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佳赟++夏攀
為示“立憲”加快步伐,國家財政機構(gòu)“度支部”匆促上奏《試辦全國預算章程》,宣布1911年底起實行全國財政預算決算。
中華文明為何沒有孕育出理想財政制度的千古疑問:五千年,由來一筆糊涂賬?1911年2月12日,清《試辦全國預算章程》公布,能否挽狂瀾于既倒?
征地、搞錢
貽谷一生,成也“錢”,敗也“錢”。
四億五千萬兩白銀,庚子賠款一箭穿皮刺骨,清廷這匹老馬吃痛狂奔。
山西巡撫岑春煊強烈建議:開墾蒙旗土地,解決財政虧空。從來滿蒙一家,這次被錢逼迫,慈禧剛從西安回京,很快降旨“著派貽谷,馳赴晉邊,督辦墾務”。
放墾,即把蒙人的牧場土地低價收 來,再租給漢人務農(nóng),一個地區(qū)收來的 土地轉(zhuǎn)手就可得到幾十萬兩的盈利。
彼時西風東漸,洋務派和革命黨從 不同的立場鼓吹西方理念。1902年1月委任狀發(fā)表,5月,貽谷抵張家口,頗趕 潮流地以近代公司的組織形式辦了清丈 局和東西路墾務公司。
貽谷剛?cè)r還是副部級的兵部侍郎,次年即升一品,任綏遠城將軍和理藩院尚書二職,統(tǒng)轄東起察哈爾左右兩翼,西至烏蘭察布、伊克昭兩盟,南到長城,北抵外蒙的約3000余里廣闊區(qū)域墾務。中央政府為何如此重視,他心里十分清楚,頭等大事就是征地、搞錢!
國有企業(yè)壟斷經(jīng)營,高額利潤指日可待,但要組建工作班子、招聘技術人員、勾兌當?shù)仡I導、購買器具、興修水利,繁雜事務的頭一項就是啟動資金。
“興大利不惜小費”,貽谷十分不好意思地,但十分明確地向朝廷伸手要錢。
“蒙旗地方遼闊,墾務頭緒紛紜,無一處一事不需人料理”,他聲明已“減之又減”,各局總辦薪水不過百兩,會辦、幫辦則七十兩、五十兩而止,然各局“主稿、收支、承審、稽核、繩丈、測繪、抽查、轉(zhuǎn)運、招墾、翻譯、掌案等”須委任,當然也須開工資。
又說邊境物價數(shù)倍于內(nèi)地;差書、夫役等底層工作人員只給點象征性補貼,但“繩弓、旗幟、鍬撅、羅盤、珠算”諸多器具因要丈量土地,需大量購買。
搞強征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隨處需兵彈壓”,“擬每名每日給銀四分”。
還有,畢竟是在邊疆工作,常要與當?shù)厥啄X聯(lián)絡感情,“搞嘗燕飲之聯(lián)歡,投曾往來之禮數(shù)”,差不得錢……
討錢折交上,不難想象,在焦慮新政的年輕皇帝看來,貽谷的國有公司正如彼時中國各級政府一樣,只會巧立名目要錢。到底給多少才夠?全無科學預算,更無事后決算。
光緒朱批五個字:“知道了。欽此?!?/p>
千頭萬緒反貪案
貽谷在蒙地干得興頭,跑馬圈地,誰不對付就直接強征,抓了幾批不服氣的蒙族頭領,還殺了鬧事分子丕爾丹等。
他的行為是緩解人口壓力還是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是推進蠻荒之地走向現(xiàn)代化還是影響民族團結(jié),都是后話。當時最重要的問題是:賬目混亂,中央政府的管理嚴重失控。公司貌似營收數(shù)額頗大,但收取的押荒銀(開墾者支付的租金)大部分在運營過程中被各種“成本”抵消,上繳國庫的不剩多少。
墾務公司經(jīng)營到第六年,有批補修軍械的巨款經(jīng)綏遠歸化城副都統(tǒng)文哲琿處理后下落不明。貽谷催問,文先下手為強,列舉了“敗壞邊局、欺蒙巧奪、蒙民怨恨”等十條罪狀,舉報貽谷。中央迅速派鹿傳霖、紹英查辦。貽谷隨即對文提出“侵吞庫款”反訴。朝廷即令將兩人一并革職查辦。
法部審訊貽谷,照文舉報,準備查清其貪污私分的200多萬兩銀。貽谷被押到北京監(jiān)獄后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否定自己貪污,不斷揭發(fā)他人,一次次供述,情況越來越撲朔迷離。輿論看法不一,喊冤聲和嚴打聲此起彼伏。
法部后來報告說,貽谷領導的數(shù)家國有企業(yè)都很有問題。其中之一的東路墾務公司共有兩次提分余利,第一次上報中央,第二次當小金庫分掉,根本沒有奏明。具體賺了多少,該上交多少,中央毫不知情,回頭再去稽查,怎么也查不清。
在該公司賬目上,原來察哈爾兩翼墾務辦法定的是每畝押荒銀2錢,后改為3錢,增加l錢作辦公費,全無提前預算的臨時加價,弄得賬目更加復雜。
法部崩潰!諸多蛛絲馬跡,卻一頭霧水,既不能洗清也不能坐實。整整審了三年,最終在一筆糊涂賬下,追繳200多萬兩變成4萬多兩。
貽谷被判流放新疆,走到保定,中央突發(fā)新規(guī)定,人犯如果要求“自費”流放四川巴塘,可滿足要求。他最終選擇去四川,并拿出錢充當巴塘的辦公經(jīng)費。
四川尚未去成,武昌起義的炮聲已響徹四方。
“被盈余”的預算
法部和貽谷公司的混亂賬目較勁時,度支部面對的是整個新政體系中各種無預算決算的新花銷:辦教育、興實業(yè),尤其是最花錢的練新軍,報表只見赤字。
做假賬犯罪門檻低,廉政憑個人操守,從無群眾監(jiān)督,實在為難各級政府官員和國企高管。有清一代,一二品官員經(jīng)濟犯罪案件留檔的有108件,被判刑的一二品官員共157人,死刑立決68人,斬監(jiān)候、絞監(jiān)候47人。
布政使宜思恭、巡撫于準虧空庫銀案,戶部尚書希福納貪污案,侍郎劉世明貪污案,總督恒文貪污案,內(nèi)務府大臣盛住和成文貪污工程款案……直至法部在喪失執(zhí)法權(quán)前不久才剛辦完的貽谷墾務案。
面對國家大賬小賬一片混沌,有識之士的呼喊一直沒有停歇。
1906年,《南方報》刊載《論中國于實行立憲之前宜速行預算法》,“所謂預算者,國家預定收入、支出之大計劃也?!眹沂杖胧兆匀嗣?,國家支出亦為人民,所以必須得到人民許可。
預算,既是政府對人民展示信用的契據(jù),也是政府受人民監(jiān)督的憑證。革黨強烈呼吁,國家必須制定和公布預算,接受人民監(jiān)督。
1908年,度支部、憲政編查館奏定預算決算辦法,提出預算九年籌備計劃。在編訂預算案時,各省弄虛作假,千方百計少報收入、多報支出。度支部評價,“此等情形各省不必盡同,而往往有所不免”。
好不容易,各省終于完成預算。1911年,在立憲壓力下,度支部迫不及待編成“全國歲入歲出預算案”,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當年財政收入減去財政支出,得數(shù)是負7000多萬兩銀。照此,不用幾年又多出個庚子賠款!
度支部發(fā)飆,要求各省全力削減開支,統(tǒng)計人員再做大量“技術性”修改,是年財政收入終于“被盈余”3461931兩。
立憲不成與預算不成,本是一根繩上兩只螞蚱。風雨飄搖,奢談未雨綢繆,陋屋不堪修,必被革命大潮卷走。人們永遠無法看到,決算那天,清政府財政是否真的盈余。
清《試辦全國預算章程》在1911年2月12日公布,距辛亥革命爆發(fā)240天。
1914年,北洋政府公布約法:“國家歲入歲出之決算,每年經(jīng)審計院審定后,由大總統(tǒng)提出報告書于立法院?!边@是我國審計權(quán)力列入根本大法之始。
1941年底,陜甘寧邊區(qū)通過次年概算決議:7900萬元的概算,接受共產(chǎn)黨員僅占1/3的邊區(qū)參議會監(jiān)督。這是政府預算接受最廣泛人民監(jiān)督的民主試驗。
1994年,新中國頒布首部《預算法》。政府是主角,人大在預算制定、審議期間的作用“尚待加強”。
共和已成,政府錢事仍待透明。厘清賬目之路,還需上下求索。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