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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房子

2015-08-11 14:35云逍遙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蓋房子小花房子

云逍遙

父親喜歡蓋房子,父親蓋的房子一座更比一座強。這在三里五村是有口皆碑的。

俗話說:莊戶人的根,房檐下扎得深。父親這一輩子究竟蓋了多少座房子,恐怕連他自己也要掰著指頭好好數(shù)一數(shù)了。

我小時候,家里特別窮,父母從早到黑在生產(chǎn)隊里辛辛苦苦干一年的活,也僅夠我們一家人勉強填飽肚皮。

每天清早,晨光剛剛濡白了窗戶紙,母親便起炕了,她利落地梳梳濃密的齊耳短發(fā),從土窖里扒出一小筐地瓜和一個翠生生的青蘿卜,洗好,地瓜剁塊,蘿卜用擦子擦成絲,一起放進大鍋里,舀上半鍋水,再抓上一把大粒鹽。許是因清湯清水的實在太寡淡了吧,母親想了想,又從盛糧食的瓷缸里掏出一把花生米,擱在臼里叮叮咚咚搗爛了,加進鍋里,算是給這鍋飯加入一點葷味了。母親管這種飯叫:咸飯。

這便是我們一家人全天的吃食了。

我不愿吃地瓜,那全無一點新鮮感,黏乎乎,甜不甜咸不咸的,哽在嗓子眼里,難以下咽;就是吃下去,肚子也抗議,咕嚕咕嚕地翻騰著難受。好多次,看著那滿鍋爛乎乎的地瓜,我皺巴著臉,欲哭無淚??赡镎f:除了地瓜,家里哪有別的東西可吃呢?生產(chǎn)隊里的麥子基本上都交了公糧了,剩下的每家分幾斤,咱還要留著給你叔叔蓋房子娶媳婦呢!

我不記得叔叔,娘說在部隊上當(dāng)兵,今年就要復(fù)員了。爹娘四處托人說媒,可人家都嫌孤兒寡母的掙不幾個工分日子不寬裕。費了好些周折,終于在鄰村定了一門親事。這個媳婦倒爽快,托媒人捎來話:俺不怕沒爹,只圖人好!但有個條件,過門時必須有個窩住,不能和大伯哥家擠一塊!

晚上,我們都睡下了,昏黃的煤油燈下,父親仍坐在炕前,用哥哥寫過字的廢舊紙,卷著旱煙,吧嗒吧嗒不停地抽。煙火忽明忽暗,照著父親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暗淡。

“……七歲時俺爹就撇下俺們走了……俺娘軟弱,凡事沒有主張,撐不起家來。弟弟從小就依靠我,把我既當(dāng)哥又當(dāng)?shù)?。我可不能虧待他啊……?/p>

娘沉默著,半天,很斬截地說:“蓋吧,既然跟了你,我認(rèn)了!”

可是家里實在太窮了!除了兩間土坯房和一張吃飯的簡易木桌,還有一家人睡覺的土炕外,什么都沒有了。看看四壁空空的家,父母很犯愁。

那天,爹爹從集市上賒回一頭小豬崽,雪白的毛色,像蒙了一身未融化的雪,卻在兩邊肚皮上各繡了一朵黑月季,熱鬧鬧地盛開了。它搖晃著光溜溜的小尾巴,憨憨的眼睛直直望著我們,咴咴地叫,一副信任的樣子??蓯蹣O了!娘說,你們幾個放學(xué)回來不要貪玩了,好好挖菜喂著,喂得肥肥的,年底賣了給你們扯布做新衣裳穿,還能吃上香噴噴的豬肉燉粉條呢。

新衣裳——我低頭看看自己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褲子,心里掠過一陣喜悅,那天村東的小花姐還笑話我老撿哥哥的褲子穿呢;豬肉燉粉條——我的胃開始咕咕地叫,那可是只有每年八月節(jié)和過年那天才能吃上的美味??!我舔

舔舌頭,幾乎忘了是什么滋味了!

美好的希望就在眼前招展,人就生出無窮的力量。每天,我和兩個哥哥三個人比賽似的一筐筐挖野菜,母親把它切碎了,再拌上少許的糠??粗』ㄘi貪婪地吃著,慢慢長大,順溜溜的白毛泛著亮亮的光澤,那兩朵黑月季愈發(fā)燦爛、招搖了,心里秘密的甜。一天天掰著指頭算。

夏走了,秋來了。山菊花開了,山菊花敗了。滿坡焦黃的葉子,被秋陽一點點榨干了水分,冷風(fēng)一吹,便無力地地落下來,灑滿了山野。

春節(jié)的鞭炮聲稀里嘩啦響著,我穿著簇新的花褲花褂,一蹦一跳地拽著娘的手挨家串戶拜年。嬸子大娘們異口同聲地嘖嘖稱贊:哎呦,小妮子,跟花蝴蝶絲的,真俊??!

村東的小花兒眼睛眨巴眨巴看著我,一聲不吭;我沖她揚揚眉毛,得意地說:“回家吃飯嘍,俺娘燒了豬肉燉粉條!”

這樣美滋滋的,一次次自夢中醒來,滿臉的笑意綿延著,嘴角的口水流了好長。

年底終于到了,那激動人心的時刻啊,就在眼前!

臘月二十六,父親準(zhǔn)備殺豬了。全家上下像過年一般。大清早,連那平時賴炕的大哥也早早起來了,娘把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的。請來的屠子和幫忙的鄰居們也來了,父親搬開了豬圈門,小花豬忽然看見圍攏來這么多陌生人,有些膽怯了,兩眼可憐巴巴地望著母親,躲在圈里不肯出來。母親手拿著一把青菜,嘴里溜溜地喚著它,花豬猶豫著,終是相信了母親,遲疑地走出了圈門。幾個男人快步上前麻利地將它掀翻在地,五花大綁起來。

小花豬絕望地掙扎著,嘶叫著,聲聲刺痛著我的心。我的胃忽然疼起來,我躲進屋里,淚水悄悄涌出來。

隨著小花豬一聲凄厲的嚎叫,院子里漸漸安靜下來。我快步?jīng)_出屋去。等我再次站在院中時,小花豬——不,那兩扇完整的豬肉,已經(jīng)整齊地放到到屠夫的木車上了。屠子擦了擦手,從滿身油滋滋的棉襖兜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錢來,看了一眼,遞給父親;父親的手似乎有些抖,他小心地接過錢,仔細(xì)數(shù)了數(shù),一張張慢慢捋平了,揣進了懷里。

“那些內(nèi)臟賣不賣?”屠子推起車,忽然想起來,回頭看著那堆在地上血紅的一堆。

父親似被電了一下,遲疑著,看了我們一眼,轉(zhuǎn)過臉,狠狠地說:“賣!”

我和哥哥木木地看著,不敢說話,眼睜睜看著屠子將整爿豬肉連同掏出的內(nèi)臟肥腸全部拿走了。

人們?nèi)⒘?,我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看著那一攤渾濁的血水,滴滴流在心上,心,一陣陣抽搐地痛!淚水泉涌般澆濕了雙頰......

這個年,我和哥哥們自然是沒有吃上肉的,更別提新衣裳了。

半夜被母親的抽泣聲驚醒,睜著眼悄悄地聽——

娘哽咽著:“我們大人吃點苦倒不要緊,只是太委屈了孩子們啊!”父親嘆著氣:“這些錢還是不夠??!古人說長兄嫂如父母,越是咱這種情況越不能叫人家看不起??!房子,一定要蓋,還要蓋全村最好的!”

母親沉吟了半天,說:“我早琢磨好了,房后四棵老槐樹都有一摟(一人環(huán)抱)多粗了,再加院里三棵梧桐,全賣了,該差不多了。”

這個年過得真漫長啊,在別人家噼噼啪啪的鞭炮和歡聲笑語中總算捱過去了。

母親撫摸著我的頭,低聲說:丫丫,等過兩年咱有錢了,娘一定給你做花衣裳。我無言,委屈的淚水又流下來。

開春冰雪融化了,陽光暖暖的,大地好像睡了一覺剛清醒的小媳婦,煥發(fā)出盎然的生機;小草鉆出了尖尖的小腦殼,櫻桃花率先笑瞇瞇地展開粉臉,小燕子飛來了,呢呢喃喃在茅檐下壘起了小窩。

父親要蓋房子了,村里人都趕來幫忙,男人幫著壘墻、和泥、抬木頭、扎草把;女人幫著挑水、摘菜、做飯,大家齊上陣,沒幾天,三間嶄新的白石灰墻的新房子便傲然地挺立起來了!它和村里其他草房子格外不同,它的頭頂是一排排亮閃閃的黑瓦片,像電影里的富人穿的短皮褂,只在四周三分之一處壓了一層整齊的麥秸草,翹出來,擋住了雨水,正好給小燕子做窩用,(可父親卻說那是因為瓦片不夠用了的緣故。)

這高大亮麗的房子,在全村清一色灰溜溜的低矮的破草房前很是顯眼,她是那么的高貴脫俗、與眾不同,她像一個驕傲的公主般佇立在小村前,清新、俊美,以壓倒一切的姿態(tài),鶴立雞群。

父親站在房前,笑呵呵地挨個給人們分著成品煙卷,合不攏嘴。

不久,二叔的媳婦娶進門來了,笑容長在了全家人的臉上,比過年還高興。村里的老人見了奶奶便不住口地夸 :他嬸啊,你一個人這么多年,總算熬出頭來了??纯?,這兒子媳婦多懂事多能干?。∧棠厅c著頭,笑瞇瞇的不說話,陽光晃了眼睛吧,拿袖子不停地擦。

父親第二次蓋房子是在十幾年后的八十年代中期了。大哥也到了該娶媳婦的年齡了。那時農(nóng)村早已實行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家家戶戶干勁十足,地里的肥料堆得滿滿的,家畜肥、草木灰,加上雨水調(diào)和,莊稼吃飽了養(yǎng)分可著勁地長。白面已經(jīng)可以從年頭吃到年尾了。我再也不用吃那噎死人的地瓜了。父母已經(jīng)小有積蓄,母親養(yǎng)了一窩老母豬,每年賣兩次種豬。地瓜人都不吃了,全部喂了豬,小豬崽們每天比賽似的眼看著呼呼地長,一天一個樣。大哥在港口干臨時工,每月也能拿回家一百多塊錢。這次蓋起房子來很輕松,買瓦、備磚、砍樹,輕輕松松都做完了。

看著三間高大敞亮的紅磚青瓦新房,沐著陽光驕傲地矗立在老房子前,又不知勝出了當(dāng)年二叔的房子幾籌,父親心里樂開了花。他背著手,邁著四方步,繞著砌了紅磚的地板悠然走著,金色的陽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窗子灑在父親臉上,神采奕奕,恍如打了勝仗的將軍。

花落花開,忽忽幾年又過去了。

九十年代初,父母發(fā)憤圖強,一鼓作氣又給二哥蓋了新房子。這次是五間,比大哥的又講究了許多,采取當(dāng)時最流行的式樣,在加大加寬的同時前邊又多蓋出兩米多寬的水泥板廊檐,以后刮風(fēng)下雨,再不用愁沒地方晾衣服了。

母親松了口氣,看著嶄新、氣派的新房子,悠悠地說,活了多半輩子了,勒緊褲腰帶,省吃儉用,不停地攢啊、攢啊,就是為了不斷地蓋房子?。〉饶愣缛⒘讼眿D,我和你爹終于可以歇一歇了。

可是母親的安穩(wěn)夢沒有做多久,家里卻又要蓋房子了。002年,因為飲水困難,鄉(xiāng)政府決定,村子大規(guī)模搬遷。年輕人積極響應(yīng),紛紛拆了舊房搬走了。村里到處散亂著破磚爛瓦、斷垣殘壁,一派蕭索景象。已經(jīng)快六十歲的父親,因為長年累月的操勞,后背已明顯地駝起了??墒撬豢桃膊煌?,忙前忙后幫著大哥二哥在新村蓋房子。這些統(tǒng)一規(guī)劃的新房,一律紅磚黛瓦,高大、敞亮、氣派,比原先的更具規(guī)模。房子上頂梁那天,下著蒙蒙小雨,是否由于激動呢,父親一不小心從滑濕的墻上跌了下來……

干活的人都嚇壞了。他們把父親扶起來,送回家。父親只在家歇了一個下午,不顧母親的勸說,又一瘸一拐地干活去了……

年輕人都住進新村里了,一排排整齊劃一的大瓦房,嚴(yán)謹(jǐn)?shù)乃暮显?,一條條寬敞潔凈的街道,路旁盛開著各種姹紫嫣紅的時令鮮花,小村一派蔚然新氣象!

我?guī)状蝿窀赣H也趕緊搬去吧,剩下這幾戶人家孤零零瑟縮在在山坡上,老弱病殘的,有點事也沒人照應(yīng)。父親卻輕松地說,在這住習(xí)2慣了,不愿走了。你看在山上多自由,養(yǎng)雞養(yǎng)羊的,還能呼吸新鮮空氣,真好!

我們也只好由著他。而每次母親也樂滋滋的把山雞蛋給我裝滿兜子,一再囑咐給小孩子吃了多么多么好!

前年,父親忽然接到通知,因村里土地統(tǒng)一規(guī)劃使用,老村剩下的最后幾戶人家限令搬遷。我打電話給父親,如果沒有錢,我可以給他湊點。這些年,家里不停地蓋房子,積蓄可能所剩不多了,而父母越來越老了,體力已大不如從前??筛赣H卻輕松地說,爹有錢呢,足夠了!你好好把孩子拉扯好了就行,我和你娘身體好著呢,還用不著你們操心!

房子蓋好后,我回了一趟家。我至今難忘那天的情形。我繞著整齊排場的村子找了好久,幾乎千篇一律的模樣,到底哪一家是呢?

有個好心的老婆婆指給了我,躲在村子的最后面,那是兩間什么樣的房子?。〉桶拇u墻,窄小的大門,從老房子里拆下的舊門窗,和整個新村格格不入。走進屋去,弱弱的陽光透過小小的窗子緩緩灑在眼前,昏暗暗的,人忽然有了一種壓抑感!她寒酸的、卑微的,悄悄地躲在高房林立的村后,默默地迎著夕陽,像極了一位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

環(huán)視著四周,我鼻子酸酸的。這怎么住?。?/p>

父親坐在門口,安靜地抽著旱煙卷,笑了笑,說:“挺好了! 兩個老人,足夠了?!?/p>

我看著父親,那被苦難壓彎的后背更加隆起了,腰部深深彎下去,如一座歷經(jīng)歲月磨礪已不堪負(fù)重的木橋;常年風(fēng)吹日曬的臉,早已變成了黃土地的顏色,縱橫交錯的皺紋,恰似剛剛犁過的麥田……

心事如云翻卷,件件往事又浮現(xiàn)眼前。

淚水,悄悄盈滿了雙眸……

我的父親、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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