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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辣燙

2015-08-10 11:52周建新
啄木鳥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大柱麻子所長

周建新

三伏天,我到遼西鉬礦區(qū)體驗生活。這里矛盾多,怪事兒多,鎮(zhèn)派出所又是聚焦點,易于素材收集,我就落腳在這里。

第一天,礦山糾紛,全體警察穿防彈衣去了現(xiàn)場,留我看家,怕我出危險,我失去了體驗的機(jī)會,在辦公室閑得五脊六獸?;貋砗?,他們說礦山斗毆,常有的事兒,以后就知道了??蓻]人詳細(xì)點兒跟我說,我還是啥也不知道。第二天,尾礦壩下邊的村子鬧事兒,說大壩是懸在他們頭頂上的閻羅殿,必須搬走。警察去維持秩序,雙方對峙到日落,沒有結(jié)果,我白挨了一天曬。大壩十幾平方公里,把大壩搬走,不比把科威特搬到美國容易,誰也不敢答應(yīng)。

第三天,總算平靜下來,卻接到三起報案。那天氣溫三十多度,派出所沒有空調(diào),民警們都很煩,卻耐著性子做記錄。

我們的故事就從第三天說起吧。

那天,馬所長黑著臉說,派出所沒小事兒,誰跟老百姓耍臉子,我就耍誰的臉子。

我不知道馬所長是故意說給我這個作家聽的,還是他真的立下了鐵規(guī)矩,反正大家聽了,臉上都訕訕的。

第一宗案子是失蹤案,一個綽號叫大辣椒的人丟了三天,他媳婦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求派出所給找找,再看不到她丈夫,他們家的天就塌了。

接案的警察叫王英,男的,和水滸里的那個矮腳虎一個名兒,生得又黑又胖,滿嘴鼻音,枉擔(dān)了清秀的名字。大家叫他胖老虎,睜著眼睛能打呼嚕,改名張飛還差不多。

胖老虎粗大的手指頭在鍵盤上掃了一圈,漫不經(jīng)心地調(diào)出了大辣椒的戶籍信息。

我在電腦屏幕上看到了方頭方腦胖乎乎的大辣椒,除了臉不是綠的,那模樣真像市場上賣的新品種,大甜椒。

大辣椒媳婦說,天底下的人沒有比大辣椒更愛家的,從早到晚,忙著干活兒,不抽煙不喝酒更不賭博,賺到每一分錢都交家里,從來沒夜不歸宿。閨女馬上就念高中了,他說趁暑假陪孩子到外地逛逛風(fēng)景,可人說沒影兒就沒影兒了,咋不叫人著急?

胖老虎只接案子,不接話茬,悶聲悶氣地要了大辣椒的電話號碼,就丟下報案人,到了另一臺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打字。派出所有兩套網(wǎng)絡(luò),一個是獨立的公安內(nèi)網(wǎng),黑客甭想進(jìn)來;還有一個外網(wǎng),可以聊天,玩QQ農(nóng)場,還可以打游戲。胖老虎鼓搗的那臺電腦連結(jié)的就是外網(wǎng)。

大辣椒的媳婦說起來沒完,恨不得把他們兩口子的事兒底朝天地全兜出來,好像她念叨得越多,警察就越有辦法,大辣椒就會離她越近。說著說著,她發(fā)現(xiàn)胖老虎的眼睛只盯在花花綠綠的電腦屏幕上,根本不聽她說啥,覺得胖老虎慢待了她,大著嗓門提醒,你能不能不玩電腦,快點兒出去幫我找男人。

胖老虎王英忍了忍,沒耍臉子,卻白了眼大辣椒媳婦,回到自己的辦公桌,上了公安網(wǎng),將大辣椒的圖像掛到網(wǎng)上,附帶著一大串電話號碼。號碼是大辣椒失蹤前兩天的通話記錄,剛才,電信公司的朋友剛從外網(wǎng)上傳過來的。他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說,沒看見嗎?我正找呢!

大辣椒媳婦說,屁股都沒挪窩,這也叫找???

胖老虎真的耍臉子了,他說,街上的電子眼,耗子都逃不過去,非得逼警察都出去,滿大街喊名字?別弄不明白,滿嘴胡沁!

我怔了一下,剛才馬所長拉著包公一般的臉,警告大家不許耍臉子,胖老虎沒聽見一般,該耍臉子照樣耍。一個年輕警察吃吃地笑,我悄悄問他,咋回事兒?他附在我的耳邊告訴我,胖老虎在咱所地位特殊,馬所長不敢惹。我問,怎么個特殊法?他沒正面回答,只是說了句:以后就知道了。

又是一個“以后就知道了”。

我掃了一眼大廳,幸好馬所長不在,沒瞅到胖老虎耍臉子。

大辣椒媳婦的口氣軟下來,我不是急的嗎?接著,又沒完沒了地叨咕了起來。

我也聽得絮煩了,車轱轆話沒完沒了,不外乎大辣椒怎么怎么好,天底下難找的好男人,就像祥林嫂念叨阿毛。我沒有了聽下去的興趣,轉(zhuǎn)身去找馬所長,想聽他講講破案的故事。所長的故事多,沒準(zhǔn)兒就能給我講出篇小說來。

所長辦公室人來人往,婆媳打架,鄰里糾葛,生活無著,入學(xué)無門,甚至鑰匙鎖在屋里,都讓馬所長給想招兒。他講的故事經(jīng)常被打斷,就沒有了講下去的興趣,我聽得也是有頭無尾半生不熟的,不好再刨根問底了。

這時,第二個報案人進(jìn)來了。這個人沒到辦案大廳登記,直接奔所長辦公室,神秘兮兮地貼近馬所長,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這個人,我認(rèn)識,在市里的名氣,遠(yuǎn)遠(yuǎn)高于我這個作家,還當(dāng)著市人大的常委。他叫齊大柱,企業(yè)家,有一個礦區(qū)里最富的鉬礦,還有一家日處理礦石二百噸的選礦廠,大家都說他日進(jìn)斗金,否則也成不了全市民營企業(yè)里的納稅大戶。

既然齊大老板有事兒找馬所長,我想回避一下,給他們一個私密空間。馬所長卻不許,讓我坐下聽。我猜想,坊間傳聞,警察和大老板貓兒膩多,所長是怕攤嫌疑吧,故意留我在現(xiàn)場,證明他們之間沒啥。

齊大柱瞄了我一眼,顯然,他不認(rèn)識我,我在市政協(xié)當(dāng)委員,他在市人大當(dāng)常委,不搭界。

馬所長指著我說,一個碼字兒的好哥們兒,不礙事兒。

我有一點兒不高興,好歹我也是個作家,馬所長太不尊重我了,怎么也得介紹一下我的真實身份,諸如主席之類的,居然拿我自謙的話當(dāng)真了。好在齊大老板不知道我是誰,否則太丟面子了。

齊大柱聽說我不是警察,也無視了我的存在,趴在馬所長的耳旁,神色緊張地說,三麻子想綁架我、我兒子,還有我媳婦。

馬所長聽了,笑得把嘴里的茶水噴了出來,他說,你有司機(jī),有保鏢,還有一大群礦把頭,他連逮個耗子都怕咬手,一個人綁架你們一家三口人?你是不是發(fā)燒了?

齊大柱說,不是一個人,是一伙人,踅摸著我們家誰,我都得破財免災(zāi)。

馬所長沒理睬破財?shù)脑掝},追問道,一伙人都有誰?

齊大柱說,三麻子,大辣椒,燙不熟。

馬所長的眼神游離了去,他把齊大柱的話當(dāng)笑話,漫不經(jīng)心地問,誰告訴你的?

齊大柱說,燙不熟。

馬所長笑得合不攏嘴了,他說,你也不動動腦子,他為啥叫燙不熟?一輩子做不成一件正經(jīng)事兒,嘴和屁股有啥區(qū)別?他的話你也信?就算這是真的,他們那三頭爛蒜,別說是綁人,白給他們一頭豬也綁不成。再說了,他們密謀綁你的票,還跑過來告訴你呀?我看是你心里鬧鬼了。

齊大柱說,燙不熟就是這么說的,他到我這兒領(lǐng)賞來了。

馬所長高興地說,這就對了,你們哥兒四個拜過把子,就你一個人發(fā)了,他們仨還受窮呢,就想和你要倆錢兒,給了他們,不就結(jié)了嗎?

齊大柱搖著頭說,不是錢的事兒,落下了挨熊的名兒,誰都敢來敲詐我了,你們得把三麻子抓起來,讓他知道動一下邪念都不行。

馬所長說,好了好了,有人還說把月球炸了呢,你也信?

齊大柱正顏厲色地說,你得立案,把三麻子抓起來。

馬所長滿臉的不屑,他說,沒發(fā)生的案子不能立,你放心吧,我找個人暗中盯著三麻子,就當(dāng)保護(hù)經(jīng)濟(jì)環(huán)境了。

齊大柱臨走時還叮囑一句,別給我張揚出去。

馬所長沒吱聲,等到齊大柱出去了,他才罵了句,什么玩意兒,報案還怕別人知道。

中午,大家都到鎮(zhèn)政府食堂就餐,派出所就在鎮(zhèn)政府的院內(nèi),沒必要單設(shè)食堂。剛剛端上飯碗,還沒吃上幾口,有人在院里突然喊了聲,又著火了。

我來鎮(zhèn)里三天,著了三把火,一天一場,雖說燒得不算大,損失的不過是些柴柴草草,或是木門、棚子之類,影響卻不小,鎮(zhèn)里人心惶惶,恐怕有一天會火燒連營,殃及自己的家。這兩天,派出所調(diào)了電子眼里的錄像,縱火案都發(fā)生在鎮(zhèn)里最偏僻的地段,拍不到作案的現(xiàn)場,幾個目擊證人登門來訪,搬來監(jiān)控器,硬是從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嫌疑人。

燒掉幾堆柴草垛,不算個啥,鎮(zhèn)上有消防隊,滅火的事兒有人管,警察們只是向外張望了幾眼,接著埋頭吃飯。

馬所長見大家沒反應(yīng),舉起飯碗,猛地摔在地上。一聲脆響,警察們嚇了一跳,鎮(zhèn)政府的人瞅著馬所長,停止了咀嚼。食堂靜默下來,隨即,他爆發(fā)出了狼一樣的吼叫,耳朵都塞雞毛了?到各街口堵人去,別讓他再跑了!

警察們丟下飯碗,或蹬上摩托,或鉆進(jìn)警車,各奔東西去了。

半個時辰后,人抓回來了,審了十幾分鐘,還沒問出名字。鎮(zhèn)上的常住人口,片警們大體都認(rèn)識,這個嫌疑人大家都陌生,顯然不是鎮(zhèn)上的。他目光游離,不管問啥,都回答,我沒放火,我殺人了。種種跡象表明,這是個流浪的精神病。所以不再審了,等做了醫(yī)學(xué)鑒定,再送到市里的收養(yǎng)所。

一番折騰過后,鎮(zhèn)里的食堂管理員已經(jīng)下班,馬所長揮下手,大家到街上吃快餐。鎮(zhèn)里沒有肯德基,更沒有麥當(dāng)勞,所謂的快餐,就是麻辣燙,在鎮(zhèn)政府門外的大街上,老板麻利,用不著等,端起碗就能吃。大家邊稀稀溜溜地吃邊開玩笑,說今天就是麻辣燙的日子。我想了一會兒,明白了,可不是嗎,齊大柱說三麻子要綁架他,大辣椒媳婦找丈夫,燙不熟告訴給齊大柱一個玩笑。這哥兒仨每個人抽出一個字,不就是我們嘴里吃的嗎?

馬所長辣得直咧嘴,也笑了,真是的,和麻辣燙干上了。他剛要給我講麻辣燙和齊大柱二十年前結(jié)拜的事兒,第三個案子來了,是110轉(zhuǎn)過來的。鎮(zhèn)子北邊的北地村苞米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命令派出所馬上去保護(hù)現(xiàn)場。

好歹才算把麻辣燙吃完,身上的汗還沒落,案子又追來了,而且是命案,刻不容緩。出了小店,天空突然暗下來,往東北方向一看,一片彤云滾滾而來。有幾個警察想回去取雨衣,被馬所長喝住了,三伏天還怕雨嗎,現(xiàn)場被人破壞了,案子就沒個破了!

我正疑惑,通常都是西北來天頭,今天怎么從東北來了?莫非是冤魂鬧的?或許這個人就是失蹤三天的大辣椒吧,等著我們前去認(rèn)他呢。

到了北地村的那片苞米地,警車再也開不進(jìn)去了。馬所長打開后備廂,掏了好幾把,掏出一堆警用雨衣,看來他早有預(yù)備。他抓出一件,塞進(jìn)我懷里說,書生嬌貴,別讓雨淋著。我們分頭坐上其他警察的摩托,開進(jìn)了苞米地間的一條羊腸小道。

沒走多遠(yuǎn),我就聞到了腐臭味兒,摩托車接二連三地停下,發(fā)現(xiàn)死尸的那位村民引領(lǐng)著我們鉆了進(jìn)去。

撥開厚密的苞米葉,趟出一條人行道,臭味越來越重。突然間,“嗡”的一聲,天陰了,不是云彩,一群蒼蠅騰空飛起,遮天蔽日。接下來,我就看到了躺在壟溝里的尸體,頭腫脹得變了形,肚子鼓破了,一團(tuán)團(tuán)的蛆,白亮亮地涌動著。

一瞬間,臭氣熏天,我再也承受不了,跑了出去,翻江倒海,“哇哇”大吐。

陪我一塊兒離開尸體的,還有那個報案人,他沒有吐,蹲了下來,眼光呆滯地望著遠(yuǎn)方。他大概在后悔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尸體,如果不是非得下地看一看莊稼的長勢,就不會遇到這件倒霉事兒。

有一件事兒,我沒來得及去想,這個可憐的倒霉鬼到底是誰?

一股涼風(fēng)吹過,滾滾雷聲平地而起,天上的彤云變成了烏云,氣勢洶洶地向西南蔓延過去,侵蝕掉了太陽。

一瞬間,黑云壓城城欲摧。

不再是可能下雨的判斷了,而是一場暴風(fēng)雨的前奏。馬所長從苞米地里跑出來,手伸到我的腋下,一把搶下了準(zhǔn)備給我遮風(fēng)擋雨的雨衣,車鑰匙往我手里一塞,讓我和那個報案人快快往警車那兒跑,到車?yán)锒阌辏槺愕却叹牭娜恕?/p>

真是風(fēng)來雨就來。我們沿著小路,還沒跑到苞米地外邊的警車旁,豆粒般的雨點就下來了。等到我們躲進(jìn)車?yán)?,雨已?jīng)下冒了煙兒,車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見,車?yán)镞?,黑得儀表盤都看不清楚了。

沒多久,車頂棚“嘭嘭嘭”地響起來。雨點再大,也不會這么有力呀?顯而易見,下冰雹了。開始的冰雹還沒花生米大,濺落在風(fēng)擋玻璃的雨刷器上,眼見得化掉了。后來的冰雹就不那么溫柔了,大得像乒乓球,砸在車頂棚上,聲音震得耳朵疼。最終,警車的風(fēng)擋玻璃被砸出了幾圈兒放射性的裂紋。

那一刻,我覺得冰雹像幽靈,拼命地想往車?yán)飻D,狠狠地揍我一頓。躲在車?yán)锏奈?,恐懼得直捂腦袋。

一刻鐘過后,風(fēng)聲弱了,雷聲遠(yuǎn)了,車頂棚上再沒有響動了,天上也露出了一道縫,擠出了一片紅霞、半縷陽光。

一場冰雹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這時,警笛大作,一排警車閃著警燈,向著我們這片苞米地奔來。第一個下車的就是刑警隊的岳大隊長,他們剛從市區(qū)趕來??吹剿麄兊木嚭涟l(fā)無損,我就知道了,這場冰雹是專門給我們下的。

岳隊長我認(rèn)識,最初體驗警察生活時,我在刑警隊待過幾天。引領(lǐng)他進(jìn)現(xiàn)場,自然也成了我的責(zé)任。

大家顧不上腳上的皮鞋了,趟進(jìn)了泥濘的土路,鉆進(jìn)了苞米地里。沒多久,就和馬所長會合了。

馬所長他們狼狽極了,一個個都成了水牛犢子,齜牙咧嘴地揉著腦袋上的大包。那具尸體的警戒線外邊,丟了好幾件雨衣,尸體和尸體周邊的土卻是干的。

啥也不用說了,我明白了一切,馬所長他們是拼了命,用雨衣遮住尸體,自己裸露在外邊,任憑風(fēng)吹雨打雹砸,死活不讓大雨和冰雹破壞掉現(xiàn)場。

岳隊長卻不領(lǐng)情,也不安慰一下,還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

馬所長見到岳隊長,眼淚快下來了,第一句話就是罵人,罵得很惡毒,我操你媽的,你才來。

岳隊長眼里沒有馬所長,眼睛掉進(jìn)現(xiàn)場里就沒拔出來,他在不動聲色地勘察現(xiàn)場,回敬的話也非常平淡,罵也沒用,我媽早死了。

我做不了別的事情,現(xiàn)場有我也是多余,看都看不明白,盡管剛下過雨,臭味卻沒減少,蛆蟲也讓我的眼睛無法忍受。讓刑警隊那些干專業(yè)的人處理去吧,我扶著馬所長,出了苞米地,幫他揉腦袋上的包。

我的手上揉出了殷紅的血。

大辣椒媳婦張牙舞爪地跑了過來,她頑固地認(rèn)為,苞米地里的死人就是她丈夫。這幾天沒聽說鎮(zhèn)上誰家丟人,突然冒出一具尸體,不是她丈夫,還能是誰?她撥開苞米葉子,邊往尸體那兒邊奔邊喊著,你咋死得這么冤啊!

我覺得我也有警察的思維了,大辣椒的媳婦真是可疑,還沒看上一眼,她咋就知道死的人就是大辣椒呢?除非這個人的死和她有關(guān)系,就像古時候的謀殺親夫案。我尾隨在大辣椒媳婦的身后,想親眼看一看岳隊長怎么詢問她,讓她解釋一番,還沒見到尸體呢,咋就肯定是大辣椒呢?

懷著好奇心,我忍著奇臭,重回現(xiàn)場。

岳隊長呢,沒聽見一樣,該拍照拍照,時不時用放大鏡搜索,哪怕地上有根頭發(fā)絲兒,也用塑料袋裝起來。久聞其臭,臭味對我的刺激也減弱了,可是面對尸體,我還是有些恐懼,不敢大膽地看,還不如大辣椒的媳婦,爬到了尸體的腦袋前痛哭流涕。

馬所長怕大辣椒媳婦弄亂了現(xiàn)場,顧不上腦袋疼,始終跟在大辣椒媳婦的身后。我看到,他懷疑的眼神和我沒啥差別。他踢了下大辣椒媳婦的屁股,提醒道,別看著腦袋大就瞎哭,看準(zhǔn)了,是不是你丈夫?別哭錯了人。

大辣椒媳婦這才左一眼右一眼地看,看著看著,她的眼神就有些懷疑了。岳隊長把死者的褲帶抽下來,讓她認(rèn),又讓她摸手摸腳,找身上特殊的標(biāo)志。越看,她的神色越黯淡,眼睛越迷離,最終,她的頭便搖成了撥浪鼓,嘴角咧出了一道笑紋。

太陽快落山時,刑警隊收隊了。那具無名尸裝進(jìn)了尸袋里,拉回去,等待著法醫(yī)進(jìn)一步尸檢。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有個裝著證據(jù)的塑料袋沉甸甸的,是兩根鐵釬子。

我知道了,這樁命案的兇器,就是那兩根鐵釬子。

回去的路上,大辣椒的媳婦坐進(jìn)了我們的警車,她不停地拍著自己的胸脯,一個勁兒地說,嚇?biāo)牢伊恕?/p>

我挺佩服馬所長的,人家的媳婦都認(rèn)錯了,他怎么一眼就看出不是大辣椒?我想問個明白,全鎮(zhèn)三萬多人呢,他不可能人人都了如指掌,怎么一下子就排除了他是大辣椒?我的好奇心剛涌上來,卻看見馬所長的車開得不穩(wěn)了,臉色煞白,渾身哆嗦不止。

我忙讓他停下,接替他,直接把車開進(jìn)了鎮(zhèn)醫(yī)院。

三天后,馬所長出院了。

這三天,我在心里不停地進(jìn)行案情推理。一般情況,命案有三種,圖財,報復(fù),情殺。北地的命案屬于哪一種呢?圖財?死者手上腳上都是老繭,能有幾個錢?情感糾葛?一個年歲大的受窮人,哪個女人不長眼睛,和他婚外戀?在殺人的動機(jī)中,只剩下一種可能,因仇殺人。我倒是想知道窮人的敵人是誰。

閑暇時,我想和馬所長探討案情。馬所長卻閉而不談,他不相信推理,只相信證據(jù)。派出所說出的話,外邊的人就有可能當(dāng)成結(jié)論,他勸我不要瞎想,更不能瞎講,好奇害死貓。

我是體驗生活的,不想當(dāng)貓,更何況鎮(zhèn)里沒有我的熟人。

當(dāng)天下午,法醫(yī)報告結(jié)果出來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北地命案是自殺,死者喝了毒鼠強(qiáng),難受得受不了,拿鐵釬子砸自己的腦袋,砸得顱骨骨折,臉腫得不成樣子。假如派出所不把現(xiàn)場保護(hù)得那樣好,大雨一沖,許多證據(jù)就沒了,就無法準(zhǔn)確地定性為自殺了。

我愕然,無法弄明白,兇殺怎么變成了自殺?人總歸活著好,干嗎去死?

馬所長拍拍我的肩頭,讓我不談案子,只談人情世故,那意思是案子面前,我是幼稚園。

馬所長的家也住在市區(qū),和我的家相距不遠(yuǎn)。我們倆同在異鄉(xiāng),卻不能成為異客,我需要熟悉生活,他需要知道更深層次的人際關(guān)系,都得和鎮(zhèn)上的人打交道。一般的時候,我們倆不回市區(qū),就住在辦公室。那天晚上,難得的沒人討擾,我們簡單地吃了碗麻辣燙,就聊了起來,他吧嗒著被辣麻了的嘴,講起了麻辣燙和齊大柱結(jié)拜的故事。

二十年前,鉬礦已經(jīng)讓小鎮(zhèn)繁華起來,這種被稱為“鋼鐵味素”的有色金屬,使小鎮(zhèn)上的人鉆進(jìn)了財富的過山車,喜劇悲劇鬧劇開始在鎮(zhèn)上頻繁上演。鎮(zhèn)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雖然與礦山聯(lián)系得不算太緊密,卻也是錢的晴雨表。

那時,他們四個都在市場里做買賣,三麻子賣水果,大辣椒賣蔬菜,湯不熟賣鍬鎬和鋤頭等農(nóng)具,就數(shù)齊大柱賣的東西還算值點兒錢,是豬肉,他是屠夫。他們四個借著在市場里呆得久的優(yōu)勢,挨在一起,把持著市場里人流最密集的攤位。

市場管理所總想將他們拆散,把他們趕到統(tǒng)一的攤區(qū)里,利于類別管理和整齊劃一。每一次,三麻子掄秤砣,大辣椒喝農(nóng)藥,燙不熟滿地滾,三大家子里的人全涌上市場,圍追堵截管理所的人,弄得他們半途而廢。唯獨齊大柱無須別人的幫助,單刀獨立,誰也不敢動他。

四個人嘗到了抱團(tuán)兒的甜頭。想牢固地守住地盤,就得讓全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他們四個人是惹不起的。于是,他們穿上了劉關(guān)張和趙云的戲裝,大庭廣眾之下,招搖地行走在大街上,引得鎮(zhèn)上的人看馬戲一般,跟隨在他們的身后。

一行四人走進(jìn)關(guān)帝廟,跪在了關(guān)公像前,周圍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進(jìn)香磕頭,結(jié)拜成異姓兄弟,向全鎮(zhèn)人宣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誰敢動他們的攤床,就讓他娘的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

說過這些話,齊大柱“當(dāng)啷”一聲,把殺豬刀扔了出去。追到廟里看熱鬧的人,“哄”的一聲,全散了。等到他們卸掉戲裝,重新回到市場,附近幾個攤床都讓出了一大塊,恐怕惹禍上身。

那架勢,好像那一片最好地段的攤床,就是他們的“革命根據(jù)地”,誰也動不得。

說到這里,馬所長笑了。他接著說,管理所熊了,鎮(zhèn)政府?dāng)×耍悇?wù)所更沒招兒,這哥兒四個占了十幾個攤床,沒人敢問,最后都求到了派出所。那時候,我還不是所長,所長也不想惹人,就派我去處理。那時,我年輕,膽也大,我他娘的要管,就得一招兒斃命。我是警察,讓他們欺負(fù)住了,我在鎮(zhèn)上還咋呆?

那天,我是拎著槍去的,一路上我就大聲嚷嚷,派出所是干啥的地方?是殺人不用償命的地方,誰敢給我戴眼罩,我要他腦袋。到了市場攤床旁,他們果然沒敢把家里人都聚過來,也沒敢圍攻我們。我他娘的心里就有底兒了,勒令他們收拾東西,滾蛋。

你想,滾蛋滾走的是錢呀,他們肯定不甘心,三麻子開始跟我耍橫,說我不講理。我他娘的沒時間和他掰扯,你們哥兒四個你不是頭兒嗎?我就拿你開刀,沖著他就開了三槍。他當(dāng)時就嚇軟了,腿邁得像鴨子,一路屁滾尿流,攤床上的水果都不要了。

我說,你就不怕把人打死?

馬所長一笑,派出所的霸道都是裝出來的,否則鎮(zhèn)不住。那時,警察允許佩槍,我他娘裝的是空爆彈,嚇唬他的,只要他搬到水果專區(qū),就結(jié)了。誰知道這個狗東西,沒真能耐,落荒而逃了。

我說,你這是野蠻執(zhí)法。

馬所長又笑,別書生腔了,對付混蛋人,就得用混招兒,讓你去,給他叫爹都不好使。

我說,他們四個是結(jié)盟的生死兄弟,就不怕人家暗算你?

馬所長說,狗屁,人最不可靠的就是結(jié)盟。

我默認(rèn)了。

關(guān)于麻辣燙后來的命運,馬所長沒有給我講。接下來的幾天,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又聽到了一些。墻倒眾人推,當(dāng)天他們都被擠出了農(nóng)貿(mào)市場,再也沒回來。后來,三麻子承包了老爺廟村一座荒山上的果園,種上些瓜果梨桃。大辣椒回家整理庭院,耕耘園田,種上些時令蔬菜,自產(chǎn)自銷。燙不熟開了個鐵匠鋪,修理農(nóng)具,釘馬掌,沒幾年就黃了,不會干別的,就在家閑呆著。只有齊大柱豁出去了,拎著殺豬刀進(jìn)了礦區(qū),承包了誰都沒看好的一座鉬礦,沒想到一炮炸出了鉬精脈,一夜之間發(fā)了大財。

礦區(qū)里一夜暴富或一日傾家蕩產(chǎn)的故事,比比皆是,故事聽得再精彩,也沒有親眼見到的印象深,我要親自去體驗。可是,暴富的人怕露富,躲我遠(yuǎn)遠(yuǎn)的,傾家蕩產(chǎn)的人沒臉見人,我更是撈不著邊兒,沒人讓我去體驗,我還得老老實實地呆在派出所。

大辣椒的失蹤案,馬所長交給了胖老虎王英和我。所里人手少,忙不過來,我就成了胖老虎的跟班兒,冒充警察,陪他辦案。好在失蹤案涉及不到枉法,以調(diào)查為主,屬于為人民服務(wù),我有沒有執(zhí)法權(quán),無所謂。

大辣椒到底去了哪兒?還需要我們從頭捋清楚。

胖老虎把大辣椒失蹤那日鎮(zhèn)上和主要交通干道上的監(jiān)控錄像都拷貝進(jìn)了硬盤,我們盯著電腦屏幕,一幀一幀地看回放,甚至不厭其煩地反復(fù)看,從頭盯到了尾,眼睛都看出汗來了,看人都是重影兒了,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出現(xiàn)在鎮(zhèn)里。這只有一種可能了,大辣椒失蹤前,沒有到過鎮(zhèn)里。

人丟了,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大辣椒不留痕跡地從人間蒸發(fā)了,怎么查?我不敢再發(fā)揮作家的想象了,想象的東西,沒準(zhǔn)會南轅北轍,北地的命案就是證明。

胖老虎盯著大辣椒最后幾個通話記錄,一個勁兒地?fù)u頭,也是一籌莫展。那幾個和大辣椒通電話的人,逐個查清楚了,都是至親和家里人,內(nèi)容也都是家長里短,每個人所講的內(nèi)容,大體上和通話時間相吻合,沒什么價值。

想找到失蹤的真相,還真得靠腳板兒。

胖老虎發(fā)動了警車,帶著我直奔大辣椒的家。

大辣椒住在鎮(zhèn)子?xùn)|邊七八里遠(yuǎn)的曹田屯。和鎮(zhèn)里其他的村落一樣,曹田屯的房子高高矮矮,參差不齊。新房子紅墻碧瓦,高聳威嚴(yán),高墻大院,大門緊閉。舊房子低矮斜歪,窗損墻裂,新冒的茅草飄滿房頂。顯而易見,高房大屋大多是在礦上有些霧氣的人家,屬于吃夜草的馬。茅草破屋,不是在礦山落下了矽肺病,就是找不到賺錢門路的人家。

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雖是舊房,卻不很破,與鄰居新房有著懸崖一般的落差,卻不卑不亢地挺立著。大辣椒家的房子就是這樣,院子里的景色比許多人家還要好一些,菜園子井字田一般規(guī)規(guī)整整,層次分明,每一寸土,都種上了各種花花綠綠的蔬菜。

不用猜,大辣椒就是個勤快人,他媳婦沒說謊。

大辣椒的媳婦不在家,鄰居們說,成天披頭散發(fā)地找丈夫,快魔癥了。

進(jìn)了屋子,我們見到了大辣椒的閨女,她倚著門框,對我們的到來表現(xiàn)得不咸不淡。

胖老虎里里外外打量著大辣椒的家,那眼光,似乎能把大辣椒的生活軌跡中遺留下的DNA都打掃出來,聚在一起,女媧一般,重新攢出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人。他裝出一副有一搭無一搭的樣子,問大辣椒的閨女,你爸和你媽吵架不?

閨女顯然是處在叛逆期,反問道,你爸和你媽就不吵架嗎?

胖老虎笑了,他說,你猜對了,吵架。又接著問,他們倆誰對你好?

閨女答,誰對我都不好,要個手機(jī)都不給,我們班的差生都有了。

胖老虎說,你爸說,拿手機(jī)耽誤學(xué)習(xí),帶你去旅游,花的錢不比手機(jī)還多嗎?幾天沒見你爸了,想他不?

閨女哭了,憑啥想他?答應(yīng)去旅游,怕花錢,躲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非得等到我開學(xué),他才回來。

我和胖老虎面面相覷。

離開了村子,胖老虎的車開得慢,我們都是心事重重,感慨現(xiàn)在的孩子真不懂事兒,沒意識到父親的失蹤到底意味著什么。我一路上瞅著胖老虎的眼神,企圖從他的臉上找到希望,希望大辣椒只是活不見人,沒有那下半句。我覺得,希望總歸會有的,只是我們沒有找對大辣椒失蹤的原因。

我說,每個人都有逃避這個世界的理由。

沉默了片刻,胖老虎說,看樣子,我離開市區(qū),跑到鄉(xiāng)鎮(zhèn)來,也是逃避了?

我沒有回答,但我知道,胖老虎心里的話裝不住了,要揭自己的短兒。

他說,你大概已經(jīng)知道了,我是城區(qū)里的派出所長,被免職到了這里。

怪不得鎮(zhèn)派出所的警察對他另眼相看,怪不得馬所長不敢惹他,原來如此啊。我問,因為啥?

他說,我他媽的一門心思抓逃犯,忽略了檢查轄區(qū)里的洗浴中心,有個賣淫嫖娼的被舉報了,老板為了逃避責(zé)任,硬說我是保護(hù)傘。局長雖然不信,卻問我,為啥燈下黑?我沒法回答,就免了唄。

我說,就這么簡單?

他說,警察丟飯碗,比窮人丟媳婦都容易,當(dāng)警察比當(dāng)賊還難,沒讓你扒掉警服,就算撿著了。正好,無官一身輕。

我忽然明白了,我剛來的第三天,馬所長剛剛強(qiáng)調(diào)不許耍臉子,他就無所顧忌地和大辣椒媳婦耍起了臉子,原來如此啊。

我建議下一站去老爺廟。從曹田屯開車往東五六里,爬過虹螺山坡,就是老爺廟村。村上邊有一座荒山包,稀稀落落地生長著一些果樹,樹林中間有一座簡易的石頭房,房子里住著一個孤獨的人,那就是三麻子。既然到了派出所,我也學(xué)會了偵查,事先打聽到了他的住所。

大辣椒和三麻子是結(jié)拜兄弟,雖說失蹤前幾天他們沒通過電話,可這些年,他們沒斷了交往。親戚中找不到大辣椒的蹤跡,沒準(zhǔn)從三麻子這里能問出線索呢。

可是,胖老虎王英一口否定了我的建議,不找三麻子,硬要去鎮(zhèn)西的龍王廟,找燙不熟。我說,順路的事兒,何苦東奔西跑呢?

他瞅了我一眼。我很敏感,感到眼神里帶著一種不屑,意思是說,你我誰是警察?誰懂得辦案?

在真警察面前,我沒有了話語權(quán)。

警車穿過鎮(zhèn)子,駛向龍王廟。鎮(zhèn)上街道兩旁的樓房在車窗外一一掠過,擴(kuò)音器里的叫賣聲,穿過車窗,留在我的耳畔,一直帶進(jìn)了龍王廟村。

和鎮(zhèn)里其他村子沒啥差別,龍王廟村的房子高的高,矮的矮,街巷七扭八歪,道路坎坷泥濘。

燙不熟家也是個低矮的舊房子,卻不如大辣椒家的規(guī)整和干凈,破得房檐都耷拉了下來,房頂上新茅草拱著舊茅草,也不怕下雨漏了房。院墻邊上稀稀落落地長了幾株苞米,除了院門到屋門踩出光溜溜的一條道兒,滿院子都是雜草,螞蚱和蝴蝶成了院子里的新主人。

還有兩只動物被我忽略了,兩只奶羊倚在墻角,不緊不慢地啃著草,大奶子鼓得像棒槌。

燙不熟在家呢,大白天躺在炕上睡覺,褲帶都沒系上。

一見到燙不熟,我就涌出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覺,他的五官有點兒挪位,一副歪瓜裂棗的樣子,明顯是過著沒有女人的日子。

我說,這么大院子,不種點兒啥,浪費了。

燙不熟懶洋洋地說,我家養(yǎng)羊呢。

胖老虎王英黑著臉,眼里透出一道兇光,咄咄逼人地瞅著燙不熟,好像燙不熟剛剛犯下滔天大罪,看得燙不熟把眼光躲在墻上,貼著墻,不敢挪動。他用眼睛逼視燙不熟的同時,還沒忘了用余光掃視我,那種懷疑一切的目光,刀子般犀利地扎向了我。我覺得,他黑著臉面對燙不熟,也在含沙射影地暗示我,你不過是個跟班的,不要多嘴,警察的職責(zé)是抓住每個人心里的小鬼,別跟他套近乎。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彈,中午的陽光很勉強(qiáng)地照進(jìn)屋里一點點,屋里很暗,氣氛沉悶壓抑得要死。

良久,燙不熟的眼光從墻上掉下來,丟在地上,還是不敢移動,只是腳活了,不再僵硬,不安地搓著地面。胖老虎敏銳地抓住了這個細(xì)節(jié),雙手扳過燙不熟的腦袋,讓他的眼睛無法躲閃,餓虎撲食般盯著燙不熟。

燙不熟沉不住氣了,翻著眼白,忿忿不平地說,找我干啥?

胖老虎不怒自威,找你干啥?你能不知道嗎?

燙不熟說,不知道。

胖老虎說,想!拍腦門想,警察閑的,沒事兒找你?

燙不熟把頭扭過去,想不理睬胖老虎。

我瞅著胖老虎,心想,不就是想問出大辣椒的下落嗎?人家又沒犯法,何苦詐來詐去的。

胖老虎的雙手突然揪住了燙不熟的兩只耳朵,不讓他的眼睛躲開,目光箭一般射入燙不熟的眼睛里,咬牙切齒地吼道,你真他媽的是燙不熟啊,非得讓老子把你的棺材抬出來。告訴我,你們合謀綁架齊大柱的事兒!

我覺得,胖老虎有些多余了。馬所長交代過,警察夠累的了,別沒事兒找事兒。本來是找大辣椒的,問什么綁票的事兒,況且綁票那個案子是子虛烏有,頂多是打電話警告一聲,何必當(dāng)真呢?

燙不熟眨巴眨巴眼睛,居然連連搖頭,矢口否認(rèn)。

本來,我挺同情燙不熟,就那么點兒破事兒,齊大柱已經(jīng)告訴我們了,你說出來不就完了嗎?看到他睜著眼睛說謊,忽然覺得胖老虎懷疑一切,不是沒有道理。沒有問題,哪兒來的答案?

胖老虎冷笑一聲,話鋒突然一轉(zhuǎn),說起了我們一直沒提起過的大辣椒,他故意放慢語氣說,大辣椒被人殺了。

我嚇了一跳,我們正在找大辣椒呢,這個世界,丟人已經(jīng)成了新常態(tài),城市里尋人啟事滿街貼,丟人不再是丟人的事兒了,無緣無故的,胖老虎咋突然說大辣椒被人殺了呢?

胖老虎打雷一般向燙不熟吼,咋死的,你最清楚!

燙不熟眼睛直了,連忙說,你們懷疑我?我沒殺人,我們是兄弟,我不知道他是咋死的。

胖老虎把臉一沉,你他媽的撒泡尿我都知道,跟我撒謊,整死你!

燙不熟六神無主了,臉上汗氣騰騰,那副蒸不熟煮不爛的模樣沒了,喃喃自語,前幾天還好好的呢,咋會死了呢?他抬起頭瞅著胖老虎,連連搖頭說,我真的不知道。

胖老虎扯過一只凳子,坐下來,蹺起二郎腿,歪著腦袋瞅燙不熟,不陰不陽地說,知道害怕了?警察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別再撒謊了,說實話吧。

我忽然明白了,胖老虎知道燙不熟的性格,故意玩指桑罵槐、聲東擊西的把戲,就是想讓燙不熟別耍小聰明,把知道的東西,竹筒倒豆子,全說出來。

燙不熟擦了把汗,努力要擺脫自己的殺人嫌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其實,也不算是撒謊,我答應(yīng)了齊大柱,不說出去,可警察問了,我不說,也是不對……

接下來,他大體上講述了三個人是如何謀劃綁架齊大柱的。

他說,我們不是非得要綁架齊大柱,你看我們?nèi)齻€人,是那塊料嗎?當(dāng)初在鎮(zhèn)里的市場上,我們不過是想多賺幾個錢,沒坑誰,也沒騙過誰,拜把子不過是想造造聲勢,不讓別人欺負(fù)了。馬所長那個王八犢子,非得說我們欺行霸市,硬是把我們趕出市場,砸了我們的飯碗。

我瞅了眼胖老虎,燙不熟罵警察呢,看他有什么反應(yīng)。沒想到,他閉著眼睛,豎著耳朵聽,邊聽邊點頭,一副贊同的樣子,根本不想打斷燙不熟。

湯不熟繼續(xù)說,我們哥兒四個結(jié)拜的時候,對天發(fā)誓,同生共死,同享富貴,可是,齊大柱發(fā)了,把我們?nèi)?。他手丫兒縫流出的錢,就夠我們?nèi)疫^上富日子,可這個忘恩負(fù)義的狗東西,卻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

除了在市場上看小攤兒,我們沒有別的本事。半個月前,我們哥兒仨在三麻子的果園里喝悶酒,把肚里的苦水全倒出來了。三麻子承包果園,說起來挺好聽,可是,農(nóng)藥漲價,化肥漲價,人工漲價,果樹沒完沒了地?fù)Q新品種,早年賺的錢賠了不算,這三年越干賠得越多,梨掛在樹上,到了老秋都沒人摘,卵子都賠青了。大辣椒還算好些,菜種得好,不賠,可就那點兒菜園子,窗臺上都種菜了,只夠養(yǎng)活一家三口,過著狗攆氣的日子。我呢,就別提了,老婆孩子都跑了,活著也沒啥奔頭兒,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混一頓是一頓吧。

其實,我們也不想混日子過,可越想干點兒啥,就賠得越多,鐵匠鋪賠得我見到鐵就哆嗦。出去打工,工頭欠著你的工錢,死活不給。想來想去,干啥都不如呆著,一畝三分地夠活了。

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想到礦上干,礦上的錢賺得鮮靈。齊大柱防著我們,像防著偷嘴的狗一樣,不讓我們碰,說我們吃不了那份苦,還帶壞了別人,就是受窮的命。我們哪是那個命啊,人都是兩腿支個肚子,憑啥他發(fā)財,我們受窮?不就是差我們沒拎著殺豬刀,沖向礦山,奪下礦石。三麻子就和我們倆商量,綁他娘的,不管他們家誰,綁了他,不信他舍不出錢來。

胖老虎越聽越感興趣了,他睜開眼睛,瞅著燙不熟,鼓勵他接著說。

燙不熟說,沒了,就這些,我們只是說說,沒動真格的。

胖老虎說,你們仨可真熊,怎么個綁法,就沒分分工?

燙不熟說,分了,喝酒時吵得可熱鬧了,大辣椒長得憨厚,他負(fù)責(zé)把齊大柱或者他老婆兒子騙出來,我呢,把人質(zhì)哄到老爺廟的山上,三麻子負(fù)責(zé)把人綁了。

胖老虎又問,后來呢?

燙不熟說,沒有后來了,喝酒說著玩呢。

胖老虎忽地從凳子上站起來,他說,后來,你出賣了那兩個兄弟,把你們密謀的事兒告訴了齊大柱,齊大柱獎勵了你兩只奶羊,讓你靠賣羊奶過日子。

燙不熟睜大眼睛看著胖老虎,問道,你咋知道的?

夕陽西下,日光不再毒辣,胖老虎不緊不慢地開著車,晃晃悠悠地往鎮(zhèn)里走。

我看了眼胖老虎,不由自主地重復(fù)著燙不熟的話,羊的事兒,你咋知道的?

胖老虎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職業(yè)習(xí)慣。

我又問,直截了當(dāng)問大辣椒有可能去了哪兒,不一樣嗎,何苦拐了那么多彎兒,較了那么多勁兒?

他依然說,職業(yè)習(xí)慣,警察就是較勁兒的,不較勁兒問不出真話。你不知道曲徑通幽的妙處,我問話的弦外音,你永遠(yuǎn)不懂。

我被胖老虎繞暈了。

有個電話打進(jìn)來,看神色便知,是胖老虎王英的內(nèi)線。警察各自發(fā)展自己的線人,互不打聽,也互不相擾,情報怎么來的,沒人去問,只要準(zhǔn)確就行。大多數(shù)線人,都是出來混社會的,五行八作,什么樣的人都有,能量大,消息靈通,左右逢源。當(dāng)然,線人也有不三不四的,平時混在黑道上,有時還要挾警察替他們做事兒,給他們壯膽兒。但行有行規(guī),線人膽敢提供假情報,好日子就混到頭兒了。

胖老虎很高興,換了套便裝,對我說,走吧,咱倆會會齊大柱。

我真的覺得胖老虎有問題,有點兒納悶地問他,這么簡單的事兒也要線人,打個電話,預(yù)約一下,不就結(jié)了?

胖老虎很生氣地問我,去大辣椒和燙不熟家,我們預(yù)約了嗎?

我意識到他在批評我,人都是平等的,不要攀附富貴,看人下菜碟。

胖老虎說,別說見私企老板,就是見市長,我也不會預(yù)約。當(dāng)警察的習(xí)慣突然襲擊,人在不防備的狀態(tài)下,最容易說真話。

我覺得,胖老虎的語氣中有一點兒憤世嫉俗了,是不是被免了所長,心里不平衡?動不動就小題大做。我們是在找人,不是破案,找到大辣椒就行了,沒必要離題太遠(yuǎn),問那么多無關(guān)緊要的事兒,有意義嗎?跟著胖老虎,我有點兒別扭,想跳槽了。跟馬所長破幾個案子,哪怕是宗盜竊案,一塊兒出去抓賊,也挺有意思。成天無聊地當(dāng)著胖老虎的跟屁蟲,沒啥收獲,我有點兒倦怠。

胖老虎貌似粗魯,心比針鼻還細(xì),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拍著方向盤問我,作家,看看外邊的莊稼,和昨天有啥區(qū)別?

我眼睛瞥向車窗外,一片碧綠,沒覺出和昨天有啥不一樣,不解地瞅了胖老虎一眼。他笑著說,你十天不跟著我,就不認(rèn)識外邊的莊稼了。

我也笑了,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就是再過一段日子,案子就大不一樣了。我收起了非分之想,起碼,我還沒把胖老虎研究明白。

不知不覺,車已經(jīng)開到了礦山,陽光才從山頂上跳出,天還沒熱起來。

齊大柱的礦,大門緊閉?,F(xiàn)在,夜班的礦工還在井下,早班的礦工還沒到來,只有換班的時候,礦口的大門才會打開,放人出入。大門的警衛(wèi)穿著不戴警標(biāo)的警服,警惕地打量著沒穿警服的胖老虎,還有戴著眼鏡的我,態(tài)度粗暴地讓我們滾開。

這應(yīng)該是胖老虎的口氣,卻從警衛(wèi)的嘴里冒出來,我以為,胖老虎會暴跳如雷。沒想到,他卻若無其事地笑了,沒在乎狐假虎威的警衛(wèi),很隨便地把警官證丟了過去,平淡地說,叫齊大柱見我們。

警衛(wèi)認(rèn)真地瞅著警官證,里面外面瞅了個遍,生怕是個假證,還念叨出聲來,城中區(qū)派出所所長王英。

顯然,警官證沒有換,還是老職務(wù),而且是跳出轄區(qū)去辦案,警衛(wèi)狐疑,也屬正常。

胖老虎等得不耐煩了,吼道,看夠沒有?

警衛(wèi)看胖老虎兇巴巴的樣子,才把警官證還了回來,臉上立刻堆起了笑容,嘴巴甜得抹了蜜,連說對不起,忙著打電話。電話通了,是齊大柱不耐煩的聲音。警衛(wèi)尷尬地看著我們,說對不起,董事長正在會客,沒時間。

胖老虎立刻摔了臉,他說,告訴你們董事長,閻王爺有時間。

說完,胖老虎拉著我,重新坐回警車,大鳴著警笛往回走。

沒走多遠(yuǎn),齊大柱開著大吉普急速追過來,打開車窗,示意我們停下,接二連三地賠不是。胖老虎的腳踩在剎車上,眼皮一耷,一句話也不說。直到齊大柱說了句我該死,他才調(diào)轉(zhuǎn)車頭。

齊大柱把頭探向警車,同胖老虎說話時,也發(fā)現(xiàn)了我。我心里暗笑,馬所長說我不是警察,現(xiàn)在我又和警察一塊兒出來辦案,他肯定認(rèn)為被馬所長涮了。

我們被引進(jìn)了會客室,我的眼睛立刻不夠用了。這哪里是會客室,裝飾得像金碧輝煌的酒吧。吧臺上擺著加拿大的冰酒、蘇門答臘的麝香貓咖啡、武夷山的第一代大紅袍,每一樣都是貴比黃金。吧臺旁站著兩位小姐,宛若電影明星,笑容可掬地問我們喝什么。

齊大柱不認(rèn)識胖老虎,畢竟,胖老虎剛來不久,鎮(zhèn)上的人不認(rèn)識他實屬正常。齊大柱不敢深問胖老虎的來路,說正在辦公室談一宗買賣,讓我們稍等,隨后,他向兩個服務(wù)小姐使了個眼色,那眼神里含著的內(nèi)容不言而喻。

我不怕被他腐蝕,反正我是碼字兒的,沒權(quán)力,不用擔(dān)心被利用,這樣的機(jī)會,我一輩子也遇不到一次。胖老虎剛剛坐下,看到齊大柱的眼神,還有小姐臉上的笑容,屁股被火燙了一般,立刻彈起。他揮了下手,讓齊大柱交換一下,把客人領(lǐng)進(jìn)來,我們?nèi)マk公室。

我有一點兒不大情愿,但也沒辦法,我是胖老虎跟班的,雖說美女養(yǎng)眼,也不能露出貪婪。心里卻在嘀咕,又是沒事兒找事兒,既然同意了齊大柱先見客人,我們坐哪兒等不一樣,非得要進(jìn)人家的辦公室?

辦公室沒那么奢華了,卻寬闊得很,地上鋪著綠地毯,像在草原。

等待的時間挺寂寞,胖老虎坐進(jìn)了齊大柱的老板椅,左一圈兒右一圈兒地轉(zhuǎn)圈兒玩兒,快活得像個孩子,一個勁兒地夸,當(dāng)老板真好,椅子太舒服了,還挑釁地對我說,就是不讓你坐。

看著胖老虎不著調(diào)的樣子,我哭笑不得。我們是找大辣椒的,怎么覺得離我們的出發(fā)點越來越遠(yuǎn)了呢?

胖老虎不轉(zhuǎn)了,雙手拍拍椅子的扶手,對我說,過一會兒,你就知道這把椅子有多重要了。

沒多久,齊大柱送走了客人,回到寬闊的辦公室,掃了好幾眼,才從門后拽了把折疊椅,坐在了老板臺的對面。雖說同樣是坐著,老板臺外的齊大柱立刻顯得矮小了,說話的語氣也壯不起來。

胖老虎拍了幾下老板臺,皮笑肉不笑地說,怕閻王了吧?

齊大柱顯然對自己的座位被別人霸占了很不高興,他說,我是市人大常委,你是人民警察,為人民服務(wù)的,不應(yīng)該嚇唬我。

胖老虎說,我哪兒是嚇唬你呀,是提醒你,倒是你拿人大常委嚇唬我。實話告訴你,今天不想抓你,用不著向市人大打報告,你的常委證沒有用。

齊大柱說,這么大的企業(yè),忙得我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有啥事兒,直接說吧。

胖老虎在老板椅上轉(zhuǎn)了一圈兒,瞅著齊大柱,依然皮笑肉不笑地說,一個要死的人了,忙那么多事兒干嗎,不如陪我聊聊天。

齊大柱的臉?biāo)⒌匾幌伦影琢?,他咽下幾口唾沫,?qiáng)作鎮(zhèn)定地說,我的活祖宗,別折騰我了,直接告訴我,到底是咋回事兒?

胖老虎盯著齊大柱的眼睛,用食指點著他的鼻子說,三麻子、大辣椒、燙不熟他們?nèi)齻€想綁架你,是不是?

齊大柱長舒一口氣,瞅了我一眼,知道秘密沒法守住了,只好點頭。

胖老虎又說,大辣椒失蹤的事兒,你知道不?

齊大柱恢復(fù)了放松的樣子,又點了點頭。

胖老虎說,你就沒想想,大辣椒的失蹤,和你有啥關(guān)系?

齊大柱滿臉的茫然。

胖老虎把老板椅轉(zhuǎn)過去半圈兒,背對著齊大柱說,根據(jù)現(xiàn)有的線索,大辣椒的失蹤,還有兩種可能,一是潛伏到上海,伺機(jī)綁架你念貴族學(xué)校的兒子,二是弄炸藥去了,目標(biāo)就是你。

齊大柱望著胖老虎的后背,驚愕地張大嘴巴。

胖老虎這才把椅子轉(zhuǎn)回來,瞅著齊大柱問,你們有啥血海深仇,非得弄個你死我活?

齊大柱急忙辯解,沒有啊,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和他沒有仇。

胖老虎說,沒有仇?鎮(zhèn)上開礦的人多著呢,為啥不綁別人,偏偏要綁你們家?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是第三種可能,你先下手為強(qiáng),把大辣椒做了,以防后患。

齊大柱眼淚都急出來了,他是誰?我是誰?我一個企業(yè)家,犯得上和一個窮光蛋玩命嗎?

胖老虎微笑著說,別忘了,你們是同富貴、共生死的兄弟,他要找你玩命。

齊大柱閉上了眼睛,長長地嘆口氣,就算我錯了,我不該不管他們,可你也沒問問,我為啥不愿意管他們。

說到這里,齊大柱的眼淚下來了。

他說,剛開礦那陣子,我把三兄弟都請來了,打仗親兄弟嘛,開礦和打仗沒啥區(qū)別,需要齊心協(xié)力??墒撬麄兡?,像進(jìn)了土匪窩子,誰也不干活兒,排起了座次,當(dāng)著二老板、三老板、四老板,弄得下礦的人不知聽誰的,氣走了幫我找礦脈的人,趕跑了我的工程師,弄得礦工離心離德,我哪天都得賠進(jìn)萬八千塊。那時候,人人都羨慕著萬元戶呢,他們每天給我弄丟一個萬元戶,我已經(jīng)負(fù)債累累了,找我要錢的人排成隊,逼得我上吊的心都有。他們卻不知道愁,還在吆五喝六地當(dāng)著山大王,不攆走他們,我只有死路一條。

要說有仇,就是這么結(jié)下的。后來,趕跑了這三個冤家,我慢慢地恢復(fù)了元氣,鉬價高漲時,突然炸出個鉬精窩子,一下子就發(fā)了。這哥兒仨還想回來,我說啥也不肯了,請神容易送神難,我是缺爹還是缺祖宗,非得讓他們回來禍害我?

你們也不是不知道,我不是給錢叫爹的人,建希望小學(xué),養(yǎng)孤兒棄嬰,自然災(zāi)害捐款,人大開會贊助,我都沒少拿錢。我為啥偏偏不給他們仨錢?他們長著胳膊長著腿,憑啥不勞而獲地占便宜?

我盯著齊大柱,陷入了冥想中,我看不清楚什么是他的真實面目。

世上的事兒,就是這樣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進(jìn)院的時候,我還恨齊大柱為富不仁呢,現(xiàn)在他卻成了熱衷公益事業(yè)的慈善家,而那哥兒仨呢,卻成了好逸惡勞、流氓成性的惡棍。

仔細(xì)想一想,齊大柱雖然說得理直氣壯,卻不一定在理上。既然是患難兄弟,投資給三麻子的果園改良品種,讓他種上暢銷的紅富士,高接換頭成南果梨,再把滴灌引上山,不信三麻子成不了莊園主。對于勤勞的大辣椒,更容易了,幫他承包十幾畝塑料大棚,種上緊俏的蔬菜,一季就能翻身。還有,礦山需要那么多設(shè)備,最基礎(chǔ)的耗材就是電鉆頭、鐵釬子、鐵球子,燙不熟討厭莊稼活兒,愿意和鐵打交道,幫他開個店,有啥難的?這些都能互利互惠的事情,干不到一塊兒,各干各的,也未嘗不可。

可是,人就是這種怪物,像油和水那樣,只能呆在不同的層次里,不愿意混在一起。高貴了的齊大柱,會把兒子送到全國最貴的貴族學(xué)校,和世界名人的兒女成為同學(xué),將來要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員,他能將兒子送進(jìn)希望小學(xué),與民同樂嗎?那樣的話,他兒子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水總想變成油,革命就是這樣爆發(fā)的,比如麻辣燙想綁架齊大柱。

不用擔(dān)心綁架的事情發(fā)生了。馬所長給了放羊的一只破手機(jī),放羊的就成了所長的眼線,只要三麻子出了石頭屋,破手機(jī)的信號就喚醒馬所長的手機(jī),手機(jī)的提示音是,老爸,吃飯了。一次所里開會,馬所長忘了靜音,電話響了,越吵越急,好像不去吃飯,兒子就要餓死了,全所的警察笑了一下午。

馬所長有個怪癖,電話鈴聲不用音樂,怕和別人弄混了。他喜歡人的說話聲,他的線人多,不同的人,不同的語音提示,誰打來的電話,手機(jī)揣在兜里就知道,不用看,就知道是啥事兒,別人卻在云里霧里。

胖老虎對此嗤之以鼻。他手機(jī)的鈴聲是薩克斯樂《回家》,每次接電話,他都先聽一會兒音樂,不著急接,反正找他有事兒的人,不會輕易地掛掉電話。聽音樂時,我看到他的眼睛空洞著,一副想家的樣子。

那副樣子,像掉了魂兒,還沒從被免了所長的窩囊中走出來。

從齊大柱的礦上回來,我總覺得不太舒服。那哥兒仨不是不勤勞,也不是不努力,為什么總是掙扎在窮困線上?鎮(zhèn)上的人都說麻辣燙是壞人,可除了二十年前的那場鬧劇,見過他們干過啥壞事兒?連打麻將缺手了都不找他們,嫌他們沒錢。

胖老虎嚇唬齊大柱,我不反對,我不喜歡變色龍,哪怕他是個人物。這小子泥鰍一樣鉆在社會的各階層,都能影響到市里的決策層了,該有人收拾收拾他??晌铱傆X得,“收拾”有悖于當(dāng)警察的原則,沒有證據(jù),就這么詐人,萬一讓人家告一刁狀,別說恢復(fù)所長的職務(wù)了,警服能否穿在身上,也危險著呢。畢竟,我們“收拾”的人,是市人大的常委。

我把擔(dān)心說給了胖老虎。

胖老虎哈哈大笑,搖頭晃腦地說了句《紅樓夢》里的話,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按常理,下一步該找三麻子了,胖老虎遲遲不動。

三麻子窮得沒有手機(jī),曹田屯到老爺廟是土路,沒有監(jiān)控,大辣椒失蹤前是否找過三麻子,查不出證據(jù),大辣椒的媳婦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三麻子這條線,看起來沒啥價值了,否則,胖老虎不可能單獨丟下三麻子。

馬所長布置的大辣椒失蹤案,胖老虎不想查了,全國十三億人,失蹤的事兒多著呢,別說丟個種菜的,就算丟個縣長,又能怎樣?地球照樣轉(zhuǎn)。反而,他對未遂綁票案越來越感興趣,提出改辦那宗案子。馬所長說他胡鬧,別說是未遂綁架案,就是未遂謀殺案,只要沒有犯罪的準(zhǔn)備和實施,就不能算成案子。

胖老虎偏說,預(yù)防犯罪,更是警察的職責(zé),警察沒案子,社會才算真安定。

馬所長沒辦法,只能答應(yīng),人家也是當(dāng)過所長的人,級別不比你差,只是暫時棲身在此,勉強(qiáng)不得。他不給胖老虎派助手,繼續(xù)讓我這個體驗生活的人跟他,體驗一下什么叫警察鬧情緒。

案子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否則就不叫派出所了,尤其在礦山,每時每刻都有利益在糾結(jié)。

馬所長正在贊賞老天爺,送走了桑拿天,不再熱得透不過氣,一個電話突然打進(jìn)來,派出所里的氣氛“轟”地一下子,又熱了起來。有人報案,齊大柱的車遭到了炸藥包和手榴彈的襲擊,生死未卜。我一激靈,第一反應(yīng)是大辣椒終于現(xiàn)身了,可我沒敢說,怕說錯了,只能跟著全所的警察,一窩蜂跑向警車。

案發(fā)地點在蘭家溝的溝底,路很窄,彎彎曲曲的,兩側(cè)是山崖,是個伏擊的好地方。警笛大鳴著往那里趕時,間歇的爆炸聲還一聲一聲地傳來,顯然,作案人不把齊大柱炸成人肉醬決不罷休。

遠(yuǎn)遠(yuǎn)地,我們看到了齊大柱的車,歪斜在路上,輪胎已經(jīng)著火。幸好我們的警車上有滅火器,胖老虎夾在腰間,第一個跳下車,去滅火。馬所長跳下車,吼了聲,刑警片警搜山,其他的救人!

胖老虎和馬所長都不要命了,撂給我一句待著別動,就奔向了燃燒的車。

我真沒敢下車,這時候嫌疑人扔下一顆手榴彈,我們?nèi)脠箐N,好歹和現(xiàn)場有點兒距離,還有車擋著,我多少有些安全感。同時,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為警察們擔(dān)憂。他們除了警棍,沒有武器,突發(fā)事件,他們沒有時間請示佩槍。我在擔(dān)憂,對付有炸彈的嫌疑人,遇到了危險怎么辦?

這種擔(dān)心漸漸地成了多余,嫌疑人的目標(biāo)只有齊大柱,沒想襲警,借著茂密的山林,嫌疑人逃得無影無蹤??墒牵喬ト紵臒熢絹碓綕?,胖老虎的滅火器只能控制火勢,無法將火熄滅。

我從對搜山警察的擔(dān)心轉(zhuǎn)為對胖老虎和馬所長的擔(dān)心,擔(dān)心火燒到油箱,汽車爆炸了,那樣的話,他們將會尸骨無存。幸好鎮(zhèn)消防隊及時趕到,消防車后面又跟來了120的救護(hù)車。

還是消防車厲害,三下五除二,火滅了。

這時,我便擔(dān)憂起了齊大柱,不管齊大柱怎么有爭議,終歸是條人命,終歸做過些好事兒,終歸有需要他養(yǎng)的妻兒和員工。我們到這兒有一陣子了,車?yán)锩孢€沒有動靜,莫不是早就車毀人亡了?

事實不像我想的那樣悲觀,火滅的那一刻,車門忽然從里面打開,爬出個又粗又壯的家伙,那是齊大柱的保鏢,滿臉是血,一手拿手機(jī),還在打電話,另一只手往副駕駛上指。大家七手八腳地抬出一個人,平躺著放在地上,那便是齊大柱。

齊大柱緊閉雙眼,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趁著120的護(hù)士扛著擔(dān)架往這邊跑,胖老虎的指甲按向了齊大柱的人中。齊大柱長長吸入一口氣,蘇醒過來。

好了,人沒死。120救護(hù)車?yán)淆R大柱,絕塵而去。

剩下的事情,就是現(xiàn)場勘察了,這是個細(xì)活兒,不急。過了一會兒,市區(qū)的刑警隊也來人了,盡管沒產(chǎn)生嚴(yán)重的后果,畢竟是一樁故意爆炸殺人案,性質(zhì)惡劣,何況被害人還是市人大的常委,驚動了市里。局長下令,必須盡快將兇手緝拿歸案。

我雖然不是警察,也判斷得出,從案發(fā),到我們趕到現(xiàn)場,那個受傷的保鏢始終清醒著,求救的電話肯定始終沒間斷地打,因為直到被救出時,手機(jī)還在他的耳朵上。可是,到現(xiàn)場施救的人,除了警車、消防車、救護(hù)車,沒見到其他的車。

蘭家溝就在礦區(qū),比派出所到現(xiàn)場近了許多。齊大柱那些所謂的死黨、朋友和員工,居然無人到場。我忽然明白了,生死面前,錢不是萬能的。

我不明白的是,車的輪胎著火了,按常理來說,車?yán)锏娜瞬槐粺溃矔粺焼芩?,齊大柱和保鏢怎么會死里逃生,沒有多大的事兒呢?

胖老虎告訴我,齊大柱早就防備著這一天呢,他的車是防彈車,能阻燃,也能隔絕空氣,開進(jìn)地雷陣?yán)镆矝]事兒,美國總統(tǒng)才坐得起。

后來的現(xiàn)場勘察漸漸地還原了事情的原貌。嫌疑人早就偵察好齊大柱的行車路線,路中間埋下了炸藥包,使用的是手機(jī)遙控裝置,電話一撥通,炸藥包就響,吉普車就會掉進(jìn)坑里出不來。所謂的手榴彈,都是易拉罐做的,除了能點燃輪胎,對防彈車來說,沒啥威力,產(chǎn)生不了致命的傷害。初步判斷,齊大柱是被安全氣囊彈暈的,只是受了點兒驚嚇。

山上嫌疑人的藏身地點已經(jīng)找到,是胖老虎的功勞,他從防彈車的位置推斷,在密林深處找到了那個窩兒。那個隱秘的藏身處,能夠清楚地觀察路面,有幾行腳印進(jìn)進(jìn)出出好幾次,還有兩個易拉罐手榴彈沒有投出,上面有清晰的指紋,這是難得的證據(jù)。

我怕別人聽到,趴在胖老虎的耳朵邊問,是不是大辣椒?

胖老虎反問道,你想當(dāng)福爾摩斯?

我赧然一笑。

胖老虎說,天知道。

齊大柱只住了一天醫(yī)院,出院的第一件事兒是到派出所答謝,謝救命之恩,第二件事才是修車,修那輛保了他一條命的防彈吉普。

那天早上,齊大柱扛著一面錦旗走進(jìn)了派出所,感謝警察在危險面前沖在前面,不畏生死地挽救人民生命財產(chǎn)。當(dāng)然,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面對著的是馬所長。馬所長忙謙讓,把功勞推給了胖老虎王英。還說王英是市里的分局長,到鎮(zhèn)里蹲點兒來了,以后你們就熟了。弄得胖老虎左右不是,只能傻笑,那雙胖手不知道往哪兒放了。派出所的警察們背過身去“哧哧”地笑,只有齊大柱蒙在鼓里,不知道馬所長是在捉弄人。

齊大柱第一次見到王英時,就感覺到了那股咄咄逼人的霸氣,怎能不信以為真?他不錯時機(jī)地抓住了胖老虎的手,稱贊道,王局長真是神探,早就知道有人暗算我,沒有你的舍命相救,我真的見閻王了。

我心中暗笑,覺得馬所長的玩笑開得過分了,齊大柱這么莊重地來了,他卻不正經(jīng)地對待人家,是不是天天擺弄人,玩出癮來了?又想起了在礦上,胖老虎拿見閻王嚇唬齊大柱的話,覺得警察的話,真是沒處聽去,都一個樣兒,只不過嚇唬齊大柱和后來發(fā)生的事兒,是放屁趕點兒上了——臭(湊)巧。胖老虎瞅了我一眼,我們都想到了這個無法相信的巧合,會心地一笑。

接下來,齊大柱擺出了大老板的架勢,顯出了難得的大方。他坐在馬所長辦公桌旁,拿出一張支票,鋪在桌面上,握著筆等著,只要馬所長說個數(shù)兒,他就往上填,哪怕是個天文數(shù)字,他也不會卡殼,多少錢也買不回來一條命啊。

胖老虎不想從王局長的調(diào)侃中走回來,他要把“王局長”裝到底,拿起支票,不斷地往左手掌上拍,拍得“啪啪”山響。他說,人哪,有時命賤得就是一張紙,比如判決書,比如死亡證明,比如一張支票,國家還養(yǎng)得起警察,你還是收起來吧,找個缺錢的地方,積點兒厚德。

齊大柱站了起來,臉轉(zhuǎn)向了馬所長,眼光里流露出一種乞求,他說,派出所的警車還沒有犯罪分子的車好,設(shè)備還沒有嫌疑人的先進(jìn),這怎么能行,我給派出所買幾輛好車?

馬所長并不領(lǐng)情,他說,你那點兒心眼兒我還不知道,無事不求人,想干啥,直接說。

齊大柱說,早點兒把大辣椒抓住吧,有他在,我度日如年啊。

我終于明白了,他和我一樣,懷疑大辣椒。

齊大柱前腳從派出所走出去,胖老虎就跳了起來,拿警棍抽馬所長的屁股。馬所長嬉笑著討好,兄弟,兄弟,別急眼,我是看你心情不好,怕你悶壞了,少了個警界精英,逗你開心嘛。祝你早日當(dāng)上分局長,做我的頂頭上司,那時候再收拾我,好不?

胖老虎終究比馬所長小上十幾歲,總算饒過了他。

午后,燙不熟邁著小碎步,小心翼翼地邁進(jìn)了派出所的門,來找胖老虎和我。

胖老虎一改以往又蒙又唬又誆又詐的說話方式,客客氣氣地讓座,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好像遇到了多年不見的家鄉(xiāng)人。

我偷偷說,你的熱情有點兒過度。

他說,底層人,不容易,到咱派出所做客,理當(dāng)熱情。

我覺得,這話虛偽,肯定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想讓我知道。

被別人叫了四十多年的燙不熟,被胖老虎的熱情和熱茶給燙熟了,眼眶里含著淚,顯然,從來沒有人對他這么好過。

我的眼眶也熱了,老百姓真是見不得好,幾句溫暖的話,敵人也成了朋友。

燙不熟說,齊大柱又給了我四只羊,是綿羊,三只母羊,一只公羊,讓我把它們養(yǎng)成羊群,那時候,媳婦就回來了。你們說,這羊,我要,還是不要?

胖老虎說,當(dāng)然要,他欠著你們的。

燙不熟說,可齊大柱有個條件,找到大辣椒,這羊才真的歸我,否則,人家還得要回去。

胖老虎圓睜著眼睛說,他敢!羊肯定就是你的了,齊大柱敢往回要,你就說王局長答應(yīng)了,讓他找我來要。找大辣椒的事兒,你就交給派出所吧,那不是你的事兒。

燙不熟沒聽懂,不過意思明白,羊是他的了。

我心里嘆了口氣,胖老虎真敢夸???,在馬所長面前剛剛推掉找大辣椒的案子,調(diào)過身來就向燙不熟打保票,有這么做人的嗎?

過了一會兒,胖老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睜大好奇的眼睛瞅著燙不熟,問道,你們謀劃綁架齊大柱的事兒,我沒記住,再說一次,說細(xì)一點兒,好不?

湯不熟糾正道,不是我們,是三麻子。

胖老虎應(yīng)和著,對對對,三麻子。說說,那天三麻子給你們買的是什么酒?

燙不熟陷入深思中,連窗外知了的叫聲都聽不見了。他說,我們這樣的窮人,能喝得起啥好酒?就是小燒唄。小賣點打的那種,三四塊錢一斤。不過,不是假酒,村里人自己的燒鍋燒的,酒糟就是牛飼料。菜也沒啥,大辣椒從家里帶來幾把青菜,三麻子在果園的空地上種了點兒花生,炒巴炒巴就當(dāng)下酒菜。

我們哥兒仨喝著喝著就哭了,哭命苦,生在富得流油的礦區(qū),就是找不到賺錢的門路,看著那些占奸取巧的人都發(fā)了財,老老實實撲在土地上的人還在受窮,覺得活得真沒意思。除了當(dāng)年在市場上,我們風(fēng)光了幾年,這二十年來,我們連點兒非分之想都沒有。

三麻子抱怨,就是因為沒有了非分之想,我們才受窮的。他指著山下的選礦廠,指著山那邊的礦山,問我們倆,齊大柱能一把殺豬刀闖天下,我們就不能拿著殺豬刀把他的天下分了?咱們當(dāng)初是發(fā)過誓的,有難同當(dāng),有福同享,分了他,咱們也不虧理。

可是,怎么分他,我們沒了招兒。商量來商量去,只有綁他的票最穩(wěn)妥,越有錢的人越怕死??墒?,綁他的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你想啊,人家走到哪兒都前呼后擁,沒法下手。綁他老婆孩子還容易些,可他兒子在上海念貴族學(xué)校,老婆在那邊陪讀,我們?nèi)ナ欣镆惶诉€迷路呢,去上海,做夢都不敢想。

喝酒的時候,我們吵圓了,最后捏著大辣椒的鼻子,讓他干第一步,把齊大柱騙出來,否則,一碗酒大辣椒就得全干了。大辣椒沒有酒量,他想耍賴……

聽到這里,胖老虎忽然說,慢一點兒,慢一點兒,這一段兒你細(xì)點兒說。

大辣椒媳婦瘋瘋癲癲趕到派出所,破馬張飛地喊,不是我們家大辣椒干的,他連點炮仗都害怕,還敢拿炸藥包、手榴彈?你們一定把他找回來,當(dāng)面澄清,他就是老實巴交種菜的,不是那種人!

胖老虎指著椅子說,坐下,坐下,有話好好說。

大辣椒媳婦不坐,依然在喊,全鎮(zhèn)上都在這么傳,你們得為他正名!

胖老虎說,就算不是他干的,他想綁架齊大柱,你知道不知道?

大辣椒媳婦怔了下,又吼道,他沒那個膽子!

胖老虎說,我是警察,我說話是講證據(jù)的,他有那個膽子,就不會畏罪潛逃了。

大辣椒媳婦說,你的意思是說,不是他干的,他跑了,還活著?

胖老虎扭過頭,不瞅大辣椒媳婦,回敬道,我沒意思。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大辣椒的媳婦黏上了馬所長,馬所長的眉頭擰成了山川。

我們沒去找三麻子,三麻子自己找上門來了。他在派出所門口探頭探腦地往里邊瞅,一個協(xié)警向他招招手,把他喊了進(jìn)來。

胖老虎聽說三麻子來了,不管馬所長是怎么安排的,搶著去接待,當(dāng)然,少不了我這個跟班的。

一般來說,派出所接待人,不在會議室,就在辦公室,可胖老虎卻別出心裁,把三麻子帶進(jìn)了訊問室。我意識到,胖老虎又要玩花招兒了,非要折騰一番三麻子不可。

訊問室其實就是審訊室,改個名稱,不讓人難堪而已。屋里沒有窗戶,燈光也很暗,只有一張訊問用的桌子,對面是嫌疑人坐的椅子。椅子是固定在地面上的,挪不走,一旦把人和椅子銬在一起,那是寸步難移,插翅難飛。

三麻子沒等坐下,就一口咬定,炸齊大柱的事兒,是大辣椒干的。

胖老虎盯著三麻子,一言不發(fā)。

接下來的事情,果然被我猜中,胖老虎來了個下馬威,三麻子的屁股剛一挨椅子,胖老虎的手猛地拍在桌子上,“啪”的一聲,像炸雷,嚇得三麻子彈簧一般跳起。

胖老虎說,交代你的罪行!

三麻子一副茫然的樣子,我是來舉報的,我沒犯法。

胖老虎說,沒犯法?你也沒瞅瞅,你進(jìn)的是哪個屋子?現(xiàn)在說,還來得及,算你投案自首。

三麻子說,這位警官,你怎么能冤枉人呢?我是來舉報大辣椒的,他炸了齊大柱。

胖老虎還是不接話茬,別給你臉不要臉,這個屋是訊問室,不是接待室,別人的事兒與你無關(guān),就說你自己的事兒。

三麻子說,大辣椒和齊大柱有仇,他犯的案子,憑啥審我?

胖老虎發(fā)出了一連串的問,你和齊大柱沒仇嗎?他不花錢買你,你能來派出所指控大辣椒嗎?你沒策劃綁架齊大柱的事兒嗎?大辣椒的失蹤和你沒有關(guān)系嗎?沒有證據(jù),能把你帶到訊問室嗎?

三麻子躲閃著,咬牙說,沒有,沒有,你這是誣陷!

胖老虎站起來,說道,你回去吧,和親人道道別,有啥交代的,趕緊說,要不,就沒有機(jī)會了,別讓我拿手銬子逮你去,自己回來。

三麻子走出派出所時,腳步很慌亂。我說,看你把人家嚇的,問了這么多,你有證據(jù)嗎?

胖老虎笑了,有證據(jù)就直接銬他了。

我說,沒證據(jù)嚇唬人家干嗎?

胖老虎沖著我神秘地一笑,又是一句,你不懂。

馬所長與刑警在一起,全心全意地辦爆炸案。沒出幾天,案子就破了,推翻了所有人的判斷,與麻辣燙三人毫無瓜葛。作案人是個高中生,成績還很優(yōu)秀,尤其是物理和化學(xué),全校拔尖,偶爾也玩一玩電腦游戲,卻沒耽誤過成績。一個孩子,把案子作成這樣,算得上是天才了。

我很惶惑,一個高中生,本該是單純的年齡,甚至和齊大柱不怎么熟,怎么會有如此的深仇大恨?

沒多久,謎底揭開。孩子的父親、哥哥都在齊大柱的礦里上班,患了嚴(yán)重的矽肺病,無錢醫(yī)治,雙雙斃命。母親拼死拼活地供他上學(xué),累得不行了,沒法繼續(xù)供了。高中生和母親數(shù)次為父兄討要醫(yī)療費和喪葬費,均無果而終,好像他們的死是自找的,和礦上無關(guān),不賠償是天經(jīng)地義。

高中生義憤填膺,把父兄在礦山時留下的炸藥制成炸藥包和易拉罐手榴彈,埋伏在齊大柱巡視礦山時必經(jīng)的蘭家溝,制造了一起震驚全市的爆炸案。

我在同情高中生的同時也在想齊大柱,難道說他做了那么多公益事業(yè),納了那么多的稅,都是假的嗎?為什么還有這么多人恨他,恨他不死?是他自身的原因,還是體制或者制度上出了啥毛病?善與惡怎么會如此扭曲地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

一個花樣的青春,一個才華橫溢的學(xué)生,即將把大好時光消耗在牢房里,我替孩子惋惜。

線報說,三麻子三天沒出屋了。

這不是好苗頭,胖老虎帶著我到老爺廟山上的果園找三麻子。那天,下著小雨,雖不太熱,路卻很滑??涌油萃莸纳铰?,到處是礫石,警車沒法往上開,刮底盤,我們走得歪歪斜斜。

用不著胖老虎拽,馬所長主動跟隨著過來了。以前,胖老虎對馬所長拿他的案子不當(dāng)回事兒,特別有意見,現(xiàn)在意見云消霧散了。被拉到山上的,還有燙不熟。我有點兒不解,我們辦案子,帶上燙不熟干什么,累贅。

已經(jīng)立秋了,山上的梨長得像核桃,鉆心蟲在梨上鉆出了黑痂,梨不再生長了。其他的果樹,也沒認(rèn)真剪枝,生得枝葉繁茂,果實很多,卻不大。不用問,果園沒人用心管,也缺少農(nóng)藥和化肥還有水的灌溉與滋養(yǎng),幾乎快要棄管了。

果園中間的小石屋,安靜得很,除了雨刷刷地打,沒有別的聲音。石屋的門,半掩著,一只山貓機(jī)警地從屋里鉆出,跳到樹上,轉(zhuǎn)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用猜,屋里肯定沒人。

大家進(jìn)了石屋,果然空空蕩蕩。被褥松散地丟在炕上,一只小炕桌還在炕中間,上面放著兩只碗,飯碗沒洗,飯粒結(jié)在碗沿上,已經(jīng)干得硬翹翹的了。胖老虎用手指蹭了下炕桌,又摸了幾下灶臺,幾道浮塵沒了,留下的是深深的痕跡。

屋里還有一股怪味兒,那是野山貓的尿味兒,我覺得,是不是三麻子沒有伴兒,野貓當(dāng)成家貓養(yǎng)了。

胖老虎卻敏銳地說,三麻子跑了。

我還是不明白,無緣無故的,三麻子跑什么?

馬所長已經(jīng)明白了,怪不得胖老虎繞著三麻子打圈圈,原來,三麻子真的有事兒。

胖老虎叫過燙不熟,還是問那天喝酒時的情景,燙不熟已經(jīng)說了無數(shù)次了,他還在問,假如把齊大柱弄到了山上,會藏在哪兒?

這確實是個問題,小石屋就這么一間,藏不住人。

燙不熟出了屋,手掌擋在雨帽下邊的額頭上,四處張望著,他對胖老虎說,記得果園里有個小果窖,因為都是山砬子,挖得不深,就荒棄了,三麻子說,把人綁在那里最保險。

胖老虎問,果窖在哪兒?

燙不熟帶著我們開始在果園里轉(zhuǎn)圈兒,走得泥箍滿了我們的鞋,再走下去,只能光腳了。果園里石頭多,蒺藜狗子也多,不被石頭劃破,也得被蒺藜狗子扎傷。轉(zhuǎn)到最后,燙不熟拍著腦袋,納悶地說,真他媽的怪了,就在眼前來的,咋就沒了呢?

果園再小,在山上也是一大片呢,況且都怕受傷,果窖又不會飛,等天氣好了再找也不遲。我們只好返回。

天氣沒有好轉(zhuǎn),雨越下越大,下成了暴雨。

雨停的時候,天上的烏云立刻散盡,艷陽刷地一下子照射進(jìn)來,遠(yuǎn)處的山與近處的莊稼爽朗地呈現(xiàn)在眼前。這就是秋天,痛快。

烏云散了,老爺廟村卻出現(xiàn)了奇異的景象,上百只老鴰盤旋在山上。胖老虎聽到這個消息,臉都白了,喊了一聲,壞了!然后,喚上馬所長,從協(xié)勤的手里搶過兩把摩托車鑰匙,跨上摩托,向著老爺廟的山上疾馳而去。

我抱著胖老虎的腰,風(fēng)刮得我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馬所長在后邊跟得很吃力。又是一次玩命的跑,我恐懼得不得了。

雨后的山路,更加艱險,好在是摩托車,沒有底盤,總能在礫石間找出縫隙,沖上山去。小石屋外的情景,讓我驚呆了。一圈兒漆黑的老鴰擠在一起,“呀呀”地叫著,互不相讓,翅膀折騰出了紛飛的黑羽毛。天上依然盤旋著眾多的老鴰,尋找著縫隙,準(zhǔn)備俯沖下來。

胖老虎重新加大油門,沖著老鴰群猛沖過去。

老鴰們“呀呀”地怪叫著,“轟”的一聲,騰空而起。

這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快成了骷髏的腦袋,大雨把掩蓋著果窖的泥土沖開了。

胖老虎和馬所長的兩輛摩托圍著骷髏,呈“八”字形。馬所長打電話到派出所,讓外勤警察都到山上來。胖老虎給刑警隊打電話,報告了這里的命案。

我恍然大悟,這么久的折騰,就是胖老虎要的結(jié)果,大辣椒找到了,只不過成了尸骨。我小心翼翼地問了句,是大辣椒吧?胖老虎看了一眼馬所長,對我說,你也可以當(dāng)刑警了。

這哥兒倆,演雙簧呢,早就知道咋回事了,只不過是分兵作戰(zhàn)。

沒有了老鴰,蒼蠅們趁虛而入,胖老虎折下一根樹枝,轟趕著。

警察們都來了,挖大辣椒的過程,就像挖出土文物。大辣椒的肉已經(jīng)腐爛了,碰一下,就會掉塊肉,除了快被老鴰啄凈了的腦袋,警察們盡量保持身體的完整。

一股臭味襲來,我承受不了,再一次躲開了。

大辣椒媳婦趕來了,望著挖出來的遺體,居然沒有哭,趴在泥水里,扶都扶不起來,脊背在抽搐著。

大辣椒女兒凄厲地哭喊著,你不是說帶我去旅游嗎,怎么躺在這里了?

街頭上、電視里都是通緝令,通緝涉嫌殺人的三麻子。

我忽然想起了馬所長說的那句話,人最不可靠的就是結(jié)盟。如今,這生死四兄弟,全部反目成仇,都應(yīng)驗了馬所長的話。

可是,三麻子為啥殺大辣椒,我一直搞不明白,他們倆沒有怨,更沒有仇。胖老虎不解釋,讓我耐心等待,等抓住三麻子,真相就會大白了。

這幾天,胖老虎帶著我,一直奔走在三麻子的親戚家、朋友家,奔走在三麻子有可能落腳的地方。不分晝夜的奔走,累得我有點兒吃不消了,我畢竟不是警察,沒有抓人的權(quán)力,更沒這份義務(wù)。胖老虎卻是精神抖擻,因為成功離他只有一步之遙,他要把三麻子攆成無窟可歸的兔子。

通緝令中明文規(guī)定,提供線索者賞,窩藏者坐牢,三麻子不是八路軍,沒人愿意把麻煩和禍根抱在家里。

三麻子很快就現(xiàn)形了,兩萬元的懸賞,讓許多人眼熱。有人舉報了三麻子的行蹤,而且地點特別詳細(xì),虹螺山懷抱中的天然寺。通緝令不能往廟門上貼,和尚不管俗間事,也就不會問三麻子為啥來到廟里頭。究竟是誰想領(lǐng)獎金,沒人會告訴你。

得到消息時是晚上,馬所長和胖老虎帶著派出所里的警察全部出動。因為三麻子身負(fù)命案,擔(dān)心他負(fù)隅頑抗,警察們帶足了警棍和警繩,唯一沒帶的就是佩槍,因為沒時間向上級請示。馬所長罵了句,不讓警察帶槍,犧牲了多少好兄弟。都注意安全,別玩命。

三麻子早就是驚弓之鳥了,沒等警察接近天然寺,便倉皇地往山上逃。好在警察們的手電光特別強(qiáng)烈,追著三麻子的身影,讓他無處藏身。

畢竟,三麻子常年在山上,也沒斷了勞作,雖然年齡大了些,往山上爬的速度卻一點兒也不慢,我們都被甩下了。

有兩個受過特警訓(xùn)練的警察,離三麻子越來越近了。三麻子不甘心被抓,向那兩個警察甩石頭。那兩個警察沒有槍,只能用石頭回?fù)簟?/p>

山上,是一片石頭大戰(zhàn),三麻子居高臨下,石頭甩得遠(yuǎn),兩個警察的手電筒都被擊中了,人也受了傷,眼看著追不上了。

三麻子的黑影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我以為,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沒人能跑得過他,沒有槍,就沒有震懾,他更不會束手就擒。

可是,意外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得來全不費工夫。三麻子腳下打滑,一個趔趄倒下了,從山上哧溜哧溜地往下滑,一直滑到我們面前。居然送上門來了,馬所長和胖老虎喜出望外,帶著好幾個人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三麻子按在底下。

馬所長掏出了手銬,邊銬邊罵,媽了個巴子的,看你還往哪兒跑!

胖老虎突然跳起腳來罵,操你媽老馬,你把我的手銬上了!

我們被辣得合不上嘴,直到咽下去,嘴唇卻是麻酥酥的。之后,我們同時說,好爽

押著三麻子回到了派出所,怕他再跑,腳鐐子也戴上了,另加一套保險,把他綁在了訊問室的椅子上,等待著刑警隊來提人。

大辣椒媳婦聽說三麻子被抓住了,披頭散發(fā)地追進(jìn)來,有警察攔著,不讓大辣椒媳婦進(jìn)。胖老虎使了個眼色,讓她進(jìn)來。大辣椒媳婦撲在三麻子身上,連打帶咬,新傷加舊傷,疼得三麻子直叫娘。

我們當(dāng)作沒看見。

大辣椒媳婦質(zhì)問三麻子,憑啥害死大辣椒?

三麻子說,我們是兄弟,我沒想害死他,讓他把齊大柱哄來,他不敢,我拿鐵鍬打他,逼他去。我打的是他的屁股,沒想到,他嚇得一縮身子,鐵鍬就砍到了他的腦袋。我把他埋在果園里,就想天天對他說,對不起。

說到這里,三麻子仰起頭,長嘆一聲,我們哥兒仨是活廢物啊,本想從齊大柱手里弄點兒錢,沒想到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胖老虎瞅了我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了。大辣椒媳婦發(fā)泄一通過后,我們倆扶著她的胳膊,把她架出了訊問室。

麻辣燙的故事講完了,他們兄弟幾個人的樣子漸漸地淡出了我們的視線,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們的故事還沒有完。

后來的日子,馬所長調(diào)走了,調(diào)到市區(qū)里的分局,給他的位置他還算滿意,起碼不讓他寢食難安了。胖老虎恢復(fù)了所長的身份,不過,不在市區(qū),留在了鎮(zhèn)里。我體驗生活的日子還沒滿,留下來陪胖老虎。齊大柱偶爾也來派出所坐一坐,想和派出所套近乎,也想贊助點兒錢,胖老虎對他只有一個字,滾!

晚上,我倆時常到鎮(zhèn)政府外的那家小店,簡簡單單地吃碗麻辣燙。有時,我們被辣得合不上嘴,直到咽下去,嘴唇卻是麻酥酥的。之后,我們同時說,好爽。

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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