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秋在家排行第二,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她上面有一哥哥,下面有三個弟弟。爹心疼大秋,大秋是爹的掌上明珠;娘重男輕女,弟弟是娘的心肝寶貝。
在爹的呵護關愛中,在娘的粗心大意中,大秋跌跌撞撞長到了十多歲,十多歲的大秋在班級學習頂尖,在家干活兒也是一把好手。
幾乎每個早晨,大秋都要揉著惺忪的眼睛,打著哈欠,幫娘一起做家人的飯菜;放學后撂下書包,大秋拎起豬食桶給豬喂上食,又抄起菜刀剁雞鴨吃的菜,做完這些,廚房里還有一堆碗在等著她洗。等這些家務活做完了,大秋才能吃飯,做作業(yè)。不上學的日子,大秋干完活,在小伙伴焦急的等待中,和她們急急忙忙地跑出去玩會兒,還沒等玩到盡興,娘的大嗓門就會滿村滿院的響起來,大秋呢,大秋怎么不見了,這飯飯沒人做,碗碗沒人洗,于是派弟弟們四處找大秋。大秋回家,娘的大喇叭也關閉了,活還是那些,但一切都安靜下來了。沒人注意到大秋的喜怒哀樂,只有爹活著的時候關心她,娘偶爾問問,也是象征性地問問。娘每天也是忙得腳打后腦勺的,大秋不怪她,也不怪哥哥,弟弟。
誰讓爹走得早,爹在大秋十多歲那年就因一場急病突然走了,從此大秋覺得自己變成了沒人疼的傻孩子。哥哥是家里的長子,長子為貴,哥哥自小學習好,一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哥哥身上。娘早就撂了話,家里即使砸鍋賣鐵,也要供哥哥上大學,指望哥哥光宗耀祖呢,弟弟小,大秋不干活誰干活呢。
大秋初中畢業(yè)時,考到了縣重點高中。娘聽到這個消息,愁了一夜,臉色難看了幾天,最后娘對大秋說:“大秋,咱不念了,你爹走得早,你哥要上大學,你弟弟還要念書,咱家的條件你也知道,家里實在是負擔不起你們幾個的學費??偟糜腥藥湍隳锔苫睿瑤湍镳B(yǎng)家?。」媚镒x多了書也是帶到別人家去,再說你腦袋也沒哥哥弟弟腦袋靈光?!?/p>
“那么多腦袋靈光的也沒能考上重點高中啊,我的分數(shù)在錄取里也是高的。”大秋聽了娘這些底氣不足的話,感覺娘變成了陌生人。她對娘高聲表示自己的不滿,用那種寒涼的眼光久久地盯著娘。娘看著大秋駭人的眼光,有些心虛地說:“大秋,別用這種眼光看娘,娘要再凡有點能耐,能不讓你念書嗎?手心手背都是肉,娘哪個都疼,男孩子是咱家的根,咱家現(xiàn)在條件不好,現(xiàn)在讓他們先念,等條件好了,你再念?!?/p>
大秋知道娘決定了的事情,再多說也沒用,也知道自己讀高中會讓這個家日子更艱辛,思來想去,還是心疼哥哥弟弟,也只能委屈自己。大秋來到村外山底下爹的墳前,放聲嚎啕了一場,哭聲驚飛了爹墳前覓食的野鳥。
“大秋啊,爹把這一大攤子留給你娘,你娘一輩子好強,不服輸,嘴又尖刻,老了要遭罪啊!你是個懂事的姑娘,我這身體也撐不了幾天了,我走了后,你要多心疼你娘,也要照顧好你自己。你娘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別怪她,也別扔下她,你娘一輩子不易??!”
大秋想到爹臨終對自己說過的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怨娘?大秋抽泣著,在淚眼迷離中,好像看到爹在墳里用無聲的話語安慰著自己,那種期待的眼神讓大秋更是痛心。
二
大秋出落成標標致致的大姑娘。一頭長長的秀發(fā)隨意挽在頭上,眼睛黑得像葡萄,白得像蛋青,苗條的身材站在哪里都像一道清雅的景致,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好看,只是那雙鳳眼常含著清冷孤傲,讓人無法走近。
姑娘大了,家門口就總有小伙子有事沒事的轉(zhuǎn)。說媒的多得就差踏破了家里那條木門檻。娘呢,總是對男孩子挑三揀四,用各種借口將說媒的擋了回去。不是張家條件不好,就是李家孩子個矮,再就是王家娘老子太厲害,怕大秋嫁過去受氣。
大秋呢,對娘的這些挑剔并不說些什么,她自己心里住著一個人,藏得很深,卻沒法和娘說。她知道娘的心思,并不是娘口口聲聲說的那些個理由,而真正的理由,讓大秋感到害怕,甚至幾次夢到娘,都在驗證自己的判斷。
娘知道追求大秋的小伙子多,平時就格外多了一份心思,囑咐大秋的弟弟多留意大秋,看著大秋與哪個小伙子來往密切。
那天飯后,娘坐在大秋身旁,和大秋說起家常話來。大秋驚訝地望著娘,娘今天這么有閑心。娘好像看出大秋的心思似的,拉起大秋的手說:“大秋,這些年你給家里出了大力,現(xiàn)在你年齡大了,娘不能留你了,前幾天你二姨托人從城里捎來口信,說她那里有個小伙子長得好,工作不錯,是城市戶口,過幾天娘想領你去看看。”
大秋用探尋的口氣對娘說:“娘,找對象這事不急,你告訴二姨一聲,過段時間再說?!?/p>
娘著急地說:“那可不行,我都和你二姨定好日子了,也和人家小伙子說了,人家為這事還休了一天?!?/p>
大秋沉默了半天,深吸了一口氣,好像下了很大決心地說:”娘,我有對象了,咱家事情太多,你太累了。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我自己有打算,你就讓我自己做回主吧,行不行?!?/p>
娘大怒:“別的事行,這事不行,你是女大不由娘,這么大個事也不事先和我說???你翅膀硬了???”說完用手使勁杵了大秋一下。
大秋用陌生的眼神狠狠地盯著娘,娘在大秋眼里變成了廟里的惡神。
娘看大秋用這種瘆人的眼光盯著她,騰地站起來,用手指著大秋的鼻子說:“大秋,你別逼我,別以為你跟那個長山來往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明著告訴你,你說的小伙子,我早就找人查清楚了,他家比咱家還窮,你嫁過去用啥過日子。我把你養(yǎng)這么大了,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往火坑里跳。我不同意你和他處對象,你就不能處?!?/p>
聽著娘霸氣的命令,大秋壓抑多年的怨氣終于爆發(fā)了。大秋一個高蹦起來,和娘直視著,大秋的眼睛火星四濺,這火星濺得大秋不顧一切了。
大秋梆梆地拍著自己的胸口說:“娘,你和我是冤家嗎?我是你親生的嗎?我是你在垃圾堆里撿來的嗎?從小到大,你看我不順眼。書,你不讓我念;衣服,哥哥穿剩下我再穿。你想過我的感受嗎?我是女孩子啊!爹走得早,你讓我留在家里幫你照顧這個家,我答應了。這些年我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背地里眼淚流了一大筐,我說過一個不字嗎?我活到這么大,什么事情自己做主了?現(xiàn)在我都這么大了,就喜歡這么個人,我和他過日子,還是你和他過日子?都什么時代了,你還這么霸道?我就看好他了,非他不嫁。如果你不讓我嫁給他,你今天就把我的命拿去?!眅ndprint
一瞬間,娘的眼睛瞪成了樹上的燈籠。這還是那個百依百順的大秋嗎?娘嘴抿得緊緊的,臉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兩只枯瘦的手不由自主的握成了拳頭。
大秋和娘像兩頭頂架的牛,互不相讓,空氣里充滿了難耐的壓抑。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娘從牙縫里擠出幾句:“這個家現(xiàn)在還是我當家,我養(yǎng)你這么大,你的婚事我就得說了算,你是我生養(yǎng)的,我有權(quán)管你的婚事,這件事我說不行就不行,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樣?你還反了呢?”
大秋絕望了。她太了解娘了。自從自己懂事起,就沒看娘服過軟,娘說啥是啥。但今天的事情既然撕破臉了,索性就把事情辦到底,成敗在此一舉,如果這次沒有爭取到這份感情,以后怕是沒有機會了。想到這里,大秋奔到碗柜前,打開碗柜,順手掏出一個瓶子,狠狠向鍋臺摔去,大秋手握鋒利的瓶茬,使勁向自己的手腕割去,頓時鮮血噴涌而出。
大秋舉起胳膊,任血自由暢快的流淌,冷冷地挑戰(zhàn)似的看著娘。
娘看到大秋這瘋狂的舉動,呆了,傻了,又猛地驚醒過來,急速奔向爐前,迅速抓起一把草木灰按在大秋的傷口上,一邊高聲叫著大秋的二弟、三弟。大秋憤力甩開母親的手說:“你殺了我吧!我是死是活,不用你管?!?/p>
三
和娘真槍實彈地交鋒后,大秋的魂丟了。
丟了魂的大秋整天望著天棚發(fā)呆,娘任由大秋發(fā)傻發(fā)呆。每天,娘都給大秋做碗荷包蛋,放在炕前。荷包蛋熱了涼,涼了再熱,大秋看都不看一眼。后來,娘讓哥回來勸大秋,讓大秋最心疼的三弟日夜守著大秋。
大秋開始能喝粥了,能下地了。只是不說話,但人是恢復正常了。娘等著大秋心平和了,娘小心地站到離大秋幾步遠的地方,輕柔地說:“大秋,娘知道,你恨我。但不管咋樣,娘有幾句話要和你說,大秋,你是娘的命根子,別看娘表面不心疼你,但娘心里疼你呢!你爹死得早,娘就指望你和你哥。咱今天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嫁長山娘不反對了,但他得拿出10萬彩禮,外帶給你的首飾。你嫁過去的時候必須住三間大瓦房,這些條件一樣都不能少。彩禮給你哥和弟弟用,房子和首飾歸你。你要是不答應娘的要求,娘一頭撞死在你跟前,你自己看著辦吧!”說著娘用力扯下衣上的袖子,舉著袖子對大秋說:“我說的話就像這衣袖”,然后把衣袖用力扔到爐子里,衣袖瞬間就化為灰燼。
大秋知道娘向來說一不二,娘燒衣袖就是向自己明示她的決心。自己躺在炕上這些天,是抱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態(tài)度??赡锩刻鞊Q著樣做好吃好喝的,不和自己一樣,為的是換回自己的心。大秋想起爹留下的那些話,想起困苦中相依為命的哥哥和弟弟,這讓大秋的心慢慢地又軟了下來。可想到長山,想到娘的條件會像大山一樣橫亙在自己與長山之間,大秋又心如刀絞,這不是分明想把兩個人活活拆散的借口嗎?
長山是大秋眼里夢里生活里,時時刻刻想在一起的人。
在學校時,兩人經(jīng)常在一起上自習;回家的時候,長山先把大秋送到村口,然后自己再回家。等到大秋初中畢業(yè)回家后,長山因家庭困難也不念了,但是長山經(jīng)常偷偷來看大秋。
大秋盼著和長山見面,每每回想起和長山見面的情景,大秋的心里都像喝了蜜似的,夜晚夢里都會被自己的笑聲驚醒。熱烈的情感使大秋整個人都變了樣,她周身煥發(fā)著神采,走路輕快快的,哼著的歌柔順順的,看到人打招呼眼睛里都是充滿笑意的。大秋憧憬著和長山有個幸福的家。她喜歡長山,從心里往外牽掛著他。
如今娘提出了這么苛刻的條件,怎么和長山說呢?不和長山說,娘那關過不去,和長山說,長山家里的條件大秋是知道的。
來到村外和長山經(jīng)常約會的山林里,大秋一肚子的話不知從哪兒對長山說起,只低頭默默地落淚,急得長山直轉(zhuǎn)磨磨。長山一把拉起大秋的手,著急說:“大秋,到底是什么事啊,你急死我了?!贝笄镞煅柿税胩?,用手輕輕地摸著長山的臉,讓長山坐在自己的身邊,把娘的話斷斷續(xù)續(xù)的講給了長山。長山聽了大秋的話,半晌無語。長山的手下意識地撫摸著大秋柔順的長發(fā),眼光卻望向遠天,說不上是失望還是絕望。
大秋擦了擦眼淚,長久地看著長山。然后站起身,一字一頓地對長山說:“你別為難,我走了。但請你記住一句話,我大秋這輩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長山一把拉住大秋,緊緊的把大秋抱在懷里,生怕一松手他的大秋就飛了。長山嘴里喃喃著:“我一定要娶你,這一輩子我誰都不要,我誰也不想要?!贝笄镉昧Φ攸c著頭,眼淚如洶涌的河流,流個不停......
兩人終于慢慢冷靜下來,相互陷入現(xiàn)實的沉思。長山眉頭緊鎖,忽然下定決心地說:“大秋,你知道我對你的心,你也知道我拿不出來多少錢,你看這么辦行不行,我和你說兩個辦法,你看哪個辦法行,第一咱倆私奔,無論走到哪里,只要有一口吃的我都給你,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第二,如果你不跟我走,那你等著我,什么時候攢夠了你娘說的那些彩禮,我再回來找你?!?/p>
大秋的心頭一熱,眼神一片空茫,萬千景象在眼前劃過。大秋輕輕地抱著長山說:“長山,太難為你了,這是人生大事,讓我好好想想,明天給你回話,行嗎?還是在這個地方見面?!?/p>
第二天,長山早早來到他和大秋約會的地方,目光焦灼地尋找大秋的影子。晚秋的陽光依然暖暖的照著,想到大秋,長山的心里竟有一種悲壯和柔柔的情感交織。當大秋站在長山的面前,長山驚訝地打量大秋,好像從來沒見過似的。大秋化了淡妝,一身淡雅的裙裝,散發(fā)出花的香氣。大秋的眼睛是紅的,這讓長山更加的憐惜。長山緊緊抱住大秋,好像要把她融進自己身體一樣用力,使大秋發(fā)出痛苦愉快的呻吟。大秋仰起臉,長山的嘴唇熱烈地吻著大秋。大秋告訴長山,她要在家?guī)椭?。長山點點頭,說行裝都已經(jīng)準備好,明天就去闖社會,好早些回來娶大秋。大秋緊緊地抱住長山,好像馬上就會在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長山也依依不舍地在大秋的臉上胡亂地親吻。意亂情迷的兩人不小心被樹枝絆倒了,卻沒有影響他們的親熱。大秋定定地看著長山癡迷的樣子,靜靜地躺在了落滿厚厚秋葉的地上,把手伸進了長山的后衣,撫摸著長山那光滑富有彈性的男性的肌膚……endprint
四
自從長山走后,大秋不再見任何男人,娘也不大敢再提婚嫁的事情。娘自從那次領教過大秋的厲害后,也變得沉默了許多,有時偶爾想與大秋說話,可話到嘴邊,看大秋的沒有表情的面孔,就輕輕嘆口氣,把話又咽了回去。
偶爾,大秋看到鄰人、同學懷里抱著孩子歡喜的樣子,大秋總會下意識地想到長山,想到長山某天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說:“大秋,咱們早點結(jié)婚吧,你也給我生個大胖兒子啊?!倍鴷r光的流逝,讓大秋覺得這種承諾變成了很遙遠的夢。
尋常的日子就如流水的賬,每天幾乎重復不變,早起做飯吃飯下地干活回家做飯吃飯收拾家務,基本上的程序周而復始。漫長的枯燥瑣碎的生活有時讓大秋失望,甚至絕望,這樣的時候她就會想到長山,想到長山給她的種種好,這種好是別的男人給不了她的。在這樣日復一日的堅持中,她覺得自己把一生的最珍貴的給了長山,她把自己的夢想寄托在長山身上,從此,別人再走不進她心里。在她失望甚至絕望的時候,長山給她撫慰心安。
有月的夜里,大秋總是把房門關得緊緊的,關掉燈,在暗夜里靜靜地想著她的長山,想他棱角分明的黑黝黝的臉,想他磁性的嗓音,想他那一頭濃密的黑發(fā),想著最后那次的相見,長山那瘋狂的樣子,最后兩個人的抱頭痛哭,內(nèi)心總會涌出無限的牽掛和柔柔的情感。這樣的時候,大秋才覺得日子是自己的,生活是自己的。大山是刻在她的心里了,一輩子,一個男人,一次真摯刻骨的情感,足夠她遮風擋雨,迎接歲月的雨暴風狂。使她從失望中看到希望,從絕望中回過頭,堅持活下來,且活得有尊嚴。
想念長山,成了大秋生活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對長山的思念,讓大秋變成了寥廓原野上的一顆孤樹。
五
杏花開了,杏花落了,結(jié)青杏了,杏子黃了,樹葉落了,雪花飛了,日子就這樣一點點殘忍地蠶食著大秋的青春。
年復一年的農(nóng)活周而復始,春播秋收,每天的活計數(shù)不清。大秋每天拼命地干活,也只有干活才會讓她忘記內(nèi)心的夢想和渴求。
大秋流逝的青春終于換來了全家的好日子。哥哥大學畢業(yè),也在城里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成了村里最有出息的人。然后哥哥反哺家庭,幫助大秋供弟弟上學。這時娘開心得臉上樂開了花。可看看大秋,眼角悄悄長出的魚尾紋,又馬上閉上了嘴,眼神有了一些憂郁。
晚上,娘來到大秋的小屋,坐在小椅子上,半天也沒吭聲。大秋看看娘,也什么都沒說,就這么兩個人沉默著。許久,娘才艱難的開口:“大秋啊,咱家的日子越來越好了,長山這么些年也沒信,你這么傻等著啥時候是個頭。娘知道你在等他,長山要是現(xiàn)在回來,娘不要他彩禮了,只要他對你好就行了,這些年也太委屈你了。長山要是不回來,你也該找個伴了,別為他耽誤自己一輩子?!蹦镎f著,用手輕輕地摘去大秋頭上的幾根枯草,又順手將大秋掉落在臉前的一撮頭發(fā)掖到耳后。
大秋坐在炕沿,低著頭,內(nèi)心一時五味雜陳的上下翻騰,她不敢看娘,也不敢看自己。
娘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著,看大秋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長長地嘆了口氣,怏怏的起身,沉重的走出去。
聽著娘沉重的腳步聲遠去,大秋才抬起頭,看著娘佝僂的背影,苦澀的淚水無聲地落在地上。
長山啊,你究竟在哪里?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你還記得當初咱倆的約定嗎?
六
娘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哥把娘給接城里去住了。
娘離開家到大哥家去時,讓大秋也去,大秋沒答應。娘死死拉著大秋的手,舍不得放下。娘的眼神可憐巴巴的看著大秋:“娘舍不得我的大秋,娘對不起我的大秋,大秋,你和娘一起走吧?!蹦锏谋翘檠蹨I,蹭了大秋一身,大秋強忍著,不讓自己掉淚。
娘去大哥家了,大秋的日子肅靜了。寂靜的日子讓大秋開始想自己的生活。這一輩子已走過了大半時光,該付出的付出了,自己該有自己的生活了。經(jīng)歷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大秋逐漸明白:幻想是一回事,實際生活又是一回事。想著自己這些年的生活,大秋竟是一片茫然。
村里的鄰人朋友勸大秋找個好人家嫁了??梢幌氲介L山,就是為了愛自己才遠走他鄉(xiāng),生死未卜。這么久沒他的消息,自己這么些年等他,一定要等到他的消息,聽他親口告訴自己他現(xiàn)在的情形,親眼看到他生活的樣子,她才放心過自己的日子。否則,她怎么會安心呢?人活著,讓自己安心很重要。心不安,活著是啥滋味呢?不管什么樣的結(jié)局,總不能等長山歷經(jīng)滄桑回來,自己已經(jīng)做別人婦,那不是大秋做的事。大秋相信長山,可現(xiàn)實的不盡人意,復雜多變,讓大秋不敢深想下去。
這些年,大秋多次托人打聽長山的消息,自己也多次去過長山居住的村莊,可是每次都是帶著希望去,帶著失望回來。連他的親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有時夜深人靜,大秋會想起長山,想起最后分手時長山的瘋狂和誓言,越發(fā)輾轉(zhuǎn)難眠,就穿著內(nèi)衣靜靜地站在鏡前,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身體,雖不如年輕的小姑娘的肌膚那樣青春潤澤,但自己的肌膚仍有彈性,散發(fā)著光澤,身體的曲線仍是凸凹有致,如果長山在身邊,又該是怎樣的幸福。
周圍的環(huán)境越是讓大秋壓抑,大秋就越能夠堅持自己的主見,人活一回,干嘛要看別人的臉色,自己有手有腳能養(yǎng)活自己,自己的命運自己說了算。
哥哥弟弟的日子過得千瘡百孔的,哥哥雖有錢,但因為婚姻基礎打得不牢,和大嫂也是磕磕絆絆的,大哥現(xiàn)在把娘接過去了,看在娘的份上,大哥總要有些委曲求全來維持那個家。在大秋的眼里,這樣的婚姻,還不如沒有。弟弟和弟媳倒是感情好,卻是缺錢,煩惱總是伴隨著他們的日子,娘有病他們也是拿不出錢。
如果長山與自己結(jié)合了會怎樣呢?
七
大哥朋友開了一家公司,需要有個家里人幫助看看門,做做飯。大秋起初不答應,她總覺得有一天長山會回來找她。后來大哥實話實說,就是讓大秋離他近些,彼此方便照顧娘。
大哥沒和大秋說娘得病的事情,等到大秋去看娘,看到娘瘦得像個風干的茄子,才知道娘得了老年癡呆。娘經(jīng)常把兒女的名字張冠李戴,但看到大秋時,眼神愣愣的看著大秋,然后一把抓住大秋,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大秋啊,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呢,我以為你忘了娘了呢,娘想你??!”說完娘又孩子一樣的笑,樂顛顛的把自己屋里所有的好吃的好用的全都拿出來,讓大秋吃這個,吃那個,其實有的都放壞了,而娘還當做寶一樣的給大秋留著??吹皆?jīng)那么剛強的娘這個樣子,大秋有說不出來的心酸。endprint
娘老了,每次大秋去看娘,娘總是用那混沌沌的眼神直勾勾的盯著大秋,看大秋的臉、手、腳,用手摸著大秋的臉,嘴里不知叨咕著什么,眼神里是歉意還是什么,大秋也說不出來。
大秋看著娘這樣,內(nèi)心的難過、悲涼總是要在體內(nèi)儲存一段時間,不知是為娘,還是為自己。像娘那樣好強厲害了一輩子的女人,年齡大了也不再是原來那個娘了。娘在哥哥家,哥哥孝順,嫂子不愿意不高興,經(jīng)常給娘撂臉子,摔東摔西的。好在娘現(xiàn)在糊涂了,也不在意誰給臉色看了。想起這些,大秋的心好像被什么東西剜掉一塊,,痛得不知所以。
八
菜市場附近有個公園,公園里每天晨練的老人們多,他們?nèi)齼蓛傻模蛏⒉?、或遛鳥、或打拳......大秋每次買菜路過這里,都坐在長椅上歇歇。看著公園里的老人鍛煉,長山的影子又不知不覺地出現(xiàn)在腦海里。長山哪,你如果還在人世,也該變成了個小老頭了。
這些日子,大秋總感到某個角落里有人盯著自己,等大秋站起四處尋看時,看到的都是各自在玩的人們,并沒人盯著自己,但是,一坐下,這感覺又來了。
這天,大秋正低頭想著心事,忽然有個身影慢慢的站在了身邊。大秋抬起頭,竟是一個老頭,老頭的眼神直直地看著大秋。
大秋心里撲騰撲騰地急跳起來,大腦一片空白,沒來由地心慌起來。大秋拎起菜兜,迅速站起身要走。老頭一把拽住大秋的胳膊,用結(jié)巴的語氣問:“是大秋吧?”
大秋還在記憶里搜索這個人的線索:“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你真是大秋??!我是長山啊!你不認識我了??!我都盯著你好多天了,不敢和你說話??!”。
大秋被這突來的一幕驚住了,猶如一聲響雷在耳邊炸開。所有的,所有的記憶,一瞬間,如瀑布灌頂,這是她日思夜想的長山嗎?
大秋身子晃了幾晃,趕緊扶住身邊的小樹。大秋瞪大了雙眼,仔細打量長山,一臉滄桑的深刻皺紋,凌亂的胡須,花白的頭發(fā),微駝的脊背,一身深色的舊皮夾克,皮鞋上落滿了灰塵,猶如荒野中行走了千萬里的風塵仆仆的憔悴旅人,老樹根一樣的大手,表情竟也雕塑般的平靜,只是那一雙眼睛還是像當年那么亮。
大秋死死地盯著長山,好像要把眼光像種子一樣的種到長山的生命中。
看到長山這個落魄的樣子,大秋不僅沒有失落失望,內(nèi)心反而一下子變得踏實,她仿佛看到了長山分別后的幾十年歲月,她雖然不知道是怎樣的經(jīng)歷和苦難把一個帥氣的小伙子揉搓得讓人不忍直視,但在這一瞬間,她清楚地知道,長山回來了,她的長山回來了。她內(nèi)心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痛苦,在這時都變成了無限的柔情,變成了生死別離后重逢的喜悅。
回到住處,大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幾十年的事,半輩子的悲歡離合像放電影似地在腦海里折騰著,越是想這想那越是睡不著。
想到長山最初在城市里四處找活,被人欺騙,被人嘲弄,被人欺辱,為了大秋,他都默默忍受了。他卻無法忍受相思之苦,無法忍受不管如何努力離自己的期待還是那樣遙遙無期,他想到更多的還是大秋,大秋期待的眼神。同樣經(jīng)歷苦難的大秋理解長山為了早日團圓的夢想,不惜去為人帶毒。
二十多年的囚牢歲月啊,長山是靠什么堅持熬了出來。每當想到這些,大秋不知道去該怨恨誰,是什么讓他們的命這樣苦。未來還有多少日子,等待他們的會是什么,大秋想到長山的苦,就有一種想好好用生命來補償?shù)臎_動,讓長山,也讓自己慢慢的去享受那些不可知的日子。
九
等到大秋再去看娘的時候,娘卻是不認識大秋了。
大秋久久地看著娘,握著娘的手,娘的手瘦骨嶙峋的,握在手里,就像娘的眼睛,干巴巴的,沒有一點內(nèi)容。看著娘的眼睛,大秋的心里酸酸的,娘的心卻是平靜的,她已經(jīng)不知道了憂愁,也忘掉了她所牽掛的大秋。大秋在娘這里已經(jīng)不存在了,已經(jīng)死了。
大秋看著癡呆麻木的娘,內(nèi)心竟是從沒有過的平靜踏實。
大秋俯在娘的耳邊說,娘,知道你聽不明白,還是要和你說。娘,大秋要走了,大秋最放不下的人是你,咱娘倆一輩子不對付,但大秋的命是娘給的,不管咋樣,大秋都不怨你了。大秋這一去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娘,大秋找到長山了。大秋要為自己要為長山活幾天,你自己多保重吧。娘,你好好活著?。?/p>
娘不知懂還是不懂,卻對大秋認真地點著頭,眼淚布滿了娘溝壑縱橫的臉。
至此,娘去世的時候,再沒見到大秋。大哥大嫂也沒告訴大秋,也沒地方告訴她。這樣的結(jié)局,大秋沒想過,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
很多年后,一個婚宴的角落,坐著一位老太太,沒人認識她。老太太不經(jīng)意地向老板打聽住在這附近一家人的情況。老板說,那棟樓早動遷了,那家老太太早沒了,附近的人家都搬走了,也不知道都住哪里了。
聽到老板的話,老太太沒再說話,陷入了沉思。許久,老太太把眼睛望向一同來的老爺子,老爺子緩緩站起來,兩人手牽手走向暮色深處。
作者簡介:高翠萍,女,雞西市圖書館研究館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協(xié)會員。曾在《散文選刊》、《解放軍文藝》、《安徽文學》、《北京晚報》、《南方周末》等報刊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有作品入選和主編多部書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