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收殮師

2015-08-11 10:19王英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5年2期
關鍵詞:死者

王英

林央赴崔家莊給死者收殮,行走在一條塵土飛揚的黃泥路上。他身穿一件灰色的中式棉襖,頭戴一頂露著棉絮的破帽,腰系一根麻繩,猶如一棵灼焦的槐樹行走在路上。時值正是寒冬季節(jié),放眼望去,田野里一片荒蕪,滿目芟荑。兩邊除了些禿樹,就是比樹還多的墳墓。有個人抱著路邊的一棵樹,他晃了一眼,發(fā)現是在啃樹皮,里面已裸露出雪白的樹干,讓人看了寒磣。

林央行走了半個多小時,在路上只遇到三兩個人,他們步履緩慢,衣衫襤褸,瘦骨伶仃,像是行乞之人。飛揚的塵土絲毫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眼前呈現的這派凄涼景象,沒能停止林央匆匆的腳步,之后,就再沒行人出現過。

就在剛才,當他離家踏上這條黃泥路時,內心充滿了忐忐與凄涼。母親紡紗機搖出的吱嘎聲一直追趕著他,讓他的脊梁透過一縷寒氣。他回首望一眼正在田地里勞作的父親,發(fā)現他的腰已彎曲成蝦似的形狀,于是他覺著接下來的事就要看自己了,如果干得好,以后這家也就靠他的了。母親不需要再睡五更起半夜,而父親也不必終日勞累田頭了。為了承擔起家庭的重擔,他踏上了這條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的黃泥路,盡管一路行去,田野一片荒蕪,墳頭稀有蒼松,但展現在他眼前的仿佛是一枚金色的樹葉,在陽光下晃晃悠悠的不可捉摸,又似乎隨手可得。

林央并非不是讀書之人。上小學時,他的成績也很優(yōu)秀。只是家境貧窮,世代務農。父母連他在內共生有三個孩子,他排名第二,上有一姐姐,下有一妹妹。加上奶奶、爺爺全家七口人就全仗父親務農養(yǎng)活。母親在家干家務,紡紗織布補貼家用,因爺爺奶奶體弱多病。隔三差五的還要化費不少錢去醫(yī)院治療。為此,全家人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時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一家人就更難糊口。妹妹因傳染了天花,無錢治病,也于三歲那年撒手西去。母親因她的離世而患上了心絞痛,一痛就只好臥床休息,搞得一家老小憂心忡忡,家里的窘境阻止了他繼續(xù)求學的腳步,念書時成績不差的林央只好跟隨父親在田間務農。

林央在走出家門時,只在肩上背了一個藍格子包袱,里面放著一把木梳,一面小圓鏡,還有一把拆扇。他跟在來人的身后,一句話也不說的走著。他腳步的節(jié)奏隨著來人的快慢而快慢,猶如他身后的影子一般緊緊相隨。肩上的包袱在他行走時不停地晃動,他似乎能感覺到里面的鏡子觸碰到肩骨時輕微的疼痛。

行走近一小時,林央才隨來人走進一茅屋。他環(huán)顧一下四周。發(fā)現里面的陳設過于簡單,簡單的讓人一目了然。死者就躺在屋子中央一塊門板上。上身穿一件補得認不出原色的單衣,下身著一條白布短褲。時值寒冬,他不知道死者為什么穿的如此單薄。旁邊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他尋思,定是死者的母親!她的頭發(fā)白如銀絲。還沒等他詢問,老婦人就用顫抖的聲音告訴他:死者是她兒子,年方十八,因饑餓死了。

林央一聽,死者竟與之同齡。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還發(fā)現屋里除了她,竟沒其他人。剛才帶他來的人呢?林央很想謁問。轉而一想,又咽了回去。想著方圓十幾里地的范圍,這一路過來,人煙稀少,墳墓卻多的景象,不問也便是問了。

說實話,這是林央第一次干收殮尸體的活,這活對他來說完全很生疏,他只是先前看過別人給死人收殮,輪到他時卻有點犯難。于是他將肩上的包袱取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死者身邊,提桶去了河灘邊打水。

此時正值臘月,河面上結著厚厚的冰,他用木桶底敲了幾下,也沒有能破冰。只好返回老婦人家,想找件可以砸冰的物件??吹剿椅蓍芟掠邪唁z頭,便隨手取了回到河灘石階下重新擊打,片刻,他將冰好不容易敲出個洞,才提了桶水回去。

他將手伸入水桶,感覺冰水刺骨疼。他想應該先將水燒開,然后再給死者抹身。可老媽媽聽說,她家已有好多天揭不開鍋了,也沒柴可以燒火。聽這話時,他的背上透過一陣涼意,對呀,要不,她的兒子也不會餓死。看來只好用冰水給死者抹身了。

林央哆嗦著手解開死者上衣的鈕扣。瞬間裸露出他死白的胸膛,無意中,他瞟了一眼死者的臉,發(fā)現其看上去比想象中年輕,要不是長年忍饑挨餓,他定會長成個健壯英俊的小伙子。此刻,他瘦得皮包骨頭,林央拿毛巾的手在他胸膛上輕輕一抹,肋骨就猶如算盤珠似的根根顫動,尤其是他的肚子空空如也,前胸貼后背,就像一粒干癟的稻谷。這讓他不敢使勁,怕一不小心會碰斷死者的肋骨。倘如這樣,林央覺得會很對不起死者,也對不起呆坐在其身邊的他的老母親。

林央開始給他擦下半身。他發(fā)現,死者的兩條腿細如麻稈,摸上去形同枯骨一般,而坦裸著的展示男性陽剛之氣的生殖器猶如泄了氣的皮球異常柔軟,想到他曾經有過的雄性勃起,如今那么年輕就死了,竟沒能與女人有過那種性事,也沒能留下一男半女,不免感到惋惜。

死者的表情很憂怨。特別是他的那雙眼睛,令他覺得他好像跟自己有仇似的。他的眼睛半合半開,似乎有話要講又好像來不及說,帶著滿腹的遺憾離開了。林央很害怕,伸出顫抖的手將他的雙眼往下抿,試圖想給他合攏??刹恢趺?,不管他怎么弄,他老也閉不攏。這多少讓林央感到自己做事一點也不利落,甚至覺著有點過意不去。

抹身完畢,林央從包袱里取出那把扇子,瓣開死者的左手,將它放入手掌心,又取出梳子和圓鏡、置于他的右掌心里,然后輕輕將它們合起。這么做,只是出于這里的民俗習慣,至于為什么?他還說不清。

該給他穿上壽衣了,可死者的母親說:“家里實在太窮,沒什么可供兒子替換的?!?/p>

林央聽后,很不是滋味。心想,想不到自己家窮,才出來干這行當。有人竟比我更窮,死后沒一件可替換的衣裳。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或許做人就是這樣的。”老母親在旁喃喃地對他說著,她眉骨突出,一對深凹的眼眶內沒有淚水,空洞得讓人絕望。

他一聽,也在理。但又思忖著,她唯一的兒子走了,以后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

就這樣,他用一床破席包裹起死者,然后在她家屋后頭的竹園里挖個坑掩埋了他。挖坑時,老人就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將尸體徐徐置入土坑時,竟沒流下一滴眼淚,好像兒子這么死倒是成全了他似的,死的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倒是別人家孩子一般。林央心想,許是她被悲傷壓垮了,要不就是麻木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是常人最難以承受的事,人悲傷到極致時所表現出來的行為通常人是無法理解的。遵照老人的囑咐,林央在墳頭種了棵萬年青,揮鋤鏟土時,她迎風佇立在墳旁,一頭白發(fā)在寒風中亂舞,猶如雕像一般。

完事后,林央覺著這因饑餓而死的人,并沒有讓他感到特別害怕。因為這種尸體干凈,唯一讓他感到難受的是死者過于年輕。他死了,他還活著。活著的他為同齡的他收殮,這讓他覺著很殘酷。打那以后,他就踏上了一條與眾不同且充滿神秘色彩的職業(yè)之路,穿街走巷,為各種各樣不同死法的人收殮。

不知不覺中過了十五年。林央也從一位青年長成中年。這些年來,他與死者之間生死相依,倒也相安無事。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幾乎已被人遺忘。取而代之的被人稱之 “鬼見愁?!?/p>

一個夏日的黃昏,林央正在家中吃晚飯。忽然從外面闖進一個人,他一邊哭一邊嚷:“請快去我家收殮吧!”

他一聽,也不急,隨口說:“總要讓我把飯吃完吧?”

來人淚汪汪地瞧著他,也不坐,看得出來,他的心情不是一般的急。

林央清楚,給死人穿衣沐浴這種事,在農村算是葬禮中最隆重的儀式。出葬儀式一般需要三天,通常辦葬事的人家先來通報一下,然后,他會根據時間程序去對方家。人死了,也就死了。儀式還得按規(guī)矩做。這次來人怎么那么急?他三下五除二的把飯吃完,沒等咽下最后一口飯,就急沖沖跟著來人去了他家。

林央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行走在黃泥路上,這條路已由無數顆碎石鋪就。他上身穿一件藍卡其中山裝,下方的兩只袋蓋一只露在外面,一只躲在里面。這是個夏天的季節(jié)。兩邊多了不少柳樹與棗樹。一排排的像列兵一般整齊,在陽光的輝映下投射出一排排樹影,他走進樹蔭里時,身影不見了。等到移開時,身影又出現了。樹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煩。肩上的包袱已變成了灰色,這是母親給換的,說老用藍格包袱也不好,也需換一換的。其實他很喜歡那藍格子包袱,樸實耐用。但他對母親總是百依百順的。他覺著這世上什么人都可以不聽或少聽,唯有母親的話是一定要聽的,因為這是世界上最疼愛他的人。

這一戶人家的家境不錯。四間瓦房外帶一個灶披間。死者放在正廳,供桌上點著兩蠟燭。一塊白布擋在供桌與安放死者的門板之間,將死者與供桌隔開。

原來是這戶人家的小兒子溺水身亡了。正值夏日,又逢高溫天氣。孩子才十歲,放學后,他哥曾見過他,由于地里活多,家人都趕著搶收搶種,因此誰也顧不上他。到了晚上八點左右,才發(fā)現不見他蹤影。家里人急了,分頭在竹園、桑樹地、稻田里尋找,但終沒找著。此事驚動了街坊鄰居,大家也幫著他們尋找,可不管全村人費盡心思怎么找,那個名叫顧圓的男孩竟連個影子都不見。

直到第三天傍晚,有人在他家門口的池塘里洗菜時才發(fā)現了他。他猶如一只充足了氣的皮球漂浮在池塘中央。等人們大呼小叫地將他撈起來時,其模樣已慘不忍睹。父母一見到他,就昏死了過去。也是,赤日炎炎的,不要說在水里浸泡三天,就算半天也會發(fā)出異味。這三天,白天太陽曬,夜里泡,浸泡的時間越長,腐爛的程度就越厲害。所以,當林央看到他時,就算他已做了十余年、見過許多不同程度溺水而亡尸體的人,也嚇得不敢和不愿意去正視他。

死者原本瘦小的身子,此刻卻變得猶如一只大油桶。他的身軀膨起而腐爛,不要說靠近他給他抹身、更衣,就是離他百米遠都會嗅到尸臭味。那尸臭不像動物的臭,而是一種難以言表的氣味,讓人嗅了直反胃。他從業(yè)多年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尸體,令他毛骨悚然。尤其是那張小臉,早已沒有了他往日的真面貌,有的只是一張變形又腐爛的不成人樣的顏面了。

林央屏住呼吸,動手絞了塊毛巾認真地給他擦了把臉,豈知竟掉下來一塊肉。他嚇壞了,趕緊停止操作。那張掉肉的臉蛋讓他備感恐怖,一瞬那的時間,使他幾乎要放棄這活了。林央同情這孩子,甚至有點不忍心再去觸碰他。于是他想盡快了卻此事,但他還是盡量想將他打扮得耐看與穿戴整齊些。

林央小心翼翼地拿掉粘在他身上的水草,然后用毛巾輕輕地擦拭著粘在他因浮腫而變得膨漲的身上的污泥。盡管他非常小心,但還是會觸碰到他的肌膚,頃刻,他的肌體表面竟然滲水來。

林央一見,“哇”一聲,忍不住嘔吐起來,直嘔得黃連水都出來,死者的家人看著,也躲得遠遠的。不是他們對孩子不好,而是實在無法忍受這恐怖的場面和難嗅的氣味。

事畢,林央破例喝醉了酒。從規(guī)矩上說,通常像他們這些到別人家中干活的人,是不會喝醉的,因為這樣做會顯得對這戶人家不尊重,也顯得自己沒教養(yǎng)。干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規(guī)矩,每條道上都有一條生存法則。可這一次不同,他控制不住覺得自己不喝醉,就沒辦法走回家的路。

深夜,林央步子踉蹌的走過一座亂墳崗,發(fā)現墳頭搖曳著的一叢叢荒草就像一個個妖魔鬼怪在黑夜中群魔亂舞,而吹拂的風聲就象是鬼狼哭嚎。那張稚嫩且恐怖無比的臉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動,并且伴隨著無數只忽暗忽明的螢火蟲進入田野。林央走入田野,他也進入田野;林央跨上田梗,他也緊隨其后;不管林央走得快還是走的慢,他始終隨著林央的節(jié)奏如影隨行。林央覺得他無空不入,無處不在,他被他控制,也被他左右,酒精在他的體內無限止的發(fā)揮著作用,他覺著自己的呼吸快要被抑制住了,這種揮發(fā)與抑制交織在一起而產生的作用,令他的心跳得幾乎不能自己,他全身發(fā)燙,燥熱似乎從他的體內迸發(fā)出來,他覺得自己快要被燒死了,最好能用什么冷卻一下自己快要崩潰的神經。

突然,林央的眼前一亮,面前出現一池塘,他覺得這池塘好像很熟悉又似乎沒見過,池塘邊似乎有人在向他招手,他跌跌撞撞地走過去,那人在前面走,他毫不猶豫地跟隨其后順著河灘邊的石階走了下去。

站在水里,林央感到無比愜意。他低下頭,發(fā)現水中有一明月,彎鉤似的。他彎下腰,用手觸碰了一下,瞬間,它碎成無數個亮片化了開去,一閃一閃的,他對著碎了的月亮愣了半晌,當它們重新聚攏時,他窺見了那張充滿童稚的臉。林央對他笑,他也沖他笑。忽然,稚童不見了,他一急,慌忙追了上去。水一下沒過他的頭頂,他沉了下去。他的腦子有點亂,原本水性很好的他,此刻好像變得不會游泳了,兩條腿被什么東西拌住了似的,慢慢地往下沉。

恍惚中,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孩童。就是那名叫顧圓的孩子。他漂浮在水中,神情很嚴肅,指著林央的鼻子說,那天他為啥給他收殮的不認真。害得他去那邊后沒能上天堂,而被打入了地獄,那地方太苦了,一時半會投不了胎。整天給那些面目猙獰的鬼打掃衛(wèi)生。

林央聽后,心一驚,原來那天自己因為害怕而對他草草了事,想不到竟影響到他去那邊后的生存與發(fā)展空間。這讓他深感內疚。仔細一瞧,發(fā)現他其實長得并不難看,眉目之間透著一般靈氣。這在這時,孩子微笑著朝他招手,林央身不由已的向他漂去。很快孩子抓住他的衣裳了,突然將他狠狠按入水下。他嚇出一身冷汗,竭力掙扎著從水底游上來,經過幾番沉浮,林央終于像鯉魚一樣翻了個斤斗,浮出了水面。

發(fā)生這事后,他無數次告訴自己要放棄這個行當,再這樣下去恐怕連自己的命都會搭進去,可不干這事,他又能做什么事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呢?

他變了,變得讓人有點認不出來了。他的臉呈黑紫,橫眉吊眼,兩眼混濁迷離,似乎在專注地看著你,又像游離于這個世界之外,在陰陽之界游移不定。他的眼袋下布滿縐紋,縐紋深淺不一,有的寬如柳葉,有的細如魚尾。約兩寸半長的頭發(fā),根根豎起,那模樣白天見了人怕,夜晚見了鬼怕。成了人人眼中名副其實的收殮師。

打那以后,林央的命運開始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一個春天的傍晚,林央下班后搭乘公共汽車回家。當他乘坐的那輛車行駛到一個街角時,不知怎么竟撞上一輛迎面駛來的摩托車。車后座上還帶著個女人。事后他才知道這女人是車主的老婆。原來他倆下班買完菜后興沖沖回家。誰知這一撞將這對鴛鴦從此撞成陰陽兩界之人。

林央隨人群下了車,又擠進去探個究竟。

他看見一男子躺在地上,他的半個腦袋被撞得粉碎,脖子像鴨脖似的擰在后面,腦漿流了一地,當場死了。女的則被撞飛老遠,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他走過去。看見她的半張臉被零亂的頭發(fā)掩蓋住了,露出的半張臉摔得皮開肉綻,令人慘不忍睹。

有行人用手機在報120。沒多久,一輛救護車飛駛而來,林央幫襯醫(yī)生將她抬到擔架上,就在其頭發(fā)散落下來的一瞬那,他恍惚覺著這女人好像在哪兒見過,但又似乎對她很陌生。望著飛馳而去的救護車,不知怎么,他的內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擔心,擔心什么呢?他也不清楚。

秋日的黃昏,林央幫人操辦好喪事回家。月亮穿行在云朵里,時暗時明,將地上的萬物弄得忽陰忽陽,看上去很是撲朔迷離。經過一池塘時,他想起那名叫顧圓的孩子,恍惚中,閃過一張血污模樣的女人的臉。

就在這時,路邊有一幢瓦房呈現在他的眼前。三間平房,灰色屋頂。池塘就在這房子前面。屋門敞開著,里面透出燈光。光束照射在外面地上,樹影倒映在上面,顯得有點怪誕。林央覺著這地方似乎很熟悉,但又似乎很陌生,似曾相識又似陌生的事,對人來說就越充滿好奇。他停止了腳步,朝屋里望了望。此刻,里面?zhèn)鞒鲆粋€女人的聲音:“你就不能幫幫我?!?/p>

她是在對誰說話?林央移動腳步,朝屋子靠近。發(fā)現里面好像沒人。好奇心驅使著他,他毅然走了進去。

只見一婦人坐在桌旁的一張竹椅上。一頭短得不能再短的頭發(fā),一件純白短袖衫,正低著頭在編織草繩。似乎絲毫沒有感覺到他的介入。他站在她身后,咳嗽了一下,算是打招呼免得驚嚇到她。

頃刻,她將身子朝后一轉,頭往上抬。他倆的目光無意間碰了一下。又閃電般移開了。是她,她怎么會在這兒?林央倒退一步,怎么也沒想到,竟然就是那個被車撞后他幫忙抬上救護車的女人。

她左邊的半張臉上結滿疤痕,疙瘩猶如紫葡萄似的擰在一起。她似乎看出他的惶恐,將臉轉了過去。這時他又看到她另一半臉蛋:要多美有多美。林央心一顫,立刻涌起一股難以言表的遺憾與惋惜。突然,他覺得與她一下拉近了距離,之前,他一直被人認為是十里八鄉(xiāng)容貌最丑陋的人,如今他好像有了一個伴,這個伴不是別人,就是她。一時間,他神志有點恍惚,一直以來不知心中的女人究竟是誰,但一看到她,林央就覺得她就是自己為之心動的女人?;秀敝g,他感到自己與她之間有了一分默契,這分默契令他在憐憫與同情之間夾雜著一分難以言說的情愫。

說實話,自從林央干上收殮工后,他的婚姻就成了老大難。也不是沒人給他介紹對象,只是對方一聽說是收殮工,加之他長相也不好,往往就再無下文。如此循環(huán),時間一長,他也就打消了結婚的念頭。其實林央不是不想討老婆,從心眼里說,他比起其他人更想有老婆,每一次收殮好死者回家,他就想立即看到個活人,這活人會給他帶來生機,也會給他帶來生活的勇氣,更會帶給他生活中的樂趣。因為在他的生活里,除了與死人打交道以外,好像沒有別的事,村上的人知道他干這活,都怕沾上晦氣,見了他誰都繞道走,更不要說與他交友了。

林央又看到她兒子了。那孩子約摸十八九歲光景,長相有點敦厚,但膽子很大。他不像其他孩子看見他就躲的遠遠的,他兩眼緊盯著林央,沒有一絲恐懼。

他從里屋不緊不慢地朝林央走了過來。并用手示意他在桌旁的板凳上坐下,還沏了一杯茶遞給他。這讓他很激動。他干這行幾十年,沒有一個孩子肯與他交往,更談不上沏茶了。

林央坐在桌旁瞅著他。豈料,那孩子也在瞅他。他沖其笑了笑。盡管他知道自己的笑很恐怖,弄不好會嚇著孩子。奇怪的是,那孩子也沖他一笑,靜靜地凝視著他。

命運是最令人不可思議的。就是那一次,當這女人的親戚邀他去置辦葬事時,起初他不想去,但剛想回絕時,眼前卻突然浮現出那被撞女人的身影,還有她那半張血肉模糊的臉。他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沒來由地跟著來人去了醫(yī)院太平間。說起來,這里辦葬事通常人家都會先把死者抬回家??刹恢獮槭裁?,這戶人家就沒這樣做,而是讓他在太平間里給死者抹身、穿衣,當時他就覺得好奇怪,但仔細一想,死者的妻子也是被車撞了,此刻還躺在醫(yī)院里死活不知,又有誰送他去家里操辦后事呢?。

當他看到那張被車撞得粉碎的男人臉時,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是林央干這行以來首次看到這么一張恐怖的臉。死者的整張臉被車撞爛了,血污模樣不說,居然分辨不出他究竟是誰了。一只胳膊斷了,反轉著拋在背后,另一只手僅留半截在肩膀上。腿斷之處皮肉七零八落連接在一起。相互牽連又相互分開,渾身上下沒一處是完整的。

收殮時,他特別認真。幾乎將幾十年積累下來的經驗和情感全用了上去。他希望能給死者修飾的盡可能的齊整,看上去相對完美一些。因為林央相信越給他修飾的好死者去往陰曹地俯后,那里的閻王爺就會善待他。等他為死者穿好衣裳,戴上帽子,用被褥包裹好,放到殯儀館的紙棺材里去時,他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太過認真還是被死者的慘象嚇的,反正收殮好死者后覺得自己也好像死過一次了。記得當時那孩子埋著頭跪在其父親的遺體前,長時間不吭一聲,

林央平時給別人家收殮后,是絕對不會上殯儀館去的。這種告別遺體的事,他認為只限于死者的家屬、親戚與朋友。每遇這時,他就會坐在主人家里喝喝茶,等著他們從殯儀館將死者的骨灰盒捧回家。這一次不同,他竟跟著去了。告別儀式和尸體火化用了近二個小時,林央像其家人一樣陪伴在孩子左右。

入土時,林央以為孩子會號啕大哭的,但他只是默默地捧著骨灰盒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就算將其父親的骨灰盒置入泥土時也沒哭一聲。當時他在旁瞧著覺著很奇怪,參加葬禮和見的人多了,唯獨沒見過兒子對著父親的遺體不流眼淚的。后來,有人告訴他,說他的母親還在醫(yī)院里,命還不知保得住還是保不住,是他擔心其母親的生死才強忍悲痛?還是父親的死對他打擊太大以致于他回不過神來?他百思不行其解。如今命運竟把他重新牽引至他們母子倆身邊,不知是該喜還是憂。但不管怎么說,知道她還活著,林央的心似乎有了些許安慰與喜悅。

從此,林央有意無意地總喜歡打她家門經過。有時還會特地繞道經過她家。他會看見長在她家屋檐上的瓦楞草,被風一吹,黃色的小花迎風搖擺,讓人瞅著掠過一絲暖意。有時他看見她在池塘邊淘米,有時他看見她在菜園里種菜。有時他倆也會冷不丁打個照面。她總是沖他看看,然后又羞澀的低下頭,身子往旁邊一側??觳阶哌M屋里去了。而他看她時心總“怦怦”狂跳,像有只小鹿在胸膛里亂竄,羞澀不已,慌忙將眼轉向別處。

有一次,林央看見男孩在自留地里摘黃瓜。便走過去,隔著蘺笆與之攀談起來:“你媽呢?”

孩子捧著黃瓜:“去醫(yī)院了。”

他不安地問:“怎么啦?!”

“沒事,只是去復檢?!?/p>

他一聽,心里像有塊石頭放下來。

春去秋來,花開花謝。后來林央經過時總要駐腳進屋。在與她無數次目光的對焦中得到了愛的回報。她覺得他人好。而他對她傾慕已久。他倆走到一起也許是上帝的旨意。

在菀豆花盛開的季節(jié),他與她結婚了。按照當地的婚俗,他置辦了三天酒席,邀請全村的人來道賀。

他和她在眾人的簇擁下拜堂成親。在拜高堂時,他領著她對著端坐在廳堂上的父母叩了三個響頭。

當晚,他倆進入洞房后,林央喜極涕淋地說:“這輩子能娶你做老婆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p>

令林央高興的是,她的兒子明明真的視他為親生父親,并當著眾人的面稱他“爸爸?!边@讓他有一種從末有過的幸福感與快樂,想不到自己到了這把歲數還會有這樣完整的家,還討了個心儀的女子為老婆,他的生活從此猶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一切都在向上伸展。而他的父母更是開心,每天都盼望著這媳婦能懷上個孩子,給他們家添個大胖小子,能傳承家族香火。

時值改革開放,經濟建設起步。林央瞅著建筑行業(yè)的興起,就改作了泥瓦工。泥瓦工,這活其實也不好干,日曬雨淋的,不比農民好,比如夏天時節(jié)下地干活田野里還有風吹,可水泥工就慘了,站在腳手架上一點風都吹不到。但他覺著至少被人看起來較之收殮工的工種體面的多。盡管他時常會想起過去當收殮工的事,但他無法忘卻的還是那些被他收殮過的死人,尤其是那名叫顧圓的孩童。

空閑時,林央幫著妻子在地里種莊稼。日子過的雖不算富裕,但也算過得去。他還給兒子明明娶了親。新房就造在他家左側。一幢小洋樓,紅墻瓦房。有人問他:為什么給兒子新房墻上涂紅色?他說,是為了避邪。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之前干的差事不怎么好,只是為了糊口,可這兒子也是他的命根子,不能因為他曾經干過收殮工而讓兒子受到什么不測。

他把明明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關于生孩子這事,其實林央不是沒想過。他們夫妻倆也曾努力地造人,可不知怎么,就是懷不上。他和妻子還多次去廟里燒了香。祈求佛祖能念他無后而賜他一子??刹还芩麄冊鯓域\,事與愿違,直至妻子月經“上了岸”,仍沒個影。從此他也就死了這條心。他就這么有滋有味又似乎少了什么似的活著,每天忙碌著為生活奔波。

然而,自打他將那女人娶進家門后,林央的家人不知怎么,竟接二連三地出了事。先是其父親吃飯時突然腹痛難忍,沒等到送醫(yī)院就溘然離世。還沒等一家人從失父之痛中恢復過來,有一天,他的母親在池塘邊洗菜時不慎跌入池面溺水身亡。唯一的親姐姐經不起相繼失去父母的打擊,悲痛欲絕,不久便患上了憂郁癥,沒過半年,趁人不注意時,半夜用一根麻繩將自己吊在梁上自殺身亡。這一連串的打擊猶如一把把重鍾將林央擊打得喘不過氣來,他不知道厄運為什么接而連三的出現在他的身上。因此變得消沉,每日里只干活而少言語。而他的妻子似乎嗅到點什么,做起事來輕手輕腳,連說話也低三下氣,好像事情完全是她的錯。村上人的閑言碎語,都說是他妻子的命不好,沖了他家祖墳,才導致他的親人接二連三的死去。可他不信,妻子對他對他人都不錯,如果要怨也是怨他自己,一定是前世作了什么孽?今世才讓他經受失去親人的痛苦。

不久,林央的孫子出生了,這給原本不太順利的家庭帶來了希望。他曾一度想讓其隨他姓,可一想,妻子前夫也只有這根獨苗。況且他死得太早,才40多歲。也就斷了這念頭。盡管如此,他有時想想,還是有點憋氣。自己有老婆有房子也不差錢,從農村的角度來講,雖算不上怎么好,但日子還是過得去。其實人窮時,只想著有口飯吃就行。等條件好了,才會七想八想。他覺著如此一來什么事也不用想了,唯有親生兒子,他有時還會忍不住想想的。人啊人,人活一世圖個啥?還不就是為了傳種接代。其他的全他媽是扯蛋。唉!到底作了什么孽,死到臨頭了也沒個自己親生的娃呀?但這事林央只在心里想,在妻子面前他絕對不會提。他尋思提了會讓妻子和兒子為難。這為難的事,還是讓他來扛。再說她的孫子也是他的孫子,何必為這事自尋煩惱。這么一想,心里也就釋懷多了。

一日清晨,兒子心急火燎的對林央說,他要和妻子既林央的兒媳帶孩子去縣里的醫(yī)院看病,說是孩子昨晚發(fā)高燒,額頭燙得厲害。

林央一聽,心里也很著急,立刻催促趕緊帶上孩子去??h醫(yī)院離他家大約有三里多地,兒子很懂得精打細算,覺著可以順路拉些澆制好的水泥板到途經的一家工廠,省得林央再喊車運過去。這樣既省線又省事。當時林央正在那家廠干水泥活。于是,兒子將全家唯一一輛平板車上裝滿了多孔板。兒媳則抱著孩子坐在上面。他將拉繩斜背在肩膀上,兩手緊握車把在前面拉,一家人匆匆上路了。

在農村,這樣的事純屬正常,也沒什么出格的??墒虑榈搅怂麅鹤幽抢飬s完全不按人的意愿出牌。車拉到一半也就是林央做工的那家廠門口時,里面突然沖出一輛裝滿集裝箱的貨車,像脫了韁繩的馬朝他的車撞去,這一撞可想而知,一家仨口全被葬送在了貨車的輪子底下。那個真慘啊。

林央得知趕到醫(yī)院,當他看到三具大小不一的親人的尸體并排躺在太平間的水泥地上時,頓覺眼前一片漆黑,隨即就像一棵被霜打后的卷心菜癱軟在地。

這一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是怎樣操辦的喪事,更不知道妻子這些天是怎么熬過來的。他整個人恍恍惚惚,完全不在狀態(tài),更不知究竟是活在陰界還是在陽界?只是隱約感到,死神猶如一只無形的手將他牢牢地控制,令他生也不是,死也不能。他不清楚,命運怎么會如此無情,留給他的是一次次令人難以接受的沉重打擊。

事后,林央才得知,兒媳是被車輪輾過身軀,頭部雖然完整,但五臟六腑流了一地,經搶救無效斷了氣;兒子被一塊水泥板壓在頭上,來不及作出反應就死了;讓人痛心的是沒滿周歲的他的孫子,是被一股強大的沖擊力拋出去老遠,腦袋撞在路邊一塊石頭上走了。

從此,林央整天沉浸在悲痛與憂傷之中。往日笑聲不斷的屋里如今除了妻子就是他,但他對她幾乎視而不見,而她對他也不問不聞,倆人默默吃飯,默默下地干活,默默做家務,就連到了吃飯的時間,彼此也不招呼一聲,完全成了兩個陌生人一般。晚上睡覺也不像以往那樣喜歡同睡一床,而是各睡各的床。開始時,林央還有過勸她過來同睡的念頭,可她好像壓根沒感覺到他的意思,只是獨自一人固執(zhí)地躺在另一屋,如無旁人一樣。時間一長,他也就無心再去打擾她。他倆誰也不提及過往的事,但不提不等于不想,從某種角度說是想得慌而不敢提及。

漸漸地,林央發(fā)現妻子有點不對勁,偶爾看他時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種令人害怕的東西,是什么?他也說不清。很多次,她捧著全家合影站在屋中央愣愣地看半天,隨即咧開嘴猶如木偶似的傻笑,這種笑旁人看來比哭還難看加之她那張與眾不同的臉,令他渾身上下起雞皮疙瘩。

林央帶她去了醫(yī)院。醫(yī)生告訴他,說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癥”。他一聽,就想發(fā)瘋。瘋了的她,從此變得不再安寧,情緒好時,她會靜靜地坐在自家的門檻上,眺望著遠處的天空發(fā)呆。心情不好時,她就摔盆子砸碗扔掃帚,弄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伤麘z惜她,知道她內心的苦痛不比他少??捎钟惺裁崔k法?事情到了這般地步,他覺著倆人在一起真是生不如死??吹綄Ψ綍r彼此都會想到曾經的家人。但他每時每刻都留意著她,不管吃飯還是下地干活,他都把她帶在身邊,他想,不管怎么樣,妻子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如果再有什么不測,他真不知該怎么樣?

俗話說,怕鬼“鬼”來迷。就在林央自以為對她呵護的萬無一失之際,有一天,妻子竟在他的眼皮底下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這事先前一點兒預兆也沒有。跟往常一樣,那天林央在廚房的灶膛前燒火,妻子坐在門檻上發(fā)呆。等他轉過頭找她時,發(fā)現她不見了。開始他以為她在另一間屋里,等他上下來去尋了個遍后,才知道她真不知去了那兒。情急之下,林央將此事告訴了四方村鄰,大伙兒一通好找,有人甚至懷疑她落水了,于是一幫人還在池塘里用竹竿和魚網打撈了好半天。但仍不見她蹤影。此后,他再也沒心思干活,一天到晚像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轉,為了尋找她,林央跑遍遠近的各個縣市,有人給他出了個主意,貼小廣告,通過電視臺打上她的照片找,再后來,他干脆坐上火車跑去北京,上海、江西等地找,但凡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幾年下來,他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借了一屁股的債。但始終沒能找到她。而他也因為長期焦慮和疲憊不堪倒下了。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混混沌沌的腦子里不斷地交替著死去的親人們的身影,大部分時間里,他們都滿臉血污和憂傷地凝視著他,只有小孫子不是,他睜著兩只可愛的大眼睛一直對著林央笑,他看著看著忍不住就上前去抱他,可剛一觸摸到他的小手,他就忽一下飄走了。驚醒后,才知道是個夢。村里人勸他想開些,人死不能復生??伤肽钏麄兠恳粋€人,更思念他的妻子,這種思念讓他浙浙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靈魂早已與軀殼分離。旁人看起來他活著,其實他早已死去。

林央變了,變得比之前更加沉默。不了解的人,還以為他是個啞巴。并且他重新干起了老行當。

形勢與他當初干這行時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就拿收入來說,最初他收殮一尸體只能拿二毛錢,如今已漲到500元。而且死的人還不算少。比如車多了,車禍就多;環(huán)境不好吧,患病死的人多;貧富差別大吧,被殺和殺人的也多。這多那多的無意中把這行業(yè)弄得風生水起,生意興隆。林央家方圓四十里的范圍,今天不是這家,明天就是那家,有時忙都忙不過來,只能婉言回絕。林央瞅準這時機,又義無反顧地干上了。如今好多行業(yè)都不來錢,他倒像歪打正著似的成了獨門生意。這行當他們那地方也有人做,但多數人家仍喜歡請他去:一來他曾經干過有經驗;二來人們似乎覺得長得丑陋的人做事反倒牢靠;再說他家中發(fā)生的變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都知道,林央估摸著人家請他去,還摻雜著一些同情的成份在里頭,幾十年下來,他也結累了一些人脈,只要哪家死人,就會想到他。

每當夜深人靜時,林央很想找個人說說話,但就算想找個鬼都難。那些鬼好像也不喜歡與之打交道。通常他一回到家,就倒頭睡。往往一睡下,就會到天亮。有時連他自己也納悶:那些大大小小的鬼怎不來煩我?寂寞之極時,他很想他們中有人來看看他,跟他說說話,聊聊天,可這些年經他之手送往地獄的不知有多少,卻不知怎么就是沒人來看他?他有時也反思自己,難道他這樣的人鬼見了真也害怕?!

林央不敢照鏡子。他發(fā)現自己重新干了這行當后,臉部的縐紋猶如魔鬼般的在起變化,這種變化日結月累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怎會成了如今這般模樣:條條細紋充斥著死亡的氣息,氣息中帶著一般殺氣,又透著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恐怖。年輕時他雖然難看,但也不至于像現在這般難看,難看到讓人不敢看,誰看了都會做噩夢。這些年來,他除了死人還是死人,與活著的人幾乎沒有過身體接觸,誰見了他都怕,誰碰了他都會忌諱。時間一長,他仿佛覺得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唯有另一世界里的人才懂他與他親,而他也感到唯有在干那種事時人們才會承認他的存在,除了在那個時辰里他才是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不可或缺的人,否則他仿佛永遠與人世無關或不存在的。以至于他將家里的鏡子全打了個粉碎。

令林央心酸的是,村里的孩子也怕他,每個孩子見了他都躲著他。他知道自己丑,但他想也不至于丑陋到孩子們看到他都躲著他,好像老鼠見到貓一般??伤蛐睦锵矚g他們,喜歡他們的天真無瑕,也喜歡他們充滿活力的可愛模樣,可每當看到他們看他時臉上展露出的那分發(fā)自內心的恐懼,他就會感到不是個滋味。他何嘗不想自己能有個孩子,可他知道,自己怕是這輩子再不會有那么一天了。

這讓林央感到很落寞,好像有心事被人生生打斷,內心有點不甘心。他發(fā)現自己關心死人比關心活人還甚,他不知道自己怎會這樣?對于他來說,這世上所有的活人似乎都與他無關,只有死了的人才跟他有關,每個活著的人只有用他的時候才會把他當成人看待,葬事完成他們又好像躲避瘟神似的躲著他。他在人來人往的世上活著,卻好像與整個世界無關,與人類無關。就連想說的話也只能穿衣抹身時說給死人聽。他不知道死了的人能否聽懂他說的話,但他覺得他的話也只能他們聽得懂,活著的人誰也不愿聽或者不想聽,或許能聽懂但不愿聽。

慢慢地,林央犯上了酒癮。他覺得酒是個好東西,它能讓他忘記所有的煩惱,也能給他壯膽。一天不喝酒,他就像鴉片鬼上身般難受。重要的是,他還發(fā)明了用酒來收殮尸體的良方。

這一天,他去給人收殮,發(fā)現死者的嘴巴張得老大,眼睛也是。這戶人家要求最好將他們死去親人的眼睛和嘴巴合攏。因為民間有種說法,如果死去的人口眼沒閉,就等于他離世時還有放不下的心事。這多少讓活著的人感到不安。

然而,不管他怎么弄,就是沒法將死者的口眼合攏。這讓他很泄氣。驀然,他看見供桌上有瓶酒。靈機一動,讓人取了過來。他接過酒瓶,擰開瓶蓋,二話不說,仰頭“咕嘟”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對準死者的嘴噴過去。接著用手給他揉起來。揉完嘴巴后,他再揉他眼睛,交替著不斷地噴不停地揉,慢慢地,他發(fā)現死者的嘴巴和眼睛居然閉合了起來。這讓那戶人家特別高興,對他連說了好多聲謝謝,還額外給他加了收殮費。而他望著那張原本似乎有心事瞬間變成平靜祥和模樣的臉時,顯得十分的滿足而釋懷。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林央在活人與死人中周旋,在閱盡死人的同時也閱盡活人,無數次修殮帶給他的是無數種相同又不相似的場景。每一場葬禮都反映出一個人和一個家庭的悲歡離愁,每一種死亡背后都有一個令人唏噓和不為人知的故事。他在陰界與陽界轉換著他的人生。他在人間過著與常人一樣又不一般的生活。

他的行動開始遲緩,內心也不再堅毅。他思忖著不想再干收殮這活了。他隱約地感到,如果他再這么干下去保不定哪一天會被那里的鬼逮了去。收殮時也大不如先前那般從容淡定,心里總是忐忑不安,好像陰界的人對他總有意見似的給他臉色看,仿佛在對他說,過不多久你就會知道你的身上又會發(fā)生些什么。還能發(fā)生什么呢?他家原本熱熱鬧鬧的九口人病死的病死,撞死的撞死,出走的出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孤伶伶地活在這世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這種屬于積德范疇的行當,上蒼怎會給自己這樣一個結果呢?!

數十年后,“鬼見愁”依舊在這黃色的路上行走。不過它已變成一條望不到盡頭的水泥路。他身穿一件藍色泥大衣,頭戴一頂藍色八角帽,上衣很陳舊上面污跡斑斑。背已經駝了。肩上的包袱換成了黃褐色。這是上寺廟燒香時有位高僧贈與他的。說已開過光。這讓他很看重,出去收殮時就背著它。里面依舊裝著收殮時死者需要用的東西。依舊是一個冬天的季節(jié)。天上下著的鵝毛大雪,漸漸地將兩旁田野中的萬物覆蓋了、其間夾雜著許多挑樹、還有梨樹卻似乎絲毫沒受到其影響,昂首挺胸的佇立著將田野襯托的別有一番情致。

“鬼見愁”走進這戶人家。只見靈堂的供桌上有一對蠟燭,隨著燭光飄忽不定,冒著一縷縷煙霧。一個牌位豎立在中央,上面堆滿親戚好友送上的奠品。

一位死者正躺在供桌后面的一塊門板上。主人告訴他,死者是其父親,時年80歲,死于肺癌。他和所有患這種病的人一樣,等到發(fā)現時就沒法治了。

一袋米橫倒在桌前,想必是替代的蒲團。林央“卟通”一下跪在上面,朝著供桌上的牌位拜了又拜。右側有一班身著紅衣袈裟的和尚念念有詞,每誦經一次,便敲一陣鑼鼓,加上簫、二胡什么的吹吹打打,將彌漫著悲傷氣氛的靈堂沖淡了點冷意。

梁柱上,一排滿畫各種妖魔鬼怪的牌子垂直掛下來。林央知道上面講的凈是人死后去往地獄里所發(fā)生的事。他隨手將包袱熟練的擱至死者身邊。叮囑主人提桶溫水來。然后指著最頂端一幅面目猙獰的畫與旁邊的和尚詢間起來。

和尚對他說,這是閻王在審訊剛去那里的人,問其生前究竟犯過什么錯?倘如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就要按照不同的罪行懲罰他。說罷,又指著下一幅圖講,比如有通奸行為的就必須放到油鍋里煮,有是偷竊行為的,就捆綁起來沉在河里溺斃。林央仔細察看了以上幾幅畫,果然有幾位面目猙獰的人抬著一名所謂的“罪人”往河里扔。和尚的敘述很清楚,也富有條理,讓他一聽就懂。搞不懂的是,地域只相差十多里,和尚做法事的方式就大不相同。

鑼鼓響起,伴隨著和尚的誦經聲,“鬼見愁”開始動手給死者穿衣。他的動作熟練而迅捷,兩只僵硬的手經他輕輕一握,就悄無聲息地進了袖筒,接著他又麻利地給死者套上褲子,穿上鞋襪。

眾目睽睽之下,他給死者頭部左右側放上鏡子和木梳,然后又在他右手邊擱一手杖,掌心里塞入一塊手帕。做這些時,死者的妻兒、媳婦及女兒都跪在其頭側,她們哭著嚎叫著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大媳婦一邊哭一邊喊:“爸爸,大人??!”

原來這是這里的風俗習慣,做媳婦的一定要喊。如果不喊,死者到了那邊只能投胎貓狗等動物。

緊接著“鬼見愁”又囑咐眾人依次在死者的胸口安放絲棉,這樣做,據說是貼心貼肉,放了對自己也有好處。一張張絲棉疊得老高,不知死者能否感受得到活著的親人對他的愛撫與期望?

此刻,“鬼見愁”仔細瞧了瞧死者的臉。他很瘦,瘦得幾乎認不出來。兩眼睜得老大,嘴巴也沒合攏。整個表情讓人覺得害怕。他心想,怎么死者的嘴眼都沒合攏?

還沒等眾人明白過來,他就一把抓起放在供桌上的酒瓶,用牙齒努力咬開瓶蓋,然后仰起頭“咕嚕咕?!焙攘似饋?,接著就往死者的臉上噴去。隨即又將酒瓶擱在桌上,伸出雙手摁住死者的上下嘴蜃輕輕地揉。揉了半晌,他松開手,瞧了瞧,發(fā)現死者的嘴仍張得老大,他回頭望了望主人,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疑團和不滿,竟然咧著嘴說:“死亡時間太長,怎么也合不攏。”

說罷,嘆了口氣,仿佛在表達凡間對逝者的內疚與歉意。

猜你喜歡
死者
ORGANIZED GIVING
潦草的遺書
是自殺還是他殺
線索
走近“死者之臉”
李昌鈺:替死者講話
HCN4、Cx43在電擊死者竇房結組織中的表達變化
露出破綻的真兇
回不去的房間
與死者的遺體告別
桓仁| 宜昌市| 西城区| 大连市| 宁城县| 定结县| 九江县| 皮山县| 宁海县| 合作市| 陆丰市| 盐池县| 界首市| 县级市| 连州市| 定日县| 德令哈市| 新民市| 师宗县| 德昌县| 宣汉县| 那坡县| 青神县| 沐川县| 界首市| 贺兰县| 巴南区| 溆浦县| 永泰县| 墨竹工卡县| 宜川县| 建德市| 贵阳市| 曲周县| 上饶市| 乐至县| 江都市| 雅安市| 庆城县| 肇东市| 和顺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