終于把心里頭的東西都放下,新的問題還沒來,這也是給自己放松的旅行。
盧歡:我記得2009年您推出《格薩爾王》時,出版方為您安排了一場帶讀者一起進藏尋訪格薩爾蹤跡的活動,您當時欣然答應了。這一次有了讀者互動的游歷有什么特別之處?
阿來:寫《格薩爾王》是因為當時英國的出版社約稿,他們要找一百個作家寫重述神話的書。在中國,他們先確定了蘇童,后來覺得只有他還不夠,中國是多民族國家,在別的民族中,可能藏民族在文化上更有特點吧,所以又找了我。正好,這個史詩流傳時間很長,從最早的到最近的版本,通過版本的流變,其實可以看到一千年來藏民族精神氣質的流變。這也是我感興趣的題目。
那時候出版社知道我有行走計劃,就提議我能不能跟讀者和媒體一起行走。其實我還是愿意一個人行走。這個過程中,要跟人互動很困難,不同的人認知上有落差,我不是說別人的水準不夠。他對這塊土地深入不夠,提的問題對我來講就太一般了。
青藏高原還有另外的一面,那些野生植物美得匪夷所思
盧歡:我在今年初聽說您計劃出版系列圖書《藏地繁花》,是關于您在青藏高原考察的植物學成果。這類作品在您的寫作史上還是蠻特別的,以前都是寫歷史或現(xiàn)實的題材,現(xiàn)在好像進入了博物學范疇吧?
阿來:《藏地繁花》計劃平均四五個月推出一本。就現(xiàn)有掌握的資料來說,一本書寫十五到二十種植物,十萬多點的文字,加圖片,估計至少有15本吧。第一本應該很快就要出版了。
關于青藏高原,長期以來研究者甚少。我接觸到的歷史文化問題,關于這個民族走向等都是艱深、沉重的問題。一個人長期這樣做,可能會得憂郁癥,而且你說出來的觀點還有很多人反對。在我看來,青藏高原還有另外的一面。在我們國家環(huán)境大面積惡化的情況下,相對而言,青藏高原還保持了比較完整的自然生態(tài)。只是關于自然生態(tài)這方面的研究也很少,面對公眾的科學普及就更加稀缺。我覺得我做這些也是自我調劑,去觀察自然界,那么就自學一點植物學、地理學的知識,觀察春夏秋冬,不同的植物開花。我開始拍攝記錄,把這一面寫出來,這也是我行走記錄的一部分。觀察那些野生植物,如果一定要問我感受的話,那就是美,從結構到色彩,當你靠近觀察時就會發(fā)現(xiàn),那種多姿多彩的美,甚至可以用匪夷所思來形容。但我不能只說我拍了一朵花,這花有多漂亮,還要搞清楚這是什么花,是哪個科哪個屬,有什么文化意味。
盧歡:您的這種寫作有受到過西方自然主義文學的影響么?
阿來:自然主義從19世紀歐洲就開始出現(xiàn),也發(fā)展出了博物學,后來在美國發(fā)展起來了自然主義文學流派。中國人對這個領域的整體考察很少,就知道梭羅寫了《瓦爾登湖》。梭羅其實不是這群人中最主要的代表。美國知識分子有一個傳統(tǒng),除了寫作,還要行動。就是這群人,說服美國政府和公眾,首先在美國促成了自然保護方面的立法,建立了自然保護區(qū),也叫國家公園。梭羅也不只寫《瓦爾登湖》,其實更有科學含義的是他的《野果》《種子的欲望》,更多的是自然觀察。自然主義是完整的文學運動,我看完了所有的資料。如果你一旦要深入一個領域,一定要把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
盧歡:應該說生在偏遠藏族村寨的您打小就對自然有著豐富的感受。我記得,您在2012年出版過《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那時候注目身邊的花草,源于一次生病手術?
阿來:那年我生病,剛動了手術,醫(yī)生說,養(yǎng)病期間不能亂動。春天到了,我心里就癢癢,不能上高原,在城里看看花草也不錯。今天的城市里,老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但很多植物跟這個城市相伴始終,植物的栽培史很長,尤其在歷代文人詩詞歌賦中都有記錄。我到公園,拍拍照,寫寫博客,也沒發(fā)表。后來出版公司自己找上門來,說寫得這么好,能不能出一本書。我說,我寫著玩的,這輩子寫的文字中,唯一就是這批文字沒想過發(fā)表,這是養(yǎng)病期間的一個調劑。我的寫作不只是純博物學的寫作,而是將地理和人文等領域打通。之后的《藏地繁花》也將是這種寫法,跟藏區(qū)的地理、歷史文化和審美結合起來,還加上我在其中的發(fā)現(xiàn)和感動。
通過植物學,也在考證城市的歷史。比如梅花,中國哪里都有,陸游到成都這么寫:“當年走馬錦城西,曾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斷,青羊宮到浣花溪?!碑敃r的梅林竟達到這樣一個規(guī)模,而且還指出成都的地名,也就指出了南宋時期成都的地理情形。關于海棠花,賈島在四川做官時寫詩說,江邊有上萬株的海棠。這些都變成了城市記憶。我們想在一個城市里找到唐代建筑完全不可能,但可以用這種方式跟城市的歷史和記憶聯(lián)系在一起。更何況,中國人還在這些植物上發(fā)明了一些象征意義,形容人的品格方面的,給予它們附加價值。
盧歡:土耳其作家帕慕克說:“我們一生當中至少要有一次反思,引領我們檢視自己置身其中的環(huán)境?!蹦舱f過:“我不能忍受自己對置身的環(huán)境一無所知。”所以,您希望借此讓讀者認識到環(huán)境問題?
阿來:過去的鄉(xiāng)村人對自然環(huán)境是有認知的,只是不是從科學意義上看。他們懂得,這種草是可以喂豬的,這種草是牛不能吃的,這種花可以派上什么用場。而今天,城市化加速后,我們跟自然迅速脫節(jié),失去一個自然的情感,而且我們又沒有像西方人那樣認知自然的熱情。我有時候覺得,中國的文化有一個問題,都喜歡說大話,比如我們都喊著熱愛自然,結果你回到自然界,連五種草木都不認識,你怎么說熱愛呢?這就是虛假的。
整個世界都是完整的,也是相關的。中國人確實到了每個人都應該關注環(huán)境自然、尊重環(huán)境自然的地步了。因為我們的環(huán)境早就百孔千瘡了。問題是,我們又不能把環(huán)境破壞了后就拍屁股走人,我們能到哪兒去???為什么我們中國人把自身的生存環(huán)境弄成這樣?原因都得推到缺乏責任感的企業(yè)或者政策制定上?這難道跟我們每個人的環(huán)境保護意識很薄弱無關嗎?很多人對自然的態(tài)度其實是漠然的。我希望環(huán)境問題能引起重視。但我當初的寫作動機不是這樣,只是解決我自己的問題。而出版后,我也希望有這個效果。
盧歡:我注意到,您還有一些文章從今年3月開始在騰訊網“大家”專欄上首發(fā)連載,如《武威記》《山南記》《麗江記》《平武記》等。有人就此評說您看世界的方式——站在更高的維度上去看問題,你才能找到真相。這更高的維度可能指站在人類的角度。您覺得是這樣么?
阿來:這是另外一組文章。我在考察藏區(qū)時,剛才不是說有些固定的點么?第一階段,我要收官了,這些年的連續(xù)觀察,對各個不同的點,無論是邊緣地帶的還是藏文化復興地帶的,它們所呈現(xiàn)不同的面貌,各寫兩三萬字,就當是寫觀察筆記,關于歷史、政治的,直抵當下的思考。
我們看東西一定有三個維度,這是文學、哲學等所有人文學科都會給我們帶來的思維方式。一個是從個人經驗、體驗出發(fā),這叫個體。第二是共同體,有時候叫民族、國家。但是我們還要記得,我們還有一個更大的共同體——人類。在全球化背景下,我們今天不去尋找那種更廣泛的價值,把中國人的言說只局限在個人和國家民族立場上,就永遠把普世價值的發(fā)明權交給別人,而我們發(fā)展出來的一套價值觀永遠不能被別人接受。
如果在寫作之前就有某種血統(tǒng)論,我們的認知空間肯定會發(fā)生問題
盧歡:您在2009年獲得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獎時說,一個剛剛由蒙昧走向開化的族群中那些普通人的命運理應得到更多的理解與同情。而最近發(fā)表的一篇文章里提到您對高速公路的態(tài)度,您說“在我們讀著這個進步時代的幾乎所有文字,幾乎都是受益者的歡呼,卻未見對那些被快速的時代列車甩在車外的人們的描述?!边@么多年,您還是一如既往地關懷著時代的“落伍者”、“失意者”?
阿來:我們總在歌頌現(xiàn)代性,只看到新興的,不關注衰落的。當年林則徐過烏鞘嶺要幾天時間,好多人靠為過路人提供服務為生。現(xiàn)在行走的速度越來越快,人們在路上越來越少停留,靠此為生的人就陷入困窘了。國家大的方向是城鎮(zhèn)化,實際上奔向這個過程非常艱難。他們不勤勞嗎?他們非常勤勞。這是社會的問題,知識分子有責任呼吁對他們的關懷,更重要的是引起商業(yè)團隊和國家層面的關注,讓他們明白這樣一味高歌猛進也有不妥之處。不然,要國家干什么?國家又不是專門修高速公路的,而是要關心那些因為修高速公路被犧牲掉的人。
盧歡:之前的《空山》《塵埃落定》和《格薩爾王》都被認為是“試圖尋找一個囿固于傳統(tǒng)中太久的民族如何走向現(xiàn)代的問題”。近來您對這個命題有著怎樣新的思考?
阿來:我當然更關注這樣的民族怎么走向現(xiàn)代性。這才是最緊迫的問題。但這很難用一句話窮盡,都在我的作品里包含著。迄今為止,討論最多的是《空山》和《瞻對》。文化問題不是一個絕對概念,要不然很麻煩。今天的中國就有這個趨勢,有些早就成為共識的問題在國內學術界還在爭論不止。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舉辦過一次頂尖的學術討論會,關于文化多樣性。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在那次會上做過很好的主題報告,就叫《文化與歷史》,講得很清楚。只是人們對這些東西還處在不同的認知階段。我們面臨的問題是全世界的、全球化的,大家走向現(xiàn)代性,形態(tài)都不一樣,但是焦慮本身是一樣的。聯(lián)合國組織討論,得出結論,提倡文化多樣性,同時呼吁要警惕把多樣性絕對化。因為這容易導致種族主義,極端情況就是走向恐怖主義。他們預見了這種可能性。但我們假裝這些事情沒有發(fā)生,還在唾沫飛濺地說一種不顧及文化間相互關系的文化多樣性,這既有現(xiàn)實危害,也跟國際學術普遍認知脫軌很遠。
盧歡:今年在小說方面的創(chuàng)作情況呢?前不久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三只蟲草》轉載率和反響看上去不錯。
阿來:我今年同時做三件事,寫花草,寫那組筆記,還在寫一組中篇小說。我十年沒寫中篇小說了,今年已經發(fā)了兩篇,幾乎所有選刊都選,而且發(fā)頭條。我覺得自己還是小說家嘛。如果都是寫那些東西,那就是搞人類學或社會學的人了。
我還希望寫一個直指當下的長篇小說,可能更加沉重,這中間我需要緩一緩,到秋天才開始寫。小說寫起來并不占用時間,但前期準備工作多。我心里已經醞釀好幾年了,前年在美國一所大學駐校,寫了一部分,但是我后來放下了,心情不好。這次題材跟以前不一樣,寫知識分子,主人公至少是藏族,但是他已經不是傳統(tǒng)的藏族人了,一旦進入城市,就要置身更強烈的觀念沖突了。
盧歡:作為一個“邊地文明的勘探者和守護者”,您總在寫藏族人的歷史和生活,被人稱為“藏族作家”,但您自己很不喜歡這個頭銜?
阿來:我不喜歡這個頭銜,也從來不喜歡別人規(guī)定身份。這是中國文化不好的一種東西。外國沒有說少數(shù)民族文學,而是說小語種文學。小語種作家面臨一個問題,雖然你自己不情愿,但是別人會毫不猶豫把你當成這個民族的代言人。像卡夫卡,雖然用德語寫作,但并不是真正的德國人。他一生就跟這種現(xiàn)狀搏斗。當別人把這個帽子戴在我身上,我只有把它掛在衣帽架上。
中國文學觀中總有些不合理的規(guī)定性,理論界、官方、讀者等方面都受這種文學觀的熏陶。它不斷強化這種東西。很多作家的身份認同感很強烈,特別希望被提到自己是中國的作家,是某個民族的作家,某個民族的優(yōu)秀分子,我在代言某個民族。但真正的作家會想,我們離開中國文學不恰當?shù)睦碚撌`,回到整個世界文學發(fā)生的現(xiàn)場,體會到對這種身份認定保持某種警惕與反省,可能給我們帶來更寬廣的表達的、思想的自由。如果我們在寫作之前就有某種基于血統(tǒng)的身份認定,而給自己那么多規(guī)定性的話,我們的認知空間肯定會發(fā)生問題。
還是那句話,我們老要抗拒更普世的價值,就必須要自己創(chuàng)造。如果我們只是站在某個共同體的角度,那我們就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那種寬廣的價值。雖然今天的國家政治層面、經濟運行層面,很多都是國家民族單元的競爭,但它總是階段性的,而不是恒定不變的。今天我們把國際地緣政治發(fā)生的現(xiàn)實作為所有理論的根據,某種程度上其實是將錯就錯的。
盧歡:這么說,您對身份問題有更深的思考?
阿來:這其實是在這方面我們沒有理論創(chuàng)新的結果。所謂身份問題,它來自于西方的后殖民主義理論。這是二戰(zhàn)前后產生的理論。二戰(zhàn)后,老牌殖民主義國家兩敗俱傷,殖民地國家紛紛要求獨立。獨立需要理論基礎,也就是獨立的合法性問題,即民族解放理論。獨立運動結束以后,后殖民主義理論慢慢就失效了,又帶來新的問題,近年來討論最多的是文明沖突。二戰(zhàn)以后,還有一個階級斗爭問題,或者美蘇意識形態(tài)對立的狀況。冷戰(zhàn)結束后,階級對立消失,一些國家都獨立了,于是變成宗教文化的問題。西方的學術界馬上就有回應,最著名的是亨廷頓的文化沖突論。也就是說,冷戰(zhàn)后世界格局變化了,新的理論也產生了,已經覆蓋或者替代了后殖民主義理論,但是今天我們的理論界還無視情境的變化在繼續(xù)沿用,尤其在文學批評中更是樂此不疲。
中國是多民族國家,不加思考地援引這種身份的論說,肯定會引起主體民族跟周圍少數(shù)民族的沖突。你老強調身份,難道他沒有嗎,你把別人描述成他者,他們難道就不能把你描述成他者嗎?所以說用這個理論時要小心,不能想當然,不考慮中國的現(xiàn)實。但現(xiàn)在的學者都津津有味、連篇累牘地說這些事情。有時候,我覺得很可笑。他們用起來好像很順手很好用,卻沒有想過其中的問題。
亨廷頓的理論還不夠,還有美國的日裔學者福山寫過《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當然,近來福山對自己的學說也有修正,但無論如何,他們是在努力思考新形勢下的新問題。剛才我為什么說有時候我不得不去自己摸索問題,那是因為在中國,我們的思想并不活躍。我們面臨這樣的現(xiàn)實問題時,并不能得到很多現(xiàn)成的思想資源。而其實在世界上,理論和政治的發(fā)展,到哪一步都有解決方案,或者試圖提供一種解決方案。知識分子不就是干這個事兒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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