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冬云
說起《雙城記》,我們總會想到那個被引用和改寫無數(shù)次的名言: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個睿智的年月,那是個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時期,那是疑慮重重的時期……我們大家都在直升天堂,我們大家都在直下地獄。這段關于時代的描述,早己超越國界,讓人叫絕的同時,美好和糟粕共存的時代是什么樣的圖景也讓人有無限想象空問。同時,對于當下時代的彷徨與迷惑,似乎又與具體的時代沒有太大關系。每天我們登陸新聞網(wǎng)站或是微博客戶端,從新聞的內(nèi)容到網(wǎng)民的各種評論都不難發(fā)現(xiàn)大量的憤怒與哀愁——更多的是憤怒。人們的評論充滿戾氣與不滿,仿佛對美好不抱有任何的希望。在那些遭遇不公或現(xiàn)實受挫的人心里,即使天堂一樣充滿黑暗,這樣的環(huán)境很多時候讓生活在這所謂最好時代的筆者也會感到窒息。
狄更斯對法國大革命的關注是其創(chuàng)作《雙城記》這部小說的靈感源泉,在創(chuàng)作小說的過程中狄更斯反復研讀了英國歷史學家卡萊爾的《法國革命史》和其他學者的有關著作。小說同時也體現(xiàn)著狄更斯對當時英國潛伏著的嚴重的社會危機的擔憂。以歷史為背景的小說多數(shù)時候有借古諷今的效用, 《雙城記》也不例外。以史為鑒,給統(tǒng)治階級敲響警鐘是狄更斯作為一位作家的社會責任,同時,通過對革命恐怖的極端描寫,也對心懷憤懣、希圖以暴力對抗暴政的人民群眾提出警告,希望能夠為社會矛盾日益加劇的當時社會現(xiàn)狀尋找一條出路。
法國大革命前夕,無論在英國還是法國,老牌帝國充滿著處處可見的末日感,都被籠罩在黃昏的霧氣中。在英國,外出的人們甚至無法保證家中家具的安全而必須將家具送到家具行的倉庫保管;白日里普通的商人到了夜里就可能成了攔路搶劫的強盜;亂世用重典,窮兇極惡的殺人犯和僅僅盜竊了6便士的小偷同樣被判極刑。法國則是另一番更加可怕的景象:腐敗成了上層社會的通行法則,整個社會的每個角落都充滿著仇恨與暴力,隨時會發(fā)生的恐怖行為就這樣被醞釀。有人將這一切看作是黎明前的黑暗,大作家雨果這樣描寫: “為了曙光,夜里的血與淚可以忽略不計??傆刑嗳耸菙橙?,而友人,友人只是個空置的座位,你不敢說下一刻誰能坐在上而,連對自己你都沒有把握。在這種壓力下,不少作家難逃書寫革命的誘惑,因為不公正是那樣明顯,有權者和無權者都沒有出路,這和我們今天的新聞一樣?!?/p>
《雙城記》的主要故事線索是報血仇或者泯滅恩仇。通常從字面以及故事背景去理解,大多數(shù)讀者會以為雙城描寫的是發(fā)生在巴黎和倫敦的故事,不過隨著故事的推進,不斷有小人物登上舞臺,對這些小人物的描寫微不足道但卻具體,他們使巴黎和倫敦變得界限模糊,所謂雙城不過是特殊時代的一角。
小說為我們呈現(xiàn)的那個時代的巴黎,街上隨處可見衣衫襤褸,游于好閑的人們,他們在當時被稱為“雅克”,他們茫然地聚在酒吧里,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醞釀什么。酒店老板德發(fā)口終口忙碌不停,表而上是為了生意內(nèi)心卻同樣有其他目的。德發(fā)口太太則總是埋頭做著于里的編織活兒,這同樣是假象,那些隨處發(fā)生的血腥事件,她總是了若指掌甚至有所參與。她的而容堅強如石,讓那些壯漢看到都會不由得發(fā)冷。在巴黎這座城市,貴族們奢靡無度的基礎是腳下窮人的尸骨,他們駕著漂亮的馬車在鬧市呼嘯而過,一旦撞人更是隨于丟幾張鈔票就揚長而去;而那些底層的赤貧階層則對未來不抱任何希望;游離在權貴與赤貧中間的,是那些被稱為“雅克”的無所事事的人們。夜幕降臨,雅克也許會潛入貴族的府邸,于起刀落,那邊的德發(fā)日太太則從于上的編織“記錄”里劃掉對應的人名。劃掉人名或是格殺生命,哪個更容易,哪個更困難些我們無從得知。
革命者同樣在狄更斯筆下具體而真實地存在著,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實際上是從苦難者轉變成了施暴者,而轉變的最初動機也許由于恐懼,更多或是源于仇恨,后來則干脆扯起“正義”的大旗,拋棄家族名字,在雅克這個標簽下大肆殺戮。至于狄更斯想要表達的,我想是為了什么緣故鬧革命,但革命的本身就是取人性命導致流血,最終也許是更多的流血,巴黎這座城就這樣站在血泊之中。那么另一城在哪里呢?
在描寫方式上,與對巴黎的橫幅式鋪陳不同的是,狄更斯細致刻畫了大海上發(fā)生的狂暴景象,視角一轉,定格在海面上漂泊著的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上:而船上有一位身陷囹圄18年的法國醫(yī)生馬奈特,好友和女兒露西將出獄后的馬奈特帶到了倫敦,他多舛的命運并沒有發(fā)生轉機,反而落下了精神病;露西的丈夫達內(nèi)是法國貴族的后裔,因為覺得貴族身份對窮人而言有很多不公平而隱瞞了自己的姓名,縱使如此還是曾經(jīng)兩度被判死刑。這條船里坐著的乘客包括一些苦難大眾,但他們卻沒有因為身上的苦難而被卷入那座城的漩渦,個中原因,可以歸結為他們心無大志,只求彼此相伴,平靜生活。然而,一個時代的殘忍即意味著,無論你如何逃避,總有一些冥冥中的劫數(shù)找上門來。
第一次達內(nèi)惹上官司,有人幫助他贏得了訴訟,這個人是一個叫做卡頓的和他年紀相仿,連外貌也相似的男子??D酗酒成性,習慣自嘲,性格中具有古怪的自我厭惡。他甘愿給一個平庸的律師打下于,因為酒癮和拒絕逢迎一再虛耗年華,卻又為此痛苦。
關于雙城記電影版本同樣很多,不難發(fā)現(xiàn),卡頓這個角色無論在哪個版本中都是男一號,同時非常受女性觀眾歡迎,而角色的特質(zhì)往往是大器晚成的真心英雄,反觀小說中的人物,一切設計其實都是為了表達矛盾。誠然,卡頓風流倜儻,有一種英雄沒落的美感??捎捎谛锞婆c長期的自我消沉,外貌也隨之失去光彩;他懷才不遇,與其說讓人感動不如說是一種懦弱與無能,因為他無力奮斗卻又滿懷不滿;卡頓深愛著露西,他也向露西有所表白,但本質(zhì)不是為了贏取露西的愛,反而是為了宣告結束,并且沉浸于自我憐憫:“當你看見和你一般美麗的小寶貝繞膝蹦跳時,希望你有時能夠想起,世界上還有這么一個人,為了保全你所愛的人的生命,他愿意犧牲自己的生命!”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卡頓這種人是不會被大眾所關注的,因為人們永遠不會去關心一個失去斗志的無能者,而只會看到他的上司。正如上司得意洋洋對他說:瞧我以前是怎么干的?我現(xiàn)在是怎么干的?你那條處世之道,永遠是條蹩腳之道。
小說中關于卡頓這條線索有很多伏筆,作者一直游刃有余地控制著節(jié)奏,這使讀者往往長時間無法把它和在巴黎發(fā)生的事聯(lián)系起來。
德發(fā)日太太在巴黎正在逐漸變成一位復仇女神或是所謂革命者的領袖,而導致她人生軌跡如此發(fā)展的原因是她的一家都被侯爵殺害。她有充滿仇恨的理由,不過,這理由是否足夠支撐將目標的仇家斬草除根呢。她把仇恨轉嫁到了所有對立的階級群體,最后,事情發(fā)展到只要是反對革命,甚至是不同意她意見的人全都要死于非命。這時所謂復仇已經(jīng)不過是一而幌子,本質(zhì)是她幼年受到的那些受屈含冤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對對立階級的恨讓她的內(nèi)心住著一位魔鬼。她毫無憐憫之心。正如狄更斯說的,許多女人因為受到時代潮流的影響,“可怕得變了樣”。
狄更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應該是雄心漫漫,敢于直而時代的疑難問題。大革命的時代背景下,普通人角色定位相當含混,人性標準也隨之模糊。如果特權階級因為罪惡累累而理應被格殺,那么受壓者施暴是否應該被歌頌?誰賦予一個人剝奪另一個人性命的權力?“雅克”成為所謂的革命者,擁有對斷頭臺的支配權,本質(zhì)是這些從血泊里成長起來的新的施暴者,他們早己背離了所謂人民。雨果把革命看成掃蕩黑暗的力量,而在狄更斯筆下,大革命則是“人類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貪得無厭、不知饜足的妖魔鬼怪”中之一,象征大革命的東西是斷頭臺,有意思的是,對此狄更斯并沒有展開論述,而只是輕輕說一句: “它取代了十字架。”
文學往往以利用細致入微的描寫給讀者留下持續(xù)的印象,這些持續(xù)留下的印象不斷沉淀累積,隨之而來的是無限的自我思考與生動的畫而,思考帶來人生感悟,畫而還原歷史印記?!峨p城記》描述的畫而可能是這樣的:倫敦和巴黎,寬厚仁慈的愛,恨之入骨的殘暴;荒誕淫靡的生活,卑賤貧窮的掙扎;人們在漫無目的的生活方式中產(chǎn)生絕望,又在窮途末路時產(chǎn)生希望。故事每一個細節(jié)蘊含著洞察生命的智慧,這些智慧對于涉世未深的讀者來說更大的價值是縮短了對人生看透和體會的過程。從哲學的角度,我們也許可以從《雙城記》中抽象出一個其他的概念,這些概念為我們指明更多人生中的謎團:愛和無私的奉獻。那些透徹入骨的仇恨中為什么會產(chǎn)生愛?因為恨的本源基本上是對自我的否定和毀滅的心理暗示,這永遠不應該是人生中的健康存在,而最后這些存在的歸宿將永遠是愛。愛來自每個人自身,又分享給身邊的每個人和事物,而仇恨最終一定會被更高級的愛所代替,并被裹挾著一起組成我們所處的這個復雜的人類社會,歷史永遠向前,愛是亙古主題。愛的存在讓我們包容更多的丑惡和仇恨。只有寬恕了不可饒恕的事,才能算作真正的寬恕。同理,只有包容了它的異己,它自身異化的存在——恨,愛才能成為它自身,愛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作為藝術家的狄更斯先生并沒有在作品中過多地探究歷史和歷史的正確性。但狄更斯以穩(wěn)健的進步與改良精神為作品輸入了可貴的價值觀,這樣的價值觀對后人的指引是文學作品最有意義的所在。暴力與死亡是全世界熱愛生活的人們絕不愿看到的景象。雖然作品中以無比生動的筆觸還原了法蘭西侯爵大人的無限奢靡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底層的赤貧處境。但在這些描寫中充滿了輕松戲謔的口吻,比如斷頭臺小姐的神奇功能以及巴黎血流成河、尸橫遍地的場而。狄更斯試圖用兩面的態(tài)度而對大革命、描述大革命、思考大革命。就像他在小說開始處對那個時代的描述一樣,總是具有兩而性。在《雙城記》虛構的故事中,侯爵大人和德發(fā)口夫婦往往會令讀者感到厭惡,但他們的生活境遇又何嘗不令人感到惋惜。作者試圖通過這樣的作品告訴讀者:以恨制恨,以暴制暴只會讓事態(tài)無限向反面發(fā)展;只有仁慈與愛,無私與奉獻才是治愈人類創(chuàng)傷的良藥。有人說,是不公正的社會制度造成了無數(shù)家庭、個人與社會的悲劇??墒?,制度也是人創(chuàng)造的。在我看來,只有具有公正頭腦和無私心靈的人才能創(chuàng)造公正、人性的社會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