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3日，四川省人大常委、四川音樂學院黨委書記柴永柏被帶走。十天后，檢察部門宣布他涉嫌受賄罪，被立案偵查。

這位執(zhí)掌川音十年的書記，一大愛好是展示自己和各級領導的合影。副省長郭永祥、省政協(xié)主席李崇禧先后落馬后，他隨即撤下了自己與他們的合影。

而他自己落馬后，他在學校官方網(wǎng)站上的消息和照片，同樣被迅速刪除得干干凈凈。

南方周末記者 李微敖

發(fā)自成都 北京

“我知道有人在舉報我，誰讓我一時不好過，我會讓他全家一輩子不好過！”

“你們上午舉報我，我下午就知道?！?/p>

“要想整我的人就在會場，而且就坐在前六排。”

“你們不是在反對我，你們是在反對共產(chǎn)黨！”

四川省人大常委、四川音樂學院黨委書記柴永柏，不止一次在全校的干部職工大會上這樣放話。

2015年7月3日，這位執(zhí)掌川音長達十年之久，又屢告不倒的黨委書記，終于被帶走立案調(diào)查。十天后，檢察院公布：其涉嫌受賄罪。

“不就是要我死嘛”

柴永柏的“落馬”經(jīng)過，頗富戲劇性。

2015年7月1日，四川音樂學院舉辦“慶七一·唱‘戰(zhàn)歌四川音樂學院教職工合唱大賽”。

一位四川音樂學院的教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為這個比賽，學?！盎ㄙM了幾十萬元”，在室外搭建了舞臺。柴永柏在大賽現(xiàn)場致辭。“學校專門請了中央電視臺前來全程錄制，說會在央視上播放。他當時風光得很?！?/p>

在這一天，柴還對部分同僚得意地宣稱，“我現(xiàn)在已享受副省級待遇了。”作為川音的黨委書記，柴永柏屬于正廳級干部。

然而，風云突變。不止一位知情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從7月2日開始，柴永柏就似乎聽聞到了風聲。

3日凌晨，有人見到，柴永柏的親友來到他在四川音樂學院校園內(nèi)18號樓19層的住所，幫其搬運物品?！爱敃r我們還以為他是要搬家”。

第二天有人見到在學校上班的柴永柏神情極為焦躁，“臉色慘白”。

“他四處打電話，找人幫忙。那天下午3點左右，還把我們學校一位在北京有政法系統(tǒng)高層關系的老師，請到了辦公室。”一位教師說。

下午4點左右，檢察院的辦案人員，來到了柴的辦公樓外。

“開始時，還有保安攔著——這是柴永柏特意交代的，不讓檢察院的人上去。幾位辦案人員留下應對；還有幾位就繞過去，直接來到柴的辦公室。他開始還比較抗拒，并大喊大叫，‘我知道有人在告我，不就是要我死嘛。”數(shù)位川音的職工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辦案人員給柴戴上手銬，帶離學校，“上車前，手銬上，還是用毛巾蓋著的。上車時，手銬露了出來，這被學校的職工看見了?！?/p>

與此同時，辦案人員還從川音的琴房大樓抬出了一個大箱子，圍觀者拍下了照片。

除柴永柏外，號稱柴家“二掌柜”的其弟柴永海也被檢察院一并帶走。

數(shù)位川音教職工稱，在川音本部柴的住所，以及在川音新校區(qū)，柴的別墅花園地下，辦案人員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現(xiàn)金。

7月3日晚上，有部分已知情的川音教職工聚餐慶祝。一位川音的教師在給南方周末記者的郵件里寫道，“川音師生和全國各地以及世界各國了解川音的人，紛紛奔走相告，微信轉(zhuǎn)發(fā)，放鞭炮，跳舞，敲鑼打鼓，飲1573酒，因為柴正好是在2015年7月3日被抓的，和吃雞肉（柴永柏的綽號是‘柴火雞）?！?/p>

柴永柏被抓的十天之后，也就是7月13日下午，成都市檢察院正式發(fā)布消息：“經(jīng)四川省人民檢察院指定管轄，成都市人民檢察院依法決定對四川音樂學院黨委書記柴永柏（正廳級）涉嫌受賄罪立案偵查。目前，該案正在進一步偵查中。”

也就是在7月13日這天，四川音樂學院在柴永柏的校內(nèi)住所大門上，貼上了封條。

專業(yè)獸醫(yī)學仕途與學術“共進步”

柴永柏所在的四川音樂學院，創(chuàng)建于1939年，初名“四川省立藝術?？茖W?！?，1959年經(jīng)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批準，更為現(xiàn)名。

該校名家輩出，除了老一輩的藝術家聲樂教育家郎毓秀、鋼琴教育家但昭義、舞蹈教育家李楠、演員劉曉慶等人之外，近年來，在嚴肅藝術領域，又有鋼琴家李云迪、陳薩，小提琴家寧峰、文薇等知名校友產(chǎn)生。2005年，以“超級女聲”為代表的選秀節(jié)目大火后，川音校友中，更是涌現(xiàn)出如李宇春、何潔、譚維維、王錚亮、魏晨等諸多大眾明星。業(yè)界幾乎公認，在中國九大音樂學院里，川音的名氣及影響力，已僅遜于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學院及上海音樂學院。

而柴永柏本人，其實并無任何專業(yè)音樂教育的經(jīng)歷。

官方簡歷顯示，生于1956年8月的他，為四川省南充市南部縣人，畢業(yè)于川北醫(yī)學院的醫(yī)學本科專業(yè)。

位于南充的川北醫(yī)學院，創(chuàng)辦于1951年，初名西南區(qū)川北醫(yī)士學校；1965年升格為?？?，定名為南充醫(yī)學專科學校；1985年升格為本科，定名為川北醫(yī)學院。

“柴永柏的專業(yè)是獸醫(yī)，川北醫(yī)學院在1985年才專升本，所以他的這個本科學歷，也讓人懷疑?！庇兄槿耸繉δ戏街苣┯浾叻Q。

柴的出生年份亦存在疑問。一位川音的教授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很早之前，他在學院人事處，曾看到柴永柏的一份履歷表，上面明確寫著柴出生于1954年，“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寫著柴的出生月、日，和我一模一樣。我是1955年的，他比我正好大一歲?！?/p>

四川省政協(xié)教育委員會副主任林強對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在1990年代，柴永柏曾在四川省教育廳直屬事業(yè)單位——技術物資裝備處任副處長，后又任黨支部書記，成為正處級干部，并在教育廳分到了住房。后來，柴又調(diào)到川北醫(yī)學院任副院長。

林強回憶彼時的柴永柏，“并不引入注目”，對領導及同級別的干部，謙恭有禮，“但后來當了川音的書記后，不少人反映他作風霸道。這可能就是他的‘兩面性吧?！?/p>

2000年1月，沒有任何音樂專業(yè)教育背景的柴永柏調(diào)入四川音樂學院任副院長，職稱為講師，分管學校的后勤基建工作。2005年，原本在院領導里排名最后一位的柴永柏，被拔擢為四川音樂學院黨委書記，成為這所知名高校的“一把手”。

除了仕途的進步，在“學術造詣”上，柴永柏亦“高歌猛進”。

近年來，他至少出版了5本獨家著作，《建國60年中國文藝發(fā)展研究》《中國文藝發(fā)展研究》《中國大學60年發(fā)展研究》《高等藝術院校思政工作研究》和《社會主義榮辱觀大學生讀本》；在核心期刊上，發(fā)表了《我國藝術學科設置思考》《我國建立藝術大學的思考》等16篇文章；承擔國家級、省級科研課題五項，獲獎無數(shù)。

柴永柏亦成為“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四川省學術與技術帶頭人”，“四川省專家評議委員會委員”，以及獲評為“二級教授”——這是當今中國藝術類教育中的最高職稱。

柴永柏落馬后，一位四川音樂學院的中層干部提出了14點疑問，在川音教師中被廣為傳閱。其中一點就是：

“從事黨務領導工作的他，有什么資格成為學院學術委員會、學位委員會、職稱委員會主席？而且公然剝奪院長之權力在學生的畢業(yè)證、學位證上簽署自己的姓名？”

舉報者眾柴永柏榮升省人大常委

除了學術上的可疑，在招生、用人、財務、學?；A建設，以及生活作風等方面，對于柴永柏的舉報，在這些年，源源不絕。

多位川音的教職工，包括領導干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柴永柏在擔任川音黨委書記的十年間，在學院新設了多個部門、機構、職位，大量提拔干部——“特別是年輕女干部”；還安排了眾多親屬進入學院工作，包括學校的保衛(wèi)部門，“他的親戚，有名有姓的，至少有9位。我們自己都戲稱川音是‘柴家大院?！?/p>

而對于柴永柏的舉報，有匿名者，有化名“宋才鐘”（“送柴終”的諧音）者，也不乏實名舉報者?，F(xiàn)年83歲、曾多年擔任四川音樂學院黨委組織部長的陳嵐，以及曾擔任歌劇合唱系主任的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張莉，就是其中兩位。

陳嵐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她實名給四川省和中央寫過10封信，舉報柴永柏以權謀私，在經(jīng)濟、用人及生活作風等方面的問題。而有一次剛寫完信三天，柴就捎話給她，要上門來拜訪，她拒絕了。

陳嵐說，四川省紀檢部門曾兩次找到她，一次是當面了解情況，一次是答復?！拔曳从巢裼腊卮罅堪膊逵H戚朋友到川音來，這些年前后有三百多個人；他們答復說，沒有那么多，只（安排）有一百多個。我反映柴永柏違反中央八項規(guī)定，大吃大喝，講巴中有個小學校長公款請客，三桌飯，吃了九百多元，每桌只有三百多元，就被免職了；他們答復說，巴中是貧困地區(qū)，那里一桌飯三百多元，相當于成都一桌飯兩三千塊錢。我很明確地表態(tài)，對答復不滿意，我很失望?！?/p>

張莉的舉報，則包括柴永柏任人唯親，提拔、袒護與自己關系密切的年輕女教師，將專業(yè)水準一般，乃至留校公開考試專業(yè)成績最差的學生，偽造成績，違規(guī)留校等劣跡。

張莉?qū)δ戏街苣┯浾弑硎?，她?012年12月7日，四川省委第六巡視組巡視四川音樂學院期間，反映了柴永柏的用人問題。三天以后的12月10日，學院黨委副書記、紀委監(jiān)審處長和保衛(wèi)處副處長三人，即找到她談話。

2013年1月，柴永柏當選為四川省第十二屆人大代表，并進一步當選為省人大常委會委員。也就是在這個月里，張莉被免去川音歌劇合唱系主任之職，她即刻前往美國，目前執(zhí)教于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音樂學院。

四川音樂學院通俗音樂學院前院長、現(xiàn)任深圳大學金鐘流行音樂學院院長楊世春，曾將柴永柏兩次告上法庭，并網(wǎng)上發(fā)帖揭露和舉報柴永柏將學校的巨額資金采用“體外循環(huán)”的方式，游離于監(jiān)管之外等貪腐行為。楊世春后被撤銷職務，并被開除出川音。

柴永柏毫不掩飾他對舉報者的態(tài)度。多位川音的教職員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在干部會議上，或者全校教職工大會上，曾經(jīng)放過的狠話包括：“我知道有人在舉報我，誰讓我一時不好過，我會讓他全家一輩子不好過”；“你們上午舉報我，我下午就知道”；“要想整我的人就在會場，而且就坐在前六排”；“你們不是在反對我，你們是在反對共產(chǎn)黨！”

四川音樂學院的教職工還講述了柴永柏的一個“特別之處”：他喜歡在學校網(wǎng)站，以及宣傳欄里，展示他和各級領導的合影，“學校里四處都是他的照片，我們早就看煩了”。

而且，有趣的是，當曾任四川省副省長的郭永祥在2013年6月落馬后，柴撤掉了他與郭的合影；當曾任四川省政協(xié)主席的李崇禧在2013年12月落馬后，柴撤掉了他與李的合影，但隨即又換上了與另一位現(xiàn)任省領導的合影。

“他似乎在告訴老師們，他的靠山很多，不止一個兩個?！?/p>

檢察院正式發(fā)布柴永柏被立案偵查的消息之后，四川音樂學院官方網(wǎng)站上，關于他的消息，幾乎被刪除得一干二凈。

柴永柏對自己的省人大常委會委員的身份非常看重。在“落馬”前，四川音樂學院報道他的活動時，均是這樣措辭：“省人大常委、四川音樂學院黨委書記柴永柏”。

7月27日，四川省人大常委、人事代表工作委員會主任肖萍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四川省人大常委會事前已經(jīng)許可了檢察院對柴永柏采取強制措施。

（本報記者劉小磊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