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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人

2015-07-27 02:21阿微木依蘿
山西文學 2015年7期
關鍵詞:草棚外鄉(xiāng)人棚子

阿微木依蘿

夜行者

夜色降到峽谷之前,空中總會飛來一串鳥雀,它們從山背面的什么地方飛來,沒有人叫得出它們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它們?yōu)槭裁疵康揭粋€季節(jié)就會往返于此。它們會停在峽谷河邊的黑石頭上,喝幾口水,然后隱到林子里去。小孩們常常站在村子跟前扛著腦袋大吼,他們也說不清為什么看見鳥雀飛來會這么激動。也許這兒太寂寞了。這兒所有能發(fā)聲的東西只會加深寂寞。小孩們有時候比大人更加敏感。他們太需要一些聲音來消除苦悶。這聲音最好是他們母親的聲音??墒悄赣H并不知道他們有什么苦悶。鳥雀的聲音雖然會加深山中的孤寂,但也可以讓這孤寂產(chǎn)生浩大的鮮活,它們在某種時刻甚至可以代替母親的呵護,讓孩子們得到歡樂。

女人們常常是夜行者。她們太忙了。每年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不是這樣的事情就是那樣的事情。很少有清閑的時刻。她們的孩子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成長起來,但是她們毫無察覺,繁重的體力活一年一年消減著她們的敏銳,她們與泥土石頭和莊稼走得越近,脾性就越來越像這些東西。最后她們的眼睛里好像都長著一株蕎麥,目光完全被占據(jù)了。她們無法抽出足夠的時間來陪伴孩子的童年。孩子像南瓜苗一樣吊在那里,一天天長得比院墻高,最后他們翻墻而去,他們在等待母親的呵護中長大了。

但有時候孩子們也會感到快樂。比如像某一年的初春,冬天剛剛過去,山中突然要種果樹,這果樹是集體分享,當然也就要集體勞動,需要每一戶人家獻出大量的農(nóng)家肥,并且將肥料背到果園去。那兒有專門看管肥料的人拿著一個小本子做記錄。男人們在果園里負責挖坑,栽苗,上肥料,然后喝酒,然后打架。這些是技術活,女兒干不來,他們說。背肥料的事情全都落在女人身上。背肥料不需要什么技術。她們白天要忙著自家的農(nóng)活,晚上才有時間。因此,從決定栽果樹那天開始,她們就要做好夜間背糞的準備。這意味著很長一段時間她們不能享有睡眠。

小孩們也出動了。沒有辦法。女人們害怕將孩子一個人放在家里會有危險。村子里有時候會潛進幾個蟊賊,他們像黃鼠狼那樣可恨,有人曾經(jīng)被打傷。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們必須帶著孩子上路。

孩子們沒有睡眠。在他們母親背糞的那段時期,他們不但沒有睡眠,而且心情特別好。那段時期他們甚至忘了村子上空有沒有鳥雀來過。

孩子們努力做著幫手。有時給母親背一葫蘆水,腰帶長長勒在肩膀上,像個賣葫蘆的娃娃。有時給母親和自己裝一袋干糧,并且隨手拿著一條汗巾子。當他們看到母親臉上淌滿汗水,就會像跳蚤那樣蹦起來,將毛巾遞上去。

女人們很少說話。雖然她們在路上三五成群,她們的孩子也三五成群,是一支不小的隊伍,但是沒有人說話。

“明年果子就可以吃了吧?”孩子們企圖打破沉默。他們實在不能忍受這悶燥的旅途。背糞的活總是來來回回,總是在這條路上,總是走不到另一條路上去。晚間吹在臉上的風也感覺是同一種味道。起先他們對夜色的好奇和新鮮感在這反復行走的沉悶中開始厭倦了。這樣下去他們會感到?jīng)]有長大就已經(jīng)衰老。必須找點什么事情做。哪怕說說話也行。

“我可以摘最大的那個果子嗎?”他們想繼續(xù)打破沉默。在問這話之前他們還進行過一番想象。想象那些果樹在經(jīng)過母親們背去的農(nóng)家肥的滋養(yǎng)下很快長大,很快結(jié)果。他們因為是參與了付出的人,應該可以第一時間享受甘甜的果汁。

“快走你的路。你就要變成糞堆那樣討嫌了?!迸藗冋f。她們無法告訴這些孩子,那些果樹雖然屬于他們,但也不完全屬于。它是任何人都可以得到的,但又是任何人不可以隨便摘取。剛剛有人說,啊,集體的東西,應該集體來分享。接下來又會有人說,集體的東西,你怎么可以一個人獨享。像這樣的時候,這些孩子誰也別想摘到最大的果子。但是她們心里想來是簡單的:這果子終歸是可以吃到的吧?幾只豬啃一個南瓜會滾,但是南瓜總是在那兒的吧?總有個時候可以啃著。這樣一想,她們就獲得了心甘情愿背糞的力量。她們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享受那個最大的果實。雖然她們看起來一點也不關注自己的孩子,但其實她們心里無時無刻不在為孩子們盤算。誰見過院墻里的南瓜苗是枯死的呢?她們也會在墻角下施肥,鋤草。只不過這一切都過于細微,無人放在心上罷了。

“糞堆!”孩子們聽到母親的責罵突然哈哈大笑。以為這是母親講過的最好的笑話了。不管怎么說,他們很得意自己想要說話的目的達到。

但是后半夜,臨近天亮那會兒,睡意完全擊垮了她們之中的一些人。在夜色中誰也看不清誰的臉,不知道對方是不是一邊睡覺一邊走路,或者自己根本就在做夢,實際上誰也沒有背糞,這一切只是夢里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只有孩子們可以讓她們清醒這不是夢。他們整夜像小馬那樣乖巧而精力充沛的樣子。這個時候他們一點也不像孩子,他們像是在這路上突然長大的成年人,永遠像一支亮著但看不見光芒的火把,這種景象突然讓她們眼睛發(fā)熱。

河水的聲音總是在遠處傳來,就像本身她們的耳朵里就有一條河,那聲音一直就在回響。一旦到了后半夜,河水那邊吹著的風也好像跑到路上來了。她們想到河邊去生一堆火取暖,順便喝一點水,因為這時候她們孩子身上背著的水已經(jīng)在上半夜喝光了。她們感到非??剩虼寺?lián)想到那群山巔飛來的鳥雀,好像突然明白了它們?yōu)楹慰偸窃诤舆呁A粢粫?,大概也在什么地方背糞,累了到這兒找點水喝。

她們有點羨慕那群鳥雀了。那些長了翅膀的東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墒撬齻儧]有鳥的翅膀。誰也不可能一下子飛到河邊去。

這里夜間偶爾會遇見幾個外地人,他們可能在很高的山上剛剛看完了壯美的風景,連夜趕路走到這里與她們相遇了。他們在爭論一種樹的名字。外鄉(xiāng)人手里端著盒子。她們稱之為“盒子”,不知道那是相機。也可能她們知道,街上有人正是用這種盒子對著她們照相,只不過夜里光線不明,通過那小小的電筒光也不能讓她們一下子分辨那盒子是什么東西。

同樣是夜行者,但她們身上背著糞,頭發(fā)上還沾著幾顆糞粒,她們故意低著頭不與外鄉(xiāng)人交談。雖然那些人非常熱情,要為她們拍一張照片。這照片如果她們想要,可以寫下地址,等到照片沖洗完成,她們會收到從遠方某個地方寄來的自己的照片。女人們感到新鮮,因為自己可能這輩子永遠走不出山外,到不了別的地方,但是她們的照片卻可以隨著外鄉(xiāng)人出一趟遠門,然后又榮歸故里。她們相信一定是榮歸故里,外鄉(xiāng)人一定會把自己拍得很漂亮,可能比她們的結(jié)婚照片還漂亮。但是她們又很擔心,因為外鄉(xiāng)人有時候并沒有獲取她們同意就開始搶拍。這種時刻會讓她們感到窘迫,會第一時間發(fā)出這樣的請求,“可以將我身上的糞除掉嗎?我還沒有準備好呢。我的頭發(fā)還沾著糞。不要將它們與我放在一起?!?/p>

她們不想連拍照片都背著一筐糞,但是外鄉(xiāng)人說,這樣的照片最有生活的味道,是藝術美。

她們當然會感到委屈和茫然。一切來得猝不及防。這生活的味道并不在外鄉(xiāng)人身上,藝術美她們也不懂。她們事后才能模糊地明白一點什么,隱約感到自己上了當:那些人只不過剛剛看完了山頂?shù)娘L景,遇到這兒有背糞的人又想獲得一張充滿生活味道的照片。

讓她們最苦惱的是,以后自己那副背糞的可憐樣子再也不敢榮歸故里了。并且慶幸自己沒有寫下地址。誰也不能接受那樣一個在照片里落魄的樣子。只不過她們很快又會認命。她們總是很快認命。認為這世上的人分兩種,一種人專門負責被同情,一種人專門負責同情別人。

孩子們有時也會被外鄉(xiāng)人拍到照片里。他們還沒有母親們那樣的顧慮。他們只感到高興,卻無法將心里的高興完全展現(xiàn)給拍照的人。也就是說,他們的高興只停留在脖子以下,是藏在胸腔里的叮叮咚咚的泉水。如果有人像他們那樣走幾回夜路,大概也會自然而然形成這樣一種內(nèi)斂的無法表示的熱情吧。

孩子們的面部表情總是那么緊張羞澀,視線放得很低,小心翼翼地望著那只會閃光的盒子。其實他們也希望在哪兒洗把臉,除去臉上的污垢和汗水,但是這兒離河水有點遠。并且他們不能肯定,把臉洗干凈回來外鄉(xiāng)人是否還等在原處。還有,他們臉上布滿污垢和汗水,說不定正好是一種藝術美,是一種生活的味道,是許多人喜歡的樣子。雖然他們和母親們一樣,搞不懂什么是藝術美,甚至他們也不明白什么叫生活的味道。但是,有人愿意給他們拍照片總是值得高興的事。在這樣苦悶的旅途中,遇上愿意跟他們說話并且為他們拍照的人,這簡直和過年一樣值得慶賀。

可是,孩子們因為沒有洗臉又顯得過于膽怯,那照片中總是一副深厚沉默又膽小可憐的模樣。當然他們無法知道照片中的樣子。他們的母親是不會為一個小孩留下寄照片的地址。他們在照片中的樣子是以后在別人眼中出現(xiàn)的——生活的味道,藝術的美。

外鄉(xiāng)人離去了。他們總是像流星一樣一閃即逝。誰都不可能陪著這些孩子在夜路上來來回回地走。孩子們回到之前沉默的氣氛里。他們的背上還掛著一只空葫蘆,里面沒有水了,像一個圓形的干旱天空,這樣的天空中當然不會有鳥雀飛來。好在這個時候他們也沒有想到什么鳥雀。跟著母親們走夜路的緣故,有些曾經(jīng)喜歡的聲音逐漸淡忘了。就像這個空葫蘆,什么都沒有了,沒有水,沒有鳥雀,沒有聲音。但是掛葫蘆的帶子像一根麻藤,裹著他,裹著他的整個童年。除了這些女人,沒有人知道她們的孩子在經(jīng)過一段看鳥雀的時光之后,逐漸適應了與她們一起走夜路——或者說,他們適應了山中的生活——背著空的或者沉重的葫蘆。他們成了母親的幫手,也習慣在這樣的夜行中閉緊嘴巴,不再說話。說話總是要浪費精力,會喝掉葫蘆里不少的水。

背糞的日子終于結(jié)束了。果樹在那兒長著,有別的人在果園里看管。是誰在那兒代表集體呢?聽說果子已經(jīng)開始賣錢,聽說將來她們都會分到一點辛苦費。一切都是聽來的,像空穴來風。然而“將來”是一個遙遠的日子,它沒有確切的日期,“將來”的事情也并不值得現(xiàn)在關心。繁重的農(nóng)活占據(jù)著她們的時間,沒有心思再關注果園的事情了。至于背糞,大概人一輩子總要為什么事情走一場夜路。孩子們在河邊玩水。他們也在等待果樹長大的時間中忘記了那片果園?,F(xiàn)在他們臉上也很干凈,穿著短褲,踩在河水中摸魚,山那邊飛來的鳥雀正停在黑石頭上,這樣拍下來的照片一定比夜色中拍的照片更好看。

等到秋天收完糧食之后,女人們才有時間去河邊洗衣服。她們想爬到樹上去摘苦楝子,然后像以前一樣用石頭搗爛了擠它的泡沫洗衣服。多年來她們都是這樣爬到樹上,然后摘下一大串苦楝子。這活一點也不吃力,比背糞輕松多了??墒沁@次她們誰也沒有爬上去,跌坐于樹下雙腳抖顫。遠處跑來一群孩子。她們不得不求助。正當她們想說話的時候,那群孩子先說話了。

“我們來幫你摘苦楝子吧?”孩子們說。

她們張著嘴巴想說點什么但是沒有說,目光茫然,有點像失憶的人才有的那種茫然。

足跡

誰都別想把她們從夏天的河邊趕走,河水清涼,莊稼地里忙碌了一天的她們脫下外套掛在岸邊水麻樹的枝葉上,然后走近河水,將雙腳浸在里面。這時候有人講起葷笑話,再沒有比這更舒坦的日子可以讓她們聚在一起閑談。孩子們玩在遠處,沒有人攪擾她們。她們之中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滿臉皺紋,但其實歲數(shù)并不大。她們有點懷念什么了,心神不寧,望著河水的去向。大概是這河水像回憶一樣嘩嘩地勾動她們的靈魂。你得相信,那一刻她們心中有說不出的感動正是隱秘的靈魂在復蘇:像春天抽芽的嫩草,就要占滿她們的心。

我們在遠處背書,在一棵樹上,我們的眼睛注意著母親的一舉一動但是嘴里大聲念:海南島上,鮮花已經(jīng)盛開。

原來一切都在盛開,鮮花,心情,包括已經(jīng)遠去的美好青春,都曾經(jīng)盛開過——她們一定聽到“盛開”然后突然想到了這些。有人高聲唱起山歌。在她們說不出什么的時候總會以山歌代替。像往常在莊稼地里干活一樣,那歌聲滿是倔強、隱忍、無奈和蒼茫。

有人會掉眼淚。她們都說自己的眼淚太淺,只要一陣小風吹過,或者一粒沙子掉進眼眶,就能將淚水引出。可是我們極少見到真正的淚水。她們總是背轉(zhuǎn)身,擦去眼淚。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日子繼續(xù)這樣過著。

她們到了河邊,我們就難以認出誰才是我們的母親。好像全都是,又全都不是。那背影有著相同的疲倦跡象,落日在頭發(fā)上照著,閃著水色的光芒,然后到了腰間,那兒沾著滿是泥巴的竹兜還沒有解下來,她們?nèi)剂晳T在腰間掛一個竹兜,像包袱,像瘤子,像我們。兜子里裝著地里隨手摘到的菜葉,或者早熟的豆角。

而這里交叉的山脈將我們居住的地方擠落在深溝之中,抬頭看到的天空永遠只有巴掌大。我們在遠處的樹上往河邊看,那兒坐著的母親們小得像一群鳥,她們收攏翅膀,靠著岸邊的黑石頭——她們怕我們攪擾,把我們攆遠了,這距離使我們更加確信自己看到的是一只只孤鳥。因為這山谷太深,她們停在河邊,一時不知道往哪兒飛。哪兒都是這樣的天。這樣的距離讓我們感到孤獨也讓她們感到孤獨。但我們必須要被攆到別的樹上去,鳥雀天生就要學會自己飛。也許不是她們在攆我們,是別的什么在攆??傊@距離一定是要拉開的。我們只能在遠處的樹林中觀看母親們在河邊小憩。她們說了些什么,有沒有掉眼淚,有沒有詛咒罵人,天知道呢。我們和她們分開就各安天命,好像彼此生來就是陌生人??赡苡幸惶飚斘覀兊搅怂齻冞@樣的年紀,也要到河邊去,那兒是母親們可以獲得清靜的樂園。她們清洗雙腳,就像清洗她們走過的路,她們的眼睛都盯著腳底板,看看有什么地方落了傷痕。她們撕掉結(jié)疤的死皮,讓新的皮肉在腳底長出來。她們希望還可以有新的皮肉長出來。

但是這個夏天我們看見一個上了年歲的老婦解下了兜子。那兜子里除了一支煙桿反正也沒什么東西。她將它隨意丟在一旁。她的眼睛早就壞掉了,連太陽光也看不清?,F(xiàn)在,人們也別想打聽她生了幾個兒女。她不記得。她混跡在比她年輕的母親們中間,一言不發(fā)或者滔滔不絕。她有很多話要說也有很多話懶得說。她現(xiàn)在不看天空了。母親們說,老婦人年輕時候在莊稼地里被莊稼包裹著,像蠶蟲一樣,在那兒抬頭也看不清天空,所以她時常低著頭,這使得她頸椎不好,背脊彎駝?,F(xiàn)在即便可以抬頭也看不清什么。泥土將她的視線染成了黑的。說到老婦人的現(xiàn)狀,母親們不由得摸一摸自己的脖子和背脊。她們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是什么時候來到河邊,并且她們還跟我們自然而然說起了話。

母親們在老婦人來了之后就走了。她們或許感到了某種壓抑。很少有人在離開時順口喊一聲這位老婦。因為她聽不見招呼,她的耳朵似乎只可以聽見風聲和水響。

她坐在河邊蹺起一只腳,搭在一塊石板上,清水從她皺巴巴的腳皮上淌過去,就要將那腳皮磨平的樣子。

“奶奶,你在干什么?”我們大聲說。

“涮腳?!彼梢院芮宄鼗卮鹞覀?。她的耳朵變得非常靈敏。大概是因為我們的聲音像河水一樣清透,可以穿破那層“聽不見”的阻力。

之后她就不再理我們了。她從那只解下來的竹兜里抓起煙桿,裝煙,然后點燃,放到她掉光了牙齒的扁嘴上。這時候誰也不要想打擾她的興致。她看上去清閑自得,好像從來就是坐在這寂寞的清涼的河邊,這兒只有風聲和流水,她的腳放在水里感到非常舒服。然而我們知道,她從前和我們的母親一樣習慣在腰間掛一個兜子,往里邊摘一些豆角和菜葉拿回家,現(xiàn)在兜子里只放她喜歡的煙葉和火柴。她的兒女們早就像我們先前那樣,像長了翅膀的鳥雀,被什么東西攆到別的樹上去了?,F(xiàn)在他們從樹上下來,在他們母親操持過的莊稼地里忙碌。他們又踩著母親們的腳跡了。這沒什么奇怪,我們之中大多數(shù)人都要踩著母親們的腳跡。一旦她們到了河邊洗腳,我們就要從樹上下來,學她們一樣收攏翅膀,去莊稼地干活。年輕人總要學會接班。剛才走開的母親們,她們只是暫時到這兒來洗腳,她們現(xiàn)在耳清目明,還記得自己養(yǎng)育著兒女,這清涼的夏天的河水不能長時間享受。她們還沒有像這位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將一切都忘記。我們猜,老婦人甚至可能忘記自己是個人,她坐在這兒的樣子看上去像一堆土。當風吹起她的頭發(fā),就好像吹起了一叢灰黃的草。

我們坐在老婦人身邊再沒什么意思了,她大概說了些什么我們也聽不懂。她的嘴唇顫顫的,像兩扇年久失修的木門在風中吱吱扭扭,況味十足但不成字句。我們要回去了,我們的母親雖然也滿臉皺紋但比起這位老婦還算年輕,她們肯定早已將兜子里的菜葉和豆角煮進鍋里。

我們往回走的時候,夏天的陽光照在腦門上,滾燙但不至于讓人暈倒。我們遇到那位老婦人的兒女從對面匆匆走來,他們問,看見我們的老母親了嗎?他們總是在母親前面加一個“老”字,以證明那婦人確實太老了。

我們說沒有看見。我們大概被太陽曬昏頭了。正當我們想說“看見過”的時候,扭頭卻望不見他們的母親。原先老婦人坐過的地方只是一片河沙和黑石頭。

回聲

我們常在河邊的草棚遇到那個年輕的婦人,她總是一個人出現(xiàn)在這里。幾個月之前他們舉家搬往別的村子,這里留下一所空棚。她隔幾日就來拆一些棚架。有時候她靠在截斷的木條上打盹,她的帽子從柴堆上冒出來,樣子看上去老極了,像一朵灰色的快要腐朽的蘑菇。

我們躲在河邊的水麻樹林里,只要她一出現(xiàn),我們就躲起來。我們希望她不要將棚子拆完,留一個空殼給我們做游戲。但看樣子這希望要落空。

她總是選在天氣明朗的傍晚時分來這里搬東西。這時候天邊掛著一輪月亮,因為天還不完全黑,所以看不見月光。河邊有許多水鳥停在草棚頂,她一來就把水鳥驚飛。有時候,她會在草棚里燒一堆火,在火堆里捂幾個洋芋,然后靜靜地孤零零地坐在火堆旁。直到月光完全撒到地上,草棚閃著淡白光芒,她才開始忙碌。

遲早這棚子要在河邊消失。我們想到這兒不免有些傷心。也許我們應該走上去說,留下這空棚子吧,這兒總應該留一些東西。你反正也不能完全將它們搬走。房頂上的草你終歸是不要的,地基和原先用來養(yǎng)魚的池塘,還有這兒的河流,這兒的天空,這兒飄過的每一朵云彩,甚至那天邊的月亮,天上地下,你以為你搬走了所有的東西但其實總有一些你搬不走,那么留下這個棚子給我們做游戲,讓我們繼續(xù)保持從前你們有過的熱鬧??墒俏覀儧]有勇氣走上去。雖然我們可以找各種各樣的借口,讓她理解作為少年人想要留住一所草棚的愿望比任何東西都有價值,可是她看起來那么堅決。她的斧頭砍在木頭上一刀兩斷的樣子,讓我們誰也不敢走出水麻樹林。她畢竟是個成年人了,即使她曾經(jīng)也有留一所草棚做游戲的愿望,現(xiàn)在那愿望早已經(jīng)消失了。不說別的,現(xiàn)在她灰撲撲的帽子上的塵土,就完全可以把她的興致蓋掉,她對所有少年人的心思都提不起心力,我們看得出來。反正她必須要拆掉這所草棚。誰也留不住。

也許換一個地方會讓他們的日子好起來。她住在草棚的時候日子過得緊張,起早的人總會看見,在春天里,她駕好一頭耕牛,踏著山中還沒有落下去的凌晨五點鐘的月光,去耕地。但是我們聽見從那個村子傳來的消息,他們過得還不如從前。那兒沒有他們的土地,他們想做小生意起家,于是在趕集的路邊岔道賣米線面條??墒沁@兩樣東西都不討人喜歡。大概人們覺得在一所農(nóng)家小屋花錢吃面,那味道和自家屋里沒什么區(qū)別。人們喜歡去集市坐在亮堂堂的館子里,那館子的天花板上還掛著一把吊扇,天氣熱的時候,吹風吃面,那才叫吃面。他們總不愿意回到家中跟自己的親人說,我走到半路一莊戶人家,花錢吃了一碗薄面,那兒沒有吊扇,熱死。

也許她現(xiàn)在的日子確實過得不如意,所以來拆棚子的時候,總是選在晚上。晚上天黑月冷,適合散心,也適合避難。當然她是成年人,拆完棚子總要回到居住的地方。她不能像我們這樣的少年,可以一直躲在水麻樹林。

那天晚上她再次來到河邊。這回她沒有燒火,月亮也沒有出來,她蹲在棚子里,棚子黑漆漆的。因為天黑又沒有火光,水鳥停在棚頂沒有飛走。大概它們根本沒有看見婦人,或者這位婦人沒有烤火,身上有一種涼冰冰的水鳥一樣的冷。我們也像水鳥一樣大膽地走到棚子跟前,在她棚子的門外假裝路過,然后停下來玩一些心不在焉的游戲。她可能沒有看見我們?;蛘呖匆娏艘伯敍]看見。

之后,我們聽到輕微的像飄在薄霧中的啜泣聲。也可能聽錯了,那只是河水在響。她坐在棚子的邊緣靠著一捆干草。也許她睡著了?,F(xiàn)在她沒有以前那么忙碌,完全可以在這兒養(yǎng)養(yǎng)精神??墒俏覀兛匆娝玖似饋?,像夢游那樣走到棚子門前,那兒原先是一個魚塘,后來被洪水沖毀,塘子里灌滿了泥沙。她坐在廢棄的魚塘旁邊,像棚頂飛去的一只水鳥。即便是沒有月光的晚上,我們也像長了夜眼的馬,可以通過微弱亮光看見她的肩膀在抽動,那樣子像一朵閃動的黑色火苗。我們確定她在抹眼淚。

我們想,接下來她肯定會號啕大哭。像我們這樣的年紀,有什么傷心事總會大哭大叫。我們還沒有學會忍住眼淚,臉總是哭得花花的。然而成年人與我們不同,他們習慣將淚水逼回去,像血液那樣讓它貫穿全身,像雷雨那樣下在身體里,所以我們并沒有聽到她號啕的聲音。

第二天傍晚我們又躲在河邊。她來了。這回不是一個人。她帶了女兒一起來。她們沒有說話。她們之間好像沒什么話說。

這天她的情緒看起來不太好,坐在棚子里哭。這回我們聽到了哭聲。她的女兒蹲在棚子隔層的樓板上,那兒放著一堆之前砍好的柴塊。

我們之中有人建議到她們身邊去。至少應該去看一看那個樓板上坐著的女孩。她那么孤單的樣子,和我們差不多年紀,但看上去不如我們身體好。隔著水麻樹我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可以想象她心中茫然無措的樣子。

正當我們想要出去的時候,這位年輕的母親將女兒從樓板上提了下來。她肯定被昨夜的淚水堵得心慌。我們從來沒有看見她這么失落?,F(xiàn)在她的臉大概也被淚水染得花花的了。

她要牽著女兒去跳河,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我們就躲在河邊的水麻樹林里,只要她過來,就會踩在我們的腦袋上,然后因為她太憤怒而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躲在這里,我們的腦門可能會被踩扁——她長期干農(nóng)活,即使赤腳走來,那腳上的老繭也像倒鉤刺——就這樣,她結(jié)束了生命的同時,也會在我們這些少年人的腦門上蓋個印。那么等到我們成年,當我們端起鏡子梳妝打扮,就再也別想逃開回憶。這腦門上的印記會像沒有月光照耀的冷茫茫的沙灘,使我們不得不想起曾經(jīng)有一位母親拉著她的女兒踏過我們少年時候的腦門。我們將會頂著這樣的傷疤過一輩子。

想到這些我們瑟瑟發(fā)抖。我們不想要這草棚了。現(xiàn)在我們摸著腦門,感到一陣疼痛,一陣預先到來的疼痛。

“這日子我過夠了?!蹦贻p的母親對她的女兒說,也像是在對我們說。她拽著女兒的手往河邊我們的方向踏來。她的女兒在往后退,退到草棚里去。她一定像我們一樣,對這草棚有著很深的情誼。她終于退到草棚跟前,抱著一根柱子不松手。這時候月亮出來了。月光照著那位坐在地上的母親,她在數(shù)落那些糟糕的倒霉日子。這日子我們的母親也經(jīng)常數(shù)罵。她們也鬧著要去跳河,最后不知什么原因——也許怕踩扁我們的腦門?我們經(jīng)常躲在這里以為沒有人知道,但肯定是有人知道的。起碼天知道?!詈笏齻冎辉诤舆呄戳藗€腳,回去了。

這兒晚上的風吹得山溝回響,水聲聽起來也特別涼,喝醉的人到這個時候也會清醒。年輕的母親數(shù)罵完走進草棚燃起一堆火。她已經(jīng)從壞情緒里恢復過來。火把月光都烤熱了,我們從水麻樹林出來,摸著腦袋,感覺腦門熱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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