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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家的窯

2015-08-11 10:06梁守德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邱窯場片長

今生難忘父親的窯,它讓我重新認(rèn)識了父親,他不僅高大得無法撼動,而且連瑕疵都好像讓人肅然起敬??傊也恢趺凑f好了。

事情是從那天清晨開始的。那天清晨天不亮,母親就咚咚砸我房門:“滿江,趕快起床!”

我問什么事?

“你爹不見了,快去找,看他跳井馬上搶救!”

村里的事我從來不過問,但最近發(fā)生的事我大致清楚,所以不慌張。不過,回想這些天父親有些異常,也不敢大意,趕緊穿衣尾隨其后。

父親骨架粗壯,眉眼黑厚,生就一張正義臉,年輕時跟著祖父學(xué)窯把頭,幾年后到塔克拉瑪干沙漠當(dāng)兵,在核爆中心榮立三等功兩次,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后,一直是川壩村支部書記,為村民做了許多事,一直很順。不過這次栽了——他主張川壩村集體興辦的紡織廠垮臺,留下了一百八十七萬饑荒?,F(xiàn)在村民邪乎,你給他一大堆好處他說應(yīng)該,你讓他一口喝不到一粒米則罵娘,政績“一百減一等于零”。

父親為此心神不寧。

不過當(dāng)天沒事。父親只是蹲在廢棄的紡織廠邊發(fā)呆,那是他的心病所在。當(dāng)時形勢特殊,猬水鎮(zhèn)黨委提出“小糧小菜小打小鬧,何時奔小康”的觀點,號召猬水河兩岸“村村點火,戶戶冒煙”,黨委書記呼延湖點名中共猥水鎮(zhèn)川壩村黨支部樹典型。川壩村一直是猬水鎮(zhèn)的一面旗幟,這次父親當(dāng)然不甘落后,從家里掏出十七萬,然后發(fā)動村民集資七十萬,又到猬水鎮(zhèn)信用社貸款一百萬,集資一百八十七萬建了個紡織廠。紡織廠開工后轟轟烈烈的,看似前途無量,一年后由于被供銷兩方欺騙、機械老化、管理不善等原因停擺。就這樣,狐貍沒打著惹了一腚臊。

現(xiàn)在廠房簇新,卻人氣衰落,無人問津的機器像諸葛亮的木牛流馬被點了死穴,怪異地站著。機器旁,一只胖胖的黃鼠狼咕嘟著嘴好像在撓首弄姿嘲笑他。他的感覺別人是體會不到的。

不過,看上去他并不死心,順手撿一塊磚頭砸向黃鼠狼,罵一聲畜牲,隨后回家發(fā)動拖拉機。

我問去哪,父親說去鎮(zhèn)上找黨委書記呼延湖,紡織廠不能就這么垮了。我擔(dān)心的不是窯場垮不垮,而是父親能不能垮,所以要求跟他一起去找黨委,為父親爭點面子。我是猬水鎮(zhèn)政府的農(nóng)技站長,加上川壩村一個村支部書記,一起去找也許力量會大一些,但也難說,我知道呼延湖是什么樣的人,他在猬水鎮(zhèn)干些什么事我都清楚,我是他的手下不便多說,也許跟父親一起去找他會更糟,但為了父親我豁出去了。

不過最終沒去成。我和父親坐上拖拉機剛上路,就被柳片長擋住了。猬水鎮(zhèn)南部五個村被劃為一個片,由柳片長全權(quán)管理,據(jù)說柳片長是呼延湖的什么親戚,所以說話很硬:“找什么找!咱們書記說了不管,別找麻煩了!”

我對此不服:“猬水鎮(zhèn)黨委號召辦廠,咱們書記點名讓川壩村帶頭,現(xiàn)在辦廠垮了他怎么會不管?”

柳片長笑:“驢不喝水摁不到河里。想當(dāng)初你爹想樹典型,辦廠掙錢分紅,收買人心,鞏固他的政治地位。”

我發(fā)現(xiàn),父親無言以對,因為這個想法他不是沒有。盡管一個村黨支部書記是中國共產(chǎn)黨最底層的執(zhí)政者,但他發(fā)過誓,這個位置決不能隨便落在某一個人手里。也正是為了這一點,他辦廠,讓村民分紅,鞏固自身地位,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一百八十七萬就這樣打了水漂。事到如今,我跟父親一樣只知道心里發(fā)急,卻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柳片長卻明確地說:“怎么辦?干脆倒閉!”

父親問:“那些饑荒呢?”

柳片長說:“開會,按照慣例一人一份,按人頭平攤下去!”

父親問:“這能成嗎?”

“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父親無話。我覺得這事難,現(xiàn)在村民不是以前的村民了,只有政府給他們發(fā)補貼,哪有向他們要錢的事?你把集體的饑荒攤在他們頭上可能嗎?不過,也許柳片長出了面事情會有轉(zhuǎn)機。

其實,事情比想象的還要糟。柳片長的決定是在村委辦公室宣布的,一開始會議氣氛很好,村民們代表們嘻嘻哈哈嘰嘰喳喳的,像等待鎮(zhèn)政府發(fā)補貼一樣,但柳片長宣布會議內(nèi)容以后,會場一片嘩然。

魏寡婦大名魏桂芝,鄉(xiāng)親們說她跟村長老邱是挺合適的一對,一個胖胖的,一個瘦瘦的,還有人看見她跟村文書老獾精在苞米地里脫褲子,說她很浪,母親說她老狐貍搽花露水,臊氣還在。她仗著跟兩位村干部都有一腿,首先向柳片長發(fā)難了:“你的意思是說,不光村民個人集資打了水漂,還要另外攤一份饑荒?”

柳片長說:“對不起,是這樣。”

“攤饑荒開啥會?我當(dāng)是分紅呢!這事還開會?書記是咱村最高領(lǐng)導(dǎo),開過窯場,財大氣粗的,他一人包了算了。”說完,拍腚走人。

村委辦公室有些亂,但鄉(xiāng)親們沒人跟她走,都在等村長老邱表態(tài)。老邱不表態(tài),魏寡婦也不會走遠。這些年,村長老邱當(dāng)猬水鎮(zhèn)建筑公司經(jīng)理發(fā)了,開著川壩村第一輛桑塔納到處跑。魏寡婦說老邱,雖然彎著個大蝦腰,當(dāng)個村長卻有點屈。本來,父親是川壩村支部書記兼村主任,后來老邱回村與父親爭奪天下,當(dāng)了村主任,人心不足蛇吞象,當(dāng)了村主任又惦記著支部書記的位置,而且志在必得。柳片長深知其厲害,便針對債務(wù)償還問題讓他表個態(tài)。

老邱笑了。

這人平常不笑,一笑就會出事端。他老婆在世的時候就怕他笑,一笑她就跑,因為他一笑他老婆就要皮肉受苦。

“賣樹。”老邱說,“把河灘那七百畝樹林子賣掉,打饑荒綽綽有余?!?/p>

父親斷然拒絕:“不行!村里就剩那點集體財產(chǎn),等樹長大換茬的時候,賣了建小學(xué)?!?/p>

老邱還是笑:“如果這樣,我同意魏桂芝的意見?!?/p>

柳片長問:“一百八十七萬饑荒,讓他一人獨挑,你也支持?”

他說:“支持。”

柳片長就拍桌子:“邱村長,當(dāng)初辦廠你是支持的!”

“支持是有條件的。書記有言在先,辦廠成了不要感謝他,敗了一切由他頂著。我支持是沖著這句話?!?/p>

看著老邱態(tài)度生硬,柳片長只得說好話:“邱村長,你們一村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何必這樣?當(dāng)初把辦廠辦好了,大家跟著沾光,有福同享;現(xiàn)在辦砸,拉了饑荒了,大家有難同當(dāng)嘛。”

老邱說:“那你問群眾吧。”

作為管著五個村的片長,維護每一個村支部書記的威信是他的職責(zé),所以他聲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大家聽著!鎮(zhèn)上我是副書記,這里我是正片長,村民分?jǐn)偸屈h委政府研究的意見,就這么定了!”

魏寡婦是跟老邱穿一條褲子的,老邱態(tài)度不變,魏寡婦就底氣十足:“你不用咋呼,現(xiàn)在莊稼人怕110,怕120,就是不怕當(dāng)官的。你執(zhí)行你的黨委決定,我們不聽,你讓我拿一分錢我就跟你拼命!”

“柳片長這么做不妥。”老邱接著說,“住些日子市里要開人代會,你這么武斷,如果群眾集體上訪你怎么收拾?”

魏寡婦果然跟上去了:“對,鄉(xiāng)親們聽好了,讓咱攤饑荒就去上訪,一人一個凳子一張報紙,到市委靜坐,再不就包個饅頭當(dāng)炸彈,上濟南府趴著,叫省委書記出來說話?!?/p>

我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老邱的話聽起來不輕不沉,其實很損,有些煽動群眾鬧事的意思。眼看火候已到,老邱起身走了,等于一個暗號,一些村民們呼呼啦啦跟了出去。本以為柳片長神通廣大,沒想到不但沒有壓住陣腳,反而一下子慌了。

這是父親主政川壩村以來受到的最大一次威脅,之前他沒遇到過這么難堪的場面,我真想上去攉老邱一耳光,以解心頭之恨,但最終沒那么做。因為老邱閨女慧菊是我初中同學(xué),以前好過,而且不是一般的好。不知是因為兩家的權(quán)力之爭,關(guān)鍵時刻各為其主,還是怎么回事,后來就中斷了聯(lián)系。如果不是隔著這一層,他今天一定難逃皮肉受之苦。

沒攉他一耳光,不等于咽下了這口氣,我跑上前去一把拉住他:“邱叔,中國地盤上是黨指揮槍,作為村主任,你應(yīng)該支持支部書記的工作?!?/p>

“你犯忌諱了?!崩锨裼忠恍Γ敖裉炷銋⒓舆@個會,就等于鎮(zhèn)干部插手家鄉(xiāng)事務(wù),村民起來造反你就說不清了?!?/p>

“你威脅我?”我忍不住指著他鼻子,“告訴你,這站長我不干了,回來跟你干到底!”

背后有人突然喊:“薩滿江,他是我爹!”

喊我的人正是慧菊。邱慧菊。她在城里上班,回來過周末,還是為了保護她爹?我把伸向老邱的手縮了回來。

不過,放走了老邱我馬上后悔:他一走,會場一下子失控,村民紛紛撤離會場。面對這一局面,柳片長不但不能控制,反而向老邱求情,我腦子炸了。今天如果放走了老邱就等于長了他的志氣,滅了父親的威風(fēng)。當(dāng)時,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跑到桑塔納前邊攔住了車,不準(zhǔn)他離開會場。我要讓他明白,薩家社不像紡織廠說垮就垮的。當(dāng)時我一頭血氣,后來想想如果不是被人從后一下抱住,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

抱住我的人還是慧菊。

“我說過了,他是我爹!” 慧菊抱著我不松手,防止我向她爹進攻。但這回我沒有動搖:“我知道那是你爹,但你爹想要治死的,是我爹!”

我轉(zhuǎn)身跟她扭在一起,最終卻沒有打成一團,我們都聽到有人啪的一拍桌子吼起來:“都別走,聽我說——”聲音之大,整個會場為之震動。

那是我父親。

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盡管父親辦廠失敗,但十幾年樹立起來的威信還在,很容易就穩(wěn)住了會場。

我看著他高大的身軀矗立在村民中間,情緒激動,覺得紡織廠垮掉以后一直找不到出路的父親定會說出一番慷慨激昂的話,但是沒有,他看了一眼滿臉驚訝和無奈的村民,說話有些低聲下氣。

“鄉(xiāng)親們,對不起了……”他彎下高大的身軀,深深地鞠了一躬?!拔页姓J(rèn)辦廠失敗了,心里很難受,身為支部書記,我薩家社沒有當(dāng)好帶頭人,沒讓鄉(xiāng)親們得到實惠,還要讓全村跟受苦,都怪我無能,真是對不起了……”

他又鞠了一躬。這一舉動讓鄉(xiāng)親們面面相覷,不知道他下面還會說什么。

“一百八十七萬饑荒很大,是咱川壩村建國以來沒有的,我算了一下,全村人勒緊腰帶,不吃不喝,撅著腚干上十年都掙不出來。我沒有幫著大家致富,心里已經(jīng)有愧,哪能再讓大家攤饑荒?請老少爺們放心,我是村里的一把手,辦廠失敗我負全部責(zé)任。我現(xiàn)在鄭重宣布,一百八十七萬塊錢饑荒,全部由我薩家社一人償還。散會吧……”

這個決定讓我大吃一驚。

宣布了散會,鄉(xiāng)親們也沒人離開村委辦公室,他們都愣了,本來沒想到他會這么做,他真這么做了鄉(xiāng)親們反而不知所措了。不過父親的話很過癮,聲音不大卻悲壯,震動人心。父親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注意著慧菊,發(fā)現(xiàn)她先是驚訝,好像沒有回味出父親的意思,等明白以后,眼里掛滿了淚花,抬腿走了。

老邱很清楚父親為什么要這么做,也清楚父親這么做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所以慧菊走后,他攔住了父親想改變他的決定,但我知道,父親一般不表態(tài),一旦表態(tài)是改不了的。

老邱說:“既然你不想賣樹,那么在川壩村,能償還一百八十七萬饑荒的只有我?!?/p>

父親說:“我知道你有個條件?!?/p>

“對?!崩锨裾f,“你該把支部書記位子讓出來了?!?/p>

父親說:“我不會給你機會,有我薩家社在,你就死了心算了?!?/p>

“你這態(tài)度我早猜到了?!崩锨裾f,“但這次你失去了民心,恐怕江山坐不穩(wěn)了?!?/p>

父親說:“不就是個錢的事嗎?”

“是?!?/p>

“凡是錢能解決的事都是小事?!?/p>

老邱不服:“你靠什么堵這么大一個窟窿?”

父親說:“燒窯!”

我以前對抗過父親,但都沒成功,不過我不是被他說服的,而是被他感動的。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改變父親,但有一點我清楚,我們家艱難困苦的日子開始了。

父親對我和小妹薩蘭一向管教很嚴(yán),幾乎是舉手就打,張嘴就罵,我們沒有反抗的余地。我高分考上了北京一所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小妹薩蘭與村里魏寡婦的閨女一起順利考上了本地名?!岩恢?,靠的是母親。母親牛建花敢于跟父親叫板,她識字不多卻攢了一肚子俏皮話,為了保護我們,經(jīng)常用那些俏皮話跟父親“拼死抵抗”。也許正是因為父母“一硬一軟”式的家庭環(huán)境造就了我與小妹薩蘭。母親才是我們家庭的頂梁柱。

我們家的事如果母親不同意,那就夠戧。

我家在荷花塘邊新修了一趟新房后,父親是決計要搬進去住的,母親卻不準(zhǔn),說那是給我的結(jié)婚用房,只能讓小妹薩蘭暫時居住,父親母親和我,依然住老宅子。為此父親說,我他娘在外指揮千軍萬馬,在家卻管不了老婆一個。

從村委辦公室回家,父親為了討好母親,就說母親慣常喜歡的俏皮話,進了門叫一聲掌柜的,這回咱拆了房子拿耗子,大干一場了。母親納悶,大干一場干什么?父親說上猬水河,燒窯!母親笑,你書記不當(dāng)去燒窯?父親說書記我當(dāng),窯我也燒。母親還是笑,你喝的馬尿,放什么驢屁!

父親認(rèn)真了:“紡織廠垮臺,饑荒我一人負擔(dān)了,燒窯打饑荒?!?/p>

“饑荒是多少?”

“一百八十七萬?!?/p>

母親問:“咱家那十七萬呢?”

“都在內(nèi)?!?/p>

母親喊一聲:“老天爺!”一腚蹲在地上,老牛大憋氣了。

有心臟病的母親,累了急了特別容易發(fā)作。我找了速效救心丸給她,她卻拒絕,只是皇天爺娘地喊,一邊喊一邊數(shù)落父親:“你把人家的棺材抬家里哭,孝敬過頭了。想當(dāng)初辦廠我死反對,茅房門前掛招牌,一看不像個廠,你只想棒米地里長高粱——出人頭地,不想想以后會是個什么后果?!?/p>

我佩服母親一連串的俏皮話,句句擊中父親的要害,所以母親數(shù)落時,父親只是靜聽,等她叨叨完了才很有禮貌地說:“滿江他娘,別鬧了,用你的話說,我現(xiàn)在是武大郎爬墻頭——上得去,下不來了?!?/p>

“怎么下不來?裝蒜!我早聽說了,人家老邱要打這個饑荒,你為什么不同意?”

“他動機不純?!?/p>

“不就是個破書記嗎?七個薩家社加起來不如人家一個老邱,書記在你手里,手榴彈沒有導(dǎo)火索,一塊廢鐵,誰還把你當(dāng)回事?干脆讓位,不要猬水河里打墻,把人家鱉路擋了?!?/p>

這些我也清楚,以前有一句俏皮話:得罪了書記沒法活,得罪了隊長干重活,得罪會計筆桿戳,得罪了收大糞的兩勺頂一勺。作為川壩村一把手,以前父親管錢、管物、管人,街上一走誰不點頭哈腰?現(xiàn)在什么都管不著了,突然就沒了抓手,中共川壩村黨支部威風(fēng)大減,有人敢蹲在支部書記頭上拉屎了。不過,父親說川壩村這塊小地盤我一定占領(lǐng)。

母親反問:“黨支部不是薩家的,你占它干什么?”

“黨支部不是薩家的,書記卻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干的……”

“誰愛當(dāng)誰當(dāng)我不管了,打饑荒的事,你就是拉了一泡屎,也得給我坐回去!”

父親說:“你個老娘們,軍國大事的不懂。我當(dāng)著柳片長、鄉(xiāng)親們口對口牙對牙地說了,哪能收回去?”

這句話引起母親的強烈不滿,她擦了淚,一連用了幾句俏皮話來反駁父親:“你肚子里裝著世界地圖——胸懷全球;我猬水河里一根草——渺小。但我跟你說,我草棵里的螞蟥——不是善蟲,要打村里的饑荒,你就滾!去找你的黨支部,別連累了這個家。”

父親顯得無奈,當(dāng)母親推他出門的時候,他說:“你別推,我自己滾。”進屋找自己的鋪蓋去了。

我站在父母中間很為難,因為一邊是母親,我親娘,她讓薩家過上了不愁吃穿,還有余錢的日子;一邊是支部書記,我親爹,一個把黨支部看得比命重的血性漢子。作為兒子,我支持母親;作為鎮(zhèn)上的干部,父親在我心中太高大了,即使他錯了我也要服從。我問父親:“爹,你到哪去?”

“你娘不要我了,我搬到村委去住。”

我說:“你哪也不能去,這是你的家?!?/p>

我感到父親真的是太委屈了,對母親說:“我爹又不是做錯了什么,他是男人,要敢做敢當(dāng)?!?/p>

母親問我:“你支持你爹?”

我點頭。

“薩滿江,你都是要娶媳婦的人了,還嚼不爛一個豆粒,一百八十七萬的饑荒要人命啊,哪輩子還清?”

我知道償還這筆債務(wù)意味著什么,但我已經(jīng)被父親的舉動感染了,情緒激動地說:“既然父親已經(jīng)定了,就一定要還,父親還不完,我還;我還不完,讓我兒子還!”

“放你媽的狗屁!”母親罵我,“等填滿這個黑窟窿,我就死了,你也就白了毛了,怎么里把錘子朝外砸?”

對于以后,我沒考慮太多,我想的是眼前:紡織廠垮掉以后,父親幾乎也垮了,現(xiàn)在找到了出路,盡管有些殘酷,但畢竟挺起了腰桿,我對母親說:“娘!爹在外工作不容易,出了點問題有人看笑話,咱再跟他過不去,你叫爹怎么活?他是我親爹,總不能把我親爹往死里逼……”

我的話讓母親有些意外:“滿江,你——”

小妹薩蘭從新房子過來,盡管她只有十八歲,卻對一些事情很有主見,也敢亮出自己的態(tài)度,如果一時拿不定注意,或者懶得判斷,她就服從我的觀點。這時候,她已經(jīng)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但她沒有挽留父親,而是推著父親離開家。我感到有些意外。

“小妹,你這是干什么?”

薩蘭說:“娘不要爹了,就讓爹到村委會去吧,我也不上高中了,到村委去伺候他……”

這是我和母親都沒想到的。不知為什么,盡管母親像一只老母雞一樣張開翅膀護著她,她卻跟父親非常親近,時常站在父親一邊反過來對抗母親。母親往往不會屈服于父親,卻對兒女動心,看著剛滿十八歲的閨女薩蘭對父親的態(tài)度,心軟了,問父親:“你真想燒窯?”看父親點了頭,她說:“燒就燒吧,你爺們既然穿一條褲子,我就不管了?!?/p>

我和薩蘭都很清楚,這不過是母親給自己找個臺階,說不管其實就是同意了,但她有個條件:“薩蘭考上塔蒲一中不容易,開學(xué)的幾千元學(xué)費一個鋼镚都不能少?!?/p>

母親有些松動,父親反顯得更嚴(yán)肅了:“這個你放心,我頭拱地,腳刨屎,不會耽誤閨女上學(xué)?!?/p>

母親說:“這些年當(dāng)書記,掃帚跘腿都不管,燒窯那活你還能受得了?”

這時父親有些像個孩子那樣張揚了:“咱這人,皇帝的福能享,要飯的罪能受。想當(dāng)年,老子在羅布泊核爆中心當(dāng)兵,大沙漠、核輻射都沒事,還怕啥?受點罪,一晃也過去了。”

我對父親表示,農(nóng)技站不是很忙,工作之余盡量幫助父親干好窯場。母親卻說:“別打我的譜,集體的饑荒與我無關(guān),我統(tǒng)統(tǒng)不管?!彼_蘭說:“哥哥熬個站長不容易,丟了飯碗就太可惜了。既然咱家掌柜的不管,我就不上學(xué)了,在家?guī)椭鵁G?!?/p>

母親撅嘴說:“那不行,你個小姑娘家別閃了腰,指望你考大學(xué),讓荷花塘飛出個金鳳凰呢。我答應(yīng),閑得沒事也幫一把……”

家庭氣氛緩和了,父親卻知道母親心底的疙瘩并沒解開,因此對我和小妹說:“你們站錯隊伍了,你娘比我還要尊嚴(yán)。”

我和薩蘭都笑了。父親說:“掌柜的啊,你心臟不好,燒窯這事你就甭管了,我干,你看,但是——這會兒你得上街多買些雞腿,炒點菜,弄捆啤酒,讓俺爺倆喝個小辮朝天,以后燒窯就顧不得嘍?!?/p>

母親嘴上嘟囔著俏皮話,說使喚丫頭帶鑰匙——當(dāng)家不作主;又說蛤蟆墊床腳——鼓起一肚子氣,盡管她沒有上街買雞腿,卻也給我們爺倆炒了一盤雞蛋,拌了一盤白菜心,往桌上一扔:“天塌了有心灌馬尿,抓個老鼠上街去賣,看你爺倆那點出息?!?/p>

父親說:“喝個夠吧,就算咱爺倆兒煮酒發(fā)誓了?!?/p>

父親跟我嘴對嘴吹了九瓶啤酒,我暈暈乎乎地騎著摩托去猬水鎮(zhèn)上班,父親卻醉了,母親說他一夜不眨眼,瞅著屋頂?shù)教炝痢?/p>

記得全家搬進九間棚那天我很興奮,就像搬進了南泥灣、老窯洞、西柏坡那樣的一個新世界。

塔蒲地盤上有兩條過境河,東是狡賴河,西為猬水河,我家老窯場就在猬水河邊一片洼地,靠著一個老河套,不僅取水方便,而且從老河套挖出的頁巖是燒制磚瓦的上等材料。不論猬水鎮(zhèn)農(nóng)民打墻蓋屋,還是塔蒲市建高樓大廈,都用這些磚瓦。

老窯場是祖父從生產(chǎn)隊承包的,一直是我家維持生計的來源,后來父親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買斷產(chǎn)權(quán),大窯就是我們家的了。不過,祖父去世,沒人再吃煙嗆火燎那份苦,大窯從此閑置?,F(xiàn)在,窯場上煙筒依然擎天柱地,看上去觸目驚心,窯體卻被蘚苔一般歲月風(fēng)塵覆蓋,窯洞的縫隙中伸出幾縷胡子一樣的茅草,被風(fēng)刮得慌亂不安。站在猬水河岸,能看到整個窯場就像一個千年古戰(zhàn)場,荒涼中透露著祖輩的悲壯與輝煌。

開窯前,我勸父親雇個窯把頭,他沒同意,說他就是稱職的窯把頭。講起燒磚技術(shù),他一套一套的,說燒窯關(guān)鍵有三條,一是磚坯好,二是燃燒充分,三是火候掌握準(zhǔn)確。三條做到了,燃煤少,質(zhì)量好,產(chǎn)量高,敲開一塊磚能看出中間有一點黑心,一甩剛剛響。

其實,我明白父親的意思,雇個窯把頭一年要花好幾萬啊,他哪舍得?我擔(dān)心他五十多歲的人了,身體吃不消,又是川壩村一把手,能下得了這個架子?

父親說:“當(dāng)官不是前世帶來的,扎不了根,有門手藝才受用一生。爹土埋大半截,也該解甲歸田了?!?/p>

我心里清楚父親不會放棄書記位置,卻不戳破這一層:“那就讓爹受累啦?!?/p>

“我是書記,我不受累誰受累?”

父親在九間棚開會,像召開支部會議那樣提名道姓分工:薩家社,川壩村支部書記兼窯場廠長,負責(zé)窯場生產(chǎn);薩滿江,猬水鎮(zhèn)農(nóng)機站長兼窯場購銷員,跑外,負責(zé)購料和磚瓦銷售;薩蘭,上高中。

明知母親在旁,父親就像諸葛亮點將漏掉老黃忠,不給她派任務(wù)。母親也像沒事一樣不聲不響地憋著,她不信薩家社會把她忘了。到了最后,母親發(fā)現(xiàn)父親真把她忘了,只字不提牛建花就宣布會議結(jié)束。母親終于憋不住了:“我干什么?”

父親說:“你背著手,閑來無事看熱鬧?!?/p>

母親臉一呱嗒:“氣我!”

父親說:“你厲害啦。后勤大總管,記賬收錢,燒水做飯都歸你啦?!?/p>

“知道你早掘個窟窿等著我!”母親說,“我管錢,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我不管!”

說完這話,母親拿起一捆黃表紙就走。我不知道那黃表紙有什么用,問她干什么,她說:“祭窯。”我和父親都愣了。

祖父之前,點火開窯的時候,窯把頭都會舉行祭窯儀式,這在我們猬水鎮(zhèn)一帶已流傳了很久,目的是祈求財神趙公元帥、窯神李廣先師保佑點火成功,財源滾滾。據(jù)說以前是“活人祭”,燒窯的人從集市上買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回來,好酒好飯伺候,新衣新褲穿上,到祭窯那天就把他推入窯洞中燒了。后來“活人祭”滅絕,窯把頭就在窯門前殺公雞,囫圇的雞頭插在窯門上,然后焚香鳴炮,酹酒禮拜,說一番先師坐東朝,弟子今開窯,一盅雄雞酒,叩敬先師嘗,有事弟子在,蒙師多關(guān)照。然后,燒香,磕頭,讓裊裊煙火告知天庭。

父親奪過黃表紙說:“掌柜的!我是黨員,川壩村支部書記,又是軍人吶——”

母親卻又把黃表紙奪了回去,父親沒再跟她爭奪。我在想,母親既然同意燒窯還債,已經(jīng)越過了底線,就不要再惹她了。

母親去了窯場,在窯洞邊把黃表紙點燃了,然后雙膝跪著,一邊磕頭作揖一邊禱告說:“窯神窯神,請你顯靈,兒子是我親兒子,男人是我親男人,你一定讓爺倆點窯順利,多掙錢,讓他們早點打完饑荒……”

我發(fā)現(xiàn)父親眼里忽然流淚了,淚水從眼角流到顴骨上,他沒去擦,這是以前很少看見的。我受感染了,趕緊兩手拉起母親:“娘,我和父親,我們?nèi)遥兄x你……”

開始燒窯了。按照祖輩傳下來的燒窯工序——攪泥、脫坯、曬干、裝窯、點火、背火、飲水、出窯等,然后碼成磚垛,就可以賣磚了。

在圓柱形的巨大煙筒下,父親跟磚窯工一樣穿著水靴,光著膀子一起干,分不清哪是川壩村支部書記,哪是磚窯工。十幾個磚窯工來自沂蒙山區(qū),工頭叫鄭沂山,個個樸實能干,水里泥里跑來跑去很賣力。

磚窯工渾身上下只掛一條褲衩,跟光著屁股沒區(qū)別,但誰都沒感到不妥,反倒油然生出一種“勞工神圣”的感覺。他們從河里把頁巖黏土挖出來,與煤渣摻在一起,加水,攪拌,變成不黃不黑的黏團,由輸送帶運到切磚機上,一塊一塊磚坯就切割成了。然后晾曬,父親指導(dǎo)他們從磚坯中挑出一些開裂的,有暗縫的,統(tǒng)統(tǒng)淘汰掉,然后上架,碼齊,晾干,之后蓋上塑料布儲存起來,等著裝窯。

看著一溜溜的磚坯像部隊一樣整齊,父親的濃眉舒展開來。不過,幾天之后點火,他又緊鎖了眉頭,點火有點靠運氣,弄不好就失敗,因此他點火的時候小心翼翼。幸虧父親是個以前是個窯把頭,點火以后煙筒里冒出的是白煙,窯洞里躥出的紅紅的火苗,點火一次成功了。忘乎所以的父親對母親說:“大總管,整幾瓶啤酒爺們慶賀一下吧?!?/p>

“燒包!”母親不聽,“我向窯神禱告了,你才能這么順利。人歡沒好事,狗歡搶屎吃,如果燒出磚賣不出,你養(yǎng)個孩子被狼叼走——白搭?!?/p>

“哪有賣不出的道理?”父親說,“改革開放幾十年了,全中國是一個大建筑市場,你就等著數(shù)錢吧。”

母親沒給父親炒菜喝酒,也沒等母親數(shù)錢,要錢的來了。

第二天上午,村文書老獾精慌慌張張地上窯,說一輛警車開進了川壩村,父親問是誰,老獾精說猬水法庭的謝庭長,謝庭長禿頂,頭部一圈鐵絲網(wǎng),中間體育場,好認(rèn),下車就找村長老邱。

父親問找老邱什么事?謝庭長沒說別的,只說問個情況,老獾精怕老邱壞了事就跑來了。父親聽了,臉色一下就變了,老邱是村委的法人代表,父親可能猜到了要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與父親跟著老獾精回到村委大院,果然看見在一大幫子村民的圍觀下,兩個法警正把老邱往警車上推,而魏寡婦與慧菊拼命地拉。父親的到來,讓老邱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接著他笑了:“當(dāng)家的來啦,欠賬是他的事,你們……”

“是我的事。”父親上前擋住了法警,“我是川壩村支部書記薩家社,本村還有黨支部,大白天你們不能隨便抓人。”

謝庭長伸出五根手指撓撓頭頂上幾個稀疏的毛發(fā),對父親說:“別說那么難聽。川壩村已有七月沒打貸款,信用社申請強制執(zhí)行,法庭依法辦事。”

父親說:“我們不是不講信用故意拖欠,目前確實沒錢?!?/p>

謝庭長說:“那與我無關(guān)。”

“那好,放了老邱,我是本村一把手,要抓抓我吧?!?/p>

“那不可能,錢是村里借的,要抓就抓村里的法人代表,你不夠資格?!?/p>

“我最夠資格。”父親說,“村里的債務(wù)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我頭上,由我個人償還,你把法人代表槍斃了也白搭。”

謝庭長說:“薩書記,你的勇氣我佩服,但村里債務(wù)怎么會轉(zhuǎn)到你頭上?”

“是我自愿的?!?/p>

“空口無憑,立字為據(jù)?!?/p>

謝庭長叫老獾精拿來紙筆,讓父親白紙黑字寫一張“還款保證書”。我在一邊感到心里涼颼颼的,償還村里的集體貸款,本來是父親為增強黨支部威信,自愿受罰的一種道義行為,寫了保證書性質(zhì)就變了,變成一種法律責(zé)任。如果不能按期還款,不知道是不是犯罪行為,要付出什么代價,心里像堵上了一堆亂麻。父親卻好像沒動腦子,問謝庭長保證書怎么寫?謝庭長說我口述,你寫。于是,父親根據(jù)謝庭長口述寫下下邊的文字:

還款保證書

猬水鎮(zhèn)川壩村村民委員會向猬水鎮(zhèn)信用社貸款一百八十七萬元,

從五月十九日起,連本加息,由川壩村村支部書記薩家社個人償還。

如不能按時償還,承擔(dān)一切責(zé)任??湛跓o憑,立字為據(jù)。

薩家社

××××年5月19日

謝庭長看一遍說不行,有缺陷,一百八十七萬元用大寫。父親撕了重寫,把一百七十八萬改為壹佰捌拾柒萬元。謝庭長說還不行,還要有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人來擔(dān)保。

圍觀的村民沒幾個懂擔(dān)保是什么意思,大眼瞪小眼。老邱解釋說:“一百八十七萬元誰敢擔(dān)保?追究連帶責(zé)任,上吊都來不及。”這句話很管用,魏寡婦推著慧菊走,慧菊沒動,她自己走了,之后,幾個圍觀的村民也后退了。

不過,我想沒人擔(dān)保也不是壞事,虱子多了不咬人,一切都讓父親頂著,即使還不上債,你能把他抱井里淹死?這樣,其他人反倒能解脫了??墒呛鋈挥腥苏f:“我來當(dāng)保人!”

我沒想到,這人是我小妹薩蘭。她一個高中生,簽字不是為了擔(dān)當(dāng)正義,而是太愛父親了。薩蘭從人群中擠進來,拿筆問謝庭長:“在哪里簽字?”

謝庭長上下打量了一眼小妹,蔑視地說:“看樣你是個學(xué)生,村里又不是沒人了,你來擔(dān)保啥?我告訴你,一個沒有固定收入的未成年人,根本沒這個權(quán)利!”

“怎么沒有?”薩蘭說,“我不上學(xué)了,回來燒窯掙錢不行嗎?”

“你是誰?”

“支部書記薩家社的閨女,薩蘭?!?/p>

我感到突然,感到羞愧。其實,小妹并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人不死,債不爛,如果沒人擔(dān)保,一切責(zé)任勢必全壓在父親一人身上,說不定哪一天父親就會被法庭帶走,而我一世英名的父親能承受得了嗎?承受不了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后果?一個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爹被人帶走,卻不能與他分擔(dān)困難的兒子,要他何用!

“我有這個權(quán)利!”

我奪過了小妹手里的筆。

謝庭長問:“你是誰?”

“本村支部書記薩家社有兩個孩子,一個是他的閨女薩蘭,另一個他的兒子我——薩滿江,政府公務(wù)員,在鎮(zhèn)政府有固定工資,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我在《還款保證書》下邊簽上薩滿江。

“你們真是無知!”謝庭長說,“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擔(dān)保,無效?!?/p>

我為此驚訝。這怎么辦?小妹薩蘭沒有資格,再找一個人讓我為難。不過,我發(fā)現(xiàn)一直在場的慧菊在跟父親老邱說些什么。老邱是被父親從法警手里救下的,卻沒一點反應(yīng)。慧菊說:“爹,你是村長,第一個簽字擔(dān)保的應(yīng)該是你。”

老邱卻斜眼一笑:“等我當(dāng)了書記再說吧。”

“你不簽,我簽!”不知慧菊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突然抓起筆在擔(dān)保書上簽字。老邱一看,一巴掌把她手里的筆打掉了:“你敢!進城上班去!”拖著她走了。

最后,村文書老獾精在第二個擔(dān)保人的名下簽了字。老獾精大名郭文臣,在村里一直干文書,以前跟著村長老邱跑,后來因為魏寡婦的原因,與其分道揚鑣,他簽字擔(dān)保,村民們都理解。

但按謝庭長要求,至少還要有兩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簽字,這可怎么辦?

這時候,母親來了。盡管母親對父親替集體還債并沒有從內(nèi)心接受,但謝庭長說了一句:“薩書記,今后抓你就夠資格了。”母親聽后臉色都變紅了。看見我與小妹跟父親生死與共的樣子,本已感動,自己在家可鬧翻天,遇到“入侵之?dāng)场?,母親就與全家“一致對外”了。

母親拿筆,胡亂地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對謝庭長說:“你真敵敵畏拌大蒜——又毒又辣,要抓,抓俺全家吧。”

謝庭長還是笑,笑我們無知,但又毫無辦法。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時候慧菊偷偷溜了回來,拿筆在“還款保證書”上簽上了名字,謝庭長要說什么,她說:“我年過二十,已有自主能力,又在城里上班,有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

后來我堅持天天到猬水鎮(zhèn)上班,因為磚坯已經(jīng)進窯洞,燒窯的時間較長,是比較清閑的。

其實,農(nóng)技站的職責(zé)是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指導(dǎo),站長是閑差,祖祖輩輩種田的莊稼人不需要太多指導(dǎo)。所以,我找黨委書記呼延湖說好,八小時以外幫著父親燒窯,請他理解。呼延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頭不抬眼不睜地說知道了。我畢竟是他手下一個小站長,盡管他做事我看不慣,但他不明確表態(tài)我心里沒底,還想說些什么,老獾精打來了電話,說窯場出事了,磚窯工們鬧罷工,讓我趕快回去。

我家對磚窯工勝似親人,怎么會罷工?父親向來不會督促他們多干活,即使開會,也不講生產(chǎn),因為他們都很賣力,無需多講。他開會只講安全,注意煙道口堵了嗆人啊,碼磚垛不要砸了腳啊,還有進窯場不能光膀子,出裝窯不能在空中拋磚等等,都是為了他們好。母親做飯也考慮周全,日常吃飯有菜、有肉、有魚,每禮拜兩次改善伙食。

回川壩村發(fā)現(xiàn),盡管母親在九間棚邊耐著性子哄磚窯工吃飯,他們根本不搭理她,而是默默地收拾行李。我問怎么回事,工頭鄭沂山也不直說,只說:“你們另找別人吧,俺回家了?!?/p>

“哪里對不起你們了?”

鄭沂山說:“白干了兩個月,一分錢不見,天下哪有這樣的老板?”

他說的是實情,這事擱在誰頭上都接受不了。沒有錢,確實讓人作難。我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無奈地看了一眼母親。

母親只好向他們求情:“你們大老遠從沂蒙山出來,就是為了掙錢養(yǎng)家戶口,俺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shù),可關(guān)鍵時候不能拔腿就走啊。俺家老薩是支部書記,村集體的二百萬饑荒他能頂?shù)蹲忧笥?,豁出命來,等掙了錢還能虧待你們?別走了,誰沒個有難的時候,就算幫幫我們吧?!?/p>

鄭沂山說:“你們有難我們幫,我們家里等米下鍋誰管?”

“咱窯場不是沒掙到錢嗎?”

“你沒掙到錢,俺卻把活干了?!?/p>

母親說了一句大頭針包餃子——扎心,再無話了。盡管她一肚子俏皮話,此時卻無話可說,因為人家說的有道理。他們卷鋪蓋走人的時候,母親一下蹲在九間棚,攔都沒去攔,眼看他們?nèi)チ蒜印?/p>

我正琢磨,抬頭發(fā)現(xiàn)磚窯工在猬水河岸上突然停住了,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哼唱起來。正納悶,卻看見慧菊站在河道上。

她身穿深色短裙,白上衣,辮梢燙得稍微發(fā)黃,不過是一個普通城里人的打扮,讓磚窯工發(fā)狂的,是她大腚細腰,胸脯豐滿的身材,把他們鎮(zhèn)得眼睛直愣愣的。鄭沂山唱了起來:“小妹胸前一對窩,天生就像小山坡……”

慧菊畢竟在塔蒲城工作,不像川壩村姑娘害羞,任他們發(fā)瘋,置之不理。不過姑娘再好是人家的,不能當(dāng)飯吃。鄭沂山說:“走嘍,回家找自家的老婆嘍——”

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跑上了猬水河岸,氣喘吁吁地攔住了他們。

“別走了?!备赣H喊,“回來我給你們發(fā)工錢——”鄭沂山他們站下后,父親接著點頭哈腰地說,“對不起,讓你們白干活我心里也不是個滋味,一人一千先寄回家……”

父親的態(tài)度顯得卑微,讓磚窯工不知說什么好,卻讓我為父親委屈。他一向把支部書記這個官銜看得很重,這次卻下了架子,真是難為他了。磚窯工接了錢,興高采烈地回九間棚了。鄭沂山又回頭看著慧菊,大聲唱了一句:“抓住小妹的手,順著胳膊往上走……”

母親早把父親發(fā)錢的事看在眼里,不過當(dāng)著磚窯工的面沒說什么。磚窯工們走后,她就問:“錢哪來的?”

父親開始支吾不說,母親竭力追問才慢慢吞吞地說:“我把咱家四間新房賣了?!?/p>

母親大驚:“天爺!你是一頭肥豬跑進了屠宰戶家——找死,四間新房是給滿江娶媳婦的,打死不能賣??!”

這話讓鄭沂山聽到了,他驚異地瞪著兩眼,轉(zhuǎn)身把手里的錢塞給父親:“書記,這樣的工錢我們都要,就沒有人味了?!?/p>

父親看著十幾個磚窯工都掏出了錢,趕緊擋回去:“別的兄弟,我是坐地虎,總有辦法,你們出門在外不容易,你不要就瞧不起本村黨支部了?!?/p>

鄭沂山點點頭,讓磚窯工收起錢,然后說:“那好,這些錢我們寄回老家去了,一千塊錢,讓俺認(rèn)識你這個人了。請書記放心,我們一定會對得起你……”

說著就走了,連早飯都沒吃就去晾坯亭干活了。之后,這些磚窯工無怨無悔地跟著父親干了七年。

磚窯工走后,母親繼續(xù)追問房子的事,問房子賣給誰?當(dāng)父親說是郭文臣的時候,母親說:“真是個老獾精!一個老光棍是攢了點錢,但你是村文書,在支部書記有難的時候幫一把才對,怎么能趁火打劫?”

我說:“娘,他能掏現(xiàn)錢給我們就不錯了?!?/p>

我不是故意偏向父親,其實父親賣了新房我心里也挺別扭的,我是說,村文書墻頭草,哪邊硬往哪邊倒。我們要理解老獾精。老邱與父親競爭書記,誰輸誰贏尚不明朗,如果明目張膽幫了我家,老邱當(dāng)了書記怎么辦?前幾天老獾精當(dāng)保人已經(jīng)夠大膽了,如果不是隔著魏寡婦這一層,他絕不敢明著在父親的保證書上簽字。

母親說:“你把新房賣了,滿江結(jié)婚怎么辦?”

父親說:“沒事,天下三條腿的沒有,兩條腿的有的是,不愁找不到一個不嫌老房子的媳婦。”

鄭沂山突然指著河邊的慧菊說了一句話:“美女,別站著看,來幫這家人一把吧,這么好的人家你不幫,將來會后悔的?!?/p>

慧菊雖然沒有反應(yīng),我卻對母親說:“沒事,有的閨女嫁人不是嫁給房子……”

我指的是慧菊。

在塔蒲市一家企業(yè)當(dāng)會計的慧菊,與我關(guān)系中斷是暫時的,因為以前兩家基礎(chǔ)不錯,父親與老邱是猬水河一帶的著名酒友,父親善啤酒,一頓能喝一捆九瓶,老邱好白酒,一頓能喝一斤。九瓶對一瓶,煮酒論英雄,以酒會友,他們是無話不談的老伙伴。受此影響,我跟慧菊初中就好,放學(xué)路上我們會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起,爭論兩家的是是非非,爭論激烈了我就摸她,我一摸她就老實了。后來為爭奪一點小權(quán),兩家產(chǎn)生矛盾,政治影響戀愛。雖然長大了,但誰都沒宣布分手,各自心里仍裝著對方。我不知道她這次來窯場干什么,但我清楚經(jīng)過這段變故,她一定有自己的態(tài)度。

父母對我的話正摸不著頭腦,慧菊從河邊走過來了。我從母親的眼神里能看出她對慧菊的不滿。因為她裙子穿得那么短,大腿露了一半,兩個奶子那么高也不束一下。頭發(fā)也不像川壩村姑娘那樣向后扎個馬尾巴,而是在頭頂挽個翹翹纂。母親小聲嘀咕:“蝙蝠身上插雞毛——算個什么鳥?”不過,這話沒讓慧菊聽到,等慧菊走近了她說:“邱家大小姐,不在城里做工,跑回家看熱鬧來了?”

在我父母面前,慧菊一下就害羞了:“大姨,我已經(jīng)辭了城里的工作,打算回家?guī)湍銈儫G,不知你能不能同意?!?/p>

這讓我非常吃驚,但并不覺得意外。而母親則不接受,母親的心情都寫在臉上,慧菊的父親幾乎把父親逼上了絕路,對他的閨女她不會有好臉色。

“外來的貍貓不拿耗子。”母親說,“你跟我家無親無故,我們用不起啊。”

我說:“娘,慧菊不是外人……”

母親瞪眼。我說:“娘是忘了,她是咱家還貸款的擔(dān)保人,跟我們?nèi)依υ谝黄鹆恕!?/p>

母親說:“我已經(jīng)寫上名了,讓她退出去?!?/p>

我笑著說:“如果我爹不賣咱家的新房,那就是為她準(zhǔn)備的?!逼鋵嵨乙彩窃囂交劬眨壳半p方父親繼續(xù)“爭奪天下”,她只是出于道義幫我家還債,能否恢復(fù)舊情我拿不準(zhǔn)。

慧菊瞅著我,害羞地說:“你個死滿江,過早暴露目標(biāo)?!闭f著,朝我脊梁連搗三拳,扭過身去。

這時候,我和父親都明白了,母親卻老覺得別扭:“俺這不碰到王母娘娘叫大姑,高攀了?”

我說:“娘,說什么話?”

慧菊卻說:“沒事,大姨開玩笑呢?!?/p>

母親突然說:“閨女,你不光幫俺燒窯,還能給俺家滿堂當(dāng)媳婦?”

慧菊拿眼瞅我。我說:“你兒子是黨支部書記的大公子,不是隨便能看上一個閨女的。”

母親開朗地笑了:“閨女,你大姨我這是瘋姑娘講笑話,哈哈哈哈……”隨后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這鬼孩子,泥瓦匠不拜佛——心里有底啊?!?/p>

氣氛緩和了,父親沒表態(tài)我不在乎,因為他有言在先,我的婚事他不管,只要我愿意,母親同意就行了。也許,他心里還裝著什么更深的心事。

我對慧菊說:“你這是往火坑里跳??!”

慧菊說:“因為你在火坑里,我不往里跳誰往里跳?你放心,是我自己往火坑里跳的,燒死了也愿意?!?/p>

母親聽了一下握住了慧菊的手:“好閨女,人飽了幫一斗,不如餓了幫一口。我家有難你來了,我們?nèi)腋兄x你——”

慧菊說:“大姨,別說謝謝,我也不能做什么,就是給你當(dāng)一個幫手,你把我當(dāng)親閨女就行了?!?/p>

我說:“慧菊,你比一個幫手更重要?!?/p>

父親只是有意無意地聽,沒一句話,后來我才明白,其實他預(yù)感慧菊來窯場不會一帆風(fēng)順。

幾天后,老邱果然彎著大蝦腰上了窯場,我從猬水鎮(zhèn)趕回,父親已與老邱在窯場對峙了?;劬者M了薩家窯場,震動了整個川壩村。幫薩家燒窯是小事,親生閨女的背叛,喪失了在川壩村的威信是大事。老邱哪能舍這口氣?到了窯場二話不說,拖著慧菊回家,慧菊不從,他順手抓起一張鐵锨就笑了。見到父親笑,慧菊拔腿就跑,因為母親在世時,就是在他笑得最好看的時候皮肉受苦的?;劬涨斑吪埽锨駨澲笪r腰后邊追,一前一后老鷹抓小雞一般。

慧菊跑到父親身邊時,人高馬大的父親幾步攆上,一伸手,輕易而舉地奪過鐵锨,老邱站住了。

我擔(dān)心要動武,因為父親奪過鐵锨扔在地上,老邱搶了過去,剛拿到手里,又被父親奪走,這回父親手勁很大,老邱使盡全身力氣也沒奪回去。不過,對這個可能成為親家的人,父親沒鬧得太僵,只是說:“跟親生閨女過不去,你算什么能耐?”

老邱說:“你村里一手遮天,還能管我家里的事?閨女是我的,砸斷腿,我抬回去養(yǎng)著。”

父親說:“慧菊是你親閨女,也能成薩家的兒媳婦,你知道我軍人出身,趁我沒發(fā)火趕快離開?!?/p>

論打架,老邱肯定不是父親的對手,老邱很清楚這一點,他只得自找臺階:“我可以離開,但必須讓慧菊表個態(tài),今后不準(zhǔn)踏進窯場一步?!?/p>

父親說:“那你問孩子?!?/p>

慧菊說:“爹呀,就你這樣,川壩村人死凈了也別想當(dāng)書記?!?/p>

這話把村長老邱氣瘋了,舉起胳膊朝慧菊掄去:“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

慧菊卻不躲了,伸出頭說:“打吧,打不死我還上窯場!”

老邱打老婆在川壩村出名,并不是老邱與老婆感情不和,打老婆是他的愛好,打老婆之前他先笑,打完了又后悔,不但給老婆療傷,還親手熬雞湯給她喝。過后忘了,還是打。我不管他這是什么心理,他老婆死后沒人打了,決不能讓慧菊來當(dāng)替罪羊。

我不能跟慧菊的父親直接頂撞,父親也不想那么做,只是在老邱的拳頭即將落在慧菊頭上時,一把攥住他的手:“這是我家窯場,不是你發(fā)威的地方。”

我趁機把慧菊拉走了。

慧菊再沒來窯場——她被老邱看管得一步不能離開家。我盡管發(fā)急,但無權(quán)過問,采取行動反而火上澆油,只好暫不管它。燒窯在繼續(xù),第一窯磚就要出窯了。

出窯那天,我特意請假回了川壩村,第一窯磚關(guān)系到今后磚瓦生產(chǎn)的成敗,父親對此很重視。

我家燒的是輪窯,也就是隧道焙燒的方式,窯洞三米多深,繞著煙筒一圈,圍成一個橢圓形。關(guān)閉通風(fēng),滅火以后,窯洞仍是火紅一片。父親說一般出窯前,磚都是紅色,但紅色與紅色又不同,純紅說明窯內(nèi)溫度是六百度,暗紅色是七百度,而出窯最好的溫度是九百度,這時磚的顏色就是櫻桃紅了。窯洞打開,這一窯磚正是櫻桃紅。父親張著大嘴笑了。

鄭沂山帶領(lǐng)磚窯工,一人手里一把能夾磚的鐵卡,兩手輪換,一卡四塊,輕松自如地從窯底搬到窯頂,然后裝車,運送到儲料場。其熟練程度令人稱奇。

我雖然出生在燒窯世家,但從小讀書,沒燒過窯,更不會使鐵卡。因為是第一窯,我不能甩手看,就用手搬,把磚窯工從窯底搬到窯頂?shù)拇u,用手搬上車。只一會兒工夫,手指頭小刀割一般疼,磨出了粉紅的嫩肉??次姨鄣盟κ?,鄭沂山就過來給我示范。他一手一只鐵卡,劈開兩腿,站直,彎腰,一只手叭的一聲夾住四塊磚,另一只手同樣夾住四塊磚,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靥崃似饋矸诺礁G頂,動作干脆利索,令我口瞪目呆。

“你這樣?!彼职咽值亟涛?,“先攥緊鐵卡,指頭撐開兩齒,照準(zhǔn)四塊磚,摁下去,接著使勁捏,捏住了一提,但注意,捏就捏得死死的,提就一下提起來。明白了嗎?”

我說試試,漸漸地就上路了。

出窯過程中我們?nèi)叶紤抑活w心,看上去,那些磚熱氣騰騰的,沒有破碎,櫻桃紅的顏色也好,但不知質(zhì)量怎樣。從父親凝重的臉色看,他也沒把握。他小心地拿起一塊磚放手里掂了掂,很沉,又拿起一塊兩手一碰,發(fā)出剛剛的響聲,清脆響亮,兩塊磚沒破碎。盡管這是好兆頭,但父親還是沒笑臉,他找一塊石頭砸開一個磚,端詳了一會兒,就喊我和母親過去:“你們看,這塊磚中間是不是有一點黑心?”我跟母親看見,桃紅色的磚塊中間有一點黑,像一個人的眉心。

父親說:“掌柜的,這次上街買啤酒慶賀吧?!?/p>

母親問:“這是一窯好磚?”

“一等磚!”父親敞亮地笑了,“人有黑心是下三濫,磚有黑心就是一等貨。第一窯磚不但顏色正,外表美觀,質(zhì)量也是上乘。我們成功了!”

母親說:“薩家燒磚,腳后跟上綁大鑼——走到哪響到哪,我琢磨著一定能成功。”

這次她服從了父親,上街買酒割肉,讓我們在九間棚喝酒慶賀。時隔十幾年我們家再度燒窯成功,確實是意想不到的驚喜。鄭沂山他們個個喝得小臉通紅,興奮得蹦蹦跳跳,因為辛勤勞動有了滿意成果。

更想不到的是,慶功酒沒喝完就有人到窯場要磚了。我家燒窯歷史悠久,被稱為猬水河上第一窯,一直以來口口相傳,燒出的磚成了買不迭的熱豆腐,第一窯磚幾天就被拉空了。

一天晚上,母親真的在數(shù)錢。她背著父親,但不背我。她黑燈瞎火拿出黑皮兜拿出錢,一邊蘸著唾沫數(shù)一邊笑,數(shù)完了說:“一窯燒二十萬塊磚,連毛加屎收入八萬,去掉成本凈賺三萬。燒了三窯就是九萬了?!闭f著又笑了。

父親的突然闖入讓母親猝不及防:“掌柜的,數(shù)錢??!”

我家財政大權(quán)都掌握在母親這個“掌柜的”手里,父親的“三職干部”補貼、我的工資、母親賣糧賣菜掙的小錢,都被母親裝在一個黑皮兜,嚴(yán)嚴(yán)實實地藏起來,有一次她藏得太嚴(yán)密了,連自己都找不到了。

母親見父親來了,兩手把將黑皮兜捂住說:“數(shù)了,純掙九萬,當(dāng)初你不吹牛逼,這些錢就是咱的了?!?/p>

我跟父親都清楚,這些錢只是在母親手熱乎一番而已,對精打細算過日子的母親來說,這些錢從她手里溜走,心里定會流淚。父親用商量的口氣說:“是不是咱的,掌柜的說了算?!?/p>

母親說:“支部書記考驗我一般群眾啊。我的意思信用社的先放一放,村民集資卻耽誤不得?!?/p>

“同意?!备赣H說,“信用社是公家事,拖一天是一天,就先還人民群眾的?!?/p>

父親臉上有了笑模樣。因為就像第一窯磚一樣,開始有了成就感,又為后邊的成就打開了一條路。而且既然母親痛快地拿出錢去還債,就更是一個可喜的開端。

慧菊就是這個時候闖進我家的,她的到來我們家又不平靜了?;劬找恢北焕锨駠?yán)加看管,怎么突然就跑了出來?母親問她有什么急事?

“我要跟滿江結(jié)婚……”

她的直截了當(dāng)讓我吃驚,你怎么不跟我商量突然提出結(jié)婚?但我想,她肯定不是聽說我們家掙了錢才要結(jié)婚的,不過一家人臉上還是掛滿了驚奇和疑問。

慧菊說:“爹讓我去塔蒲相親了。一個局長的兒子,那個局長一直扶持我爹搞建筑掙錢,我爹就讓我嫁給他兒子。我去了塔蒲,在我們廠里呆了一天就跑回來了?!?/p>

母親說:“一個農(nóng)村閨女能找個局長的兒子,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啊……”

“大姨,我心里只有滿江?!?/p>

“你不是沖著這倆錢來的?”

“不是?!被劬照f,“河?xùn)|一個窯場老板,給工人發(fā)一次工資心疼得打一次吊針,而你們家,賣了兒子的婚房發(fā)工錢。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是看中了你們一家人的人品,甘心給你家擔(dān)保。我要跟滿江結(jié)婚,就想生米煮成飯,我爹死了心,我就能一心一意幫著你們打饑荒。”

我沒說話,不想引起母親誤解,慧菊卻轉(zhuǎn)身對著我,祈求一般地說:“滿江,如果你不要我,你也答應(yīng)下,權(quán)當(dāng)你家多了一個磚窯工,我甘心情愿幫你們還債,等還完了債我就離開?!?/p>

我眼里有些濕潤:“慧菊,即使我決定不要你,我娘也不會舍得你這個兒媳婦。娘,你看——”

母親一根指頭狠狠地戳我的天靈蓋,佯裝發(fā)怒地說:“你們兩個小混蛋,燒窯的跟賣瓦的,都是一路貨,挖個井讓我跳啊。我不管閑事,你們問支部書記?!?/p>

我一把摟住母親:“牛建花,我的親娘!”

父親咧著大嘴笑:“這是黨外的事,支部一般服從群眾意見?!辈贿^,說完他又有些作難,“這些錢要還村民集資,如果拿出來訂親……”

慧菊說:“訂什么親,我上街買兩捆啤酒,讓你爺倆一人喝一捆就成了?!?/p>

父親說:“那我對不起親家?。 ?/p>

慧菊說:“別管他,他整天琢磨著推翻你,管他干什么?”

“那是兩碼事?!备赣H說,“既然不訂親就不喝酒了,等訂親的時候,我跟親家一塊喝,我一捆,他一瓶?!?/p>

母親說:“支部書記把新房賣了,你們倆搬回去住舊房?”

“不用搬?!被劬照f,“就住九間棚。”

到猬水河燒窯以后,我們臨時搭建了九間磚瓦棚子,習(xí)慣了就喊它九間棚,全家住在里邊。父母住一間,我住一間,小妹薩蘭仍住村里的舊房,其余幾間作為磚窯工宿舍、倉庫和食堂。九間棚沒有炕,睡覺用木板磚頭臨時搭建,夏季潮濕悶熱,冬天冷,墻皮透風(fēng)漏雪。

母親說:“不行,九間棚豬圈不如,不是人住的地方?!?/p>

慧菊說:“你們能住,我們年輕的怕什么?”

“九間棚潮濕,對后代不好?!?/p>

“不管那么多,打不上饑荒我們不要孩子。滿江,你說呢?”

我說:“我聽慧菊的?!?/p>

母親有些感動了,對父親說:“滿江他爹,兒媳婦這么懂事,不能屈了她,拿出些錢,給慧菊買一顆訂婚戒指?!?/p>

慧菊說:“我都該叫你娘了,還拿我當(dāng)外人啊。我過來是幫著掙錢,不是來花錢的。”

刀壓脖子不低頭的父親嘴唇哆嗦了:“閨女啊,訂婚戒指先欠著,相信你公爹,只要我死不了,打完饑荒一定給你補上?!?/p>

“爹——”慧菊突然改口,“你老有這個心意,兒媳就知足了。”

一聲爹讓父親百感交集,除了我和薩蘭又多了一個叫爹的,也許他心里感到了不一樣的溫暖。

我說:“慧菊,你要有準(zhǔn)備,咱倆可能拜了天地就去要飯,沒有什么舒服的日子?!?/p>

慧菊說:“我愿意。”

母親流著眼淚走近慧菊說:“好孩子,你也叫我一聲娘吧。”

“娘——”慧菊一把摟住了母親。

我和慧菊去猬水鎮(zhèn)民政所登記結(jié)婚,回來捎一些喜糖在窯磚工中間散發(fā),然后幫助母親把九間棚我住的那間拾掇一下,什么儀式都沒舉行,只在九間棚邊貼了幾張大紅的喜喜字。一切都不張揚,現(xiàn)在村長老邱是我的丈人爹了,我怕沸沸揚揚地刺傷他的心。

不過,有一天老邱開著桑塔納,帶著幾個建筑工上窯了,好像一定要把慧菊“綁架回府”,然后去塔蒲去見那位局長的兒子。情況不同了,慧菊已是我們家庭中的一員,我不會讓他隨意擺弄的。我把磚窯工全部集合起來對付那幾個建筑工,但要求不準(zhǔn)任何人首先動手。

面對來勢洶洶的父親,慧菊卻不慌不忙,她從九間棚拿出我們的結(jié)婚證示眾,然后對老邱說:“爹,你不要亂來,邱慧菊和薩滿江是合法夫妻,你是村長,不能干違法的事吧?”

慧菊這一招很靈,輕而易舉讓老邱不戰(zhàn)而退,帶人撤離了。

這事對我丈人爹應(yīng)該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沒想到來窯場幫忙的閨女,已經(jīng)跟我暗中成婚,他“賠了夫人又折兵”,其惱怒的程度可想而知,但他撤離前還是笑了:“沒事,川壩村沒兒沒女的絕戶頭,不止我一個。”

來到窯場以后,母親對慧菊的表現(xiàn)出奇地滿意,她說慧菊剛來窯場有點斧頭劈螞蟻——無處下手,時間長了卻是二齒鉤子撓癢——一把好手。

婚后,慧菊整個人都變了。不知是不是所有女人都這樣,為閨女時拘謹(jǐn),羞羞答答的,一旦點破就脫胎換骨了。慧菊不僅穿戴打扮變了,頭頂上的翹翹纂解開了,短裙換了中褲,緊身衫成了松松垮垮的大褂子,人也潑辣了,干活時挽著袖子,赤著腳,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彎腰撅腚時露出乳溝也不在乎,還時常耍個小脾氣,攥起小拳頭搗那些磚窯工,搗完再笑??傊矣X得,她的到來讓艱辛而苦悶的窯場生活變得輕松愉快了。

不過我跟她一起,發(fā)現(xiàn)她時常發(fā)呆。我們確定暫時不要孩子,晚上跟她睡覺我十分小心,唯恐“城池失守”。而慧菊好像不大在乎,盡管我初婚的那些日子急不可耐,她卻毫不防備,任我所為。這樣,保證“結(jié)婚不孕”的重擔(dān)落在了我一個人身上。開始,我對她不滿,因為我的一腔激情沒有得到她回應(yīng),覺得她來窯場僅僅為了幫助我家還債,對我的愛,對男女之愛不感興趣,后來才漸漸理解她了。

因為她惦記父親老邱。親生閨女,不但幫助他的“政敵”還債,還上門成了人家的兒媳,讓他威信掃地不說,怎么在川壩村抬頭做人?慧菊一定擔(dān)心,遭到了這么大的打擊后,成了孤家寡人的老邱還能堅持多久。

這些天,我丈人爹一直保持沉默有些反常,我和慧菊都知道老邱的脾氣,他一定會“保留作出進一步反應(yīng)的權(quán)利”,但是沒有,半個月了沒有一點風(fēng)聲,好像偃旗息鼓甘拜下風(fēng)了。這不是老邱的性格。他到底怎么了?是身體有問題嗎?

我問慧菊:“你爹不會有事吧?”

她搖頭說:“不知道?!?/p>

第二天,老獾精郭文臣來到窯場,我發(fā)現(xiàn)慧菊臉色有些不對勁。村文書的角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事匯報,小事順手就辦了,而老獾精卻不,大事小事一律向我父親匯報,窯場與川壩村相隔十幾里他不嫌累,上情下達的事每次都親自上窯口頭告知,當(dāng)面請示,一副百依百順的樣子。換了我,肯定會隱隱地感到心酸。

以前卻不是這樣。老邱當(dāng)選村主任,心氣很盛,大有“城頭變幻大王旗”之勢,連魏寡婦都背著老獾精往他家跑,老獾精就拿了公章圍著他轉(zhuǎn),后來發(fā)現(xiàn)還是黨支部硬,就想拉魏寡婦回頭,魏寡婦還在猶豫,他卻已悄悄地跟了我父親。

我理解慧菊的心情,慧菊離家之后好像懂了許多事。有一天晚上,她沒讓父母知道,叫我一起去找魏寡婦。盡管我跟父母一樣恨著魏寡婦,但為了慧菊我還是去了?;劬諏ξ汗褘D沒有直接說什么,只是表達了讓她照顧一下老邱的意思。魏寡婦心里明白,但她說,我就是怕他笑啊?;劬站兔靼琢?。父親的眾叛親離讓她疼,惡習(xí)不改又讓她恨。

盡管有些怒其不爭,哀其不幸,但畢竟是親爹,慧菊回到窯場后,趴在九間棚哭起來了。

現(xiàn)在見到老獾精,慧菊趕緊打聽老邱的情況,老獾精說挺好,正在村委辦公室召開緊急會議呢?;劬諞]在意“緊急會議”,只是說:“文臣叔以前對我爹不錯,抽空勸他,書記這官不好當(dāng),不如干建筑省心。”郭文臣也明白,慧菊也有點讓老獾精放手魏寡婦的意思,他沒說別的,只說“是,等開完會我去找他?!?/p>

父親敏感,問老邱他們在村委開什么會,老獾精說不知道,除了村委委員,外人一律不讓進。

父親說不好,老邱又要搗鼓事。

回村的時候慧菊叫了一聲爹,說她父親基本上服氣了,不要跟他一般見識。父親說:“是,我不會讓親家過不去。”

我不干涉“村委內(nèi)政”,但我怕父親吃虧,跟老獾精一起到川壩村。到了村委,發(fā)現(xiàn)問題十分嚴(yán)重。

本來,村委大院門口上下兩塊不大的牌子,排列次序全國一樣,上邊是“中共猬水鎮(zhèn)川壩村黨支部”,下邊是“猬水鎮(zhèn)川壩村民委員會”,黨政分開,主次分明?,F(xiàn)在兩個牌子換了位置,村委在上,黨支部在下,我看了心里嚇了一跳。

父親自言自語一句:“親家,你犯了大忌啊?!毖杆傩袆樱镶稻黄鸢褍蓚€牌子位置調(diào)換過來,然后,囑咐我們,這事到此為止,不要聲張。

老獾精十分理解父親。我就不用說了。

進了村委辦公室,幾個村委委員見了父親一臉驚慌,老邱卻一笑,大聲喝:“出去!憲法規(guī)定村民自治,村委會研究處理猬水河樹林子,沒你黨支部的事?!苯又迅赣H推出門外。

父親說:“老邱,咱倆是親家,涉及黨性原則的事我不會不管,我勸你別做過頭事,趕快改正?!?/p>

老邱說:“啥狗屁親家,我不承認(rèn)!猬水河樹林子我賣定了,你能把我怎么辦?”

父親問他賣樹林干什么,他說替紡織廠還村民集資,父親說不對,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兌現(xiàn)上臺時的承諾,每個村民發(fā)七百塊錢?!?/p>

父親臉色都變紫了,他伸手向他一指,大義凜然地說:“趕快改,我赦你無罪……”

“熊樣,我是村民選的,你有什么權(quán)力說我有罪!”

此事非同小可。我發(fā)現(xiàn),老獾精正打電話上報黨委,趕緊上前叫一聲爹,對老邱說:“不是我插手村內(nèi)事務(wù),你這事做得真的過頭了?!?/p>

這是我跟慧菊結(jié)婚后第一次叫他爹,他回頭掃了一眼幾個村委委員,問他們誰是他爹,他叫誰叫爹?

他不承認(rèn),但他是慧菊的父親,所以我還是叫。我說:“爹,我父親已經(jīng)把你的事情掩蓋了,你就不要……”

老邱仍然不服:“我是村主任,大權(quán)沒有,賣個樹林子的小權(quán)還是有一點的。這事我一定要說了算!”

柳片長帶著警察趕到了,我的丈人爹還不在乎,笑著反問柳片長:“你帶警察來干什么?”柳片長說:“我?guī)е?zhèn)黨委書記呼延湖的指示,奉命而來。據(jù)報告,你有篡黨奪權(quán)之嫌疑,讓派出所調(diào)查一下夠不夠顛覆國家政權(quán)罪?!睅讉€警察一下圍住了村長老邱,老邱再也笑不出來了。

又是父親出面了:“誰敢顛覆政權(quán)?老邱只想賣樹林子,村委研究一下,向黨支部提建議,沒有犯法的事?!比缓髮锨褚粨P手:“樹林子不賣了,散會!”

從老邱臉上的表情看,他沒想到還有“顛覆國家政權(quán)罪”這一說。什么是顛覆國家政權(quán)罪我也說不清,但把黨政牌子換過來掛在村委大門口,卻是他的硬傷。柳片長說:“既然支部書記有話,我們回去匯報一下再說,如果黨委追究,村長的位置就難說了?!?/p>

老邱還是嚇出一身汗。

這事我本不想告訴慧菊,讓她再多上一層牽掛,但這么大的事瞞著她不好,我說:“這次他一定吸取教訓(xùn)了?!?/p>

慧菊卻說:“你錯了,咱爹不該替他隱瞞真相,讓他接受處罰會好一些。他犯了這么大的錯都沒事,以后還不知能做出什么。”

我說:“他是你父親啊?!?/p>

慧菊搖了搖頭。

慧菊與老邱畢竟是血脈,心相通,她對老邱的判斷應(yīng)該沒錯,但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那么突然。

一天上午,塔蒲市土地執(zhí)法大隊來了,說我們燒窯挖土破壞礦產(chǎn)資源,有人打了一個匿名舉報電話告發(fā)了。執(zhí)法大隊領(lǐng)頭的隊長戴眼鏡,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的,說話挺和氣,但必須停工接受處理的口氣不容置疑。父親嚇一跳:“我們在猬水河里清淤,用頁巖燒頁巖磚,怎么成了破壞礦產(chǎn)資源?”隊長說:“別犟,一個支部書記應(yīng)該懂法,頁巖就是礦產(chǎn)資源?!备赣H問:“怎么辦?”他說:“停止生產(chǎn),接受處理?!?/p>

我對什么是礦產(chǎn)資源一竅不通,就找猬水鎮(zhèn)國土資源分局的人咨詢,他們說:“現(xiàn)在礦產(chǎn)資源管得很嚴(yán),何況有人盯著,不停地打電話追問,處理不嚴(yán)就上訪?!蔽覇栐趺崔k,他們說補辦手續(xù)吧。

正值燒窯黃金季節(jié),停工以后,從下到上補辦采礦手續(xù)花去一個月,損失巨大。因為是匿名舉報,開始我們搞不清是誰在背后搞鬼,分析了一下,覺得父親在川壩村為人處事一向不錯,這次燒窯又是為集體償還債務(wù),即使違規(guī)采礦,村民也不會舉報。何況,父親執(zhí)政川壩村十幾年,人雖老了,威望還在,村民也不敢舉報。母親說:“分析什么?又是親家,野鴨在猬水河鳧水——暗中使勁?!?/p>

父親卻說:“沒抓到人家把柄,不能猜疑?!?/p>

“不是他是誰?”慧菊突然說,“我爹被個支部書記想瘋了?!?/p>

一邊是她親爹,一邊是她婆家爹,她夾在縫隙中,內(nèi)心的折磨我清楚,所以她要回村的時候,我攔住了她。

“慧菊,我猜也是咱爹,不過你要心平氣和地說,不要做對不起咱爹的事。難為你了?!?/p>

她說了一聲“我知道的”,就回川壩村了。一個多小時回來大聲宣布:“放心吧,以后就沒事了?!?/p>

我問怎么就沒事了。

“我跟我爹說不準(zhǔn)他搞破壞,他死不承認(rèn),我說那好,我是薩家的人了,以后再出現(xiàn)這樣的事我抱石頭跳河,死給你看。他草雞了。”

我說:“謝謝你慧菊。”

父親卻說:“孩子,不會這么簡單,你說實話?!?

慧菊說了:“丈夫好哄,書記不好哄。我爹說,到支部換屆選舉的時候,你一定讓他跟你平等競爭?!?/p>

父親說:“這才是一條正路?!?/p>

事情過去以后,母親這個掌柜的卻愁眉不展了。她告訴父親,家里庫存空了,以前還一部分村民集資,還能剩下周轉(zhuǎn)資金,現(xiàn)在那些錢辦了采礦手續(xù)就沒有了。想來想去沒有辦法,父親決定,從今天起不再賒賬賣磚。

這一決定極大地影響了窯場生意,因為現(xiàn)錢拉磚,買磚的人不接受。一天,一個人開著拖拉機來買磚,裝上磚,寫個欠條開車就走,卻被父親攔住了。父親說:“我們不賒賬?!辟I磚的人愣了:“猬水河邊一溜一溜的窯場哪有不賒賬的道理?你以為非在你這棵樹上吊死???”父親說:“對不起,我們不敢賒,一賒賬沒錢進料,窯場就停擺了。”買磚的人不聽他多話,卸下車上的磚,開著空車跑了。

因為一個月沒人來拉磚,磚垛堆得滿滿的,窯場卻空得摔根棍子都打不到人,父親決定封窯。

封窯后,無事可干的磚窯工只有喝酒打撲克罵娘,無事生非,后來終于出事了。工頭鄭沂山到川壩村調(diào)戲魏寡婦,給她脫了褲子,露出了白白胖胖的大屁股,被人現(xiàn)捉。幸虧鄭沂山運氣好,當(dāng)時魏寡婦在老獾精與老邱之間搖擺不定,老獾精認(rèn)為老邱會管,老邱則認(rèn)為老獾精會管,結(jié)果沒人出面擺平這件事。魏寡婦為此惱羞成怒,當(dāng)村里其他人要教訓(xùn)鄭沂山的時候,魏寡婦卻承認(rèn)她跟他搞破鞋。否則,至少他一條腿斷了。

母親說:“你看你爹,伍子胥過韶關(guān)——一夜白了頭?!?/p>

慧菊沒跟我商量,突然冒出一句:“還是我爹惹的禍,回家讓他拿錢?!钡卮宓臅r候被我阻止了:“你爹不承認(rèn)我們,他不會借錢給外人的。”

我騎上摩托車去鎮(zhèn)上,到底向誰借錢一路上也沒想好。因為農(nóng)技站長不是要害部門,與別人沒有那么多交往。當(dāng)我來到猬水鎮(zhèn)駐地剎住摩托車的時候,一抬頭,看見的是我一個姓夏同學(xué)開的橡膠廠,一家臺灣合資企業(yè)。這個同學(xué)跟慧菊也是同學(xué),此人有腦子,有錢,與臺灣的合伙人經(jīng)常出國考察??磥硎翘熘乙病?/p>

姓夏的同學(xué)聽了借錢原因嘲笑我爹,說共產(chǎn)黨又不是他締造的,一輩子這樣忠心耿耿值不值?

我說這是他的信仰,我們不想改變他。

同學(xué)又說,為了一個信仰自愿承擔(dān)巨額債務(wù),不辭勞苦,犧牲家人,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p>

我說:“你這話不好聽,你借不借錢沒關(guān)系,但不允許你玷污我父親?!?/p>

我騎上摩托要走,姓夏的同學(xué)攔住了我:“開玩笑嘛,別當(dāng)真,你和慧菊都是我同學(xué),我不支持誰支持?你父親的事在鎮(zhèn)上傳得瘋響,我敬佩這樣的人格,我不支持誰支持?我不但借錢,還請我尊敬的支部書記之子薩滿江先生喝酒。”

酒不敢喝,我騎著摩托回了大窯。

老獾精是跟我同時來大窯的,他告訴父親:“柳片長陪猬水鎮(zhèn)黨委書記呼延湖到川壩村檢查指導(dǎo)工作,讓你回村。”

母親說:“不去!他墳頭上的夜貓子——不是好鳥。當(dāng)初辦企業(yè)他喊得火急,現(xiàn)在出事了他甩手不管。”

父親說:“不行,黨委書記是支部書記的上級,我們要講黨性原則?!闭f著就去發(fā)動拖拉機,這時候呼延湖跟柳片長已經(jīng)到了窯場。

一個鎮(zhèn)的黨委書記也許老百姓不認(rèn)識,在一個村的支部書記面前卻是至高無上的。一上窯,呼延湖反背著兩手居高臨下地問:“窯場怎么停擺了?”母親嘴快,說朝鮮人過年——要了狗命了。父親趕緊拿眼瞟她,因為柳片長說過,呼延湖有話在先,哪里跌倒哪里爬,你把困境端他面前有什么用?

父親說:“沒事,過些天就好了?!?/p>

母親說:“是沒事,就是半截身子躺在棺材里——等死。”

呼延湖開腔了:“薩書記,別嘴硬,文書都告訴我了?!苯又鴨栁遥骸八_站長,你有什么困難嗎?”

我說:“我上下班不及時,請領(lǐng)導(dǎo)原諒?!?/p>

呼延湖說:“關(guān)于你的問題,黨委正要研究,聽消息吧?!?/p>

我想問他這話什么意思,他跟柳片長準(zhǔn)備打道回府了。父親說:“你看,我這人越來越摳,連請書記吃頓飯都不舍得了?!焙粞雍[擺手:“免了吧,等你還清債務(wù),我到你家陪你啤酒喝一捆?!?/p>

黨委書記來一趟走了,窯場上依然如故。我把借來的十萬塊錢拿出來賒賬,但幾天后又沒了。

經(jīng)不得憋悶的母親說一聲:“老天爺,你怎么不睜眼!薩家社,當(dāng)這個破書記有什么用,關(guān)鍵時候都沒人管……”忽然心臟病發(fā)作,氣短胸悶,弓著身子進九間棚找速效救心丸。

父親背著兩手在窯場走了半天,對慧菊說:“現(xiàn)在唯一能幫我們的就是你爹,我跟滿堂一起找他吧?!?/p>

我理解父親,但他不是向老邱低頭,如果老邱能幫一把最好,就像中美兩國的“乒乓外交”,通過借錢兩親家就和解了,畢竟老邱是慧菊的親爹。而我這個是女婿是第一次上門,也許他會心軟。

事實證明父親看錯老邱了:盡管他不再對抗,但態(tài)度沒變。他對父親說:“我不鬧你就不錯了,你好意思張嘴?”又對我說:“你是薩家的兒子,不是我女婿?!备赣H始終一聲沒吭,但最后說到要跟慧菊斷了關(guān)系的時候,父親說話了:“老邱,你打我罵我,數(shù)落我兒子都行,不準(zhǔn)你說慧菊一句閑話,這樣的好閨女你跟她斷了關(guān)系,你會后悔一輩子?!?/p>

回窯場路上,慧菊一直憋著不說一句話。我跟父親也很后悔,事情沒成還碰了一鼻子灰,真叫人喪氣。

回到窯場,等候多時的老獾精、柳片長卻帶來了好消息,鎮(zhèn)上給一份二十七萬塊錢的小額無息貸款,說是一個期限五年的國家扶貧項目。我感到意外,當(dāng)明白這事就發(fā)生在眼前時,萬分高興。老獾精卻搖頭:“為了還貸款,又要貸款,拆了東墻補西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落在書記一人頭上?!蹦赣H說:“管他呢,豁上破頭撞金鐘,是錢咱就花,是菜咱就往筐里剜。”

柳片卻說:“別小看這二十七萬塊錢的貸款,沒有保人也不成?!?/p>

母親早就明白了“保人”是怎么一回事,急忙問:“保人是誰?”

“黨委書記呼延湖……”

當(dāng)時不知道呼延湖為什么給我們無息貸款,對他很感激。母親說:“關(guān)鍵時候還是黨委啊?!备赣H也感到臉上頓時有光了,握著柳片長的手說:“謝謝你,謝謝鎮(zhèn)黨委政府?!比缓筠D(zhuǎn)身看了一眼慧菊:“明天開始賣磚賒賬?!?/p>

慧菊高興地答應(yīng):“是。”

接著吩咐我:“再買一輛大貨車送貨上門!”

我回答也干脆:“是。”

又對老獾精說:“文臣,留下柳片長,管飯?!崩镶稻f聲“好嘞”,就向川壩村奔去。

柳片長問村里管飯書記不陪?老獾精說陪,反正村里來人都是他自掏腰包,不吃白不吃,不過這些年燒窯打饑荒他就不陪了,少一個人省一份錢。柳片長說那他就不住下了。

“住下,我跟著沾光。”老獾精說,“找個美女陪你。”

我知道他說的美女是魏寡婦。

我家一說賣磚賒賬,呼啦啦一陣子,包括塔蒲東邊的狡賴河沿岸的村莊都來了,一座座小山似的磚垛轉(zhuǎn)眼就沒有了。后來收賬,信用社的貸款應(yīng)付了一點,村民集資都有了著落,周轉(zhuǎn)資金充足。看起來,窯場形勢一片大好。

周末我回窯場,慧菊卻一臉不高興。我問她怎么啦,她開始不吭聲,我反復(fù)追問了她才說:“這月例假沒來,可能……”我大笑:“好事啊,我們薩家有第三代啦?!被劬照f:“那不行,我們說好不打完饑荒不要孩子的?!蔽颐^皮說:“是啊,我平常很注意的,怎么會這樣?”慧菊說:“你得便宜賣乖,來了無息貸款那天晚上,你得意忘形了?!?/p>

這是天意。我說著把她摟在懷里使勁親。她說:“放開,你把我弄疼了?!蔽艺f:“謝謝你,慧菊,我爹我娘知道了,肯定大喜。”

已是夏天,燒窯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因為窯洞陽氣上升,濕氣下降,陰陽碰在一起會把火苗壓下去,窯洞很容易自動閉火。閉火以后重新點燃,要耗費大量原料和時間,還有二十萬塊磚坯要報廢。因此,父親不敢懈怠,白天黑夜繞著窯體轉(zhuǎn),連眼睛都不敢眨一眨。

野外氣溫高達四十度的一天下午,窯場上的蛐蟮都曬死了,窯洞內(nèi)九百多度的高熱抽干了父親身上的水分,一下把他放倒了。他沒喊人幫他,自己掙扎著爬到井邊的水缸,大口大口地喝涼水。喝完以后就后悔了——一涼一熱在體內(nèi)糾纏,破了肚子,爬進九間棚起不來了。母親心疼地說:“好漢頂不住三泡薄屎,人說垮就垮了?!?/p>

就在那天,呼延湖打電話找我去鎮(zhèn)上談話,我不知道他談什么,卻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我騎摩托到了鎮(zhèn)上,呼延湖說:“你三日打漁兩日曬網(wǎng)的不是辦法,從明天起不要到猬水鎮(zhèn)上班了?!?/p>

我問:“讓我干什么?”

他低著頭說:“到川壩村去掛職吧?!?/p>

委派干部下村掛職包村是上級黨委重要決策,也是年輕干部鍛煉的好機會,我很愿意去。不過,到父親任支部書記的川壩村去掛職算怎么一回事?其實,此前我聽到過傳言,說農(nóng)技站長已有了人選,不過是借機拿掉我而已。我問他為什么讓我到川壩村的時候,他沒正面回答,只說回去就清楚了,然后旁若無人地打手機。

我只得轉(zhuǎn)身離開。在猬水鎮(zhèn)這塊地盤,呼延湖是一手遮天的老大,他想拿掉誰就拿掉誰,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沒人敢違抗。我是薩家社的兒子,到哪里工作都不會錯,我就借此回村,一心一意幫著父親燒窯吧。即使燒窯,我也是一條漢子。

回村路上心情郁悶,根本沒注意大雨來了,只見猬水河上一道閃電,把天空劈開,幾乎一剎那間就把我淋透了。猬水河一帶半年不下雨,下雨頂半年,每場雨都下得長,雨量大,導(dǎo)致河水暴漲。

我小心翼翼開著摩托車慢慢走。突然想到了窯場,磚坯曬在晾坯亭上,一旦泡湯,毀掉幾萬塊磚坯,那就慘了。我顧不得那么多了,打開車燈照著黑乎乎的路面,加大油門向窯場奔去。

回到窯場,窯場一片混沌,水柱順九間棚嘩嘩地流,積水成潭,辛辛苦苦做好的磚坯被泡成一攤爛泥。

父親躺在九間棚不能動,母親、慧菊招呼十幾個磚窯工搶救磚坯,像一群泥猴在泥水中滾爬。懷有身孕的慧菊,踩著粘腳的泥濘,扯著草苫,拖著塑料布一趟一趟地蓋磚坯。當(dāng)她把塑料布蓋上磚坯的時候,一陣狂風(fēng)把塑料布刮跑了。慧菊撲上去拉住塑料布,接著找了一根繩子,正準(zhǔn)備爬上磚垛捆綁,突然一陣狂風(fēng),像被一個人拽著頭發(fā),她被拽到另一個坯垛,一下摔在地上。我沒顧上拉她,抓起她丟掉的繩子,把塑料布捆在磚垛上。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盡管大家爭分奪秒搶救,大部分磚坯還是被淋成爛泥??粗切┬难辉闾#赣H和慧菊抱在一起哭了。

一個閃電照亮了慧菊蠟黃的臉,母親問她不舒服嗎?慧菊說肚子疼。當(dāng)母親揉她小肚子的時候,往腳下一看嚇呆了,慧菊褲腿下淌了一攤血。母親問她哪里受傷了?;劬找活^撲到婆婆身上:“娘,我已經(jīng)懷孕三個月?!?/p>

母親后退一步:“現(xiàn)在你怎么啦?”

“可能流產(chǎn)了?!被劬諊樀眯∧樕钒住?/p>

“我的傻孩子啊,你怎么不早說!”

慧菊說:“娘,我說過現(xiàn)在不要孩子,我怕說了對不起爹。”接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母親把慧菊拉進懷里也哭了:“慧菊,是老薩家對不起你啊。”母親替她擦擦一把眼淚說:“別哭了,女人流產(chǎn)比生孩子還虛,別哭壞身子?!?/p>

慧菊說:“身子我不疼,疼的是沒保住薩家的命根子。聽說頭一胎流產(chǎn),會影響以后生育,薩家已三代單傳,他們這樣的好人家,我怕……”

慧菊說出這樣的話是母親沒有想到的,因此仰著臉說:“老天爺,我祭天祭地祭窯神,七十二拜都拜了,你怎么不睜眼??!”

我不知說什么好,其實這事的根子在我,但母親卻沖父親吼起來:“都是你!為了爭一口氣,讓一家人跟著你受罪。”突然看見,父親趴在九間棚的地鋪上,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扯著頭發(fā),在不停地扭動,心又軟了。

慧菊看著父親痛苦的樣子,叫一聲爹,過去坐在他身邊說:“你別怪我,別怪我啊?!?父親沒說話,慧菊又說:“爹,你怪我吧,怪我吧?!?

父親死不吭聲,母親說話了:“孩子,你公爹無能,不管他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們薩家福大命大,一定會人丁興旺的?!?/p>

當(dāng)著父母我不能說別的,只能說些只有我們倆能聽懂的話,然后說:“慧菊,對不起,今后我天天陪著你,跟你一起燒窯,好好照顧你。”

慧菊奇怪,抬頭問:“你不到鎮(zhèn)上上班了?”

“是。”我說,“從今天起,我到川壩村掛職,不再是農(nóng)技站長了?!?/p>

突然的變故,讓母親吃驚不小——兒女的前途一直牽著她的心,她半輩子吃糠咽菜供我們上學(xué)讀書,為的是我們的出路,我剛混個一官半職又被人擼了,最不能接受的是她。

“這不是丟了飯碗了?”她朝父親說,“薩家社,你是一村的支部書記,平常能耐大得不得了,現(xiàn)在是你施展的時候了。你找那狗操的?!?/p>

“沒必要。”我說,“你們知道接替我的是誰?柳片長。柳片長是誰?呼延湖他老婆的弟弟?!?/p>

母親說:“怪不得小額貸款幫我們,原來保險柜里安雷管——暗藏殺機。不行,薩家社,你現(xiàn)在就去找!”

父親始終沒說話。我不希望他去找,但我想知道他的態(tài)度——他一向?qū)ξ液托∶靡髧?yán)格,我擔(dān)心他誤解我。父親不提我的事,而是問慧菊:“孩子,滿江不當(dāng)站長了,你看——”

慧菊說:“沒事,薩滿江當(dāng)站長是我老公,不當(dāng)站長了是我漢子?!?/p>

慧菊的話我感動,但父親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我看著父親,父親說:“慧菊是個懂事的孩子,她對你的信任比什么都好。”

這就是父親對我的肯定。于是我對慧菊說:“媳婦,今后我就跟你死心塌地干窯場了,還清貸款,讓那些 操的看看?!?/p>

母親卻不服:“屎盆子炒雞蛋——吃是能吃,味道不對?!?/p>

我一邊想著鎮(zhèn)靜,鎮(zhèn)靜一邊暗暗發(fā)狠:呼延湖,有朝一日我當(dāng)了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撤掉你!有朝一日我當(dāng)了歹徒,第二個命案就是殺了你!

想不到,這時候猬水鎮(zhèn)法庭又上窯場催款了。正常燒窯掙的錢一個蘿卜一個窩,信用社貸款、群眾集資,都能對付過去。一場大雨把磚坯淋了大半,損失慘重,雖然沒傷元氣,卻沒錢還債了。

村長老邱跟著謝庭長一起上窯我不奇怪,讓他用盡渾身解數(shù)也許并不是一件壞事,要命的是小妹薩蘭回來了。十九歲的薩蘭已變成大姑娘,卻仍是學(xué)生,家里這樣的遭遇都不該讓她知道。不能過早傷了她的心。她怎么偏偏今天回來???

我問她回來干什么,薩蘭說:“你們燒窯掙錢不給我,我在學(xué)校吃什么?”我才想起,連小妹的生活費都拿不出來了。不過,她沒怪罪誰,而是鄭重地問我:“咱家的新房子怎么換了鎖?”

我說:“臨時換的,你別管了?!?/p>

小妹說:“我問了鄰居,四間新房賣給老獾精了?!苯又土鳒I了:“哥,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沒回答,因為我看見魏寡婦慌慌張張地來了,趕緊催小妹離開窯場,先回學(xué)校向同學(xué)借錢用,過幾天給她送過去。魏寡婦卻神秘地把她拉到一邊。魏寡婦閨女跟小妹都在塔蒲一中念書,我不知道她會跟小妹說什么。

這時,法庭的警車已經(jīng)開進窯場。母親呱嗒著臉說:“又來催款呢,大雨淋癱了磚坯,財神爺擺手,沒錢了?!?/p>

謝庭長仍然梳理頭頂上的幾根毛發(fā),沒理睬母親,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對父親說:“薩書記,你沒有錢,卻有資格被抓了?!?/p>

“要抓你就抓,我真的沒錢?!?/p>

謝庭長回頭看老邱,好像兩人有個什么承諾似的。我的丈人爹已準(zhǔn)備與父親競爭支部書記位置,并外出包工干建筑,好久沒出面跟我家直接對抗了,不知這次他來干什么?我知道,慧菊跟她父親的性格是一樣的,只要他認(rèn)準(zhǔn)的事,不會輕易放手。

果然不錯。當(dāng)謝庭長讓他出面作證時,他說:“我閨女在他家打工,有錢沒錢我最清楚,沒錢哪能買一輛大汽車?”

慧菊說:“爹呀,買汽車是為顧客上門服務(wù)?!?/p>

“那還是有錢?!?/p>

“我一直在薩家,有錢沒錢我不知道?”慧菊指著我父親說,“你看我公爹,身上穿的衣服都空落落的,整整瘦了三十斤,人都皮包骨頭了,有錢他能這樣?還有我婆婆,血壓高得喘不動氣,都舍不得吃藥,整天憋得臉通紅,有錢她能這樣?”

老邱說:“慧菊,我是你親爹!”

“親爹應(yīng)當(dāng)心疼閨女,為了掙錢還貸款我跟婆婆搶磚坯,都流產(chǎn)了,你的外甥沒見天日就沒有了。你現(xiàn)在還說瞎話,你想把我,把這個家逼成什么樣子!”

老邱突然指著父親大罵:“老薩,你這混蛋,你讓我閨女……”老邱借機發(fā)揮,一把將父親推了個趔趄。

慧菊說:“你別亂來,我公爹比你這親爹還親,我在薩家的一切都是自愿的。對他動武,你不是他的對手?!?/p>

老邱笑了。情況不好,我趕緊過去護著慧菊,當(dāng)老邱舉起手的時候我叫了一聲爹,然后擋住他:“我的老婆沒有錯,我不會讓人隨便打,包括我丈人爹?!?/p>

我把慧菊拉開,魏寡婦領(lǐng)著小妹薩蘭過來了,看了一眼老邱說:“你的笑很瘆人,你說以后不笑了,讓我怎么信?”

老邱問她什么意思?魏寡婦說:“我閨女說了,薩蘭在學(xué)校都吃不上飯了,你怎么還說他們家有錢?你有錢不管,還搗鼓人家,當(dāng)個村長都不夠格?!?/p>

老邱說:“你……”

謝庭長有些不耐煩了:“不要糾纏家務(wù)事,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吧。薩書記,不是我們跟你過不去,現(xiàn)在全國抓執(zhí)行難讓你碰上了,你跟我們走一趟還是讓我們查封你的窯場,你選一個吧?!?/p>

父親說:“我跟你走吧?!?/p>

我理解父親的選擇。如果查封窯場,事情就算到頭了;但窯場在,我們會繼續(xù)點火冒煙,他的愿望就不會落空。

這時,窯場上突然冒出一種酸奶酪味,我知道是母親過來了。如果事先預(yù)料會憋氣,她會先含嘴里幾粒速效救心丸。救心丸就是這樣的氣味。

“你們上墳不帶燒紙——惹祖宗生氣。你們敢抓他,我死給你們看!”

母親朝謝庭長一頭撞去。母親這樣做很危險,火氣攻心她會受不了。我把她攔住了。我必須沖上前,讓母親心情緩和一下。我對庭長說:“我不是農(nóng)技站長了,但還是公務(wù)員,我知道你們在執(zhí)行公務(wù),但執(zhí)行公務(wù)總得實事求是,講個輕重緩急吧?你這樣以抓人來威脅,符合法律規(guī)定嗎?”

謝庭長怒了:“你再嘴硬,我就給你掀攤子!”

在鎮(zhèn)上工作多年,我熟悉這種執(zhí)法場面,法庭慣用拍桌子嚇貓的手法,嚇倒了你就乖乖就范,嚇不到他們走人。謝庭長卻不吃這一套,打開手機叫推土機:“來三輛,半個小時給我把窯場推個底朝天。”

我指著謝庭長的鼻子:“你敢!你推個底朝天我看看!”

謝庭長在執(zhí)法生涯中,大概沒遇過我這種鎮(zhèn)政府出來的“愣頭青”,對法警說:“銬上他!”兩個法警手里掄著明晃晃的手銬,卻沒銬我,而是把我架住。我發(fā)現(xiàn),父親看著我身邊一邊站一個警察,兩道黢黑的眉毛豎起來了。

父親說:“一切有我擔(dān)著,只要你們放開他,我一切都聽你們的?!?/p>

“不聽!”母親又出馬了,“你老墳頭上耍大刀——嚇唬鬼。”她提著一張鐵锨朝著謝庭長,一副拼命的架勢。謝庭長嚇得連連后退,嘴里說:“你敢妨礙公務(wù)我就抓你……”光禿禿的頭皮上卻冒汗了,轉(zhuǎn)身問老邱:“他家到底有沒有錢?”

老邱說:“其實真的沒有?!?/p>

“沒有你怎么——”

“我有?!?/p>

“你什么意思?”

“剩下的債務(wù)由我承擔(dān)?!崩锨裾f,“就算幫我閨女……”

謝庭長笑了:“你怎么不早說!好了,薩書記安心燒窯吧,以后債務(wù)的事我找邱村長?!?/p>

這才是老邱的真正目的。母親卻一下蒙了,一直看父親。老邱在為競選黨支部書記作充分準(zhǔn)備,撈取政治資本——只要還清了信用社債務(wù)和村民集資就能獲取民心,讓村民有一種“感謝共產(chǎn)等,感謝邱村長”的效果,進而贏得選舉。

在母親看來,舍棄支部書記的位子,從此跳出火坑也是件好事。

而父親卻說:“那就問慧菊吧?!?/p>

慧菊一時愣了。開始她覺得村債由父親老邱償還,幫一下薩家,就算幫一把閨女也好。我父親這一問她忽然醒悟了。

她對老邱說:“一開始薩家就沒讓你插手,現(xiàn)在債務(wù)都還一半多了,你就別再亂想了……”

“這就是我的態(tài)度。”父親轉(zhuǎn)身對謝庭長說,“你放心,我既然寫下保證書,那是有法律依據(jù)的?!?/p>

老邱說:“謝庭長,那就隨他吧。”

“好。”謝庭長對父親說,“薩書記,你先還一部分?!?/p>

“沒有。”父親說,“我現(xiàn)在手頭真的一點錢沒有,但我一分不會少。”

“沒有錢你咬什么牙?”謝庭長說。他唯一目的就是收欠款,如果債務(wù)轉(zhuǎn)到村長老邱頭上他就能順利完成任務(wù),沒想到父親會不干。他指著父親說,“對不起了,有債不還,態(tài)度惡劣,發(fā)動全家對抗法律,我只能把你帶走……”然后朝著兩個法警一揮手。

沒想到的一幕發(fā)生了。一直圍觀的磚窯工齊刷刷地湊上前去,把兩個法警團團圍住。工頭鄭沂山指著窯體大門處的一副對聯(lián)說:“領(lǐng)導(dǎo)你看,去年過年,俺給薩書記貼的——為國添磚加瓦義不容辭,替村清賬還債嘔心瀝血。你們當(dāng)?shù)厝诉@樣逼他,俺這些外地人心里都不好受……”

謝庭長有些急:“你們想干什么?”

鄭沂山說:“俺想幫他湊錢?!彼麖目诖统鲆粋€皺皺巴巴的布包送上去:“領(lǐng)導(dǎo),俺這幾個月發(fā)的工資都在這里……”接著十幾個窯磚工都行動起來,一雙雙帶著黑泥的手,握著皺皺巴巴的錢,對謝庭長形成包圍之勢。

謝庭長對父親說:“這是對本法庭的侮辱!薩書記,是不是你想煽動他們造反?”

“不是?!编嵰噬秸f,“薩家已經(jīng)夠苦的了,求你們不要逼他了?!?/p>

十幾個磚窯工齊刷刷地跪在了謝庭長面前,齊聲說:“求你們繞了他,求你們了……”

小妹薩蘭從母親背后慢慢走到跪在地上的磚窯工面前,彎下腰,向他們一一鞠躬:“謝謝大哥,謝謝你們……”

我眼睛有些發(fā)澀了。是的,謝謝你們,我來自沂蒙山的兄弟!你們放下鋤頭背著鋪蓋,來到猬水河打工掙錢,小的不到二十,老的快六十歲了,睡磚頭鋪的床,赤腳光背,辛辛苦苦地掙了些養(yǎng)家糊口的錢,卻毫不猶豫地拿出來給我們頂饑荒。那是他們的血汗錢啊。

此情此景讓謝庭長難以承受。父親卻突然對跪在地上的磚窯工發(fā)火了:“鄭沂山,起來!你這不是跪法庭,跪的是川壩村支部書記!”

謝庭長說:“薩書記,不要責(zé)怪他們,我也不多說了,法律賦予法官的權(quán)力有限,以后我知道該怎么辦的?!?/p>

警車走后,我找小妹薩蘭,卻看見她跟魏寡婦站在猬水河邊,推推搡搡,魏寡婦塞給她錢,說薩蘭跟她閨女是要好的同學(xué),給的錢一樣多,先拿著到學(xué)校去,別耽誤了功課。

薩蘭不要,轉(zhuǎn)身跑了。

她站在在猬水河邊發(fā)呆,河水在高聳的煙筒旁邊靜靜地流,我不知道小妹在想什么,但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她最親父親,她不忍心看父親如此遭罪。我趕過去說:“小妹,困難是暫時的,你回學(xué)校吧,過幾天我開了工資就給你送生活費?!彼龘u了搖頭:“可憐咱爹……哪年哪月能熬出頭啊……”

回到九間棚,薩蘭的舉動讓全家人震驚。她鄭重其事地站在父親面前說:“爹,我要生活費!”

父親愧疚地說:“閨女,爹對不起你了?!?/p>

小妹哇的一聲哭了:“爹啊,你一個窯場主,川壩村的一把手,你最疼閨女,可你連閨女上學(xué)的錢都沒有了。你閨女心里什么滋味!”之后,她一邊哭一邊在窯場拼命干活,然后悄悄離開。

不久她就失蹤了。

誰都不會想到小妹會出事。當(dāng)時,姓夏的同學(xué)老廠擴建,跟我訂下了五百萬塊購磚協(xié)議,整個窯場都歡呼雀躍。中午,母親煮了一鍋豬肉大白菜犒賞三軍,跟沂蒙山民工一起慶賀。就在這時,老獾精領(lǐng)著一個戴眼鏡的老師和兩個民警上窯了——塔蒲一中已經(jīng)好幾天都找不到小妹薩蘭了。

父親慌了。我說怎么會這樣?

戴眼鏡的老師說,薩蘭是中央美院的苗子,很可惜,這次回校后萎靡不振,整天說上海有一個年輕女子賣身救父的事,同學(xué)見還她寫過一份“替父還債”的廣告,自稱姿色姣好,至今處女,誰能幫父親還債誰就是她的恩人。如果她的恩人未婚,甘愿以身相許。如果已婚,她一輩子為他當(dāng)牛做馬,做他的單身奴隸,隨后就不見人了。

母親簡直瘋了。

“娘也!灶王爺踢飛腳——胡鬧鍋臺啊……昨晚俺做了一個夢,夢見閨女跟老獾精他老婆一塊踩了電線,燒得剩下一把骨頭了……醒了想想,老獾精他老婆十年前就死了……”

我找了速效救心丸給母親,然后向猬水鎮(zhèn)派出所報案,父親則決定窯場停工,讓鄭沂山帶著磚窯工找人。出了這么大的事,川壩村村民自發(fā)行動,四處奔走找人。魏寡婦的閨女自幼與薩蘭情同姐妹,形影不離,薩蘭失蹤她不上課了,魏寡婦聽說后去了塔蒲一中,陪著閨女幾乎找遍了塔蒲城。

慧菊到晚上九點才回來,說她跟父親老邱一起,在川壩村到塔蒲城的路上找了三個來回。

父親母親都沒說話。我知道,人命關(guān)天,老邱不計前嫌不足為怪,當(dāng)然,也不能否認(rèn)在賺取口碑。

一個月以后仍無音信,窯場上籠罩著一片陰影。母親抱著小妹的照片一哭就是一整天,哭完了,嘴里含幾顆救心丸在窯場干活,一刻不敢停下,因為一停下她心就能跳出胸膛。時間一天天過去,母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相信有主心骨的小妹不會做出太傻的事,只是不知道她在哪,在干什么,真是讓人揪心。

到了初夏,窯場來了一輛出租車,司機送一個信封給父親,父親簽字以后司機說,是一個女顧客雇我送的,車費已付過,說完就走了。父親打開信封,里邊有一摞錢和一個封信。

爹,你好。這一萬三千元錢你收下還債。別推辭。

你是我的親爹,我親爹為集體還債太累了,閨女眼看著爹在火坑里煎熬又使不上勁,心里難受。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爹,閨女為有這樣的爹感到驕傲。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意。爹養(yǎng)我這么大,無以報答,閨女自愿放棄一切幫爹還債……

薩蘭

母親瞅著那些錢,忽然抓了起來撒了滿地,一邊撒一邊喊:“這些錢來路不明,我不要!我要閨女!我要閨女啊——”

我說:“娘,你這樣小妹會很傷心。她是你閨女,你要相信她。”

“不行,一定把她找回來!”父親把那封信疊好放進口袋,然后吩咐再次停工,讓磚窯工四處找人。他對鄭沂山說:“找不到她都別回來,我不燒窯了!”

母親嘴里嘟囔著:“不找了,小浪×沒出息,死在外頭算了?!眳s把搖把子遞到父親手里,早早坐上拖拉機,準(zhǔn)備出發(fā)。

拖拉機一上柏油路卻又被柳片長截住了,柳片長告訴父親,市政府明天到猬水鎮(zhèn)檢查計劃生育工作,抽簽的時候川壩村被抽中,是重點檢查對象,柳片長讓他充分準(zhǔn)備。

父親說:“狗屁,計劃生育你找村長,我找我閨女!”父親一腳踩大油門,拖拉機冒出一陣長長的濃煙。

柳片長忽然說:“你閨女的事我知道?!?/p>

父親一腳剎車,幾乎沒等拖拉機停住,他就跳了下來。

柳片長說:“你閨女沒做壞事,跑到狡賴河那邊收購廢品了,騎著一輛自行車,馱兩個大筐走村串戶收破爛,那邊一個片長說,她年輕,長得好看,鄉(xiāng)親們都喜歡跟她打交道,買賣越做越大,在膠河那邊建了廢品收購站……”

一個鄉(xiāng)村、城市常見的那種身后馱著大包垃圾,穿戴骯臟的叫花子一樣的人出現(xiàn)在我眼前。她是川壩村支部書記的閨女,她是我小妹。盡管小妹剛成年就輟學(xué)了,走上一條不該走的路,但生命無虞讓人安慰多了。

母親卻說:“薩家丟不起這個人。”

父親則問柳片長:“你跟薩蘭不認(rèn)識,怎么知道她的事?”柳片長說:“去狡賴河那邊檢查計生工作碰上的,她也不認(rèn)識我,從車上看她好像是你閨女,問了一個片長,果然是。”

母親問柳片長:“你見她的時候,沒發(fā)現(xiàn)她精神上有問題吧?”柳片長笑了笑說:“挺好的,騎在車上還哼歌?!?/p>

父親發(fā)動了拖拉機說:“滿江,去狡賴河把你小妹找回來!”

我們還沒走,一輛警車開來了窯場,警車上下來的不是執(zhí)行庭的法警,而是兩個民警,他們自報家門,說是狡賴鎮(zhèn)派出所的,其中一個民警問了父親的身份,父親說了以后,那個民警說:“薩蘭是不是你女兒?”父親說是,民警說:“你女兒薩蘭非法收購國防線,犯了銷贓罪,公安機關(guān)已將她依法拘留?!绷硪粋€民警說:“你是監(jiān)護人,請你簽個字?!?/p>

我的頭一下大了。母親捂著胸口一腚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老天爺,你還不如當(dāng)婊子賣×啊?!?/p>

警車走后,我們坐著拖拉機到鎮(zhèn)上去。鎮(zhèn)上我認(rèn)識的幾個人,包括姓夏的同學(xué),卻都沒戴烏紗帽,估計找也沒用。父親只是一個村官,十幾年來兩眼盯川壩村,與外界沒有多少聯(lián)系。說到家我們是一個背著豬頭找不到廟門的家庭。

出了這樣的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找門路,問問情況,走走關(guān)系,看能不能見見人,能不能從輕發(fā)落。父親跟我商量后,直接把拖拉機開進了猬水鎮(zhèn)黨委,我跟父親一起面見黨委書記呼延湖,向他求救。

呼延湖對我們父子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高高在上,這給父親和我形成了無形的壓力。他說,情況他知道,一副例行公事的派頭,接著他告訴父親:“你閨女收購的是什么?國防線!涉及國防和戰(zhàn)備,必須嚴(yán)厲打擊。如果只是收購,那是銷贓罪,能輕點,如果是合謀,一個盜竊一個收購,那就有些麻煩了?,F(xiàn)在正調(diào)查,沒有結(jié)論……”

父親一直賠著笑臉,說孩子小不懂事,書記能不能幫一下,并一反常態(tài)地說了一堆有恩必報的話。小妹是不愿讓父親活得窩囊才去撿破爛,最終還是父親為了她向人低三下四。我心里有些憋悶,以前呼延湖幫了我們,我們也付出了代價,基本上扯平了?,F(xiàn)在我們求你,就算又欠你一個人情吧。

我說:“呼書記,我爹從沒求過人。”

“我知道。狡賴鎮(zhèn)派出所所長在我們猬水鎮(zhèn)當(dāng)過所長,我跟他說一聲,看能不能……”

這還算他有點良心。

父親說:“先讓我們看看閨女吧?!?/p>

“你們?nèi)グ?,我給所長打電話?!?/p>

離開猬水鎮(zhèn),我發(fā)現(xiàn)坐在拖拉機上的母親有些異常,大口喘氣,絮絮叨叨,說薩蘭在看守所被人打得只剩一口氣了。父親說:“現(xiàn)在警察不打人?!蹦赣H說:“警察不打人,發(fā)動犯人打犯人,打斷指頭,打斷肋叉骨的都有……我閨女快被人打死了……”

從猬水鎮(zhèn)跑了上百里路,到了狡賴鎮(zhèn)派出所,卻被警察拒之門外,說審訊期間不允許外人見。母親說:“我是她娘,不是外人。”警察態(tài)度堅定,說除了警察,其他都是外人。

父親問他們所長在不在,警察說不在。父親又問:“猬水鎮(zhèn)黨委書記沒給你們打電話?”警察有些不耐煩了:“塔蒲市政法委書記我都頂了回去,猬水鎮(zhèn)的書記算個屁!”

怎么回事?呼延湖沒跟狡賴鎮(zhèn)的派出所長打招呼?

母親說:“他叫薩家社,川壩村的……”

話沒說完就被父親擋住了,我覺得父親是對的,一個村支部書記在警察眼里屁都不如。

我不能再讓父親低三下四,主動上前說:“請給個方便,我們是薩蘭的親人,既然跑了一百多里路來了,就讓我們見她一面……”

警察始終不松口:“對不起,我要保我的飯碗啊……”

沒見著小妹,回窯場路上母親一直嘟囔:“哪輩子沒燒好香,嫁到你們薩家來。”回到窯場卻突然叫了起來:“不好,原子彈擦屁股——大禍臨頭了。薩蘭啊,薩蘭被人打死了——”大口喘氣,手腳哆嗦,眼神不正常了。

我給母親吃了速效救心丸,她沒倒下,但是,在一陣陣的酸奶酪味包圍當(dāng)中,母親整日整夜抱著那個黑皮兜不放手了,白天枕在頭頂下,晚上抱在懷抱中,甚至連上廁所都不肯松手。

一天晚上,她半夜爬起,把那些紅黃藍褐綠粉的鈔票一把一把抓出來,一張張地數(shù),數(shù)完又一把一把抓進去,抱著黑皮兜翻來覆去,一晚不睡,嘴里嘟囔著:“薩蘭,我的好閨女……為了這些錢,你把自己毀了……” 接著逼視著父親:“薩書記,為了還債,你把這個家毀了……”

父親看著母親,心里難受,勸她說:“牛建花,你進了薩家的門就很能干,很堅強,這次是怎么啦?你閨女沒做壞事,過些日子就會回來的。”

母親卻大聲嚷:“她要回不來呢?”

父親無話。母親流淚了:“我要死了,再也見不到閨女了,最后一面都見不上了……”父親聽著心酸,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母親就動手了,突然從黑皮兜里抽出一摞錢,有十幾張,嗤嗤地撕,百元鈔票很結(jié)實,她不知哪來的一股勁,一會就把十幾張撕碎了,一邊撕一邊說,“我們家抱著元寶跳井——舍命不舍財。為了這些臭錢,毀了我親閨女了……”

父親看在眼里,并不管她,只管讓她撕,也許撕一些錢她心情會好些。可是母親沒完沒了,連續(xù)撕了三四摞錢,父親發(fā)現(xiàn)不對了,心疼是一回事,一把汗一把血換來的勞動果實化為泡影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她撕碎了全家人的希望,包括薩蘭所做的一切都落空了。

他奮力阻擋母親,想把黑皮兜搶出來,但他越搶,母親撕得越快,而且喊著:“我把這些錢都撕碎,光著腚離開人世了……”她不再一摞一摞地撕,發(fā)瘋一般從坐在腚底下的黑皮兜中抽一張撕一張,越撕越快,眼看半皮兜都撕碎了。

發(fā)現(xiàn)父親臉色不對,我急忙上去阻擋,但已經(jīng)晚了。父親啪,啪,啪,連續(xù)打了母親三個耳光。

慧菊喊了一聲:“爹!你打人啦……”

我跟小妹是在父親的耳光中長大的,但父親從未打過母親,母親從來不知道父親的耳光到底有多重,突然被打愣了。母親說:“薩書記,打死我吧,死了看不見錢,就不想閨女了……”

父親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撲上去抱著母親,淚流滿面:“對不起,掌柜的,今天我昏了頭了……”

不管父親怎么道歉,母親住進猬水鎮(zhèn)醫(yī)院后一病不起。

十一

父親動手打了母親,我覺得父親有些自私了,為了實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一個什么東西,拖著整個家庭在火坑里苦苦掙扎,掙扎中因為受到刺激,他就舉起了手掌。

在去猬水鎮(zhèn)醫(yī)院看母親的路上,我跟慧菊說,怎么回事?他們上輩動不動就動手打人?;劬照f:“打人與打人不一樣,我爹看著誰不順眼就打誰,老婆孩子一塊打;你爹只打晚輩,那是恨鐵不成鋼?!?/p>

我說:“不對,我爹打人是耍威風(fēng)!耍威風(fēng)竟然耍到母親頭上,他就沒有良心!要是換了我,他打我三耳光,我就還手給他九個!”

慧菊說:“不是萬不得已,他不會向娘動手。”

我說:“他已經(jīng)動了手!”

到了猬水鎮(zhèn)醫(yī)院,躺在病床上掛吊瓶的母親看著父親端著飯走進來,一臉安詳。我覺得她有些賤,父親打了她不但不記恨,反而那么平靜,好像她為父親操勞大半生,就是為了父親對待她好的這一刻。一向脾氣火爆的親爹怒氣未消,伺候母親卻像變了個人,走路也是悄腿悄腳的,怕影響了她休息。進了病房,他悄悄蹲在一邊,卷圓了嘴,輕輕地吹碗里的稀粥,那耐心的樣子就像在窯場燒磚。稀粥端到母親嘴邊的時候,已經(jīng)不涼不熱了。

母親伸手端粥,父親搖了搖頭:“別動,我來喂你?!彼贸鬃右酥嘁稽c一點送到她嘴里。

父親說:“猬水醫(yī)院是一個鎮(zhèn)級醫(yī)院,條件差,如果不見好轉(zhuǎn)咱就上塔蒲市醫(yī)院?!蹦赣H說:“不用,心絞痛是老毛病,打幾天吊針就回家給你燒窯。”母親看著父親熬得兩眼通紅,心疼地說:“我的薩書記,真是委屈你了。”

父親笑:“掌柜的,伺候領(lǐng)導(dǎo),甘心情愿?!?/p>

“偷雞的坐茶館里——假裝正經(jīng)?!蹦赣H說,“別老悶著,到街上去買點啤酒,打打你的饞蟲。”

“不啦,省錢治病吧?!?/p>

母親就不喝稀粥了,心疼地白他一眼:“一輩子沒大毛病,就喜歡喝點啤酒,光為了打饑荒,今日不喝明日不喝,多喒是個頭啊,等打完饑荒人就老了,想喝也喝不動了。我少打點針,省下點錢你喝瓶啤酒吧?!?

父親說:“不喝酒沒事,不治病不行。以前你一分錢藥不吃,一聲不吭地拖著,小病拖成大病了。你是咱家掌柜的,沒有你我馱不起這個饑荒。”

母親問:“你承認(rèn)我是掌柜的?”

父親點頭。

“那好,薩家社,掌柜的叫你上街買酒!”

“是!”這個老復(fù)員軍人忽地站起來,雙腿并攏,右手一抬,給母親敬了一個軍禮。

父親走后,我和慧菊相互看了一眼,心里說不出是怒,是心酸,還是溫暖。跟了父親大半輩子的母親,不知是已經(jīng)習(xí)慣他,還是心里一直有他,她對父親的一心一意,讓我感到別扭,心里的記恨和埋怨也就沒有冰釋。

慧菊走進病房問:“娘,你不生爹的氣了?”

母親說:“你爹就這樣,咱氣得肚子疼有什么用?咱改不了他,不如順著他,等打完饑荒,到了露出頭來的那天就好了?!?/p>

我說:“親娘,除了你沒人能做得到?!?/p>

母親說:“現(xiàn)在想想,我撕了他那么多的錢也不對,那是他的心血啊?!?/p>

父親回來了,他帶回了五根雞腿、一盤花生米、一瓶啤酒。母親讓我們跟父親一起吃飯,我們說已經(jīng)吃過了,她便跟父親一起吃。

父親一直是忌醉不忌酒,忌酒不忌啤酒,喝啤酒的下酒肴就一盤花生米,外加幾根雞腿。每次吃雞腿,母親吃兩根,父親吃三根。這次例外,母親只吃了一根就推給父親,說:“剩下都你的,我不稀罕?!备赣H說:“別騙我了,說夢話都想吃一頓雞腿犒勞一下呢?!?/p>

“別瞎編,我不說夢話?!?/p>

父親說:“莊稼人雞腿就是最好的菜,你不舍得吃把我慣壞了,這回你是病人,你讓我有點良心吧?!?/p>

“說得難聽,這是誰跟誰?既然我把你慣壞了,還是你吃?!?/p>

父親說:“你不吃我也不吃了?!备赣H拿了包起雞腿就往外走。母親問:“你干嗎?”

“都不吃,我端大街上喂狗?!?/p>

“回來,我吃!”

父親笑了。他把窯場交給我和慧菊,一門心思伺候母親,每天喂飯,喂藥,端屎,端尿,洗臉,擦身子,幾天幾夜不合眼,困急了就挨著母親的病床稍稍歇一會兒,囫圇身子到天亮。

我發(fā)現(xiàn)父親眼圈紅紅的,身體又瘦了,心疼他了。我對他說:“伺候病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樣苦熬不行啊。”我讓他回去睡幾天,恢復(fù)一下。父親說:“不守著你娘我不放心?!蔽艺f:“我和慧菊兩個替你伺候,你放心好了?!?/p>

父親哽咽著說:“你能替我伺候你娘,卻替不了我對你娘的一片心啊?!?/p>

慧菊含淚點頭:“你和娘一樣重要,也要保重??!”

我站在母親床邊一句話沒說,我甚至感謝母親這場病,因為這給了父母一次兩心靠近的機會。

紅色桑塔納停在了病房邊,慧菊一看是她父親老邱,叫了一聲爹,說:“爹你來了?”母親哎他一聲:“邱村長,你打醬油的進了剃頭鋪——走錯門了?!崩锨裾f:“沒有,我是來看你的,”說著,從腰里摸出一個紙包,塞進母親枕頭底下說:“三萬塊,治病的……”

川壩村就這樣,不管過去有什么仇什么恨,一旦有人得病住院,一些恩怨就淡了,送點“人情錢”是沒有任何理由的。我和慧菊高興的是,畢竟兩親家還是和為貴,借此機會兩家和好是最好不過的事了。

母親卻說:“我家不缺錢,不用你腰里別著個死耗子——假裝打獵的?!?/p>

“我是真心?!崩锨裾f,“這點錢對一個建筑公司經(jīng)理來說不過小菜一碟,你別嫌少。咱這是給親家治病,??顚S?,與還貸無關(guān)。”

慧菊說:“娘,你就收下吧,這是我爹的一點心意?!?/p>

“好好,既然兒媳婦說了,我就收下?!被劬战恿隋X,母親說:“親家啊,咱撂下拐杖作揖——老交情。你和我們家滿江他爹,兩個麻雀吵架,就為一粒米,掙個高下有什么用?反正誰干都不是外人,和和睦睦的多好哇?!?/p>

對老邱送來的“人情錢”父親沒說一句話,既然是人情錢,將來還是要還賬的,有什么可說的?父親還是談?wù)危骸坝H家,你當(dāng)村長賣河灘上的樹林子,當(dāng)了書記你還能干什么?”

老邱說:“錯了,我當(dāng)了書記堅決不賣樹林子。我當(dāng)書記就圖掙錢方便,支部書記與工商、稅務(wù)、鎮(zhèn)長、鎮(zhèn)委書記都熟,關(guān)系廣泛,我那建筑公司的錢就嘩嘩地流了過來了。”看著父親搖頭,他又補充一句:“你傻啊。我閨女都成了你兒媳了,我掙下萬貫家財不都你們薩家的?”

父親說:“支部要換屆,你是不是還想讓我退出?”

“既然你的腦筋還沒有變,我就不跟你叨叨了?!崩锨裾f,“你一定把牛建花的病治好,這輩子你不能沒有她。錢不夠,我再拿……”然后又說,“我明確告訴你,沒有對手,我當(dāng)了書記也沒有意思,眼看就要換屆了,我要跟你公平競爭……”

父親說:“好,我等著。”

母親的病卻越來越重了。

不久后的一天,她突然說了一句:“我是獨眼騾子換瞎馬——越來越糟了……”說完她就迷昏了。醫(yī)生檢查發(fā)現(xiàn),她身體浮腫得厲害,心跳也加速了,越來越重的喘息憋得臉色通紅。

我向醫(yī)院提出馬上轉(zhuǎn)院。一出病房,碰上了魏寡婦,她提著一網(wǎng)兜蘋果罐頭正東一頭西一頭地找人。見了我馬上說:“我來看看你娘?!蔽野阉龘踝×恕D赣H說她是墳頭上的夜貓子——不是好鳥,特別柳片長開會攤饑荒的時候,是她跟老邱一唱一和頂了回去。母親一直反感她,如果讓她見母親,反而會加重母親病情。我把她拉得離病房遠一點,問她有沒有其他事,如果單純來看母親就免了,她卻突然問起了小妹薩蘭。

“薩蘭出來了嗎?”

我問怎么啦?

她說:“薩蘭不上學(xué),俺閨女就要退學(xué)了?!?/p>

“別看我娘了,趕快回家勸你閨女?!蔽壹泵φf,“回去跟你閨女說,薩蘭的事已經(jīng)辦好了,很快就到一中上學(xué)……”

“真的?我跟閨女說去?!彼f,走出幾步又回過頭,“滿江,早知道我閨女跟你小妹那么好,我當(dāng)初……這可倒好,為了還債,你娘……嗐,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不多說了,你娘病了,我上窯場替她干活去……”說著,撂下一網(wǎng)兜蘋果走了。

后來我到窯場,發(fā)現(xiàn)她果然在窯場上,替代母親為磚窯工做飯,后來又發(fā)動村里的黨員群眾到窯場搬磚,燒窯,她說是參加義務(wù)勞動。

事情緊急,我跟父親商量,帶著老邱送來的三萬塊錢轉(zhuǎn)院去塔蒲。母親醒來,我把轉(zhuǎn)院的事告訴她,她堅決不讓說:“本來小病,一轉(zhuǎn)院非顛出大病不可。就是有了大病,我也不死在路上,死就死在窯場,死在家里……”

我和父親的意思是,這種事不能聽病人的,但醫(yī)生說要求我們聽病人的意見。

我使了個眼色,跟醫(yī)生一起出了病房。醫(yī)生說,由于母親過度勞累,長期緊張焦慮,造成了心肌缺血?,F(xiàn)在檢查心電圖,顯示出了“墓碑型”,心率失常,心肌梗死面積繼續(xù)擴大,不宜轉(zhuǎn)院,只能就地觀察。

我的心一下了空了。

回到病房,母親正拉著父親手說話,母親說:“滿江他爹,我不是睡在棺材里伸手——死要錢的人,一根韭菜一棵蔥的我不放眼里,你替公家還債,我阻攔你,讓你生氣了,現(xiàn)在我想跟你一起完成,又成了斷了腳的螃蟹——不能橫行了……真是對不起你……”

父親說:“掌柜的,是我對不起你。”

“還有薩蘭,她還小,派出所不是她待的地方……”

我覺得母親預(yù)感到了什么,好像在交代后事,心咚咚直跳。前幾天,我托姓夏的同學(xué)去派出所找過人,薩蘭的事仍在調(diào)查,不過薩蘭犯罪的可能性不大,有一個關(guān)鍵的細節(jié)還需要確認(rèn),只是目前不能放。我對母親說:“小妹不會有事的,即使有事,我會照顧好她一輩子。”

母親又看慧菊,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慧菊,好媳婦,你跟著薩家受苦了,你們薩家父子倆,當(dāng)著我的面應(yīng)承下來,一定把那四間新房買回來,讓慧菊有個窩啊……”

父親用力點頭。

我?guī)椭赣H擦掉口鼻流出一些泡沫一樣的東西。母親大口喘氣,抓住了父親的手:“滿江他爹,我已經(jīng)到日子了,你大半輩子都想聽人家叫你薩書記,我……最后叫你一次吧,薩書記,這輩子我不能幫你還債了,你放心,下輩子你有債,我還幫你還……”

“掌柜的……”

母親不說話了,我喊了一聲沒有反應(yīng),用手一摸身體已經(jīng)硬了。醫(yī)生放棄了搶救,母親大面積心肌梗死,心力衰竭不治了。醫(yī)生說,算她有福氣,死前沒有太大的病痛折磨,無痛而亡。

可是,她內(nèi)心的痛有誰知。

父親沒有流淚,當(dāng)老獾精開著拖拉機送母親遺體去塔蒲的時候,父親說:“我來吧,我要送她上路……”

天黑的時候,母親的骨灰盒回來了,一座新的墳?zāi)乖诟G場靠近猬水河邊的地方立了起來。我跪著,兩手摳著墳?zāi)股虾谕林共蛔】蓿骸鞍氘€地,有個場,人過八十有個娘啊,從今天我就沒有娘了……”

按照猬水鎮(zhèn)風(fēng)俗,父親不到墳場,外人不用跪。但老獾精和魏寡婦跪在母親墓前的時候,父親來了。處理喪事期間,父親一直繃著臉,沒流一滴淚,好像他只是送母親去了娘家,很快就回來了。一到母親墳前,他才意識到與母親已陰陽兩隔,忍不住大聲哭了:“掌柜的,有你在,我掙錢還債有勁頭,沒有你,我不知該怎么做了……我把你埋在窯場,就想讓你看著,一定把你交代的事做好,等我見了你,不讓你怪罪我……”

接著,他端著一碗雞腿放在母親墳前。

“吃吧,掌柜的,你知道我饞,活著的時候你只吃一根雞腿,剩下的都給我了;現(xiàn)在你到那邊吃個夠吧,等我攆上你,你又不舍得了。掌柜的,要是地下有靈,你就等著我,下輩子我甘愿為你當(dāng)牛做馬報答你,還了債,我這輩子就沒有心事了,就去找你……”

十二

母親去世后,父親再也聽不到母親帶著俏皮話的聲音了,他的心似乎被掏空,整天蹲在九間棚里不吭聲,誰都不敢提小妹薩蘭,一提他也像母親那樣叨叨:“她從派出所回來就見不到她親娘了……”

然后低頭,淚如泉涌。

對小妹的事我無地自容,但我疼父親,眼看就要換屆選舉了,我說:“爹,以后別自討苦吃了。”他說是,然后說:“滿江,我不再扛下去了,今年支部換屆選舉,我準(zhǔn)備退出了,剩下幾十萬的饑荒讓你丈人爹還吧?!?/p>

我說:“好,你該歇歇了,我跟我丈人爹去說一聲?!?/p>

我走出九間棚,慧菊說:“滿江你別做傻事?!蔽覜]聽她的,直接就回了川壩村,然后回到猬水河邊母親的墓地待了一會兒,又轉(zhuǎn)回了九間棚。我跟父親說:“我丈人爹同意了,剩下的饑荒由他來完成?!?/p>

父親沒吭聲。

慧菊卻說:“滿江你不懂事,你這不讓爹半途而廢了?”我說:“一樣的,你爹我爹都是爹,誰當(dāng)書記都行?!被劬照f:“他不是當(dāng)書記的料?!蔽艺f:“多干幾年,他就是當(dāng)書記的料了。”

“你說瞎話!”父親突然瞪大了眼,“你不可能告訴你丈人爹……”

慧菊說:“他回村告訴我爹了?!?/p>

“不可能!”

慧菊就看我不知所措。我對父親說:“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父親說:“你是我兒子……”

我只有說實話:“所以放棄選舉不是你本意?!?/p>

過了幾天,柳片長代表猬水鎮(zhèn)黨委發(fā)布了“川壩村黨支部選舉公告第一號”,黨支部選舉進入倒計時,秘密投票箱已經(jīng)做好,川壩村政治生活中這樣一件大事,要求全體黨員、群眾代表相互轉(zhuǎn)告,按時參加。

這天一大早老獾精上窯告訴父親,老邱已經(jīng)開始行動。他報告了兩件事,一件是,老邱事先做了黨委書記呼延湖的工作,現(xiàn)在有錢說話好使,延湖明確表態(tài)支持。另一件,除了父親與我,老邱給川壩村二十七個黨員每人一張?zhí)嶝泦?,選舉成功,本村超市兩斤白酒、三桶花生油、一串慶賀鞭炮拿回家。

父親問還有什么事?

老獾精看看慧菊不在眼前,說話就隨便了,討好的告訴父親,選舉中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魏寡婦,能說會道,煽動力很強,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拉回來了。魏寡婦當(dāng)場揭穿了老邱的提貨單,說老邱你真是個老狐貍,成功了能提貨,不成功呢?你就一毛不拔了。老邱問以你怎么辦?魏寡婦說我要真金白銀,一個黨員三千,先發(fā),成不成你都得吐血。老邱當(dāng)場就罵了,我操你個魏寡婦,你胃口比×大。罵完了還讓她出面去辦。她又提條件,總之是想推脫,她沒說因為薩蘭的原因,只說我閨女不上學(xué)了,在猬水鎮(zhèn)打吊針,顧不得你的事了。老邱說好辦,我派桑塔納去醫(yī)院接回來,帶著醫(yī)生護士陪護,一切費用由我負擔(dān)。魏寡婦笑了笑,說看你這樣,也弄不出個大響聲,我不跟你跑了。

最后,老獾精還是叫父親采取一些主動進攻的措施,保住川壩村黨支部這塊陣地。

我想也是,“賄選”雖然違法,但很靈。而父親只是眉毛動了動,沒說別的,破例喝酒了。

當(dāng)天中午,鄭沂山提一捆沂蒙啤酒過來說:“薩書記,喝酒,沂蒙山人民向你致敬?!苯懈赣H薩書記,他很受用,說:“好,讓慧菊上街割肉買菜,你們力沒少出,錢沒多掙,我要表示一下對你們的感激之情。”鄭沂山不讓慧菊上街,要跟父親對瓶吹,說花錢就變味了?;劬斩艘慌璐箦伈诉^來,他跟父親一人一瓶對嘴吹。

身邊少了母親,父親的世界都變了,人像掉了魂兒,好像在大是大非面前也拿不出什么主意了。我和慧菊越盡心伺候,他覺得越孤單。兒女們千好萬好畢竟隔著一層,沒法跟母親比啊。喝完啤酒,父親含淚去窯場干活了。

我無法判斷父親此刻的心情,如果父親失去堅守了大半輩子的陣地,不知他能不能扛得住打擊。母親去世后,我也不希望他繼續(xù)干,不過依他的性格,不干的最好方式是主動退出,他能接受,如果是換屆落選,很難斷定他會做出怎樣的舉動。我不希望他去搞賄選,但總得活動活動,跟黨員們打個招呼吧。

沒有,他就在窯場干活。

炙熱的窯洞旁,父親在發(fā)瘋一樣地干活。塑料涼帽在父親頭上被烤得又黃又小,似乎與頭發(fā)粘在一起?;氐骄砰g棚,他摘下塑料帽時,齜牙咧嘴的,好像頭皮都被揭掉一樣。他腿上的滌卡褲子皺皺巴巴的,被烤得一條褲腿長,一條褲腿短,整個人像垃圾桶邊撿破爛的老人。

我?guī)退摶疑股?,脫掉后發(fā)現(xiàn)身上的燎泡一個挨一個像小燈泡,用手一觸,燎泡炸裂,稠而黃的液體流了出來。

窯場的命運就要結(jié)束了,塔蒲市土地執(zhí)法大隊隊長,那個戴眼鏡的仍然文質(zhì)彬彬,但宣布政府的決定卻毫不含糊,從“秦磚漢瓦”傳承來的窯場破壞環(huán)境,浪費土地,塔蒲所剩無幾,薩家窯場難逃被取締命運。父親好像要趕在窯場垮掉之前完成一件重要使命,拼命的父親越來越憔悴,我擔(dān)心他到底還能支撐多久。

終于出事了。

事情出在攪拌機。攪拌機是一道關(guān)鍵工序,磚窯工把巖黏土、煤渣、水按一定比例混合,由輸送帶運進攪拌機,由攪拌機攪勻,讓那些混合物變得堅韌,然后成型,由切割機變成一塊塊磚坯。站在攪拌機邊的人時刻處在危險中。飛輪露在外轟轟轉(zhuǎn),像飛機螺旋槳一樣張牙舞爪,時刻都想把人吞進肚腹。

中午,鄭沂山就被吞進去了。也是因為太累,他在整理水管的時候突然一陣眩暈,頭重腳輕,一頭栽在攪拌機上。旋轉(zhuǎn)的飛輪像伸出一只兇手鉤住他的衣袖。以前攪拌機絞死過人,如果不能及時脫險,飛輪就會把人攪成肉醬,死無全尸。十幾個磚窯工當(dāng)場嚇蒙了。

我叫:“躲開!”卻人慌無智,不知怎么辦好。一個磚窯工抓住鄭沂山一條胳膊往外拉,卻越拉越深,嚇得揮舞兩手大喊大叫。沒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的人都束手無策。父親似有神助,提一把鐵锨,一個與年齡不相稱的暴跳,掄起鐵锨沖上去,一鐵锨砍斷鄭沂山衣袖。

鄭沂山脫險了。

父親卻因用力過大,身子歪向高壓電桿觸電而倒,身體與電線接觸的一刻,一團火光。就在窯磚工狂奔而上的時候,我嚇出一身冷汗。有人觸電,空手施救是大忌,唯一方法是拿棍子把被電擊的人敲昏,然后將人與電線隔開。

我不忍心敲打父親,我喊一聲:“不得靠近……”然后抄起一根棍子蹦過去,敲掉了榆木電桿上的電閘。電閘斷開,父親得救了,卻渾身顫抖如篩糠,一頭撞向榆木電桿,一下就癱了。

看著父親毛發(fā)燒焦,口不能言,我慌了,老獾精的老婆就是被電擊胸部致死的,死后只剩一只燒焦的狗那么一小堆,讓人看著毛骨悚然。老獾精事后調(diào)查了,觸電昏迷,搶救時間只一分鐘,一分鐘以后就難說了。我喊:“快打電話,120、110一起打……”

塔蒲的120、110要六十多里才到,情急之下,慧菊電話直接打給了父親老邱,聲音有些嘶?。骸暗?!開車快來,救人——”

桑塔納火燒屁股一般飛過來,老邱跑下車,跟磚窯工一起把父親抬上汽車的時候,大蝦腰都直起來了。開車時,磚窯工簇擁著桑塔納滿懷希望地離開了窯場,然而到了猬水鎮(zhèn)醫(yī)院,父親已呼吸中斷,心臟停止了跳動。

十三

呼延湖小跑著來到猬水鎮(zhèn)醫(yī)院,一邊跑一邊喊:“院長,這個人必須是你親自搶救?!碑?dāng)發(fā)現(xiàn)施救的人正是院長的時候,他不再喊了,看了父親一眼,拿出手機給狡賴鎮(zhèn)派出所長打電話。

我心很慌,也許他知道父親的情況,應(yīng)該讓小妹薩蘭最后看他一眼,在跟所長反復(fù)解釋之后,他大聲說:“就算我這個黨委書記求你,你還讓我在猬水鎮(zhèn)做人的話,我擔(dān)保,你派三十個警察押著她,讓她來醫(yī)院十分鐘!”

電話啪的撂了。

二十多歲的小妹薩蘭已經(jīng)成熟了,盡管穿戴比較時尚,卻目光沉穩(wěn)。小妹到急診室的時候,醫(yī)院已經(jīng)放棄了搶救。我問怎么啦?院長擺擺手,說有心救人,無力回天。呼延湖瞪了眼,我的眼淚刷的流了下來。

我看見小妹進病房了,而父親的身軀有一部分還露在外邊,是護士沒來得及蓋好,我不想讓薩蘭看見父親觸目驚心的身體,拉了床單把父親蓋嚴(yán)實了。小妹卻掀開了被子,蜷縮在病床上的父親,眼睛凹陷成兩個洞,肚子癟癟的,剩下孤零零的一身骨頭了。小妹說:“你們弄錯了,我爹還活著,不跟我說句話他不會撒手就走……”

她一頭趴在父親身上放聲大哭。

“爹呀,你別死啊——我為你輟學(xué),為你收破爛,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你死了我做的這一切都白費了。”她使勁搖晃著父親,“爹呀——娘死了,你又死了,哥哥有了嫂子,我卻什么都沒有,我只有你,現(xiàn)在連你也沒有了,你讓我怎么活?”小妹身體貼著父親的身體,用親情溫暖著冰涼的父親,而父親好像沒有體會到她的溫暖。

小妹忽然止住了哭,立起身大聲說:“爹!你沒還清債,能閉上眼嗎?你說話不算話,能讓人瞧得起嗎?”

小妹說完接著又哭,直到哭昏過去。

這時候我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只能強忍著,而老邱、慧菊,還有一個拄著拐杖的老病號都在悄悄流淚。鄭沂山帶著十幾個磚窯工趕了過來,他們沒有拖拉機,沒有自行車,是跑著過來的。聽說醫(yī)院放棄了搶救,小妹薩蘭昏了過去,鄭沂山雙膝跪下了:“我的救命恩人……”

就在院長與護士準(zhǔn)備搶救薩蘭的時候,他們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因為父親眉毛一動,身體有了一些不易察覺的變化。

院長檢查時,父親卻又不動了。

醒來的薩蘭又哭了:“親爹,你活過來吧,只要你活著,哪怕癱瘓了,不能動了,只要你在棚子里坐著,我保證把你的債務(wù)全部還清,讓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一個有人格的人……”

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小妹又憤怒地大聲叫起來:“薩家社,你必須醒來,你欠的債沒還清,你讓誰還?想讓你兒子、你女兒還嗎?你讓他們一輩子都抬不起頭嗎?你不還,你這輩子就白活了,你威風(fēng)掃地了,什么支部書記,你啥都不是了!”

她哭啊哭啊,哭了三個小時,一會昏厥一會醒來,一會亮開嗓子大哭,一會細聲細氣的啜泣。

當(dāng)她再一次哭昏過去的時候,我聽見了一聲微弱的聲音:“是……我閨女,薩蘭嗎……”

那是父親的聲音。我眼睛模糊了,隱隱約約地看見父親慢慢睜開了眼,是的,他睜開了,他的手能動了。護士嚇得哆哆嗦嗦不敢靠前,我覺得奇跡發(fā)生了。我搖醒了小妹,我說:“小妹你看,爹活了……”

父親真的活過來了,就像一個軍人被軍號喚醒了,小妹薩蘭一直是父親的心病,小妹把父親叫了回來。小妹薩蘭、慧菊還有我,一下?lián)涞礁赣H身上,叫了一聲:“爹——”

父親真的活過來了。

我爹,他活了。

救護車,加上呼延湖的座駕、老邱的桑塔納,把父親送往塔蒲市立醫(yī)院緊急搶救,父親終于脫離了生命危險。對此,猬水鎮(zhèn)醫(yī)院的院長反復(fù)檢討自己,市立醫(yī)院醫(yī)生解釋說這種事不多,像父親這樣觸電“假死”的事有,你們鎮(zhèn)醫(yī)院沒經(jīng)驗,應(yīng)該用一根細雞毛放病人鼻孔前試試就好了,雞毛動,就不是徹底死亡。接著問,最后采取了什么措施,院長說:“我們讓他閨女趴在他身上哭了三個小時?!?/p>

“這就對了?!笔辛⑨t(yī)院的醫(yī)生說:“一個軍人假死,一吹進軍號就能把他的魂叫醒,親生閨女是能把他喚醒的?!?/p>

薩蘭搓著紅腫眼窩,摟著父親撒嬌:“是我爹命大啊?!?/p>

父親說:“還不清債務(wù)我死不了,閨女又把我叫回來了?!?/p>

過了些日子,大家離開塔蒲一起回到窯場,魏寡婦帶著川壩村幾個老黨員隨后趕來了。魏寡婦對父親說:“明天黨支部換屆選舉正式舉行,我們幾個代表川壩村二十七個黨員,請你回村參加?!?/p>

我問她想干嘛?

魏寡婦說:“兩推一選定了,全體黨員一致通過,薩家社同志是川壩村黨支部書記的唯一候選人……”

十四

一切又恢復(fù)正常,我開著拖拉機,與當(dāng)選支部書記的父親薩家社一起去猬水鎮(zhèn)法庭還債。父親被電擊后不能開拖拉機了,無論到哪里都是我開。信用社把川壩村的欠款交鎮(zhèn)法庭代收,我家貸款交法庭多少次已經(jīng)記不清了。

這次謝庭長很客氣,老遠伸出雙手熱情歡迎,讓座倒水,弄得頭上的幾根毛發(fā)零亂,他先祝賀父親當(dāng)選新一屆支部書記,然后說:“本來我向塔蒲市法院請示,你的欠款暫緩執(zhí)行,剩余欠款你可延期償還?!?/p>

父親說:“不行,一天不還清貸款,我一天不能睡囫圇覺?!敝x庭長一根一根地整理一下毛發(fā),點點頭說:“薩書記,你這樣的人世界上不多,我佩服你,記著今后法庭就是你家,有事盡管找我?!备赣H說謝謝,讓他查查賬,是不是還有十七萬,我們家的債務(wù)就還清了。謝庭長說:“不用查了,從今天起你家償還債務(wù)的日子結(jié)束了?!备赣H納悶,說不可能。

謝庭長說:“是真的,剩余十七萬有人償還了?!?/p>

“誰?”

“川壩村村長老邱?!?/p>

謝庭長把《還款保證書》還給父親,像新任大使向國家元首遞交國書一般,手臂盡量伸得很長。父親卻不像國家元首那樣從容,接保證書的動作有些哆嗦,眼神凝滯。我知道,他不肯接受老邱的援助,因為顯然老邱有蔣介石峨眉山下摘取勝利果實的嫌疑,一些功勞被他人分去了。

但我想,父親已經(jīng)是勝利者,不要把失敗的老邱逼到角落,更不能把他推出去。畢竟,他是我丈人爹。

我不看父親,只說:“爹,你就接下吧?!?/p>

他卻看我一眼,接了保證書,一層一層疊好放入貼胸口袋,卻沒說一句話。不過從這一動作,我覺得父親已經(jīng)接納了老邱的援助,我只覺身上一股暖流。丈人爹和親爹不在一個高度上競爭,縫合兩親家之間的感情裂縫卻是我們一直想要的。

“住下,我請客?!敝x庭長說,“猬水鎮(zhèn)的法官們百分之四百的人都想認(rèn)識你?!?/p>

“謝謝。”父親說,“我急著回去告訴我的親人?!?/p>

我懂父親的話。我把拖拉機開進了母親在窯場的墓地。

沒有春夏秋冬的七年過去了,薩家窯場燒磚六千多萬塊,一塊一塊磚對磚對接能繞地球十二圈。包括小妹薩蘭、老邱的款項在內(nèi),薩家還款三百多筆。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

猬水河邊,母親的墓地早被青草覆蓋。父親是眼看著那些新土一寸一寸被青草占領(lǐng)了。母親去世后,父親每晚都來陪到半夜,然后睡覺,直至新土發(fā)黑,小草發(fā)芽,至今未斷。面對母親的墓,我想起諸葛亮《出師表》開頭一句話:“先帝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中途崩殂……”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娘——我跟爹看你來了……”

我想告訴母親她去世后發(fā)生的一切,現(xiàn)在都結(jié)束了,母親卻沒有看到這一天。母親就像戰(zhàn)爭中一個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拿下幾個碉堡后中彈,沒有看到勝利,卻為打贏這場戰(zhàn)爭付出了生命。母親,我偉大的母親??!

父親沒哭,他半蹲在墓前默默燒紙,只要母親還信神,她會從這些燒紙冒出的青煙知道人間的消息。接著,父親從貼身的口袋掏出《還款保證書》攥在手,低聲說:“掌柜的啊,這是那張欠條,你為它性命都搭上了,現(xiàn)在咱問心無愧了。掌柜的,當(dāng)你面我把它燒掉,你在那邊就放心,不要掛念了,咱家還款的日子過去了?!?

心酸與血淚一言難盡。父親撕碎那張保證書扔火堆里燒了,然后他面對蒼天,號啕大哭。

我在父親身后一動不動,我想就讓他哭吧,七年了,讓他把淤積在心的委屈和辛勞都哭出來吧。父親,我世界上最好的父親。

他跪在母親墓前。我發(fā)現(xiàn),他的背影已經(jīng)扁了,薄薄的像一層揉皺的紙。我發(fā)現(xiàn)身材魁梧的父親不再高大了。

我被他感動了。我說:“爹,你應(yīng)該向毛主席、鄧小平副總理、呼延湖書記匯報一下,你為黨爭得了榮譽……”

父親愣愣的。

一起坐在母親墓前,我問父親:“如果再次發(fā)生這樣的事你會怎么做?”父親反問我:“你說呢?”我說:“你腦子里好像有一種信仰,為了這個信仰我知道你會怎么做……”

父親說:“是,信仰共產(chǎn)黨說明你有腦子,不信仰共產(chǎn)黨說明你沒有良心。就算你一個人普通人,信一件事要么就別信,信就信他一輩子。我有一個戰(zhàn)友轉(zhuǎn)業(yè)后信佛,直到死都信。他死的時候我給他磕了頭。我佩服他。這人有尊嚴(yán),有人格?!?/p>

我說:“爹,你主政川壩村二十多年,該換一張新面孔了?!?/p>

父親又不說話了。

不知什么時候,慧菊領(lǐng)著小妹薩蘭來了。我驚訝地看著小妹,也沒有說話。小妹雙膝跪下給母親連磕三個頭,然后在墓前蹲著,她沒哭,也許哭父親已經(jīng)肝腸寸斷,不再哭了。她蹲一會兒,身子撲在母親墳頭,張開兩臂,整個人跟母親墳?zāi)官N在了一起,一會兒她就睡著了。父親與我,還有慧菊都沒說話,就那么默默地陪著她,直到她醒來。

回到九間棚,小妹拿三萬塊錢給父親。父親說:“債務(wù)還清,錢對我用處不大了?!彼_蘭又拿母親的話說:“一個家庭沒有儲蓄就像一個國家沒有軍隊,存下點錢買酒喝,這是閨女勞動所得。”

“你真的收破爛了?”我問。

小妹說是。她說:“我看了爹的處境心疼,決定賣身救父,后來改變了主意,那樣只能損害父親,所以收回了絕情話,輟學(xué)從商,買一輛自行車城鄉(xiāng)各地收破爛?!彼呓执?,空酒瓶、舊電視、破銅爛鐵等等什么都收,然后集中到城郊的出租房,分類打包賣出去。

“這活累,掙錢快。一年后我成立了回收公司,有了三輛大貨車,成了塔蒲的小破爛王。”

我又問國防線的事。

“栽贓?!彼_蘭說,“為了發(fā)展公司我學(xué)著穿戴打扮,在狡賴河那邊比較出眾,幾個地痞小哥打我主意,讓我去浪淘沙坐臺當(dāng)小姐,我不從,他們就設(shè)圈套,盜竊了國防線放到我的破爛市場,到派出所報案逼我就范。這事我他媽的事先不知,讓這幫地痞小哥耍了,我要早知,那幾個小哥,嘁——真的不在話下。”

父親聽出了薩蘭的變化。父親說:“閨女,對不起,我跟你哥剛才還說起你,爹把你的一切都耽誤了?!?/p>

薩蘭說:“我爹沒倒下,我做一切都值得。”

十五

臘月初八,在川壩村打掃房屋迎接新年的時候,薩家社家在九間棚吃了七年來最好的一頓飯。這頓飯人最多,卻沒有團圓飯的喜慶,多了一個慧菊少了一個牛建花,多了一個媳婦少了一個娘。

父親說:“你娘不會怪的?!?/p>

他叫薩蘭、慧菊上街割肉買菜,叫我去村里的小超市提三捆啤酒、十瓶猬水老燒,戒酒七年的父親要過一把酒癮了。九間棚刀板叮當(dāng),酒菜香味彌漫一片。父親要求大鍋燉雞,大盆炒菜,讓十幾個磚窯工放開肚皮吃個夠。

吃完飯,鄭沂山帶著十幾個磚窯工來告別,他們要回家過年了。七年來他們與我家同風(fēng)雨與共患難,父親感謝他們,給他們多發(fā)三個月工資,給他們買了車票與年貨。鄭沂山對父親說:“明年你還燒窯,就打個電話,我們都愿意為你效勞?!?/p>

平常一起吃苦受累沒覺得什么,真要分手了心里很不舍。父親跟我們一起送了他們很遠,直到看不見他們那熟悉的影子。

不久以后薩家的窯場就在地球上消失了。對那些一起燒窯日子只剩下懷念。

再見我的兄弟,祝你們好運。

回到九間棚,父親意外地叫著慧菊的名字,先讓她坐身邊,然后說:“慧菊,公爹敬你一杯?!遍L輩敬晚輩讓慧菊不知如何是好,看父親舉杯等著,只得端杯?!皩Σ黄鸷⒆??!备赣H說,“你婆婆去世前讓我給你們贖回房子,我沒有做到,至今讓你住九間棚——”

父親話沒說完,老邱搬一箱猬水陳釀,老獾精、魏寡婦一人提一捆啤酒進了九間棚。“剛才你們說房子不是?”老獾精拿出一張紙條,朝大家晃,晃了一圈說:“人家燒窯的蓋房子, 一舉兩得,我哪能讓你燒窯賣房子。請在座的各位作證,物歸原主,這張房屋買賣合同作廢了——”他把紙條撕了,拋撒的碎紙片滿九間棚都是。

九間棚里的人都發(fā)愣時,老獾精說:“一群傻×,這點小事還看不明白?我把薩家的房子買下,等于寄存在我這里,不至于落在他人之手,事后麻煩。給他的房錢我不要了,等于幫著薩書記打了貸款,一箭雙雕啊?!?/p>

父親重新打量了老獾精:“文臣,感謝你,你一個人攢點錢不容易,錢我一定還?!?/p>

魏寡婦說:“老獾精,你像個老爺們!”然后對父親說,“他不是他一個人了,書記要是瞧不起我們,你就把錢還他……”

我感激他們,對慧菊說,以后咱在新房補個婚禮。慧菊點點頭。父親說:“慧菊,我話沒說完,以前咱家還債,婚禮也沒辦,你婆婆一直惦記著,真是難為你了?!闭f著拿出一只戒指給她,“我當(dāng)著你婆婆的面,說的話不兌現(xiàn),她不安心,現(xiàn)在把結(jié)婚戒指給你補上?!?/p>

慧菊說:“我不要,爹比我們吃苦多,您老有這個心兒媳就知足了?!?/p>

我從父親手里莊重的接過那個久違了的戒指,輕輕地戴在慧菊的手指上:“戴上吧,這是爹娘的心意……”

戴上戒指,我和慧菊都哭了。

父親擦把臉,看著剛進門的老邱說:“現(xiàn)在好了,我就等抱我的大胖孫子了?!?/p>

老邱問:“你不覺得還缺一項?”

“對了,還缺重要的一項,訂親酒,今天就補上。”

本想一家人吃頓飽飯,卻不斷有人來。柳片長突然進了九間棚說:“各位,本鎮(zhèn)最高領(lǐng)導(dǎo)來了?!?/p>

我知道他的領(lǐng)導(dǎo)是誰,就說了一聲:“領(lǐng)導(dǎo)是個 !”呼延湖一步闖了進來:“你是什么?”我沒想到他真來了,沒好氣地說:“我是 毛?!?/p>

“小子,鬧別扭呢?!焙粞雍f,“薩滿江同志,明天上午八點準(zhǔn)時到猬水鎮(zhèn)上班,行使農(nóng)技站站長職責(zé)。”

我說:“不去,讓別人代替到底吧。”

“代替站長的人是誰?柳片長!我老婆的叔伯舅子,人家到狡賴鎮(zhèn)當(dāng)鎮(zhèn)長了,你那小站長人家不稀罕?!?/p>

看我仍不說話,他說:“小子,這是我一個小詭計,人往往一心不能二用,我不撤你,你能專心燒窯?你不幫你爹燒窯,把你爹累死?所以我讓你以掛職為名回村了,柳片長承擔(dān)工作,職位一直給你留著。我在猬水鎮(zhèn)十年,馬上換屆就走了,臨走先把這件事落實好?!?/p>

我一驚,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我端起酒杯:“對不起,呼書記,我喝三杯你一杯,為你賠罪?!焙粞雍f:“不行,我三杯你一杯,我對你說——為你父親有這樣的好兒子感到驕傲。我替你父親敬你一杯?!?/p>

呼延湖一仰脖干掉,我含淚喝干。

喝完酒,他轉(zhuǎn)身對著父親感慨萬端:“薩書記,我走了很不放心你,這七年你老多了——不說了,拿酒來!”司機提過一箱青島啤酒,一瓶猬水陳釀?!敖裉?,你啤酒一捆,我白酒一瓶!”

“白酒一瓶是我的。”老邱忽然說話了,“今天不是村長與書記,而是親家對親家?!?/p>

呼延湖說:“村長書記不是對手,親家跟親家手挽手。我陪著,你們一個一捆,一個一瓶,咱們干!”

你來我往氣氛起來了。我看著丈人爹悶著頭喝酒,大蝦腰總是直不起來,有點替他抱不平,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慧菊卻摟著老邱撒嬌,喊聲:“爹,你不是當(dāng)書記的材料,當(dāng)個建筑公司經(jīng)理是滿優(yōu)秀的?!?/p>

老邱說:“滾一邊去,你個小叛徒!”

父親笑了。

這是燒窯七年來我見到父親最舒心的笑。

梁守德,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xié)會駐會作家,山東省高密市國土資源局職工。已發(fā)表中篇小說《我夢中的白樺林》等9部,曾榮獲中國第三屆通俗文學(xué)大獎賽三等獎、中華寶石文學(xué)獎、濰坊市政府獎。有兩部中篇被改編成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的電影《十八億紅線》已在央視電影頻道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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