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
荒郊。車子拋錨。
踩著雪,呵著熱氣。
多么安靜啊——
突然就回到了童年
那繁星密布的天空。
黃金堆積樹下。
光禿的枝干上,
住著烏鴉一家。湖水中的白楊樹啊,
月輝之下,既清冷,又溫暖,顫動著……
寫作是一種生活,撫琴也是。
他的后院長著一株融入月光的桂樹;
階前,幾簇新竹。……青春做伴
美好的春天和詩酒歲月,在這里度過。
其余的日子,則形同夢游:
在一座座幕府和殘山剩水之間。
晚年,他帶著疲倦的身體回到破敗的故鄉(xiāng)。
南遷途中,必經(jīng)秋草枯黃的草原。
長距離飛翔之后,需要一片破敗葦叢,或
夜間
尚遺余溫的沙灘。一共是六只,或七只,
其中一只
帶傷,塌著翅膀?;液稚某嵊鸷桶咨灿?/p>
沾著西伯利亞的風(fēng)霜……
月下的尕海湖薄霧籠罩,遠離俗世,拒絕
窺視。
我只是夢見了它們:這些
來自普希金和彼得大帝故鄉(xiāng)
尊貴而暗自神傷的客人。
現(xiàn)在可以說說這些羊。它們
與你熟悉的海洋生物具有相似性:
被上帝眷顧,不斷繁殖,長著
一張老人或孩子的臉。
現(xiàn)在它們回到山坡,擠成一團,互相取暖。
現(xiàn)在它們身上覆著一層薄薄的寒霜,和山
坡一樣白。
頭頂?shù)男强沾負碇鵁o數(shù)星座:
北方的熊、南方的一株榕樹、阿拉伯圣水
瓶、南美大河……古老又新鮮。
我的帳篷就在它們旁邊。
我夢見的和它們一樣多。安慰也一樣多。
黎明抖擻潮濕的皮毛奔向山下的草地,
像滿帆的船隊駛往不可測的海洋。
而我將重新回到城市,那里
有等著我的命運和生活。
在趕往醫(yī)院的街口,遇見紅燈——
車輛緩緩駛過,兩邊長到望不見頭。
我扯住方寸已亂的妻子,說:
不急。初冬的空氣中,
幾枚黃金般的銀杏葉,從枝頭
飄墜地面,落在腳邊。我擁著妻子
顫抖的肩,看車流無聲、緩緩地經(jīng)過。
我一遍遍對妻子,也對自己
說:不急。不急。
我們不急。
我們身在塵世,像兩粒相互依靠的塵埃,
靜靜等著和忍著。
現(xiàn)在只有雪粒劃破空氣的聲音。
現(xiàn)在一個人面對黑夜和內(nèi)心。
現(xiàn)在醒著,是一座孤島。
現(xiàn)在寫下詩歌:雪是月光和酒,而夜晚是
起伏的波浪。
知道月亮里面有一扇開向桂樹的門。
知道大河奔流受制于一種神秘的自然宗教
的驅(qū)使。
固執(zhí)地想把大海寫入詩歌,想把一種
人類無法根治的毒素,植入此生。
——給人鄰
說定了,陪你去瑪曲對面的唐克。
看亞洲最美的草原,看雨后河曲
壯麗的日出……
我閑居已久,懶于出門,心中長滿了蘑菇。
我們搭伴去唐克,是第一次。也可能
是最后一次。
雨季如此漫長,草原上的小路泥濘不堪。
我去屋后林中
砍兩根順手的木杖,趁著晨霧未散。
雪粒在地上滾動。
這是今年的玉米地,剩下空秸稈。
枯干的玉米葉片在風(fēng)中使勁摔打。
運玉米的馬車昨夜軋過薄霜,
留下深深轍痕。
無遮蔽的北方,雪粒
從馬背上濺落。
砍倒的玉米秸稈橫臥一地。
我的棉襖
就扔在秸稈上。我的馬,
站在那里,打著響鼻。
我要把砍下的秸稈運回去,
堆放在谷倉旁的場院里。那里
金黃的玉米堆放在架子上,
雞啄食雪粒,一頭大畜生,
用蹄子刨著僵硬的土。
而我正忙著低頭裝車,沒留意身后
搬空的玉米地,早已風(fēng)雪迷茫。
天色暗下來了。烏云
低低壓迫山脊。
我在山下的屋子,燈光尚未亮起——
那里現(xiàn)在:無人。
我不必急于回到那里去。
我可以繼續(xù)聽著風(fēng)聲,愈來愈疾
掠過身邊的草木。
就算天已經(jīng)完全黑定,下山的路
看不見了,我也想
再逗留一會兒。
我倒不是在等待星群,我只是
有一種
莫名的、難以排遣的
傷感。
一次遠行恰似午間睡眠。
海浪深沉,帆影淡遠……
疑慮在加深。
而船長,總會適時出現(xiàn)。
沒有上帝的標簽,當然
也不是你曬黑的兄弟。
有一天,你從我們中間離開
然后又回來——這不是夢。
你發(fā)現(xiàn)所謂奇跡就是把自己領(lǐng)回來的藝術(shù)。
阿信,男,詩人,1964年10月生于甘肅省臨洮縣中孚鄉(xiāng)紅柳村,1986年畢業(yè)于西北師范大學(xué)歷史系,長期工作、生活于甘南藏區(qū)。參加詩刊社第十四屆青春詩會,出版《阿信的詩》《草地詩篇》《致友人書》等詩集。詩歌作品以青藏高原、甘南草地為背景,曾獲甘肅省第三、第四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飛天》雜志十年文學(xué)獎,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xué)獎一等獎等獎項。
一個數(shù)十年在無數(shù)白紙上反復(fù)涂寫的人,每一行寫下、涂抹了又再次寫下的分行的文字里,不知熔鑄了他的多少心血。那個過程一定如同那位漆匠埋頭制作漆飾,全然忘記了時光的漆飾,只是每一天抬起頭的時候,望見的都是深藏著霞光的暮色。
——人 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