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春天黃昏的一個電話

“又死掉兩條?！眿寢屨f。

“你撒鹽了嗎？”他微微蹙了眉。

“撒了啊，撒了七袋?！?/p>

“那么多？都要變咸魚了……”

“不會吧？塘子那么大?！?/p>

“你剛才打我電話，我睡著了沒聽見。才這么一會兒，你就把鹽撒下去了?！?/p>

“應(yīng)該沒事吧？”媽媽小聲說。

“你撒的是精鹽還是粗鹽？要撒粗鹽的。”

“要撒粗鹽?。课胰龅氖蔷}??！現(xiàn)如今哪兒還有粗鹽?！?/p>

“去街上買啊。你也不等我回電話，真是太性急了。”

“精鹽也應(yīng)該有用的吧。”停了一下，媽媽說。

“喂？”他說，“怎么聽不見了？”

“我剛回院子，把魚扔給狗了?！?/p>

“哦?！彼貞?yīng)了一聲。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媽媽捏著魚尾巴，小心翼翼穿過幾畦綠意盎然的辣椒地，往家走的樣子。那些滑膩膩的，尚未死亡便已開始腐爛的魚，讓媽媽拙于應(yīng)對。她興許會在走進院子時弄掉了魚，就俯下身去撿。僵死的魚在瓷磚地板上忽然有了虛幻的活力，不停地往前滑動。媽媽便追逐著這小小的死亡的信物……他想象著這一切，且不忘記加上時光的背景。老家時間比上海晚兩個小時，此時，夕陽正血紅。紅紅的余暉籠罩著媽媽。媽媽穿一件黑色發(fā)皺的長袖汗衫—許多年來，她似乎總是穿著這件汗衫。

“死的是什么樣的魚?。俊彼麊?。

“一條黑的，一條紅的，就是尾巴長長的那種?！?/p>

“那是錦鯉。我們家樓頂那魚塘太小，錦鯉很難養(yǎng)的。”

“它的尾巴都快爛掉了，游水時只能側(cè)著身子。我聽你的，弄了一盆鹽水，把幾條爛得快不行的撈上來放進去。游得歡快，像是好了?！?/p>

“都爛成這樣了，怕是沒什么用了吧。再說，你放的是精鹽，要放粗鹽的。媽，你性子太急了，也不等我跟你說，就自己瞎弄?！?/p>

“精鹽也應(yīng)該有效吧？現(xiàn)如今，哪兒去找粗鹽？……等我以后上街，看到了就買?！?/p>

“等兩天看看吧……興許有效吧?！彼哪抗馐冀K落在不遠處的河面。天還未黑透，路燈卻亮了。燈光穿過開滿紅花的繁密夾竹桃，打在河面上，宛若一層浮動的豬油。幾朵睡蓮微微漾動，讓這一潭油膩有了些微的生氣。

沉默時，他隱隱聽到遠處廣場舞的音樂。

“我剛才把那兩條死魚扔給狗了?！眿寢尯芨吲d似的，“真是讓它發(fā)洋財了！最開始死掉那幾條，我都當垃圾給扔了，哪個想得到狗竟然會吃魚。剛才扔給它，它叼了一條就跑，生怕有人和它搶一樣……”

“不給狗吃，難道你要吃??？”他打斷她的話，“前兩天你都沒跟我說，竟然吃爛成那樣的魚！怎么吃得下去？”

“前兩天死的那兩條比今天的大，怕有半斤一條了。不吃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都爛成那樣了，吃出問題怎么辦？”

“我用油煎過的，煎得黃黃的，吃不出問題吧？”

“萬一呢？萬一吃出什么問題，不還得要我跑回來？我才剛剛回到上海，工作還不到一星期啊。再跑回來，我干脆不用上班了?！?/p>

“不會的。你放心好了。我好好的?！?/p>

“你以前不也這么說？凡事都有萬一。你不也說我爸好得不得了？”

“你爸他是不會享福。搞出這種事兒，哪個會想得到？”

“是啊，所以說凡事都有萬一，話不要說得那么滿?！?/p>

“哎，那誰都想好好的啊?！?/p>

“我就不一樣，凡事都先想壞處?！鳖D了一下，他說，“你就一直無知無覺？城市里還好說，瞞得住。在村里怎么瞞得??？轉(zhuǎn)個彎兒，就是認識的人?！彼庾R到自己有種可鄙的窺探欲。他早就想問了，現(xiàn)在終于問出口了。

“我沒和你說，”媽媽頓了一下，“頭兩天有人和我說，這種事不是頭一回了。”

“那你也不能全信……別人說什么，也不能全信。別管別人說什么?！彼置饕氖沁@個結(jié)果，得到了卻又不愿相信。他感到心臟挨了一拳似的，卻裝作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他不該問這些的。問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怎么能不管？他不曉得害臊，我還曉得害臊?！?/p>

“害臊又怎樣？日子總得過下去。事情發(fā)生了，害臊不害臊的有什么用？總得面對啊。他要面對，我們也要面對。等他出來了，我們要一起面對……”他感覺自己闖進了一個語言的迷宮，出不來了。他口干舌燥，突兀地閉嘴。

“哪個曉得他出來后會怎樣？你又不是不曉得他的性格，說不定一說就翻臉了，說不定啊，他給我?guī)兹?，甚至把我殺了都不一定?！?/p>

“哪有那么嚴重？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壞?！?/p>

“怎么能不想？現(xiàn)在還不夠壞嗎？”

“我爸不是那樣的人。”

“他現(xiàn)在就是頭驢！竟然做出這種事！要說啊，我真是天底下最笨的女人?！?/p>

“哪至于嘛！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不是什么大事?！?/p>

“村里有哪家出過這樣的事兒？再說，再怎么經(jīng)常，也不要出在我們家啊?！?/p>

“憑什么就不能出在我們家？”他忽然有些氣憤。

“那他又不是那樣的人啊！”

“不管怎樣，別人家能否發(fā)生的，我們家也能夠發(fā)生。不可能所有的好運氣都給我們家，所有的壞運氣都給別人家。哪個人的一輩子不是坎坎坷坷的？這些話，十年前還是你們對我說的，現(xiàn)在怎么變成我對你說了？”

“你不要不高興……村里人都說，你爸這事兒就不應(yīng)該……”

“誰的事兒應(yīng)該？我們村那個誰，做到鄉(xiāng)長了被抓，就應(yīng)該？”

“他貪污還不是為了家里人過得好？”

“我表哥呢？他三十多就死了，也應(yīng)該？”

“那是他病帶真了，沒辦法的事兒?！?/p>

“照你這么說，別人的事都是應(yīng)該的，唯獨我們家的事不應(yīng)該？這么說吧，給你做個選擇題，要么我爸進去，要么我進去七八年或者去死，你怎么選？”他使勁兒揪身邊的黑麥草，使勁兒朝河里扔。那綠綠的一蓬，飄飄忽忽地，落在近前幽暗的河面，有的落在水里，有的落在睡蓮上。高貴的睡蓮，有了乞丐的衰頹樣。

“我為什么要選？我什么都不選！”

“生活哪有十全十美的？你必須得選一樣?！?/p>

“我不選！我就想一家人好好過日子?！?/p>

媽媽似乎在哽咽？他不說話。所有這些話，都是說過無數(shù)遍的。所有這些話，都于事無補，都讓他厭煩，但他不得不說第二遍，第三遍。

“唉，你不要再想這事兒了。一輩子那么長，這個世界那么大……沒必要老想著這件事?！彼噲D向媽媽描述廣闊的世界、漫長的時間。又覺得有些滑稽。他了解媽媽，媽媽不關(guān)心歷史，不關(guān)心人類，也不關(guān)心世界。她只關(guān)心自己這個家。

“總之，你就把這事兒放下吧。好好吃飯睡覺，好好過日子。”他總結(jié)陳詞似的。

“我怎么吃得下？！”媽媽忽然喊了起來。

“那也得吃！”他也大聲喊。

稍許，他聽到媽媽的哭聲。那哭聲壓抑著，他還是聽到了。他不說話。那哭聲持續(xù)了好一會兒。又聽到擤鼻涕的聲音。他仍舊不說話。他一把一把揪著河邊的黑麥草。那草真夠結(jié)實的，草葉猶如利刃，正一點一點咬進他的肉里。

“唉，說來說去，我就是想要你想開點兒。事情發(fā)生了，再怎么想不開也沒用。不要覺得你是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怎么可能呢？”他停了停，又說，“你一直這樣，我也不放心。你想想，為了我爸，我今年要回來多少趟？你再出個什么事兒，我不也得回來？這么折騰，我也扛不住啊。這陣子，我真是有點兒累了?！?/p>

夜色漸濃。他長嘆了一口氣。夜色在他的嘆息中，變得更濃了一些。燈光照亮的一小片河面有細微的波動，是魚在底下游動。輕微的唼喋聲，讓他怦然心動。他又嘆了一口氣。一瞬間，他眼前浮現(xiàn)出另一個場景來。這是幾個月來他一直想的。他坐在老家的山坡上，周圍百花生長，野草也生長。太陽照耀一切。他可以心無掛礙地眺望遠方，看萬物生長。什么都不用想。空空蕩蕩。他把自己安放在無盡的寬廣的天地間。仿佛自己就是天地，就是無盡的寬廣的。什么都不用想。他什么都不是?？湛帐幨?。

“我昨天看到個新聞?！彼朴频卣f，“一個女人，把她媽媽悶死了?！?/p>

“??？”媽媽擤了一把鼻涕，稍稍止住了哭聲。

“那女人四十來歲吧。她三十多歲時，她爸中風(fēng)，在床上癱了六年，她服侍了他爸六年；她爸剛過世不久，她媽摔了一跤，癱瘓了，又在床上睡了四年。在這十年間，她離婚，下崗，兒子上學(xué)。如今他兒子二十多歲吧，比我小一點兒?！彼Ａ送?，又說，“這十年，為了照顧爸媽和供兒子上學(xué)，她想盡了辦法，家里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了。但她一直活得很硬氣，她姨媽給她五千塊錢，她沒要；居委會過年給她紅包，勸了她半天，她才要；她借護士的手機給兒子打個電話，用完了都要給護士兩塊錢。”

“何必呢……她怎么把她媽悶死了？”媽媽問。

“醫(yī)生說，她媽媽醫(yī)不好了。她也沒錢醫(yī)了。就商量好了停藥，停藥后大概個把星期，她媽媽就會過世的。停藥那晚，她看到老太太呼吸太困難了，她不想讓她媽媽再受罪，就用枕頭壓住她的臉，把她悶死了。她沒跟護士說，覺得護士太辛苦了，大半夜的沒必要去打擾。第二天一早，護士查房時，老太太的身子都硬了。護士報警，她就坐在老太太床邊等警察。”

“那后來呢？”媽媽不哭了。

“后來？后來老太太的很多親戚都為她求情，說她這十年太不容易了，警察沒再繼續(xù)羈押她，只對她監(jiān)視居住。幾天前，她給兒子留了一張字條，說媽媽在河里。然后，投河自殺了。今天早上，她的尸體才被人發(fā)現(xiàn)，尸體都開始腐爛了?！?/p>

“她是太難了。”許久，媽媽在那邊說，“活著太難了?！?/p>

“活著太難了?！彼貜?fù)道，“但再難也要活著。不然，都去死？”

有一瞬間，他想到幾千里外老家魚塘里那些色彩斑斕的魚。它們一邊活著，一邊腐爛，一邊腐爛，一邊還活著。它們游動在死亡的陰影里。

“你別這么說……這次真是坑了你了。”

“還記得嗎？以前你們還說，覺得對不起我，你們什么都幫不了我。我說不用你們幫，只要你們好好的就行。結(jié)果，好好的就是這樣。有時候，我真覺得怎么會這樣呢？我現(xiàn)在一看到同輩人的父母，就覺得難過?！彼θ套∵煅??！⒉皇钦娴脑谶煅?。他只是在假裝，這讓他得到了某種虛弱的安慰。

“別難過，別難過。”媽媽笑了笑，“就像你說的，多大的事兒嘛?！?/p>

“是啊，多大的事兒。我只是覺得很虛妄啊，我這么努力了，結(jié)果家里來這么一出。”他努力讓洶涌的情緒平復(fù)。這是怎么了？他使勁兒拽著草，一扯，一疼，伸手一看，右手食指裂開了一道口子，白色的肉翻出來。他盯著那肉。慢慢地，血滲出來了。燈光下看，那血近乎是黑色的。他隱隱體味到一絲死亡的快感，把手伸向河里，讓血一滴一滴落向水面。他盡力屏蔽掉遠處廣場舞的音樂聲，靜靜地聽血落進水里。

什么都聽不見。

他想象了一下這是在海里。他乘坐的小船在海浪間翻滾，血滴入蔚藍大海，正有牙齒白亮的鯊魚涌來。他渾身一凜，忙縮回手。

“兒子，你怎么了？”媽媽問。

“沒什么。唉，沒什么?！彼殖舆吪擦藘刹剑紫铝?，探出頭，看了一下那一小片河面。那里有從他身體里剛剛流出的新鮮的血。

“你現(xiàn)在哪兒？怎么會聽到汽車喇叭聲？”

“我在家里看書啊?！彼耘f低頭望著河面。

“你放心，抱怨歸抱怨。我會好好的。我每天打掃衛(wèi)生，洗衣做飯，閑來沒事了，就騎單車到街上逛逛。我有個好兒子呢，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這就是嘛，該吃吃，該喝喝。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這些說過無數(shù)遍的話，再說一遍，幾乎不能再讓他感到一絲絲安慰。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他對自己說。他盯著腳下的河面。現(xiàn)在，他離河面不到一米。這一米，足夠讓他走完剩下的大半生了。他又將兩腳朝前挪了挪，半個鞋子在河岸外了。他這是要做什么？他知道，他是不會去死的。他深知，他不會。那他是要模擬一種可能嗎？如果去死，會是怎樣呢？為什么不能去死？他想不明白。人是為了什么才拼命活下去的？他蹙了眉頭，盯著河面。慢慢地，他從幽暗的河面看到了他的影子，是路燈投下的。路燈在他身后。

有一瞬間，他的內(nèi)心亮堂了。是被那盞路燈照亮的？這也太矯情了。但確實，有一瞬間，他以為他洞悉了全部的生存奧義?？芍皇嵌潭痰囊凰查g。很快，一切又都是模糊的無解的。

“兒子，你怎么不說話了？”媽媽說，“我瞧這幾條魚好像也活不了了。有一條的腮爛掉了，里面猩紅的肉都露出來了。剛才游得好好的，我還以為它好了，現(xiàn)在它又翻肚皮了。”

“都爛成那樣了，肯定是活不了了。”

“估計活不了了。唉，算了?！?/p>

活著，究竟是怎么回事兒呢？他暗暗問自己。

“死了就給狗吃吧?！?/p>

“我戳了戳它，不動了，看來真是死了……那狗不曉得跑哪兒去了，叫不答應(yīng)了?！?/p>

“那就當垃圾扔了吧?！?/p>

活著，就不會成為垃圾吧。他暗暗下了結(jié)論。

“好！我先料理一下這幾條魚，怕是一條都活不成了?！?/p>

“你看，死了就是垃圾。所以要好好活著啊。”他故作輕松地笑，卻不禁想了一下，自己冰冷地躺在地下，被當成垃圾扔掉的感覺。那并沒什么大不了的。

“好！聽你的?！眿寢屨f。

掛斷電話，他又在河邊蹲了一會兒。站起來時，一陣暈眩，他忙扶住身邊的香樟樹。幾片暗紅的葉子飄落，撞在他身上，稍作停留，又滑下去了，有的掉在路上，有的掉進河里。

慢慢地走回租住的地方。路燈下，他看了看手指，傷口的血已經(jīng)凝住了。他往前走著，他的影子忽長又忽短，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廣場舞的音樂越來越響亮了。“和陰霾說一聲拜拜，讓彩虹美麗留下來。拉著你的手，瘋狂舞起來。唱出明天的精彩，明天的精彩！……”那些跳舞的人，好像從來不會為明天擔(dān)憂，好像有無窮無盡的明天排著隊依次到來。他的明天會是怎樣呢？他會回到河邊，給幾千里外的媽媽打電話。電話鈴聲一直響，響了一聲，兩聲……他下意識地數(shù)著，響到第三聲或第四聲—

媽媽在那邊說：“喂……”

他說：“你做什么呢？又去魚塘邊了？”

媽媽說：“又死掉兩條?！?/p>

滾鐵環(huán)

春天的太陽剛剛升起。

院子中央放了一盆水，太陽光被水反射到土坯墻上，黃色的土坯墻有了一團活潑的光，晃啊晃啊晃。光的四周，是一個圓圈兒連著一根棍子的影子，棍子的影子握在一個小男孩的影子手上。忽地，那圓圈兒的影子倒了。

“你死了！到我了！”弟弟說。

哥哥把鐵環(huán)交給弟弟，弟弟手握鐵棍，推起鐵環(huán)，在水盆周圍的一圈白色粉筆線內(nèi)，繞著水盆走。兩人約好了，既不能走出粉筆圈，又不能弄潑盆里的水。

前天晚上，爸爸才給他們帶回這個鐵環(huán)。沒有鐵環(huán)時，他們偶然在耳房找到一只廢棄的手推車外胎，黑色的，比茶杯粗，比碗口細，能夠半握在手里，剛好適合推著走。他們就滾輪胎。輪胎比他們半個人高，滾動時吃力不說，還空咯咯響，還沾一手灰。

能有一個鐵環(huán)，真是太好了。

鐵環(huán)輕，聲音亮，手只用控制鐵棍就能控制鐵環(huán)。他們在小院里圍著水盆繞圈兒，一圈又一圈，鐵環(huán)慢慢滾動得利索了，不會扭來拐去了。嘩啷嘩啷，鐵環(huán)越跑越快。

昨天練習(xí)一天了，今天上午再熟絡(luò)一下。吃過中飯，他們打算把鐵環(huán)滾出家門，滾到村里，滾到田野里，還可以滾到山上。

“你死了！到我了！”哥哥說。

弟弟站到粉筆圈外，兩只手背身后，扭著身子。

他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盆邊兒不時被碰到，盆里的水晃動著。他看一眼水，水晃動著，卻不潑出。鐵環(huán)歪了歪，又正了，弟弟喊一聲，又嘆一口氣。他一圈一圈轉(zhuǎn)著，越來越穩(wěn)，越來越快，絲毫沒有停下的樣子。

弟弟不再喊，也不再嘆氣，只是斜眼瞅著他。

鐵環(huán)扭了扭，又扭了扭，倒了。

嘩啷嘩啷。幾滴水濺出。樹梢有鳥叫傳來。一只翠色的鳥。鳥聲也是翠色的。

他有些討好地把鐵環(huán)和鐵棍交給弟弟。

不知道因為氣惱，還是別的什么，弟弟剛把鐵環(huán)滾了兩圈，鐵環(huán)嘩啷啷，倒了。

弟弟盯著鐵環(huán)，他也盯著鐵環(huán)，都傻眼了。

“要不，你再玩兒一次?！彼÷曊f。

“不！”弟弟猶豫了一下，還是堅定地說。弟弟臉上，有種英雄就義般的堅決。

“那輪到我了？”他仍舊很小聲。

弟弟不吭聲。

他扶起鐵環(huán)，把鐵棍套上去，開始滾鐵環(huán)。鐵棍觸到鐵環(huán)那一瞬間，他感到有一種輕微的酥麻傳到手掌心。像是螞蟻的嚙咬，像是電流的輕觸，像是一道謎語，一個暗號。鐵棍是他的手，他的手就是鐵棍。他立馬就忘了剛剛對弟弟抱有的歉意。他要讓鐵環(huán)一直滾下去！

那盆水是一盆流動的光，照耀著他的全部世界。

鐵環(huán)倒地時，他發(fā)現(xiàn)弟弟走了。弟弟什么時候走的？

吃飯的時候，弟弟一直不說話。他有點兒討好地，不時大聲說話。

“你們兄弟倆是不是吵架了？”母親盯著他。

“沒……沒吵……”他舉著筷子。

“我哥不讓我玩鐵環(huán)！”

“誰不讓你玩兒了？”他猛然站起，紅了臉，“是你自己不會玩兒！”

“你干什么？坐下！”媽媽瞪著他，“弟弟比你小，不會玩兒，你不會教他嗎？怎么你還有理了？只有一個鐵環(huán)，你們就該輪著玩兒，哪有這么爭來搶去的？這還是兩兄弟么……”

在媽媽的絮叨中，他只吃了一碗飯，就把碗擱下了。

“吃過飯啊，你要教教弟弟。弟弟不會玩兒，當哥哥的就該教教他啊。你說是不是？”媽媽和顏悅色的，“你一個人霸占著玩兒，有什么意思呢？弟弟呢，也要跟哥哥好好學(xué)。兩兄弟不吵不鬧，那才玩得有意思?！?/p>

他們又繞著水盆轉(zhuǎn)了幾圈。說也怪，在媽媽監(jiān)督的目光下，他握住鐵棍時，那種酥麻的感覺消失了。鐵棍還是鐵棍，手還是手。鐵環(huán)滾動的聲音，索然無味。他很快就下場了，看著弟弟玩兒。弟弟受到媽媽的鼓勵，一副專注篤定的樣子，鐵環(huán)總算穩(wěn)當一些了。他站在一旁，看著弟弟圍繞著水盆轉(zhuǎn)圈兒，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五六圈后，鐵環(huán)倒地，弟弟停了下來。他沒動。媽媽看看他，對弟弟說，你看哥哥讓你玩兒呢，你再玩一次。弟弟搓了搓手，有些扭捏，又有些不舍，最終還是重新扶起鐵環(huán)，又滾了幾圈。

他再次滾動鐵環(huán)時，手上越發(fā)生澀了。在鐵棍和他的手之間，有一個大大的填不滿的空隙；在鐵棍和鐵環(huán)之間，也有一個大大的填不滿的空隙；在鐵環(huán)和地面之間，還是這個大大的填不滿的空隙。他感覺他和整個世界都是疏隔的。

索然無味。

嘩啷啷啷。

鐵環(huán)倒在地上。他頹喪地讓開了。

“我看你們差不多嘛?！眿寢屝α?，“你們總繞著這么個水盆轉(zhuǎn)圈兒，頭不暈嗎？不如你們到外面去玩兒吧，只是別跑太遠?！?/p>

“那我們到外面去！”弟弟雀躍著。

弟弟滾動著鐵環(huán)出了門，他猶豫了一下，也跟出去了。

在外面滾鐵環(huán)，果然和在家里完全不一樣。路邊有草，有花，有樹，有小河，有綠意稠密的莊稼地。路是無際的，怎么走也走不完。鐵環(huán)在滾動，發(fā)出輕悅的叮當聲。他跟在弟弟身后，跟著一路叮當聲小跑。樹梢的鳥叫了一聲就閉嘴了。鳥鳴忽然停止后，曠野里的大片虛空，填充進清脆的叮當—叮當—叮當。那聲音仿佛是可以抓住的，可以像一根堅韌的草一樣，擎在手里，察看風(fēng)向—是給世界的信號么？

他急切地等待著弟弟出現(xiàn)失誤。盯著鐵環(huán)，盯著路面，任何一點兒小的波動，都讓他心驚肉跳?？傻艿苷姹仍缟鲜炀毢芏嗔?，鐵環(huán)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跳躍著，扭動著，卻并不倒下。快倒下！倒下！他在心里默念。急切，焦灼，煩躁。等待那么漫長。叮當—叮當—叮當，每一個聲音都折磨著他的耳朵。倒下！倒下 ！倒下！他那么想要把鐵環(huán)掌控在手里。攫取！占有！控制！他眼花繚亂，心神搖蕩，他要抓住整個世界。

嘩啷啷啷—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完全沒想到的時候，鐵環(huán)倒了。

弟弟不得不把鐵環(huán)交到他手里。

小心翼翼的。聚精會神的。心無旁騖的。他握住鐵棍。冰涼。哦，堅硬，堅實，堅決。他不是握住鐵棍，是鐵棍變成了一根骨頭，從他的手掌刺出。鐵棍觸到鐵環(huán)時那輕微的震顫，撥動他的心弦。心跳的聲音愈發(fā)讓他癡迷，激動。他眼前是鐵環(huán)，鐵環(huán)前是路。路。鐵環(huán)。路。鐵環(huán)是濃縮的路。路是延展的鐵環(huán)。他推著鐵環(huán)跑，鐵環(huán)帶著他跑。奔跑在路上，也是奔跑在鐵環(huán)上。他只看著這一點，所有的世界都在鐵環(huán)上，在路上。他不理會莊稼地，不理會莊稼地間的人—有的人直起身子喊他，他聽不見。他也不理會小河，樹，花，草。一聲鳥啼雨滴似的濺在他的脖頸，他忘記了伸手拂落。

越滾越快，越滾越快。

白晃晃的路，一直往前跑。

太陽懸在頭頂。太陽晃來晃去。額頭的汗水也晃來晃去，掉下來了，一顆一顆，砸碎一個一個小太陽。碎了的太陽落在鼻子尖兒，亮晶晶的。亮晶晶地滑到嘴角，太陽是咸的。咸的太陽滿天亂跑。咕嚕咕嚕，從天上滾到地下。太陽真柔軟，鋪滿山填滿谷。他踩著軟得牛皮糖似的太陽，一直往前跑。這春天里有無窮無盡的耗不盡的光亮，這世界上有無窮無盡的跑不盡的道路，他的身體里有無窮無盡的使不盡的力量。他無比確信，他奔跑在這世界上。這種確信讓他踏實，滿足。太陽卷曲，黏住了鐵環(huán)，扯成一條線，銀光閃亮，一直朝遠方延伸。他可以一直跑下去，他應(yīng)該一直跑下去，他必須一直跑下去！不是他從世界上跑過，是世界從他腳底板下跑過。

“你死了！到我了！”他聽見弟弟在身后喊。

“不！我沒死！”他聽見自己喊。

“你死了！”弟弟喊。

“不！”他喊。

弟弟哭著跑掉了。他聽得見。但他不愿停下來。他想要慢一下，看弟弟一眼也做不到。他發(fā)現(xiàn)，他根本停不下來。

他被鐵環(huán)逮住了！

他只能跟著鐵環(huán)跑。不是他在控制著鐵環(huán)，是鐵環(huán)在控制著他。鐵環(huán)。路。他。路。鐵環(huán)。他體會到一種瀕死的感覺—就像是？對，像是整個身體化成一張灘涂上不斷翕張的魚嘴，想要吮出空氣里的水。他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這是春天，陽光明亮，花草繁盛，世界新鮮，耀眼，忽然間，整個世界就傾覆了。忽然的黑暗襲擊了他。他在世界蜷曲封閉的內(nèi)心，喘息，掙扎，逃！突然，他驚悟，他不是跑在世界上，是在鐵環(huán)內(nèi)。他是一只渺小的螞蟻，在鐵環(huán)的內(nèi)部奔逃。那是渾圓的圓，恒久的圓，永遠跑不出去的圓。那滾動鐵環(huán)的人是誰呢？控制那人的力量又是什么呢？他的腦袋里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爆裂開春天的火光。

那死又是什么？

死就是停止。就是寂靜。就是一聲鳥啼忽然落下。

不能停止！

不能死！

可為什么不能？！

汗水不斷涌出，渾身濕透了。他要停下。為什么不能停下？他被奔跑詛咒了。這該死的鐵環(huán)，該死的奔跑！他要停下。他要停下！他想要扯開盯住鐵環(huán)的目光，要扯開盯住路面的目光。他要看到更大的世界，真實的世界。只是，鐵環(huán)的力量太強大了！掙不斷，扭不脫。汗水還在不斷涌出，浸進眼睛，酸澀，疼痛，鐵環(huán)變成明晃晃的光，路面也變成明晃晃的光。他疲憊不堪地奔逃在一大團無懈可擊的光里。

他忍不住哭了。

哭聲慘綠，青苔似的落在他的腳印里。但哭聲救不了他。哭聲越來越小了，只剩下嘶嘶的喘息。路拐了個彎兒，往村里回去了。他暗暗舒了一口氣，跌跌撞撞的，努力跟上鐵環(huán)。鐵環(huán)一往無前，而他孤獨，絕望，一條道走到黑。他幾乎要閉上眼了。在黑暗中，甚至不用聽聲音，他只要伸著手，就會被鐵環(huán)牽引著往前奔走。掙不斷，扭不脫。他越來越虛弱了，身體里的水分都快流盡了，他變得干癟，透明。只要一陣風(fēng)，他就會被吹起，飄蕩成這個春天唯一的一片枯葉。他把命搭在鐵環(huán)上了。鐵環(huán)巨大無比，不可抗拒，堅不可摧，而他從未有過的渺小，柔弱，虛空，他想起家里柱子上掛著的那只閑置的灌滿風(fēng)的水瓶。

終于，他看到通往家的路了，看到家了，看到門了。他噙住那顆快要蹦出嘴巴的心臟，和鐵環(huán)做著殊死搏斗。淚水，汗水，都流盡了。他身體里只殘存著一絲氣息。鐵環(huán)一定被奔跑沖昏頭腦了，竟直直沖進大門。他大大呼出這一口氣，身體輕如鴻毛。

剛進院子，他就看到爸媽和弟弟了。

“你去哪兒了！怎么才回來？還說你沒不讓弟弟玩兒呢？！”

他猛地摔倒了。

嘩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

鐵環(huán)幾乎是同時倒地的。

他的臉伏在地上，疼痛離他很遠，疲倦也離他很遠。他看到揚起的塵埃，迸濺的陽光，灼亮的聲音。一棵草在遠處輕微晃動。一朵花又綻開了一些。整個宇宙在竊竊私語。終于，鐵環(huán)安穩(wěn)了，世界坍塌了。石破天驚。地崩山摧。隨后，是漫長的寂—靜—

他聽到一聲不知來自哪兒來的鳥啼。滑溜溜，涼津津，孤零零，掉進他的脖頸，他伸手一抹，觸到的是一片虛凈。

他感覺自己沒有了。

“你怎么不玩兒了？”哪兒來的一個聲音。

“我不會玩兒。”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