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jīng)》載,“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性溫和,善蠱惑”。又有史冊記述,“青丘女者,山間草木吸吶月華所化也,容姣美,遇有緣人即合”。
千百年來,關(guān)于青丘山的傳說在一幫文人墨客的筆下被描繪得神乎其神,青丘山似乎早已脫離了人間煙火,成為了一方獨立于塵世間的風(fēng)月幻境。眼前的青丘山晨風(fēng)拂面,雀鳥啁啾,遠(yuǎn)處大片的黑松裹挾著清湍瀑流聲入耳,讓人覺得身輕氣爽,心曠神怡。
我向夏道士說起傳說中的青丘女一事。夏道士哈哈一笑說,世間一切皆是一個緣字,緣來緣去,諸法空相,有心者消受,無緣者隨緣,且甭論施主身處何時何地,心中有清氣,自然可以少去諸多煩惱。
中午飯畢,我念著夏道士的話,出外散心。山風(fēng)乍起,不時有花草的清香沁過,我貪婪地吮吸著清新的空氣,漸漸深入到一片松林中。忽地一陣奇香撲面而來,我睜眼看時,眼前頓覺一亮:一位貌美的年輕女子已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的面前。那女子約莫二十左右年紀(jì),身段窈窕,聲如銀鈴。女子款款遞過來一盞綠杯說,先生千里而來,可曾品嘗過本地的名茗“九尾香茶”?
我被她的香茶所吸引,更被她那迷人的笑容所陶醉。我接過香茶輕啜一口,頓時,一股古樸的香醇漫遍全身。一飲而盡后,伴著清爽的感覺,我連日來的疲憊竟然一掃而光。我抬頭待謝時,眼前空空如也,哪有年輕女子身影,惟見花草在山道間隨風(fēng)搖曳,隱約看見有小獸身形迅速遁過。
我心頭一凜:遇仙?撞鬼?
此去不遠(yuǎn),有一處有名的綠盈湖。二日早,情緒稍定的我去湖邊垂釣。湖居山上本就稱奇,湖中的鱸魚更是鮮美無比,成為當(dāng)?shù)匾坏烂龋小艾幊卣漯}”的美譽(yù)。
我深吸幾口清氣,拋下魚餌,享受起喧囂都市中沒有的舒爽。隨著魚漂的上下浮動,我的簍中已有幾條大魚俘獲。我正在琢磨著晚上的鱸魚大餐,忽聽一陣嬌滴滴的女聲伴風(fēng)入耳:先生可是想如何消受了這些簍中的美食?
回身看時,正是昨日山道間那個捧茶女子。我一愣,腳下鬼使神差地迎了上去:謝謝姑娘的好茶!
女子莞爾一笑,一杯山茶不足道也,只是——
女子面露惋惜之色說,螻蟻尚求偷生,何況是這些湖中歡娛嬉鬧的魚兒呢?
我倒提魚簍,將幾尾鱸魚“撲通撲通”全部倒入湖中,說,那就放了生吧,誰讓它們遇上了菩薩心腸的姑娘呢!
看著女子粉嘟嘟的臉,我笑瞇瞇地說,你是哪里的仙女呀?咱們今天可真算有緣!
女子并不搭理,說,先生是一個積善緣的人,好人自會有天佑,先生他日必定會飛黃騰達(dá)、前途無量!女子忽臉呈粉紅,似含羞地說,提起緣分,小女子今日還真與先生有緣,只不過——
女子杏目含情,秋波暗送,說,不知道上天是否愿意眷顧這份緣,更不知道先生是否懂得顧惜這份緣?
聽到這嬌婉若嚶的聲音,我頓時一陣昏眩。神呵,莫非莫非——
午后去了一趟夏道士修行的處所。童子說,師父去山里采藥了,臨行前留下一紙短箋,說有人來相求,就交給他!說著遞過來一張黃裱紙。我趕緊接過,認(rèn)真地讀了起來。
是夜,皎月東升,竹影婆娑。
我捧一冊《山海經(jīng)》,嘆息不已。聽遠(yuǎn)處傳來的野禽小獸聲,更顯出山中之夜的曠美與寧靜。午夜時分,聽窗外有人輕吟,“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我的心“砰砰”直躍,終于來了!
開門時,只見一青衣女子立于月色之中,目光如秋水流轉(zhuǎn),滴滴含情,尤其是那一襲單衣的身段在夜的微涼中顯得嫵媚娉婷,楚楚可人。
屋內(nèi)媚香泌鼻。女子輕啟朱唇:小女子只為不辜負(fù)了這良辰美景而來!
女子紅袖輕拂,兩杯清酒豁然出現(xiàn)在眼前,說,三杯兩盞淡酒之后,愿與君只羨鴛鴦不羨仙!
感情發(fā)展到這份兒上了,誰能拒絕得了呀。誰拒絕誰是傻帽。
我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剛飲罷,就覺得頭腦脹疼,身子發(fā)軟,心想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艺胫?,頓時眼前天昏地暗,眼神迷離,隨之手腳也不聽了使喚,隨著“咣當(dāng)”一聲酒杯落地,我應(yīng)聲倒地,不省人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我醒來,耳邊卻是警鈴大作。慈眉善目的夏道士坐在我身邊,一邊搖扇,一邊指著屋外說,好險,好險,要不是你及時按了報警電話,這幫騙子差一點兒就得逞了!
我揉揉還在發(fā)脹的腦袋,想起夏道士在黃裱紙里的留言:近來一犯罪團(tuán)伙借山水之名,扮作古人,誑惑香客,乘機(jī)騙取游人錢物,望施主謹(jǐn)防上當(dāng)受騙,切記!
屋外,一群打扮得花花綠綠的男女正抱著頭蹲在墻角,模樣兒狼狽不堪,我見那名青衣女子也位列其中,蓬頭垢面,瞥見我時,女子眼含嗔怒,后又悵然低頭,一聲不吭。
想起她的那些捧茶之舉和放生之勸都是有意而為之,我心中不免有五味瓶遭掀翻的感覺,很不是滋味,同時心想,到底是什么東西讓這些正值大好青春的年輕人費盡心機(jī)、鋌而走險?我長長一嘆。
夏道士拍拍我的肩膀說,走,喝茶去。
成人
你可要為小民做主呀!
我將五官攢成一攢,苦著臉,扯起一副哭腔。
閻王殺氣騰騰地坐在上面,翻看著我生前的種種劣跡。隨著臉色由黑色變成青色,閻王一拍公案說:打入十八層地獄!
立刻有小鬼架起我,直往后堂拽。
有沒有搞錯,我驚慌未定,我可是被害死的冤魂,像可憐蟲一樣的受害者!
是的,那天我同義弟一起飲酒。像往常一樣,在我旗開得勝腰囊鼓鼓的時候,我們擺了慶功宴。義弟說,大哥,我敬你。我大口大口地啃著豬頭,喝著燒刀子。我把一碗酒澆下去,叫聲痛快。就在我準(zhǔn)備灌第二碗的時候,眼前亮光一閃,身上立刻有一種灼傷的痛。我感受到了酒的烈,也分明看到了胸前的那把刀柄。我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罵了句操他娘,立刻失去知覺,轉(zhuǎn)眼之間便來到了陰曹地府。
冤呀,我沖閻王歇斯底里喊,我是被人給陰死的!
你若喊了冤叫了屈,被你害死的那些冤魂又該向誰索債去?閻王氣鼓鼓地一拍驚堂木怒吼,你不過是死在自己同伙的手中,有何冤屈可訴申!
我頓時啞然。
可——可惡的義弟!
我閉上眼睛,不再為自己申辯。小鬼對閻王說,此人殺人越貨,喪盡天良,但功德簿上載這廝尚有一息奉孝慈母之心,可以輪回到畜界超生。
我一聽就傻了。就是說,我雖然不會被置于萬劫不復(fù)之地,但下輩子做牛做馬供人驅(qū)遣是沒得商量了,糗大了,還不定會轉(zhuǎn)成什么玩意兒呢。
神啊,還不如就這樣死了算啦。沒有等我開口,閻王發(fā)話了:誦念十萬遍經(jīng)文為冤死的魂靈撫安超度,然后罰往畜生界投胎轉(zhuǎn)世。
我嚇壞了。我這輩子凈干了些欺負(fù)人的事,從來還沒有被人家欺負(fù)過,要我去做一條畜生受人打罵和欺凌,我是絕計做不到的呵。
以后的日子,我嘴里念叨著“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yùn)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盡,能除心中苦……”心里卻將牙齒咬得格格響,心想我絕不會放過那家伙,那個忘恩負(fù)義的小人。
機(jī)會終于來了。那天趁小鬼搖頭晃腦地打盹兒的時候,我趁機(jī)從鬼門關(guān)溜到陽世。經(jīng)過十八年的尋找,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我終于找到了他們:妻子、伢崽,還有仇人。
十八年后的妻子不再是原來溫柔美貌的“賽西施”,她面容憔悴,花發(fā)染鬢,更沒想到的是滿屋屙死撒尿的伢崽已經(jīng)長大成了一個倍兒棒的讀書人,并且還考中了秀才,娶了媳婦兒。這可是我做了一輩子強(qiáng)盜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看著一表人才前程大好的兒子,我立刻有一種飄飄然上天堂的感覺。
但是立刻讓我噴血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的兒子竟然稱呼那個挨千刀的仇人為養(yǎng)父大人,兒媳也像對待公公一樣殷勤地侍茶。我的肺都快氣炸了,罵了聲:認(rèn)賊作父,混帳!更可氣的是我那個喪盡天良的義弟居然坐在竹椅上安然受禮。
我的那個我啊……
我跟隨義弟來到佛堂前。我年過八旬的老母親白發(fā)蒼蒼,牙齒脫落,雙手握著一串佛珠對著菩薩默默地念叨著,就像當(dāng)年在我耳邊的嘮什子一樣。我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娘,我可憐的娘,這么多年來你是怎么過來的??!
義弟叫了聲娘,上前去攙扶,他和我的溫柔美貌的“賽西施”一起將娘送回房間。在我的牌位前,義弟不斷地嘆氣,忽然自語道,他要是活著該多好,我真對不住大哥??!
在我的靈前磕完頭,義弟忽然又說,大哥,欠了你十八年的債是時候還了!說著,雙手竟然不知從什么地方哆嗦出一把匕首來。
我的眼前一亮,渾身的血液立刻沸騰起來。這把刀我太熟悉了。我與義弟給關(guān)老爺磕頭時用過,在野豬林里給多少個錢囊鼓鼓的過路人用過,最后自己也用上了一回。我狠狠地盯著匕首想,好兄弟,你早就該死了。
妻子不知什么已經(jīng)進(jìn)了門,上前奮力地奪下匕首,抱著義弟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整整十八年了,你每天焚香叩拜,念佛懺悔;你把豆兒當(dāng)親生兒子一樣苦心撫養(yǎng),供豆兒識文斷字,為他娶妻;你把他的母親當(dāng)成自己的親生母親一樣端拭捧洗、盡心盡孝……當(dāng)豆兒偶爾問起他爹,你卻說他爹是一條漢子,水澇時救人走了……
我火冒三丈,紅著眼望著義弟和老婆。我看到了老婆蒼白的臉龐和義弟漸已斑白的雙鬢。
接下來的事讓我更加窩囊,又想罵人。
老婆說,你并不虧欠那個喪心病狂的人多少!你以為你不動手,老鬼真會放過你嗎?在他沒有倒下之前,知道嗎?你手中的那碗酒是被他下了藥的??!老婆哭哭啼啼地說,這個愛財如命、厚顏無恥的家伙,為了錢他連他的兄弟都不肯放過??!
什么?難道——義弟瞪著眼問:會有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
娘顫顫巍巍地挪著步子進(jìn)來了。娘淚如雨下:兒啊,你一生作孽太多,這是遭受了天譴呀,閻王爺不想讓你害人了,就想了法子不讓你活下去呀,你這是害人終害已啊!
娘昏厥過去。
好不容易救醒娘,我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害人終害已”,送走了娘,想著娘剛才的話,我怔在那里像個木頭疙瘩。
義弟舉起刀,對著我的靈位說,哥,兄弟畢竟欠你在先,該償還你的,終是要還的!
刀光閃過的剎那間,我看到義弟那一張在燭光下平靜而安詳?shù)哪?,就像?dāng)年苦苦勸我收手時的樣子,同時也聽到老婆絕望悲愴的哭喊。
血流如注,汩汩四溢,真痛快!
這是我一直想看到的情景,但事實上并不是這樣。
事實上是那把刀又一次地扎在了我的身上,雖然沒有當(dāng)初的那般疼痛,但我受得心安理得,而且是心甘情愿地挨了一刀。
義弟一臉的茫然,有點不知所措,明明刺在了自家身上,怎么倒像是扎上了別人呢。
我想,美得你,真要是這樣,我可憐的老娘靠誰來送終,還有我溫柔美貌的“賽西施”靠誰來養(yǎng)活?——媽的,真美了你!我一邊抹去眼淚,一邊咬牙狠狠地罵著。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覺得渾身上下有一種說不出的輕松。
我又回到了閻王殿。
閻王怒目瞪了我半晌,仿佛要將我給活剮了似的,又仿佛要看出我還會搞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他黑著臉沉思了片刻,然后一擺手說,投胎去吧,拂袖而去。
小鬼過來架起我,在我耳邊悄悄地說:好好做人!
◎凱歌,本名楊凱,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陜西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今古傳奇》《延河》《小小說月刊》等處,曾榮獲微型小說(小小說)年度評選獎等,有作品入選花城版、漓江版等多種微型小說(小小說)年度選本。
責(zé)任編輯:王 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