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gè)到處都有故事的地方。在高地還是一片布滿葡萄園、磨坊風(fēng)車的鄉(xiāng)間小村落時(shí)，這里已經(jīng)開始了它的璀璨——雖然只有短短一百多年的歷史。這個(gè)開始叫做小丘廣場（Place du Tertre）的地方，如今已成為世界大師之林。

蜿蜒的小徑，丘坡起伏的廣場，高大神圣的圣心教堂，連那夜夜笙歌的紅磨坊，都鋪滿人們的足跡。人們在這里尋找生計(jì)，也尋找放飛心靈的牧場。

世界著名作家盧梭、巴爾扎克，世界著名畫家保羅·高更、雷諾瓦、畢加索……都曾在這里尋找靈感，揮灑才華。

我曾三次來到這里。藍(lán)天下，綠蔭草地上總是游人如織。高地是法國文化的史冊，閱讀不盡，韻味無際。

我也喜歡在這里翻看這本文化大書，滋潤我心靈的原宥。

1

“愛墻在哪里？”

問話的是一位印度青年。那天我也在尋找愛墻。

這是我第三次來到法國。第一次踏足時(shí)，愛墻還沒有建造；第二次來時(shí)，我沒來得及看。今天，我一定要去看看那個(gè)愛相聚的地方。

我忙著去打聽，為我指路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巴黎大嬸。

在國外問路是最費(fèi)心的，但我還從沒有這么勞神過。因?yàn)槟鞘俏掖蚵犅窌r(shí)，聽到的最富色彩的回答。

大嬸的回答英語中夾著法語，還夾著“呃呃”的打嗝聲。這讓我覺得，打擾人家很不是時(shí)候。大嬸卻熱情之極，一手捂著嘴，鎮(zhèn)壓著“呃呃”的打嗝聲，一手拉著我走，嘴里說的卻是“get angry，get angry（氣死我了，氣死我了）?！?/p>

她說，自己正好要去那里曬曬太陽，叫她的心落落地。還叫她的“那個(gè)人”放放氣。

我一頭霧水。她生氣了嗎？我想走開，大嬸卻拉著我講東講西。我叫她“巴黎大嬸”，是一開始她就告訴我，她是當(dāng)?shù)厝耍邲]錯(cuò)。

2

我們走到北蒙馬特高地的半山腰上。那里有一個(gè)街頭小公園，公園邊有一座三層樓房。愛墻就貼在底層樓的墻面上。那是用深藍(lán)色瓷磚貼成的，約四十多平方米。然而，就在那墻面上，卻翻騰著愛的濤涌，仿佛一片剪下的愛琴海。

愛琴海就因?yàn)閻鄣膶訉又丿B而變得深藍(lán)。

愛墻匯集著世界上311種語言和方言的手寫筆跡。

那是來自世界各個(gè)角落的人們，用同一句話說著“我愛你”：I love you （英語），je t'aime （法語），ti amo （意大利語）……也有醒目的漢語“我愛你”。

那里就是用愛匯聚成的藍(lán)色的海，深藍(lán)的海。因?yàn)槟抢锾N(yùn)藏著太多的眷戀，太多的思念，太多的深情……

藍(lán)色是幸福的顏色，夢的顏色。

那天，熱情的巴黎大嬸叫我得知了愛墻的許多故事。

3

愛墻的發(fā)起者弗雷德里克·巴?。‵rédéric Baron）是一位法國音樂家，擅長寫愛情歌曲。

1992年起，巴隆收集了一千多條用三百多種語言寫的“我愛你”手寫體。

1998年，他把浪漫和愛撰寫成書，成功發(fā)行五萬冊。

巴隆早期的愛情歌曲，是在他居住在蒙馬特高地時(shí)寫下的，因此他選擇這里作為愛墻，并把這世界上最溫馨甜蜜的話語，鐫刻在藍(lán)色的墻面上。

4

在愛墻前，我又遇到了那位問路的印度青年。

印度人身旁多了一位穿著紅色紗麗的美麗姑娘：原來是一對新人。

幸福寫在他們的臉上。

我禁不住上前祝福，并問他們?yōu)槭裁丛谶@里舉行婚禮？

新人一臉崇敬。

他們告訴我，因?yàn)檫@里是有愛的地方。在這里，世界上相愛的人們都看著他們，會(huì)叫他們愛到永遠(yuǎn)。

印度青年的英語雖然有鄉(xiāng)音，但很好懂。

他們說，按照風(fēng)俗，他們在國內(nèi)要擺大排場，勞累一大群人，花一大筆錢。印度男孩的兩只胳臂掄起來，畫了一個(gè)又一個(gè)的大圈。他說，他們是窮人，現(xiàn)在許多印度的窮人都選擇出國結(jié)婚，省錢又長見識，還省去勞累親屬和朋友的麻煩。

那天，我可是真長了見識。我看到新娘和新郎手中抓著大米、麥粒、樹葉、花瓣……新人的朋友告訴我，那象征著有錢、健康、人丁旺盛、幸福。

我想知道他們的婚俗，接著尋問。新人的朋友一邊把花瓣撒向新人，一邊說那是驅(qū)除邪惡?；ò晔敲倒寤ò辍?/p>

我聽著，然后再說給一直拉著我的巴黎大嬸。她好像比我還好奇。最后，我和大嬸兩人四目圓睜。

因?yàn)槲覀兛匆?，新娘抓著一大把糖喂新郎?/p>

一口、兩口……五口！

新郎的嘴里塞得滿滿的。接著，新郎再用同樣的方式喂新娘。真不知他們是怎樣吃下去的？

一口、兩口……也是五口！

新娘的嘴里也塞得滿滿的。兩個(gè)人像一對好看的鼓著嘴巴的鼴鼠。

我忙問究竟。

原來，新娘是在向新郎表明做飯、照顧丈夫是妻子的義務(wù)，而新郎則是在向新娘表明，養(yǎng)活妻子和全家是丈夫的責(zé)任。

巴黎大嬸看著那鼓著嘴巴的新人，嘆了一口氣：“他們怎么行接吻禮呀？”

多虧沒有這一項(xiàng)。接下來，一位長者給新人的額頭分別點(diǎn)上一顆大大的紅點(diǎn)。印度朋友告訴我，那叫“賓迪亞”（吉祥點(diǎn)）。然后，大家向新人拋灑大米、花瓣，祝愿他們豐衣足食，生活甜蜜，像盛開的花朵一樣美麗，長久不衰。

我特別欣賞他們的婚禮，簡單又情意濃烈，意味深長。

有意思的是，浪漫的巴黎大嬸心血來潮，竟叫人家撒給她頭上一把大米和花瓣。

為什么？她讓我別著急，等會(huì)兒再告訴我。

5

等新人儀式結(jié)束后，大嬸告訴我的卻還是愛墻的故事。

她說，愛墻有特別的含義。

在這個(gè)充滿誤解和撕扯的世界，墻把人們分隔開。然而，送去一聲簡單而真摯的“我愛你”，就會(huì)拆除隔閡的樊籬。

她讓我細(xì)細(xì)地看：在愛墻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間，散布著許多紅色碎塊，那是破碎的心。只有愛，才能重新彌合散落的破碎的心。

大嬸告訴我，那是愛墻的作者巴隆邀請研習(xí)中國書法和東方繪畫藝術(shù)的法國女藝術(shù)家克萊赫·吉托（Claire KITO）設(shè)計(jì)的。

大嬸說，中國的文化很特別，愛墻上的中國字最美。她還告訴我，愛墻落成儀式當(dāng)天，恰逢2001年情人節(jié)。那天，人們放飛了100只白鴿。

和平與愛的渴望在那天寫滿藍(lán)天。

6

愛墻的作者巴隆，也使一位中國詩人的夢降落在這里。

徐志摩在1925年這樣寫到：

你我千萬不可褻瀆那一個(gè)字，

別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僅要你最柔軟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遠(yuǎn)裹著我的心；

我還要你的愛有純鋼似的強(qiáng)，

在這流動(dòng)的生命里起造一座墻；

任憑秋風(fēng)吹盡滿園的黃葉，

任憑白蟻蛀爛千年的畫壁；

即使有一天霹靂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愛墻”內(nèi)的自由。

我想，徐志摩不會(huì)想到，他詩中的夢，在他去天國之后，會(huì)在世界上最浪漫的城市巴黎的一隅沉淀、凝聚。我想，徐志摩不會(huì)想到，他那顆炙熱燃燒的心，終于在這里得以安放。

7

熱情的巴黎大嬸叫哈尼娜，小學(xué)教師。我謝謝她叫我知道這么多。她也謝謝我，說我叫她高興。我說，我們是同行。問起學(xué)校，得知我是南開大學(xué)的教師時(shí)，她把一只手搭在額頭上，表示應(yīng)高看我。我也打了同樣的手勢高看她，表示我們是一樣的。她卻忽然轉(zhuǎn)移話題，問我道：“單身嗎？”

“不是?！蔽抑噶酥鸽x我不遠(yuǎn)處的我的“保鏢”。

“保鏢”站在陽光里，挺著直直的腰板，正仰頭看著愛墻。

我反問大嬸：“單身嗎？”

“不是。有個(gè)氣包子?！?/p>

她指了指離她不遠(yuǎn)處的她的hasbent（丈夫）。

“哦。對不起?！?/p>

她說過今天來這里，就是為了叫她的“那個(gè)人”放放氣。

我扭頭一看。還真是個(gè)“氣包子”——腰帶緊緊地箍在鼓出的肚子上。看來，兩個(gè)人還在置氣。

大嬸跟我說，這里有一個(gè)說法：到了愛墻，相愛的人會(huì)更愛；吵架的人會(huì)重歸于好。

“我特意叫他來的，他總跟我生氣?！?/p>

我明白了大嬸為什么叫人給她頭上撒大米和花瓣了，不過我說：“大概還得減減肥?！蔽覀兌夹ζ饋?，可我還是奇怪：“何以問起單身的事？”她比畫著剛才我們舉手互相高看的手勢，說：“沒看見戒指?！?/p>

是，我沒有戴戒指。我不愿給身上加任何負(fù)擔(dān)?？磥沓鰢淮鹘渲?，還是會(huì)有誤會(huì)。

她問我，結(jié)婚時(shí)“丈夫沒給你戒指嗎？”我點(diǎn)頭。她問：“只一次結(jié)婚嗎？”我又點(diǎn)頭。她說，她已經(jīng)是第三次結(jié)婚了。巴黎大嬸又好奇地問我 ：“他——你丈夫給了你什么呢？”不知為什么，我神情莊重地告訴了她我心中的話。

8

我說：“給我一世深情，我與他共一世風(fēng)霜?！?/p>

我指指我們的白頭發(fā)，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p>

我用英語告訴了她。盡管我覺得沒有漢語的韻味，但大嬸聽完，還是瞪大了眼睛感嘆 ：“Wonderful！Wonderful?。烂睿∶烂睿。?/p>

說完，她拉著我，讓我把剛才的話去告訴她的丈夫，還有那對新人。她說：“l(fā)ove wall of China，invisible，stable.”（中國的愛墻：無形，堅(jiān)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