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美的呼吸

別爾嘉耶夫?yàn)樗徊靠谌魬液拥闹?/p>

標(biāo)上了標(biāo)致的書名《美是自由的呼吸》

我還記得那枚圣彼得堡圖案的書簽

但我對書簽漫不經(jīng)心

腦子里突然蹦出了這書的名字

但我寫成了“自由是美的呼吸”

打算改過來的時候

我發(fā)覺，自由這個詞才配美和呼吸的主語

我在這個句子上犯了一點(diǎn)組織錯誤

就跟那誰一樣

年輕時偷過東西

也許還欺負(fù)過別人家的女孩子

雨刮器

我把身份證和錢包

遺失在山間旅館。必須回去

必須返回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

天下著小雨，模糊了視線

雨刮器來回移動

它機(jī)械，單調(diào)

可它優(yōu)美的弧線，楚楚動人

它受命于誰呢

為何對一件乏味的工作樂此不疲

使我得以看清河山

回來的路上，雨更大了

我想起自己做過的傻事

幾滴雨水飄在眉宇，模糊了視線

我用手揩干

使自己看清窗外

音響播放著音樂

我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撿回遺失外地的身份和錢包

應(yīng)當(dāng)為這件事高興

呀，雨刮器

在玻璃上留下了一點(diǎn)劃痕

它來回移動，使我看得更清白

清明上河圖

我也是你們一員

雜耍。吆喝?；蜷e庭信步

于雞公車旁早餐

旁若無人時，一頭撞翻了

掛羊頭賣狗肉的招牌

還不慎踩了你的腳

我混跡人群，是貨郎

皇上沒法招安的另一個我

車水馬龍

我找不到人流中的另一個我了

我是自己的逃犯

但他，也是我們一員

他浪跡天涯

是另一個被我追捕的我

當(dāng)他從拱橋，從鐵匠鋪，或妓院門口

從唐宋、明清，從民國

驀然回首，詭秘一笑時

我便滋生了店小二永垂不朽的念頭

落空的啤酒瓶

屋檐之水，滴在一個啤酒瓶

它們默契

但并不精確

微風(fēng)和下落的高度

造成了誤差

而挪動啤酒瓶

似乎沒有任何現(xiàn)實(shí)意義

人間的雨水啊

我只說

落空如此之美——

多年前的一個雨天，屋檐下的

某童子，以小手接雨

戲水，讓空啤酒瓶無法再張大的口

徹底落空

徹底失敗

孔家沖

順著那條名字都沒有的羊腸小道

爬上糯米崖

可看桑田也可觀滄海

最低洼我窺視月亮斑駁的無常

據(jù)說那年日本鬼子披星戴月掃蕩來了

一聽說孔家沖姓孔

沒進(jìn)村，扛著三八步槍或歪把子機(jī)槍

扭頭就走了……這故事多少有點(diǎn)玄乎

可我爸爸一進(jìn)村就不走

在這教了多年書

我也在這生活了幾年……

如今物是人非

作見證的老人也早于文革作古

如今最深的懷舊里

我乃自己的兒亦自己的父

我乃父的兒亦作父的父

以如此分裂的情懷啊

我把多重人格的孤單寄養(yǎng)在蒼松翠柏深處

連名字都沒有的

抑郁小屋

安徒生的繩子

那個世紀(jì)丹麥?zhǔn)a(chǎn)木頭

大部分房子是木頭做的

可安徒生親歷了幾次火災(zāi)之后

最終放棄了對木房子的信任

他每次出行都拎著一個挎包

包里裝著一根長繩子

睡覺時放在床邊

以備危難時從窗子緊急逃生

安徒生的繩子與他自己的童話是否有關(guān)——

美人魚何以泡沫劇終

堅定的錫兵何以殘廢退伍

賣火柴的小女孩為什么死于寒冷和饑餓

安徒生那根長繩子糾結(jié)著懷疑

它貼己、慈悲而纏綿著自救

但奇怪的是

他從來沒有為這根繩子本身

寫過一篇童話

繼續(xù)往下思考肯定很糟

顧城

傅雷夫婦

三毛

茨維塔耶娃

葉賽寧

我一個患絕癥的姑姑

……

把猶大也算上吧

“七年前的今天，我們曾一起在馬丁家里?！?/p>

——1944.7.1獄中的朋霍費(fèi)爾牧師僅寫下這么短短一句

警衛(wèi)室收音機(jī)傳來索爾維格之歌。

它深深打動了你。

你說，在短暫的一生中忠誠地等待，

就是戰(zhàn)勝空間的敵意——分離，

就是戰(zhàn)勝時間的敵意——過去。

今天七月一號，

你想起隱士們圖謀的夜晚，

馬丁家里那支高腳酒杯還亭亭玉立，

永遠(yuǎn)盛滿對生活的感激。

阿爾伯特親王街，

母親的床單已經(jīng)老成了暗花的窗簾，

父親的瑪瑙煙嘴不知何時遺失在煙霧……

納粹，國家社會主義的那個禁閉室，

朋霍費(fèi)爾，你的筆正擊中紙的要害。

而你說，思鄉(xiāng)病是不夠的，

正如你用詩歌表達(dá)的另一種情懷，

“我們應(yīng)記住我們很想忘掉的東西，

這個可憐的地球不是我們的家園?！?/p>

卡佛。卡住的卡，佛教的佛

夜晚讀你，卡佛。

你刀叉的詩歌插在你面包的小說，

可武士的刀劍也這樣插在對手的肋間呀？

卡佛，今晚，你只是想告訴我，

除了手，需要借助另一種東西

把食物送到嘴里，以養(yǎng)活靈魂。

夜很深了，我還在讀你，卡佛。

你鑰匙的詩歌掛在你汽車的小說，

我不敢扭動那鑰匙，

讓那輛時髦的汽車發(fā)情而驚動了鄰居。

明天就會大雨滂沱，

我們不必到德舒特河去釣魚了，

我的父親已不在人世，

再去那里已經(jīng)沒有意義。

卡佛，我被卡住了，

有一根夜溯的鮭魚刺穿過喉嚨，

我哽得想哭出來。

靜夜思，與孩子書

我的孩子啊，與你談子為父隱

與你談老者安之，少年懷之

我是望有一天

你仍把我當(dāng)一塊用過的橡皮

藏在文具盒

與你談百善孝為先

與你談三軍可以奪帥

但孩子，現(xiàn)在我要與你

談亞伯拉罕獻(xiàn)祭

因?yàn)橛幸惶欤悴坏貌幻靼?/p>

為我的部分

為祖先的部分活著時

你必承受肉身之苦

你必承受我看見的而又無法感知的苦

你要知道臉朝何方

那時，有戰(zhàn)亂，有瘟疫

有地咒，有天譴

我已不在人世

我的目光變成了床前明月光

我的疲倦就像你深夜的語文書

在你小手，輕輕合上啊輕輕合上

銹蝕高于祖國

——獻(xiàn)給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后花園里奶奶牽著我們的小手

從低矮的灌木叢走向高大的白樺林

我們背后花氣襲人。一陣風(fēng)

推倒了木桌上一盞熄滅的煤油燈

我還在往回望

想從那口千年老井救出我的祖先

可是我的月亮

像一個鋼盔掉在了鄉(xiāng)愁的夢魘

銹蝕之物產(chǎn)生了高于祖國的幻覺

你說過拍完這部電影

發(fā)誓永不回俄羅斯去

給科特·科本和他身后的手風(fēng)琴手

那時，我在偏遠(yuǎn)山村

每晚聽蛐蛐月下彈琴

而你，已在百老匯

紅得發(fā)紫，勝于你槍管上的血跡

多年后，我像知青回城

那時流行搖滾

我們一伙，提著錄音機(jī)

如提人頭過市

但總是追不到你那輛皮卡

現(xiàn)在，我安靜

已不再像你年輕

希望做回你爸爸，可我總是

用比你小的年齡瞧你

重拾你的

《Jesus Doesn't Want Me For A Sunbeam》

你身后的手風(fēng)琴拉得嗚咽，死牛逼

想一想，有那么多人渴望表達(dá)

我就不會因?yàn)閷懺姽录?/p>

而你內(nèi)心槍決了我

“關(guān)于一個孩子”……

我愛上自暴自棄超過聲嘶力竭

我愛上茍延殘喘勝于從容燃燒

安納托利亞

車在安納托利亞高原走。

他們帶著逃犯，

去尋找一個被害人。

走了很長時間了，

他們已經(jīng)記不清多少次下車小便。

夜來臨，車燈忽左忽右，

好似夏季里那個捕鱔老頭的礦燈，

在水田晃來晃去。

爬坡的時候，

燈射向遙遠(yuǎn)的蒼穹。

只是那么一瞬，

我看見星月下的白楊，

那可憐的葉子，

在晚風(fēng)的吹拂下，

發(fā)出亮光。

也只是那么一瞬——

眾人實(shí)在疲乏了，

住在一個破落的農(nóng)家，

晚飯后他們聚在一起，

大眼瞪著小眼一言不發(fā)……

那個逃犯，轉(zhuǎn)身，

看見一個女子端著松油燈

向他走過來的驚鴻一瞥……

深深打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