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龍
說不上是哪根稻草壓倒李老師的。
李老師自然姓李,人們都叫她李老師。李老師是南京的下放知青。她過去沒到大隊學(xué)校做代課老師的時候就下放在秋李郢,住在我家。
隊里沒有更多的空房子,李老師剛下放時也不會做飯。隊長就把下放在秋李郢的兩位女知青分派到農(nóng)民家中,李老師就住在我家了。我媽是個裁縫,平日里很少下湖,她給隊里人做衣服計工分。隊長想,李老師住我家,有個“閑人”在家做飯,她能有口熱茶熱湯的了。
稻季,村上的女同志割稻的多。李老師只是說想去挑稻把。挑稻把是重活,男人所為,李老師卻是“拈重怕輕”,不割稻,是何原因呢。隊長問我媽。我媽哪里知道。
晚上收工回家,我媽到李老師處,其實也就是我家的鍋屋。問及原因,我媽只是說了些農(nóng)活苦,不是你們城里孩子做的事情,還不待我媽問她為什么不下湖割稻呢,李老師已眼淚嘩嘩,不能自已,竟然一下子倒在了我媽的懷里,哭了起來。這讓我媽也跟著傷心起來,繼而抱怨起這是什么道理,讓些大城市的孩子來遭這份罪的。我媽越是這么說,李老師便越是傷心,繼而哭出聲來。渾身抽搐著,委屈至極。
哭過一陣子,李老師也覺得輕松了許多,仿佛積壓在心中的苦處都釋放了出來。李老師的手上包著紗布,她順從地把手?jǐn)偡旁谖覌屆媲埃屛覌屘嫠忾_包著的紗布。紗布上已浸出了血跡,掌心處的紗布拿不下來,粘在了手心。李老師想把那紗布扯下來,剛一揭,手便自己縮了回去,表情十分痛苦。疼。顯然,李老師的手叫鐮刀柄磨破了,血水粘在了紗布上,哪里扯得下來。
我媽倒了些冷開水在盆里,然后,又在盆里放了些鹽,要李老師把手放在溫鹽水里泡。我媽又贊美了一番李老師的手,說她的手指像蔥梗似的白,說她的手腕像藕節(jié)一樣的嫩。片刻的釋放,使得李老師雙目微閉,若有所思的樣子。她想什么呢。我媽就這么攥著李老師的另一只手,又嘮叨起李老師離開媽媽要人心疼的話來。我媽的話像是李老師淚水開關(guān)似的,一碰,李老師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我媽像護(hù)士那樣,為李老師洗創(chuàng)口,然后,又換了新紗布為李老師重新包扎。我媽又向隊長為李老師請了三天的假。我媽對李老師說,等你的手“立”下來就好了。李老師聽不懂什么叫“立”。我媽解釋說手掌心起血泡了,磨破了,不理它;再起血泡,再磨破,再不理它。如此反復(fù)。等手上起了層厚繭的時候,就叫“立”住了。這要受多茬苦遭多茬罪的“立”法,顯然讓李老師畏懼的很。李老師有點怕。她的眼神一片迷惘。
我媽比李老師大十一二歲的樣子。這是個尷尬的年齡差。難怪李老師有時喊我媽“張姐”,有時也喊我媽“張阿姨”的。我媽姓張。
紗布沒有了。我媽做衣服的碎破布頭她都留著。這些碎布頭也都成了李老師包手的敷料。晚上為李老師包手自然都是我媽的事。清創(chuàng),包扎,哭??捱^又說,說過又喊。那天李老師有意思,莫非她有太多的憋屈了,竟然撲倒我媽懷里,喊“媽”!
李老師一定是想自己的媽了。
是不是我媽說的“立”法讓李老師的手看不到希望?還是李老師自己對未來失去信心了呢,還是農(nóng)村這個“廣闊天地”讓她看不到邊際而生恐懼了呢。李老師選擇挑稻把實在是更大的錯。有人說,她錯了一生。
李老師救了一雙手,卻失去了一副肩。
她哪里是救手呢,是她的手實在受不了那刀柄整天的軟磨硬蹭,實在受不了每天晚上掌心都是血肉模糊的樣子,實在受不了那鉆心的疼呀。那雙手,讓李老師苦不堪言。
一根扁擔(dān),一副擔(dān)繩,是挑稻把人的家什。田頭,把繩鋪地上,呈“U”字型,碼稻。扁擔(dān)一頭挑起“U”底,跟兩端繩頭系在扁擔(dān)頭的栓處,綁牢。兩頭半人高的稻把近二百斤重,李老師哪能挑得起來呢。
李老師的選擇只有一條,就是把扁擔(dān)兩頭的稻把不斷地減少,減少到她認(rèn)為能挑得動的時候為止。
減少到多少呢?“狗腰粗”。
秋李郢人用狗腰做計量單位得很特別。狗腰哪里粗。要是秋李郢人挑狗腰那么細(xì)的兩小捆稻是要遭人笑的。李老師挑兩小捆狗腰細(xì)的稻把沒有人笑。人們笑不出來。
李老師的肩嫩,沒“開”過,就是沒挑過重?fù)?dān)子,自然也屬于沒有“立”下來的范疇。這副肩又讓李老師苦不堪言。
扁擔(dān)壓肩,疼,她只好把褂子脫下來,把扁擔(dān)包裹多層,墊在肩上。根本不頂用,她依然受不了,便又用雙手抱住扁擔(dān),以為這樣能減輕對肩的壓力。壓力哪里變了呢。護(hù)疼,肩向后縮,腰只好不斷地彎曲。雙手抱住扁擔(dān),不斷地彎腰,她想讓背分擔(dān)些重量。李老師狼狽透了。
李大瓜看不過去了。
李大瓜在家排行老大,有勁。農(nóng)閑的時候他在油坊打油。近二百斤重的錘每天要舉起砸在榨樁上數(shù)百下。落錘時“哈”的一嗓子連同榨樁下壓的動靜能讓整個秋李郢都跟著顫抖。他有這種超出常人的力氣,人們便說他“瓜”,有蠻勁,也有憨厚耿直的意思?!肮稀笔乔锢钲顷戈固赜械男稳菰~,有貶意。
李大瓜不說話,賭氣似的把那兩小捆狗腰細(xì)的稻把加在了自己的稻把上。他氣誰呢。他不知道。他不說話。他只是覺得挑稻把不是女人該做的活兒,更不是一個城市女人該做的活兒。好像不把那副擔(dān)子接下來,秋李郢的男人是沒面子的,就是整個秋李郢人的錯。甚至他會覺得有人在存心欺侮一個弱女子。只是是誰欺侮的,他不知道罷了。這才讓李大瓜有了莫名的氣惱。
李大瓜每一挑稻把上都比其他人多加了兩個“狗腰”。
李大瓜沒再讓任何時人“欺侮”過李老師。
所有的活兒都是李大瓜代勞。誰又不同情李老師呢。
李大瓜這種沒有任何企圖的做好事的舉動,讓李老師心存感激。李大瓜這種不事雕琢的氣惱又何止只是讓李老師心存感激呢。
李老師也為李大瓜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之后,也為李大瓜做些縫補(bǔ)衣服之類的私事;再之后,一點兒也不浪漫的愛情故事便開始了,好像故事的開始、發(fā)展、高潮和結(jié)局都放在一塊了。李老師把自己嫁給了李大瓜。
李老師或許還有更好的選擇。誰知道呢。
李老師后來到大隊學(xué)校做了代課老師。李老師就成“李老師”了。
李老師和李大瓜成親的事是掛在歲月間的另一副“狗腰”。人們想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李老師返城的時候也把李大瓜帶了去。李老師在一所學(xué)校依舊做老師。據(jù)說,李大瓜也在那所學(xué)校里當(dāng)校工,專門給學(xué)校做修理桌椅門窗的木匠活兒。
也有人說,李老師救了一副肩,卻失去了自己的一生。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