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勝國,男,生于1963年3月,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綏德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迄今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作品100余萬字,代表作有長篇小說《三十里鋪》,中篇小說《民歌》《國王最后的悲憫》,短篇小說《俺娘》《沿著腳手架上升》等。其中篇小說《藏槍記》入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三十里鋪》入圍第三屆柳青文學獎。
一
南方來的客人問楊二蛋:“我聽說,你們那里的人都住在窟窿眼兒里!是吧?”
楊二蛋回答:“不是窟窿眼,是窯洞。”
“對!是叫窯洞。窯洞是怎么搞出來的?”
說來話長。在楊二蛋和哥哥楊毛蛋都還沒有出世的時候,父親楊進山就籌劃著砌窯洞。那時,家里一共有三個勞力,爺爺、父親和母親。三個人都攢足了力氣要砌窯洞,吃飯、睡覺的時候都在說這件事情。父親計劃一次砌三孔窯洞,加上原有的三孔,一共六孔窯洞,六條大炕,能住多少人?這家業(yè)也就不小了;母親過門還沒多久呢!母親想的是:如果現(xiàn)在就動手砌窯洞,自己還算個勞力,將來生了娃娃,有了拖累,就幫不上手了。
關于砌窯洞,爺爺最是興奮,他都六十出頭的人了,都不曉得養(yǎng)老是怎么回事。他那一雙滿是老繭的手,搓一搓就冒開了火星子。他每天晚上睡覺都夢見葫蘆瓜(他把孫子輩的人都叫葫蘆瓜,他疼愛的葫蘆瓜都是清一色的男娃)。院子里的葫蘆瓜多得他都數(shù)不過來了,他會從睡夢中笑醒來。這才是真正的偷著樂,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別人分享的快樂。一天晚上,他從睡夢中笑醒,葫蘆瓜們吵得他睡不著了,他披上衣裳,下了炕去開門,看見門外滿地的銀光,葫蘆瓜們到哪里去了呢?他們都躲起來了,在和他玩捉迷藏哩!他把衣裳穿好,用繩子扎好了褲腳,頭上齊耳際攏了一條羊肚子毛巾 ,又套了一件羊皮大衣。他從隔壁空閑的窯洞里摟出幾根長短不等的鋼釬,這都是用來戳炮眼、鑿石頭的物件,砌窯洞得用石頭呀!他扛起這些物件出門的時候,看見兒子兒媳住的窯洞還是黑沉沉,他心里有幾分不快。兒子做事情總是開頭慢。
要知道這才正月剛出頭,正月時節(jié),一個人過早地投入勞動會被大家看作是異類??墒菭敔敵烁苫顒e的什么愛好都沒有,他都閑了好幾天了,再也閑不住了。再說,鑿石頭又不是種莊稼,是冬天里也能做的事情,你要砌窯洞,不抓緊在冬天消閑的時候鑿石頭,不是荒廢日月么!
爺爺扛著鋼釬之類的東西,在一個北風凌厲的深夜走進一條深溝,那里有一個采石場,他借著滿天的星光攀爬到崖畔,找好了地方。這地方是他幾天前就瞅好了的,崖壁上的澗溪凍成了冰溜子,就像爺爺?shù)暮氁粯优帕虚_來。他開始用一根短的鋼釬在石層上戳,嘴里喊著“嗨!嗨!”的號子,每一下都戳得火星子亂迸。用短釬鑿了一會,再換中長釬鑿,他嘴里呼出的熱氣,不一會就在胡子和眉睫上結(jié)成了冰霜,這是他料想到的。他只好停下來,在附件找了一些柴禾,掏出身上帶著的火具,攏了一堆火烤著,等身上暖和些了、胡子和眉睫上的冰霜都消融了,他接著再鑿,但胡子和眉睫上很快又結(jié)上了冰霜。就這樣,鋼釬鑿石的聲音從脆響漸漸變得沉悶,他不時停下來,用一只長柄小勺掏出炮眼里的石粉,好讓鋼釬在炮眼能夠順利挺進。趕天亮的時候,他在石層上鑿好了兩個二尺來深的炮眼。
“要不要找個先生看個日子再動工???”
兒子見父親這般受苦,敲響了自家砌新房的第一斧,心里又愧又慌。
“你見過誰家打石頭還要看日子的?”
“那是。”
從這一天起,家里的三個勞力齊心打石頭,從正月初到二月盡頭。三月間又要春耕了。他們請“炮手”把石頭從崖畔上放下來,把大塊的石頭勒成小塊的,再把石頭一塊塊背回家。他們的皮膚變得越來越粗糙,指關節(jié)上滿是皴裂的血口子。人們都知道進山父子倆干起活來就像兩頭牲口,沒想到剛過門不久的進山媳婦也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他們家的牲口。須知受苦人嫁女,講究的是知根打底,女兒要嫁給進山那樣的人家,那就是兩個字:“放心”。這樣的婚姻,就是人們常說的“羊和羊一群,牛和牛一群”。
清明節(jié)后,父親去找村干部說宅基地的事,以免有些人春暖以后出門去打工,一年再難得見。以前父親已經(jīng)給村干部說過一次,這回再辦個手續(xù),這事情就算定下來了。這些年,村干部換得很勤,有時一年兩頭換。若是村里通知讓你開會,一總又是讓你舉手表決,換村干部。有一次,父親進了會場,屁股還沒坐穩(wěn),一只手臂就被別人拉起來表了決?!坝质钦l上去了?”“你管他誰上去了,誰上去你不得舉手同意呀!村里哪一個人是你惹得起的!”
村干部們這些日子凈忙著喝酒打牌燒婆娘,把腦袋都燒熱了,沒人在意進山父子倆忙乎什么??勺尭赣H沒想到的是,批宅基地的事遠沒有他想得那么簡單。村干部說,宅基地倒是可以批給你,但是你得簽個計劃生育協(xié)議書,保證你生育一胎,不管是男是女,立馬結(jié)扎,否則你蓋起的新房就得充公?!斑@個是鄉(xiāng)里的土政策?!贝甯刹空f?!暗怯媱澤菄业恼?,雷打不動!咱也沒有辦法!”
父親一下就蒙了。
過了許多日子,村干部在門外忙乎自己的生意,有一天突然想起進山父子倆說過批宅基地砌新房的事,他的頭腦一下子精明起來,這可是大事情,不是鬧著玩的!何況進山父子倆是遠近有名的老實人,誰的事情都可以馬虎,但進山父子的事情不能馬虎,誰給進山父子的事耍馬虎,祖宗八代都是狗日的!不錯,鄉(xiāng)上、縣上倒是日弄了許多計劃生育政策,但是那些政策到了下面都有對策,批宅基地必須簽計劃生育協(xié)議書,這個事除了進山父子倆沒辦法以外,其他人都有辦法。
“進山,你以自家的房子是危房的名義蓋新房,就不受計劃生育限制了。你也可以以你父親的名義蓋房??傊灰阅愕拿x,事情就好辦?!?/p>
村干部覺得自己把進山父子的事耽擱了一段時間,心里愧得不行,盡量做些事情來彌補?!澳憔蜕w吧!手續(xù)的事情我來給你彌補。要是上面撥下來補貼啥的,我第一個研究給你家?!?/p>
爺爺和父親他們又開始謀劃砌窯洞的事。可是這一年哥哥毛蛋出世了,隔了一年,二蛋也出世了,一家人凈忙著葫蘆瓜的事情了,把蓋新房的事情耽擱下來。
他們再一次張羅蓋新房,是多年以后的事了。這一年春天,村里常年在外打工的人遲遲滯留不走,說是村里要有大事情發(fā)生。進山父子才不管什么大事情,蓋新房是他們家一頂一的大事情。他們請匠人看了地工,下了線,又請先生擇了日子,放了炮仗,一家人象征性地在宅基地上動了土。隨后,請先生和匠人在家里吃一頓好飯。爺爺像往常一樣,笑瞇瞇地蹲在炕尖上,和先生匠人一起接受進山兩口子的殷勤。自從老伴去世以后,他就這樣蹲在炕尖上吃飯,沒有一頓飯不是進山兩口子端在炕尖上來吃的,讓他覺得家庭生活始終是那樣溫馨。常年的勞作,使他的骨骼變得僵硬,身體不再靈活柔韌,他無法自如地盤坐,只能蹲在炕尖上。
“這回呀!”他說?!笆虑榕懿涣死玻 ?/p>
可是,僅僅過了不到兩天,村干部急火火找到進山,對他說:“你們家的新房蓋不成了。政府要修高速公路,打一條隧道,正好就從你們家宅基地穿過!”
為了不再耽誤進山父子的事,這是他了解實情以后,第一時間找到進山家里來的。
二
要砌自家的新房,須得先幫助別人砌新房。小窯溝有許多被稱作石匠、木匠、泥水匠的手藝人,可是他們年紀大了,干不動活了。他們年輕的時候,遭遇了人民公社,為了養(yǎng)家活口,他們外出攬工,被人民公社的民兵抓回來當壞分子批斗,每逢人民公社集會的時候,他們就被反綁了雙手、胸前戴上壞分子的牌子游街示眾。爺爺就遭遇過這樣的事情。
幾十年來,爺爺和父親一直在幫別人砌新房,姨家兄弟的、姑舅哥的、叔叔大爺?shù)?,總之,村里村外沾親帶故的,誰家砌新房,誰家修舊房,楊家父子都得投進去一個義務工,父子二人必須保證有一個在田地間營務莊稼,另一個在別人家的工地上忙活。
如今該他們父子倆砌新房了,姨家兄弟、姑舅哥、叔叔大爺?shù)冗h近親戚、本家都派了義務工過來幫忙。幫助別人就是在幫助自家。他們父子倆為別人砌新房出了幾十年的力氣,等于自家的房子已經(jīng)蓋了有幾十年,現(xiàn)在,就差眾人幫一把手,新房就站起來了。
高速公路的事逼停了家里的砌房工程,前來相助的眾人暫且偃旗息鼓。送走了眾人,父子倆找到村干部討說法,村干部說:“就是咱村里同意讓你們繼續(xù)在原來的宅基地上修窯洞,你們敢修么?等你修好了,政府再讓你拆,咱不是白費力氣么?咱老百姓的事情再大也大不過政府的事情,咱再有本事,還能把政府扳倒!”
見楊家父子愁眉苦臉的樣子,村干部安慰說:“要是高速公路真把你們家宅基地占完了,咱再考慮給你們家另外批一塊宅基地,這都符合政策。”
“那這石頭……”進山說?!岸及岬郊依锶チ恕!?/p>
好多年了,進山家的三個勞力為砌窯洞,沒日沒夜地往家里搬石頭,把多少心血耗進去了。
“都怨這條高速公路?!?/p>
爺爺回到家里就開始犯牙痛,他蹲在炕尖上,雙手托著腮幫子,連連呻吟,兒子也坐在一條板凳上悶聲不響。兒媳婦見自己端在炕上的飯菜,父子倆沾都沒沾,也躲在一旁抹眼淚。
“該怎么辦呢?”進山站在自家的宅基地上獨自念叨。想到高速公路從自家的宅基地穿過去,必然也要從另一個村子經(jīng)過,另一個村子會不會也有人撞上同樣的事情?應該去打問一下,看看人家有什么辦法。他于是出了門,走過一個村子,又走過一個村子,打問誰家的宅基地被高速公路占了。有一戶人家被占了一個雞窩,另一戶人家被占了茅廁。終于有一戶人家說他們家的宅基地也被高速公路占了,但那是十分老舊的窯洞,早就廢棄不用了。進山不知道,這年頭,像他們父子那樣攢了幾十年的力氣砌新房的人家實在不多。
爺爺犯牙痛,怎么對付都對付不過來,索性拖著一個葫蘆瓜去往老高山土神廟問卦。他和葫蘆瓜跪在廟堂上磕了頭,把家里的遭遇向土神爺述說一番,把簽筒取在手里,搖出一只簽在地上,撿起來,正要看個究竟,旁邊來了個后生,那后生在山上放羊,是個二桿子。二桿子瞪著眼睛見爺爺在廟堂上抽簽,自己咧著大嘴在旁邊偷偷地笑。
“爺,這土神廟一年到頭不見一點香火,你不看這里外凈是糞蛋子,神神早就不靈了!”
“晦氣呀!怎么就撞上個二桿子。”爺爺在心里罵。手里捏著一支簽,不知該怎么辦。
“你該到二郎廟上去,那里的香火旺,住的神仙又多,一個神仙拿不準的事,諸位神仙一商量就準了?!?/p>
在爺爺還沒拿定主意的當兒,二桿子又湊近了問:“爺,你是不是想奶奶了?”
爺爺就想在土神廟討個靈驗,沒想到撞上了二桿子,二桿子把爺爺氣得半死,爺爺一點轍都沒有。
雖是二桿子的話不著調(diào),但爺爺還是想給家事討個靈驗。爺爺回家把葫蘆瓜安頓好,向兒媳婦討要了一點零錢。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去往大廟上問卦,總要準備一點香火布施,若不然,就是神仙不見怪,廟會的理事們也會見怪。爺爺去了十里外的二郎山,山上修了許多廟堂,供著各路神仙,也不知道該給哪路神仙磕頭,經(jīng)一個理事指點,進了大雄殿,先拜了哼哈二將,再來拜三世佛,取了簽筒,搖出一支簽,交給理事來看。
“你就沒準備點香火錢啊?”
“備了,備了。”爺爺忙說。
看著爺爺把一點零錢塞進旁邊的錢匣子,理事給爺爺“神說鬼道”了一番,爺爺聽不明白。
“這都說清楚了。”理事說,“就是說……‘萬般皆是命!”
村里又要改選村干部了,這回選的是村支書,比村長的官還大了一級。村里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村支書了,因為村里好多年連一個黨員都沒有發(fā)展起來。現(xiàn)在村里有了一個新黨員,誰知道他怎么就成了黨員!除了一名七十多歲的老支書和幾名老隊干,就他一個年輕黨員,選來選去,就只選了他一個人。
這個支書叫楊二升,整天咧著一張大嘴,瞪著眼睛瞧人。他懶得種地,養(yǎng)了一群羊,被鄉(xiāng)政府稱作“養(yǎng)殖專業(yè)戶”,一下子就成了村里的紅人。
二升當了村支書,穿戴齊整到村里各家去 “問政”,那其實就是顯擺。問到楊進山家,他去看爺爺,爺爺沒去開會,不知道二升當了村支書,想起二升在土神廟耍二桿子,就不愿搭理他。
“爺,我當了村支書咧!”二升咧著大嘴說?!澳阋院笥猩跏戮蛠碚椅?,不要再麻煩山上的神神了,沒用!”
“你當了村支書了?”爺爺瞅著他,似信非信。
“這還有假!這村里以后就是我說了算!”
“那,我家這新窯……”
“是哪個龜孫子不讓你砌了?”
“不是要修高速公路嘛!占了?!?/p>
“我讓你砌你就砌!球大個事情!”
“你是不是又給爺耍二桿子哩?”
“爺,我現(xiàn)在是村支書,要替全村每一個人著想。我要是耍二桿子,給上面都交代不了?!?/p>
“哪,窯洞修好了,公家要拆,可怎么辦?”
“你怎么就老不開竅呢!我現(xiàn)在就是公家人。我讓你砌窯洞,自有我的辦法!”
“哪,你給我立個字據(jù)?!?/p>
“不是有審批手續(xù)嗎?你還要什么字據(jù)!”
二升還要到別處去問政,臨走時又給爺爺交代:“你立馬就砌窯,遲了,我就不管你了!”
究竟能不能砌新房,楊家父子自己拿不定主意,又找了幾位親戚商量,親戚們各自發(fā)表了意見。
“他這不是當了村支書逞能嘛!還說不是耍二桿子,明明就是耍二桿子嘛!”
“爺,你不是到二郎廟上去問卦了嗎?究竟咋樣?”
“問了,就是‘萬般皆是命。”
“那也就是不能動的意思!”
父子倆于是打定主意不再提宅基地上砌窯洞的事。雖然之前為了砌新房,家里的三個勞力受了萬般辛苦,提起來一肚子心酸,但是在公家修高速公路和自家砌新房兩相沖突的節(jié)骨眼上,一家人打定了主意,心情反而安定下來。
村支書二升問完了政事,在村里鋪排了幾件事,過了些日子,不見有多大動靜,就主動帶著人來督辦。
二升問進山父子倆:“你家砌窯咋還沒動靜?”
進山說:“不提了,咱熬不過公家。”
“看你父子倆那點能耐!”二升滿臉的不屑?!奥犖业?,今兒就動工,不聽我的,過了今兒,就沒今日了?!倍惋L風火火讓進山把各路投義務工的親戚都招來,進山以為二升要聽聽眾人的意見,眾人到齊后,二升說:“爺和進山叔都是老實人。今兒我當著大家的面,給爺和叔撂個底兒,新窯洞砌起來,有好處都是你家的,但有一點麻煩,都是我楊二升的,要賠錢我出錢,要賠人我出人!”
眾人說:“前面已經(jīng)請先生選過日子了,土也動過了,若要開工,今兒就能開?!?/p>
“等一等?!倍f。“這砌新窯,我有我的講究,我要你們怎么砌,你們就怎么砌!”
三
楊毛蛋在初中三年級的第一個學期開始逃課,三天兩頭地逃課。老師不止一次找到家里來問情況,考慮在下一個學期讓他留級。如果他下一個學期還是這樣逃課,那就有可能拿不到畢業(yè)證。
從小學到初中,楊毛蛋還是有過不錯的成績,有兩年還拿了“三好學生”。楊進山兩口子也沒指望兒子在學業(yè)方面出人頭地。用當?shù)氐脑捳f就是“老墳里沒有一個識字的”。 他們兩口子給兒子規(guī)劃的未來,也只是要求兒子品行端正、完成初中學業(yè),然后娶妻生子,老老實實地做一個受苦人。這個規(guī)劃應該對家庭、對兒子都沒有太大的壓力。可是以兒子現(xiàn)在的品行,他有可能拿不到初中畢業(yè)證,這倒也罷了,他們兩口子給兒子規(guī)劃的未來,可以退讓到僅要求兒子品行端正,這是最后的底線??蓛鹤蝇F(xiàn)在變得越來越不聽話了,他逃學也不往家里逃,他往二升的羊圈地里逃,他在二升的羊圈地旁邊養(yǎng)了幾只鴨子。“你跟誰不行,偏偏跟了一個二桿子!”進山兩口子覺得自己的底線將要失守。
在老師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到家里來以后,母親有一陣子每天押著楊毛蛋到學校里去,看著他進了教室,然后就在門外不遠處盯著,盯了幾天,毛蛋不逃學了。但她也不能老盯著呀!她一離開,毛蛋又逃了。她讓楊二蛋把哥哥盯住,可是楊二蛋犟頭犟腦,根本不愿意管哥哥的事情。她于是繼續(xù)押著毛蛋進學校、進教室,繼續(xù)在門外不遠處守候。一節(jié)課下來,學生娃們好一陣鬧騰,她還在盯著毛蛋,上下一節(jié)課的時候,老師從教室里走出來,對她說:“你就不要浪費時間了,他又逃了!”
毛蛋回到家里,母親少不了要教訓他,但他總是能夠一次次地逃脫。爺爺是家里的主事人,有他護著葫蘆瓜,不讓他受氣。爺爺說:“娃娃不想念書就不要讓他念了,念多少書才算夠呢?夠吃就行了?!?/p>
“你書念得夠吃了嗎?”母親問毛蛋。
“夠吃了!”毛蛋回答。
“這就夠吃啦!你倒是一滿沒胃口,多少才算夠呢!”母親不敢明著跟爺爺爭斗。毛蛋又一次逃脫了。
母親沒有泄氣,想到毛蛋是跟著二升往岔路上走的,應該找二升說說理。可是她跟二升說不到一處,她找到了二升的老婆,她對二升的老婆說:“你就讓二升往后不要搭理我家毛蛋了,好賴讓毛蛋把初中念完,不然的話,以后娶媳婦,人家會駁談的!”
聽進山媳婦說完,二升媳婦說:“你說得是。大前年我出嫁的時候,這楊家門上要錢錢沒有,要文化他也沒識幾個字,家里只有幾張吃飯的嘴。就這,媒婆還不讓我談價錢,她駁談說我沒文化!我要是有文化我能嫁給你個楊二升嗎?說起來實在可氣!”
二升媳婦說著就來了脾氣。“我家二升這狗日的,三天不打他,他就給你惹事!”她一邊叫罵,一邊從墻旮旯里抄起一根搟面杖往門外走。
“你哪里去?”
“我收拾狗日的去!”
進山媳婦想攔也攔不住。二升媳婦就這脾氣。幾年前,她剛被二升娶過門那會兒,看見二升天天睡懶覺,任她喊破嗓子都白費勁。有一天早上,水缸里沒水了,她喊二升去挑水,二升只管蒙著頭睡覺,她再也忍不住了,抄起搟面杖就朝二升打?qū)⑦^去,二升赤著勾子像老鼠一樣亂竄。自那天起,二升只要睡懶覺,媳婦就拿搟面杖跟他說話。二升躲到他老爹的窯里去睡,媳婦照樣打上門來。老爹護著他兒子,對她說:“你就將就他些兒,讓他多睡一會?!眱合眿D說:“我跟我男人說話,與你不相干!”
老爹說:“我是他老子!”
兒媳婦說:“我是他婆姨!”
老爹說:“不管怎么說,你也不能打他。”
兒媳婦說:“你是他老子就該護著他呀!那好,以后讓楊二升那小子跟你過日子去!再讓我看見他回家,我非打得他咽了氣不可!”
二升的老爹再也不敢多嘴了,他把二升從炕上叫起來,叮囑兒子要好好跟媳婦過日子,再不可換地方睡懶覺。隨后看著兒子被媳婦用搟面杖打跑了。
二升當了村支書,時不時就要召集人開會,把自留地和一群羊都丟給媳婦一個人忙活。某天,媳婦路過村委會的辦公窯,想聽一聽二升在會上說些什么,卻聽見他說夜里聽人家誰誰誰的門,誰誰誰夜里抱住婆姨的腳丫子不住氣地啃。她氣壞了,“嘡”的一聲把門踢開,指著二升就是一頓臭罵。以后二升召集人開會,時間一長媳婦就找上門來,偶爾有鄉(xiāng)政府的領導在場,見她來勢洶洶,板起面孔跟她說理:“我們在開會,你有事等散了會回家說去!”
她異樣地瞅著人家問:“你的官比我們家二升大呀!你有幾斤幾兩我可不知道,可是我們家二升老鼠尾巴生瘡,有多少膿,我可是一清二楚。他有屁不能在外面快點放呀!非得要講排場把人召集齊了在窯里面放!誰愛排場排場去,我們家著火了,等著他救火去哩!”
鄉(xiāng)政府的領導也拿她沒辦法。不過,后來村里開會的次數(shù)少了,開會的時候,二升急著跟眾人講:“誰有屁快點放!不然我老婆又打過來了,你們凈等著看我的笑話!”
二升慢慢變得勤快了,是老婆用搟面杖調(diào)教出來的。
今天,二升媳婦的搟面杖指的是二升,針對的是楊毛蛋。但她的搟面杖只對二升管用,對楊毛蛋不管用。楊毛蛋照樣逃學。
楊毛蛋起初逃學只往二升的羊圈地里逃,那里有草灘和水庫,他在那里養(yǎng)了幾只鴨子。用二升的話說,這是一塊“試驗田”,楊毛蛋喜歡養(yǎng)小動物,二升就讓他先養(yǎng)幾只鴨子試一試,等養(yǎng)大了,看看能不能在縣城里找到銷路。后來,楊毛蛋可以大起膽子往家里逃了。母親對這個兒子的學業(yè)已經(jīng)不抱多少希望了,與其讓他逃到二升的羊圈地里跟二升學歪的,不如讓他逃回家里來,好歹讓他待在她放眼能看見的地方,自己倒少了幾分擔心。
楊毛蛋不是一個懶惰的孩子,他眼下除了學習不上進,其他許多地方都顯示出他是楊進山的兒子。他才十七歲,身子骨看上去還很單薄,但他能挑能擔,所有的農(nóng)活他都敢上手,一干起活來就有股子狠勁,這反而讓進山兩口子為他擔心不少。
楊毛蛋大著膽子從學校往家里逃的時候,他們家的砌新窯工程開工了,他看見別人搬石頭,自己也跟著搬石頭,別人挖土,自己也跟著挖土,他看見石匠拿著鐵錘和鏨子勒石塊,自己也找了一副工具照著做。母親把飯做好招呼大家吃飯,他和大家一起撇下手里的工具,和大家一起找碗筷吃飯。母親看他就像是從外面來的一個務工,再也不把學校當回事了,心里不知是堵呢還是暢快,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娃娃是長了心啦!”爺爺還在為葫蘆瓜逃學的事開脫,對兒子和媳婦說?!巴迌嚎匆娂依锲鲂赂G,外面來了多少人幫忙,他心里也急呀!自己在學校里坐不住了!”
可是,楊毛蛋還沒在自家砌新窯的工地上出多少力哩,新窯就竣工了。楊二升讓工人們都回家休息去了。
進山家砌新窯是二升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手安排的,哪道工序在前,哪道工序在后,都是他說了算。二升差不多每天都到進山家來察看工程的進展情況,當二升有一天在工地上喊“?!钡臅r候,在工地上幫忙的人都以為工程才剛剛開始,他們才干了幾天的活,就像田徑運動員在賽前熱身,正準備往前沖呢,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終點線了。
被太陽曬黑了臉、頭發(fā)亂蓬蓬的楊毛蛋站在場地上端詳著自家的新窯洞,那是掛在土墻上的三個石頭圈子,上面沒有房頂,下面沒有夯基,縱深沒有掏空,它缺少許多工序,還遠不是窯洞。用爺爺?shù)脑捳f,它連個窟窿都還算不上。
那個春天,人們所說的大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楊進山家里砌了“新窯”,高速公路已經(jīng)在不遠的地方開工了。以前經(jīng)常外出打工的人們都滯留在村里,等著大事情的結(jié)果。那些日子,楊毛蛋看見村里村外許多人都在忙活一些奇怪的事情,有的人往多年撂荒的地里種樹苗,那其實也不叫種樹苗,是把所能得到的樹枝隨手插在地里;有的人在多年不用的院子里打井,那也不叫打井,是在地上鑿開一個窟窿然后往里面灌水;有的人在廢棄的院子里鋪水泥地面,那也不叫鋪水泥,是把水泥糊潑灑在地面上……
高速公路在村里開工之前,先要“清產(chǎn)理賠”。輟學回家的楊毛蛋被支書楊二升指定協(xié)助自己負責村里的清產(chǎn)理賠工作。 “毛蛋,我可是為你逃學的事情挨過打也挨過罵,其實你當初不上學跟我有什么關系!現(xiàn)在你可是跟我有關系了,你要做出點事情來,讓村里人不要小瞧你。村里清產(chǎn)理賠的時候,你小子可要放機靈些兒!”
楊毛蛋就很負責任地準備村里的清產(chǎn)理賠。他到已經(jīng)開工的村子里打聽消息,看人家如何開展理賠工作,然后把消息傳到村里來。
在高速公路工程指揮部的清產(chǎn)員進村的前一天夜里,楊毛蛋喊上弟弟楊二蛋,在高速公路的軸線上自家的一塊責任田里種上了 “樹苗”。那是爺爺和父親已經(jīng)安種好的谷子地,楊毛蛋把一叢叢的松樹枝砍下來插在地里。
高速公路清產(chǎn)員的活可不輕松,他們進村入戶清產(chǎn)時,時刻想著要為高速公路建設儉省成本,難免和產(chǎn)權(quán)人的利益發(fā)生沖突,盡管開展工作有公安干警 “保駕護航”,但所到之處雙方仍然爭得臉紅脖子粗,有時候一整天連一口水都喝不上。
清產(chǎn)員來到了小窯溝村,村支書楊二升讓人預備了酒飯,又讓楊毛蛋找來幾樣水果,有蘋果、醉棗、大棗和雪梨,都擺在村辦公窯的桌子上,一行人落座后,楊二升把村里配合清產(chǎn)理賠的準備工作向來人做了匯報,末了說:“我知道你們在別的村工作不好搞,因為別的村它沒有支部書記呀!我們村有支部也有支部書記,有支部那就是有黨的領導,什么工作都好搞。就說清產(chǎn)吧!我們做了一年多準備……”
有鄉(xiāng)政府來的干部知道底細,對他說:“楊二升你就別吹了,半年前你還不是村支書哩!”
“我勤快呀!”楊二升拍著胸脯說?!按謇锬臉邮虏皇抢吨乙粔K干!我想睡個囫圇覺都睡不上!”想起自己睡懶覺的事和老婆的搟面杖,他自己先啞然失笑,引得村里在場的人跟著笑。
“你們可都看見了?”他向眾人求證。
“都看見了!”眾人笑個不停。
高速公路的清產(chǎn)人員吃過水果,準備到村里進行清產(chǎn),二升攔住說:“哪能不吃飯就讓你們干活!小窯溝的人好客是出了名的,飯都準備好了,你們不吃,村民們不高興哩!”吩咐毛蛋去叫人上酒上菜。清產(chǎn)人員一來有紀律,二來清產(chǎn)牽扯著集體和個人的利益,個個都十分小心,自來沒吃過村民的一口飯。誰知進門容易出門難,二升預先安排了人手,一個個踴躍進門,爭著給客人敬酒,有的清產(chǎn)員不沾酒,也被三兩個村民按住,把酒灌到人家喉嚨里。
直到下午三點多,清產(chǎn)員才得以脫身,由支書楊二升陪同到村里清產(chǎn),楊毛蛋則跟在后面伺候香煙茶水。因為剛才被村民們纏住鬧騰,清產(chǎn)員一個個都覺得腦袋發(fā)暈,清產(chǎn)的環(huán)節(jié)多少有點走樣,難免把灌水的窟窿登記為“水井”,把隨手插在地里的樹枝登記為“樹苗”,把水泥糊潑灑過的院子登記為“水泥地”。他們采取先易后難的辦法進行清產(chǎn),一路下來,倒也沒遇多少磕絆,所涉產(chǎn)權(quán)人各得其所。只是有一個老太婆照著別人的樣子往自己家地里插“樹苗”的時候,因為找不到太多的樹枝,就把幾支掃把插在了地里,被清產(chǎn)人員發(fā)現(xiàn),她家的“樹苗”數(shù)量被砍了一半,老太婆坐在地畔上哭了半天。
清產(chǎn)到了楊進山家,進山父子死活不露面,父子倆覺得新窯砌成那個樣子,羞于見人。進山媳婦站在場地上抹眼淚,那倒不是為了博取同情,她是真的傷心,她們家不光是砌新房由不得自己,兒子上學不上學也由不得自己,谷子地被兒子換成“苗木地”也由不得自己。他們家祖祖輩輩都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到如今卻換不來個安穩(wěn)日子,她是見人就流淚。
支書楊二升把楊毛蛋叫到跟前,對清產(chǎn)人員說:“他叫楊毛蛋,這是他們家的窯洞,是兄弟二人指望結(jié)婚成家的窯洞。這也是村里這兩年來批出去的唯一一塊宅基地,是批給他們一家三代人的,三代人的力量才蓋了這三孔窯洞。家里窮啊!楊毛蛋這娃娃為了給家里砌新窯,連書都不念了!他們一家人是遠近有名的老實人,從來沒沾過村里一分錢的好處。我就厚著臉給他們家求個情,給他們照顧一下!”
楊二升本指望進山媳婦好好在清產(chǎn)員面前哭訴一番,換取同情,見她只抹眼淚不吭聲,自己只好替她倒苦水。
清產(chǎn)人員問:“村里再有沒有這樣的理賠對象?”
“沒了?!睏疃纱嗟卣f?!霸儆械脑挘账热?!”
清產(chǎn)人員問:“是石窯嗎?”
“是石窯,新新的石窯?!?/p>
清產(chǎn)人員作了登記:石窯三孔。他們讓戶主在登記冊上簽字畫押,楊二升和楊毛蛋好說歹說,才把楊進山請出來在冊子上畫了押。
清產(chǎn)人員來到進山家的“苗木地”,楊毛蛋搶先說:“這是苗木地,種的是側(cè)柏,和村里其他人家種的果樹苗子不是一個價錢。一共兩畝地,410棵樹苗,樹苗平均高40厘米……”
清產(chǎn)人員目測以后,給苗木地縮了水分,認定為280棵,問楊毛蛋同意不同意,楊毛蛋說:“同意!”清產(chǎn)人員作了登記:側(cè)柏280棵,均高40厘米……
支書楊二升在村里安排的路橋工程是最大的賠付對象,清產(chǎn)人員都一一作了登記。后來,有的村子向鄉(xiāng)政府反映說,小窯溝在高速公路的工程上“挖了一大勺”。
四
高速公路工程部理賠給進山父子的錢,是用麻袋裝的,是楊二升和楊毛蛋用拖拉機從城里拉回來的。為了顯示錢的分量,在往進山家送的時候,楊二升和楊毛蛋夸張地用一根棍子抬著裝錢的麻袋,一步一搖地走到進山家院子里。楊二升問進山:“這東西放哪兒?”
進山一家人還沒搞清楚那是什么東西。
“是錢!錢!”楊毛蛋壓低聲音對父親說。
一時間,一家人開始急急忙忙找可以放錢的地方,找了半天沒找到。這當兒,楊二升和楊毛蛋始終把麻袋抬在肩上,隨后抬到窯里,放在地上,一家人還是沒找到可以放錢的地方。楊二升說:“不管放在哪兒,都不要讓外人看見。等我走了以后,你們慢慢找個妥當?shù)胤健!?/p>
夜里,進山父子搬了一條水甕,準備把錢倒騰到甕里,埋在窯洞地下。進山兩口子數(shù)錢的時候,爺爺就在門外望風。進山兩口子把錢從麻袋里倒騰到甕里,再從甕里倒騰到麻袋里,數(shù)了兩遍,兩個人的數(shù)字始終對不在一起,于是從麻袋到甕,從甕到麻袋又倒騰了兩遍,數(shù)字總算對在一起了,一茬新的80版10元大鈔票,整整二十八把。再一次互相核對的時候,兩個人又核對出一個數(shù)字,是兩萬八千元。
窯洞的土地上挖了一個大坑,裝錢的水甕已經(jīng)入了地,封了土,這時,進山媳婦想起水甕的口子大,雖然上面加了石蓋,但是再怎么蓋都蓋不嚴實,老鼠鉆進去了怎么辦?那可是大災難!她讓進山把水甕從地下挖出來,她找來一只大壇子,把錢再數(shù)一遍,從水甕里倒騰到壇子里,壇子的蓋子是嚴實的,她又在封口處糊了泥巴。壇子入了地,封好了土。——這錢呀!在地表以外,在小窯溝楊進山家以外的地方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以后,進山父子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成天心事重重的樣子,無論在村子里干完什么事情,都急著往家里趕。
父子倆到山里務農(nóng)活,各自都心焦家里是否安然,必定有一個人催著另一個人提前回家,不然的話,兩個人加起來還干不出一個人的活。
有一天,爺爺讓進山先回家去了,他自己又鋤了一趟地,趕晌午他扛著鋤頭回家的時候,出了件奇怪的事情,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本該在干活的地方翻過一座山坡,然后踏上回家的小路,但是當他翻過一座山坡以后,那里出現(xiàn)了一條大馬路和高大的橋基?!斑@大概就是人們說的高速公路吧!”他想?!霸趺次襾淼臅r候沒看見呢?一定是走錯了?!庇谑撬刂坊白?,越走離家越遠。
好在他遇到了一個熟人,問他要到哪里去,他說要回家,熟人才領著他走上了回家的路。
說來真是奇怪,這些橋基,連同這條大馬路侵占了他的村子他的家,它除了帶給他一壇子鈔票讓他心焦,除了讓他找不著回家的路,此外還能帶給他什么呢!
深夜里,一家人究竟誰睡了安穩(wěn)覺?進山出門起夜弄出響動,另一孔窯里便傳來詢問:“誰哩?”
“我,是我!”
“哦!”
一天夜里,進山父子同時聽到了很響的敲門聲,父子倆一邊大聲詢問,一邊揣著咚咚的心跳出門察看。門外漆黑一片,那是夏日里一個靜謐的山村之夜,那是一個父子倆再熟悉不過的、狹小而安靜的地方,而此時此刻,他們在漆黑的夜里突然東西不辨,甚至連對方的身份也辨別不清,周圍充滿了陌生而恐懼的氣息,讓父子倆各出了一身大汗。
父子倆、連同窯里的進山媳婦緊張地察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什么跡象。直到最后他們也沒弄明白,那敲門的聲音其實是父子倆自己弄出來的。
但是,當爺爺回到窯里在炕上躺下以后,感覺到有一個人在他耳邊悄悄地說著話。那個人幾乎把臉貼在爺爺臉上,爺爺都能感覺到他臉上發(fā)出的熱量,也能感覺到他說話時帶著自信而陰險的笑容。
“我都知道……”他說。
“噢?”爺爺說。
“你們從高速公路工程上騙來的錢,整整二十八垛,把它藏起來了,神不知鬼不覺,可是我都知道,信不信由你?!?/p>
“沒有這回事情!”
“還說沒有!你都是老實了一輩子的人了,你也敢說假話騙人!”
“??!”
“它就在進山睡覺的窯里,是放在壇子里的,對不對?你們在地上挖了一個坑,把它埋起來了?!?/p>
“沒有的事啊!”
“哈!”他說?!袄蠈嵏嬖V你,我剛才把它挖出來看了,現(xiàn)在又埋好了。挖出來以后我才看仔細了,原來你們埋進去的不光是錢,還埋了兩個人,對不對!”
“?。?!”
“是毛蛋和二蛋。就是你常說的兩個葫蘆瓜!”
“沒有的事啊!”
“沒有的事?我現(xiàn)在把進山叫過來,讓你們當面說說。他已經(jīng)來了,你問問他?!?/p>
“進山,有還是沒有?”
“沒有??!”
他們一起把盛錢的壇子從地下挖出來看了,爺爺還不放心,直到進山把毛蛋和二蛋叫在他面前。
葫蘆瓜,我的葫蘆瓜呀!爺爺大哭,復又大笑。
第二天,家里一前一后來了兩位不速之客,一個是村里有名的賭博漢,來家里借錢,另一個是信用社的辦事員,來家里攬儲。
“你們可看見我家里堆垛的羊皮和羊毛了吧?怎么說也值個十來萬塊錢?!辟€博漢說?!昂芏嗳硕荚谖夷抢锶牍伞H绻銈円踩牍傻脑挕蛘?,你們不想做買賣,就把錢貸給我,我給你們一分錢的利息!”
進山媳婦回答說:“我們哪里有錢做買賣?”
“不放心我,是嗎?”賭博漢接著點了幾個人的名字,都是村里有名望的人?!澳銈兛梢栽L問訪問,我做買賣從來都不虧待別人。就是沒有我賺的,也要有別人賺的!”
無論賭博漢把自己打扮成什么角色,進山一家人都認定他是個不務正業(yè)的賭博漢。任他說得天花亂墜,進山一家人就兩個字:“沒錢”。
賭博漢見進山一家人橫豎不開竅,就怏怏不樂地往外走去。爺爺在一旁窯里透過窗玻璃看著賭博漢,見他披著一件襖子,縮著脖子,哈喇著嗓子眼里的痰水,邊走邊瞅。
“不是個正經(jīng)人!”爺爺獨自嘀咕。
賭博漢前腳走,信用社的攬儲員后腳就到,他直截了當告訴進山父子:“我來攬儲。”
見進山一家人不懂,他進一步解釋:“就是你們家有錢暫時不用,存到我們信用社,除了公家規(guī)定的利息以外,我還給你們一定的好處費。”
進山急忙掩飾說:“我們家沒錢!”
“你們家有錢沒錢我心里有數(shù)。我就是干這個的?!?/p>
爺爺問他:“你是不是夜晚上來過我們家?你還跟我說過話?”
“你這說的什么話!”辦事員急了?!拔沂翘锰谜齺頂垉Φ?,我半夜三更來你們家干什么!我這么跟你說吧!高速公路工程一共給你們村賠了多少錢,賠給誰家多少錢,我都一清二楚,這又不是什么秘密。銀行的人一天到晚就打聽這些事情。銀行懂嗎?”
銀行。進山一家人連同小窯溝的許多人都不太懂。他們祖宗八代都沒跟銀行打過交道。
“把錢存到銀行比放到家里安全呀!還能得紅利。想花錢的時候隨時可以取?!鞭k事員抓緊時機給一家人做工作?!澳銈兒煤孟胍幌搿_^兩天我再來,我和楊二升很熟,和他一起來,你們總該放心了吧!”
居然有人知道他們家有錢,有多少錢,那這錢是不能再放到家里了。他們找到楊二升,向他打聽銀行到底是個什么地方。打聽清楚以后,一家人決定把錢存到銀行里去。
但是,還沒等他們把錢從地下挖出來,家里又來了客人,而且是接二連三地來。
這些遠遠近近的親戚都有一千條理由,要進山一家人把錢拿出來給他們一點周濟。有幾個親戚為了表明自己借錢的理由比對方更加充分,他們還互相擠兌,居然在進山家打起架來。進山一家人每天要管帶這些親戚的吃喝,每天都過得焦頭爛額。他們已經(jīng)快撐不住了,差一點就打算把錢拿出來分給他們。幸好這時支書楊二升帶著信用社的攬儲員找進山父子商量儲蓄的事情,進山媳婦見了楊二升,忍不住哭了起來。楊二升幾天前就聽說進山家來了許多借錢的親戚,就要把進山家的門檻踏爛了,今天見這情景,火氣就上來了。
“你們想干什么!”楊二升睜圓了眼睛,指著眾親戚呵斥?!澳銈冞@叫什么親戚???分明是揀軟柿子捏,欺負老實人嘛!我可告訴你們,進山一家人老實,小窯溝的人可不老實!我楊二升也不老實!想占便宜是嗎?別處占去!”
有一個親戚說:“俗話說,親不親,一家人。我們這都是親戚,是一家人。你是誰呀!”
“我是誰?”楊二升回答?!拔沂沁@村里有名的二桿子,我連我們家的祖墳都敢扒,你敢嗎?”
這個親戚說:“我扒祖墳干什么!我就是來借點錢使喚!”
“我看你就是來打劫的!趁早給我走人!”二升把炕攔石拍得砰砰響。
見眾親戚還沒有走的意思,二升又嚷道:“你們還不走是嗎!你們信不信我叫人把你們關起來,餓你們?nèi)烊?!?/p>
大部分親戚都被楊二升打發(fā)走了,只有一個親戚悄悄地躲在遠處。等別人走了以后,他走上前來問訊。
“姑舅哥,一向可好!”
見進山父子一臉的無奈,這位姑舅哥急忙說:“你們別誤會,我不是來借錢的。”
進山父子實在是太熬煎了,無心問他來干什么。
他說:“姑舅哥,我是來給你們家毛蛋提親的?!?/p>
五
接下來的幾天夜里,只要爺爺一閉上眼睛就感覺到有個人沖著他的耳根子說話,就能感覺到這個人帶著自信而陰險的笑容和他臉上發(fā)出的熱量。
“你們把錢和兩個娃娃一起埋在地下,是我親眼所見。我什么都知道!”
盡管爺爺每次都回答“沒有的事情!”但是每次他都要把進山兩口子從睡夢中喊醒來,問他們“有沒有???”
又一次被老淚縱橫的爺爺問到“有沒有”的時候,進山兩口子也跟著爺爺一起流淚。進山對父親說:“大呀!這錢不是咱正經(jīng)掙來的,是咱蒙騙得來的,咱心虛呀!咱頭上頂著神靈,他老人家知道咱做了虧心事,不讓咱安省??!讓您老人家心焦了!我已經(jīng)跟家里的商量了,若是你愿意,趕明天咱把錢給人家退回去,好好過咱的安穩(wěn)日子吧!”
“噢!”爺爺抹了一把眼淚。再躺下的時候,就睡得很安穩(wěn)了。
天一亮,一家人商量退錢的事,父子倆負責準備家里的事情,打發(fā)媳婦去告知支書楊二升。
進山媳婦來到支書楊二升家,先找了二升媳婦。如今在村里找楊二升辦事,都興找二升媳婦。
“你們這是咋地啦!”二升媳婦一臉驚訝!“別人燒香求佛還求不來的事情,你們倒好,到手的金磚往外丟!”
進山媳婦在一旁抹起了眼淚。
“你們家究竟遇到什么事了?”二升媳婦追問?!安慌?!說出來,有我們家二升給你們做主!”
進山媳婦說:“這本來就不是我們家的錢?!?/p>
“不是你們家錢,那是誰家的錢?”二升媳婦問。“你們真是憨到家了!不看看如今的世事,錢到誰的腰包,那就是誰的!”
“這錢不是我們家的錢?!边M山媳婦又說了一遍?!暗鹊揭院螅覀円患依闲≈兰依镌?jīng)有過這么多錢,就行了。現(xiàn)在我們要把這錢給人家退回去?!?/p>
二升媳婦喊二升過來說話。二升對進山媳婦說:“難不成,我給你們家做了好事還做出孽來了!你們怕甚哩!上面的政策也是要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怕甚哩!現(xiàn)在要把這錢退回去,那也沒處退呀!當初是我求人家給你們一點照顧,現(xiàn)在退回去,那就等于是找人家麻煩!”
說話間,進山父子一個背,一個押,已經(jīng)把一麻袋錢搬到了二升家門口。把錢放好了,進山說:“二十八垛,一分錢也不少?!?/p>
二升急得說不出話來。
“給你添麻煩了!”爺爺對二升說。“還要麻煩你給我們家另瞅個宅基地,趁我現(xiàn)在還能動彈,趕在我死以前,一定給娃娃們把新窯蓋起來。”
“蓋!蓋!”二升氣不打一處來?!靶「G溝再小,也有你砌窯的地方。你就蓋個高樓給大家看看!”
遠房姑舅哥再一次到進山家提親,說的是自家兄長的女兒:念過中學,年方十八,人長得水靈秀氣不說,最難得是伶俐懂事,手腳勤快,人見了沒有不夸的。近一兩年,家里來提親的不少,都是一般人家。自家兄長人老實,沒有主心骨,恐一時閃失,誤了女兒的終身大事。姑舅哥這才打定主意要攀進山家這門親戚,想著早日把親事定下來,也好斷了他人的念想,了卻一樁心事。
雖是兩家兒女年齡偏小,但當?shù)卦缁楝F(xiàn)象普遍,已成風俗。姑舅哥想的是給侄女找個好人家,進山兩口子想的是兒子毛蛋長大成人,有了脾性,凡事不再隨送父母。早一點給他張羅婚事,也好讓他有個守攔。男兒是野馬,女人是韁繩,有了女人,男人才能成器。
進山媳婦說:“姑舅哥是一片好心,但或許人家圖的是我們家地底下的東西??晌覀兗业氐紫乱呀?jīng)沒東西了!這回是真沒了,都還給人家了,一點都沒留下?!?/p>
姑舅哥說:“我也聽說了。可見你們一家人實誠!別人是沒有也要說成有,你們家說沒有就是沒有。是我那天來得不是時候,趕上你們家有事?!?/p>
兩家人把話拉到了一處,說好了日子,姑舅哥把侄女從家里帶過來認門兒。進山媳婦張羅著炒菜,要姑舅哥陪爺爺喝兩盅,她說老人家一年里也難得喝一口酒,但她見過老人喝酒,一喝酒必然遇著喜事,人就顯得非常開心。
女子膽小害羞,眼看到了小窯溝,就要見著未來的公婆了,她突然躲在坡根底一棵大樹后面,不肯跟著叔叔進人家的門。進山一家人忙不迭到坡根底迎接,這才把她迎進門來。果然像姑舅哥說得不差,姑娘長得水靈秀氣,又好身材,進山一家人當時就看個不夠,歡喜不盡。
照爺爺說的,家里有兩個葫蘆瓜,如今又添了一朵花。進山兩口子一時舍不得她走了,就強留她在家里多住幾天。
這都是在毛蛋跟著支書楊二升東跑西顛的時候,爹媽在家里給他張羅的事情。有一天毛蛋回了家,見家里多了一個大姑娘,偷偷問母親這姑娘是誰。母親故意先不把事情挑明,對他說:“是咱一個遠房姑舅的女兒,來咱家走親戚。你可要識得體面,說話行事都要有規(guī)矩,不要讓人家姑娘看了笑話!”
“噢!”毛蛋答應著,想把姑娘看個仔細,但人家姑娘就是不往他眼前撞。吃飯的時候,毛蛋以為找著了機會,可以和姑娘一起吃飯,但是人家姑娘端了一碗飯,走到外面吃去了。毛蛋心里急,又不想讓父母看出心事,踅摸了半天,也端著飯碗跟了出來。姑娘坐在門外一張石桌上吃著飯,見毛蛋過來,把頭一低,只顧吃飯。
楊毛蛋輕聲問她:“你叫個甚?”
姑娘把頭再低一低,回答:“水蓮?!?
“你幾歲?”
姑娘悄悄地笑了:“我十八。”
楊毛蛋自報家門:“我二十了,是虛歲。離開學校兩年了,正找營生做呢!”
楊毛蛋還想說什么,后面母親發(fā)話了:“小子,你是說呢,還是讓人家吃飯呢!飯都涼了!”
楊毛蛋訕訕地離開了石桌。打那以后,楊毛蛋無論在外面做什么事,都是早早地回來,回來以后就想找水蓮拉話,可是人家就是有意不和他照面。一天,楊毛蛋回家不見了水蓮,他急著問母親:“媽,水蓮呢?”
母親說:“水蓮回去了呀!人家是來走親戚的,總不能老住在咱家里呀!”
毛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母親見兒子對水蓮有了心思,就按部就班地往下進行。
“毛蛋,你跟媽說實話,你是不是看上這姑娘了?”
“嗯!”毛蛋承認。
母親問:“你看她哪里好?”
“人長得俊?!?/p>
“俊,俊又不能頂飯吃!要老實勤快才好!”
“那你說,她是不老實還是不勤快?”毛蛋反問?!拔铱此谖覀兗易∵@幾天,天天幫你做這做那,沒有閑的時候?!?/p>
“你跟媽頂上嘴了!哪一天你要真娶了媳婦,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娘!”
毛蛋不言語了。
母親趁勢而上:“實話跟你說吧!我倒是跟人家姑娘說起你了,人家姑娘說,你一天在外面瘋跑,看不出來你有啥好處!人家和你爹媽一樣,喜歡老實本分的人!”
“我也是老實本分的人!”毛蛋囁嚅。
“你就差本分!”
“那我以后老老實實在家,跟爺爺、爸爸一起下地干活,這總可以了吧!這世上受苦干活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
“這就對啦!”母親當真著說?!暗任以俑思夜媚镎f說,只要你聽話,事情就能成!”
一家人在爺爺?shù)拇叽傧?,又開始計劃砌窯洞的事情。這回是要把石頭從山里再背到溝里,在新批的宅基地上重新開始。進山做了這樣的打算:經(jīng)過親戚們借錢和自家退錢的風波,家里得罪了不少人,能夠幫忙的親戚已剩不了幾個,何況現(xiàn)在人工工資已經(jīng)由過去的3元錢漲到了50元,親戚們想還也還不上。自家砌新窯,要比以往付出幾倍的勞力。
爺爺才不做這樣的打算,只要下苦力,沒有做不到的事情。爺爺站在新批的宅基地上,兩手一搓,手掌上又冒開了火星子。
六
雖是毛蛋說要“老老實實在家,跟爺爺、爸爸一起下地干活”,但一家人都心疼他,不讓他做太多的生活,他想干什么還是由他自己,只要每天在父母眼前照個面就行了。
母親看他在家里做生活極不情愿的樣子,就和進山商量,讓他到姑舅家去住幾天,一來可以認個親戚,和水蓮再熟悉一下,二來可以幫著姑舅家做些事情,也不至于荒廢了日月。
毛蛋就去了姑舅家。他走的時候,母親囑咐他:“你去了水蓮家,要勤快,見什么活就做什么活,吃飯不能挑剔,還要識得眼色,多動腦筋,少開口,也不能媣著人家姑娘不走,該走的時候你就回來!”
毛蛋一一答應。
但是楊毛蛋走了快一個月還沒有回家。母親這才急了,天天在一家人面前念叨:是姑舅家的飯油水大呢,還是他媣著人家姑娘不走了?這還沒定親呢,就算是定了親,他去看丈人,那也時間太長了呀!這不成了憨小子嗎?
她讓進山去姑舅家把毛蛋接回來。進山一去,才知道毛蛋半個月前就不在姑舅家了,連水蓮姑娘也跟著他一起不見了。
在一家人為毛蛋和水蓮失蹤的事著急上火的時候,小窯溝村里傳來了他們出門在外做生意的消息。先是賭博漢來給進山說楊毛蛋和水蓮他們幾個人在縣城扎下了腳,養(yǎng)了大轎車,干起了客運的營生。接著是村支書楊二升到家里來,詳細給進山一家人述說毛蛋和水蓮他們在城里做生意的事。楊二升說,進山退給村里的錢,都讓毛蛋悉數(shù)取走了。這也符合常理,如果爺爺以及進山兩口子放棄那筆錢的所有權(quán),接下來就歸毛蛋和二蛋所有。毛蛋先是經(jīng)一個同學介紹,在一輛長途客車上當售票員,接著便謀劃自己買車的事情,半個月前,他和幾個合伙人終于買了一輛大轎車,做了長途客運的營生。毛蛋是怕家里人反對,所以對父母只字未提。
“你們就放心吧!”楊二升說。“毛蛋他們做的是正經(jīng)事,而且做的順順當當,連城里人都看著眼紅了!”
村里出門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他們互相說:“你要出遠門嗎?以前出趟遠門是大事情,現(xiàn)在是球大個事情!城里現(xiàn)在有咱的人啦!到城里你就找毛蛋嘛!他給你安排得妥妥當當?shù)?,座位好,票價又比別人低,到哪里吃飯的時候,他還招呼著你一起吃,不讓你自己操一點心!”
因為有了楊毛蛋和他的客車,因為出門的人一天天增多,小窯溝的天地一下子大了許多,大得讓人難以把握了。
正當爺爺和進山兩口子為毛蛋和水蓮的事不知好歹的時候,有一個人找到家里來了,這人是進山媳婦的二大爺?shù)男【俗?,他擰著脖子站在進山家門外喊:“進山在不在家?出來說話!”
進山一家人那時正在吃晌午飯,端著飯碗,被這個擰脖子親戚沒頭沒腦好一頓呵斥。
毛蛋和水蓮他們養(yǎng)的客車在城里出問題了。
擰脖子親戚要出遠門,他到了城里找著了毛蛋的客車,毛蛋和水蓮當時都沒在車上,他報了一個地名,車上跟班的毛頭小子就讓他買了票,上了車,車上誰也不認識他。車開出去一百里地,毛頭小子讓他下車,然后告訴他換乘一輛車就可以到達他要去的地方了。他按照毛頭小子的指點,換了一輛車,在車上買票的時候,跟班的售票員問他去哪里,他報了地名,售票員奇怪地說:“我看見你是坐著楊毛蛋的車來的,你不就是從那個地方來的嗎?怎么不挪地方就又回去了!”
他本該往北走,而毛蛋的客車是往南去的;他本該在縣城方向往北去一百里就到目的地了,現(xiàn)在他往南走了一百里,必須再向北走二百里地才能到達目的地。這時,他連買車票的錢都沒有了。
售票員催著他掏錢買票,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在進山家院子里,爺爺端著一碗飯,聽著擰脖子親戚呵斥,兩手哆嗦個不停。
擰脖子親戚說著說著,聲淚俱下。
“我要是不遇著好心人,連我這把老骨頭都送給你們家毛蛋了呀!這還是親戚嗎?不親戚真的就吃了肉不見骨頭了!”
進山給擰脖子親戚賠了車票錢,一家人又向他賠了許多不是,就差給他磕頭了。
擰脖子親戚收了賠款,末了說:“告訴你們家毛蛋,以后我坐他的車,給我免費!”
原來兒子毛蛋在城里干的是這等坑人騙人的勾當。進山一家人羞愧難當,躲在家里幾天不敢見人。
進山兩口子商量,要把兒子從城里召回來,要把他從一個不良的地方召回到家里來,要把一個從前是品行端正的孩子(如今是坑人騙人的孩子)再重新召回來,要把一家?guī)状肆鱾髦两竦钠焚|(zhì)再重新召回來。母親暗暗地流著眼淚,做了這樣那樣的打算,要怎樣做才能把毛蛋召回來呢?毛蛋平日里最聽爺爺?shù)脑?,如果讓爺爺出面跟毛蛋去說,召回毛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是爺爺一出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想來想去,還是讓進山一個人去更合適一些。進山又不愿意白天上路,怕白天被村里人問起來丟人現(xiàn)眼,他打算在天亮以前出發(fā)。
媳婦給他準備了一條褡褳,也不知道里面揣了什么,他掮著褡褳,趕在天亮的時候,走到了大馬路上。這里離縣城還有六十多里路程,他應該坐班車進城的,但他想起兒子毛蛋是因為養(yǎng)了客車才走上了歪路,他就對班車有了成見,決定步行進城。
沒走多遠,后面開來一輛班車,在他旁邊“嘀嘀”地按著喇叭。
“去哪里?上車吧!”車上有人沖他喊著。
他頭也不抬,只管擺手。
車子再往前挪了挪,在他前面不遠處停下來,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
車上跳下來一個人,接著問他:“去哪里?”他不答話,干脆一扭頭往回走去。
“你有病吧!”從車上下來的人在他身后罵了一句,重重地甩上車門。
他見班車開走了,才又掉頭往前走去。
不多時,又來了一輛客車,徑直停在他前面,擋住了他的去路。
從車上跳下來一個小伙子,不由分說扯住他一只胳膊,把他往車上拉?!吧宪嚢?!上車吧!”
“我不坐車!”他往后躲著,極力想從小伙子手里掙脫出來。
“你不坐車,還想坐飛機不成?”小伙子的力氣比他大多了,把他拉到車門口,像提一袋面粉那樣把他提進了車廂。
座位上已經(jīng)坐滿了人,車廂地板上放著小凳,他被小伙子按在了小凳上。班車又向前開去。小伙子忙著去前面窗口察看,準備提溜下一個路人。
“我不坐車!我不坐車!”他繼續(xù)嚷嚷。
“噓——!”另一個坐在板凳上的乘客悄悄地對他說?!安灰僬f啦!不然他們會收拾你的!你上了車,就等于進了監(jiān)獄!”
沒過一會,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前面,對那個小伙子說:“我不坐車。我身上沒帶錢!”
小伙子豎起了眼睛:“你怎么不早說!我對你夠客氣的啦!”
“讓他下車吧!”司機不耐煩了。他把車停在路邊,打開了車門。
“下去吧!”小伙子又像提溜一袋面粉一樣提著他,他被扔出了車門。
他從路上爬起來,往來時的路上走去。他不再想把毛蛋從城里召回來的事了,從前的毛蛋是召不回來了,正如世事變遷,是他無法挽留的一樣。
他一路上只是傷心流淚。
回到家,他仍然傷心流淚。
毛蛋和水蓮也都知道父親準備進城召他們回家的事了,是支書楊二升告訴他們的。毛蛋就想著回家看一看爺爺和父母,把一些事情給他們解釋清楚。
跟著他回家的不光有水蓮,還有名字叫猴喜、蛋娃、三錘、毛牛的年輕人,其中有一個是交通警察。他們都是毛蛋客車生意的合伙人或雇用人。是交通警察聽說毛蛋的父母不同意毛蛋做客車生意,就讓車上一干人都跟著毛蛋回家一趟,一起做做毛蛋父母的思想工作,他還要每個人都穿戴整齊,打扮光鮮,帶上足夠的禮品,讓毛蛋的父母看看他們這些人有多正經(jīng),他們的生意有多正經(jīng)。
他們往進山家走的時候,連支書楊二升也放下手頭的生活,屁顛屁顛地跟了過來。
家里一下子來了這么多打扮光鮮的生意人,這還是頭一次。他們帶來的禮品像小山頭一樣堆在炕上,他們給爺爺、父母親解釋客車和客車在路上行進的一些事情,他們最終想讓進山父子能夠明白一件事:想生存就必須競爭。
“不競爭不行嗎?”進山想起自己坐車的事,幾近哀求地望著毛蛋說。
“當然不行!”交通警察說。“不競爭最終就得死!”
“別人想讓我們死,我們就先讓他死!”名叫三錘的年輕人說。
“憑什么老讓我們給別人磕頭,就不能讓別人給我們磕頭?!”名叫毛牛的年輕人說。
進山兩口子沒什么好說的了。兒子毛蛋這次回家,其實就是耀武揚威,他一定要讓父母親明白,他如今的勢力比父母大了去了。這是一股漸漸形成的社會勢力,也比小窯溝的勢力大了去了,就憑爺爺、憑進山兩口子是無法與之抗衡的。
七
擰脖子親戚再一次坐上楊毛蛋的客車出遠門的時候,是那一年的冬天。他不知道的是,如今的楊毛蛋鳥槍換大炮,有了兩輛臥鋪大客車,從縣城往省城方向?qū)﹂_。
他頭一次見這樣的龐然大物,居然還能在里面舒舒服服地睡覺,還能看電視,咋看咋覺得稀奇。
他是老板楊毛蛋的客人,這一次坐車不買票,還享受種種待遇。他進城以后,距發(fā)車的時間還早,楊毛蛋就安排他在自家租住的旅館里休息,有好幾間房子是楊毛蛋為車上的工作人員準備的休息室,他們也招攬乘車的客人到旅館來住,從中收取好處費,總之,他們不放過任何可以賺錢的買賣。
他看見一個套間的門上貼著對聯(lián)和大紅“囍”字,一打聽,原來是毛蛋他媳婦水蓮的臥室,再打聽他們是多會結(jié)的婚,原來就在不久以前。他嘆息不已,埋怨自己消息不靈,往親戚家走得太少,連進山給兒子辦婚禮這樣的大事自己都錯過了,真是不應該呀!如果自己和進山這樣的親戚走得近一些,以后有可能沾個大光哩!
他在旅館里睡了一覺,醒來以后,毛蛋和水蓮小兩口招呼他在食堂里吃了飯,他就一個勁夸水蓮漂亮、夸毛蛋能干。隨后他們往車站走去。臥鋪車停在車站出站口,發(fā)動機在呼呼地響著,看樣子就要出發(fā)了。他連忙跳上車去,唯恐別人占了他的鋪位。
他還要把里里外外的情形看個仔細,等回家以后見著熟人,把毛蛋和水蓮說成是和自己很親的親戚。他從車窗上看見幾個售票員和跟班的年輕人在和水蓮交割賬務的事情,他看明白了,水蓮是毛蛋客車生意的總管家。
不遠處停著的另一輛臥鋪車,跟班的年輕人們繼續(xù)在車站廣場上招攬乘客,只要有人走進車站廣場,都要被這些年輕人迎上去問一句:“去哪里?”
這些受苦人的孩子、這些石匠、木匠、泥水匠以及鐵匠和搬運工的后代,他們出門再也不用擔心像祖父那樣被民兵看管,被人民公社批斗,他們渴望找到一條出路,找不到出路就找一條活路,他們狠著心往一條活路上撞。——在車站碼頭游蕩,也是一條活路。
有一個穿著一件灰白色防寒服、扛著包裹的中年人走進了廣場,這人除了要乘車上路的特征明顯以外,其他的特征都不明顯,所以他一下子就被跟班售票的年輕人包圍起來,兩輛或者更多輛車上的跟班售票員開始問他:“去哪里?”然后告訴他應該坐哪一輛車更好(當然是坐他負責售票的車最好),他們?yōu)榱诉@個乘客,開始互相對抗。那個可憐的客人被兩伙人分別扯住一只胳膊,往不同的方向拉扯,他掉落在地上的包裹已被楊毛蛋車上的一個跟班搶在手里,很快便拿到了車上。最后還是楊毛蛋車上的跟班把這個乘客搶了過來,他身上穿著的防寒服,被另一輛車上的跟班扯去了一只袖子,那個跟班居然拿著一條防寒服的袖子躲了起來。
水蓮找到了那個跟班,花了5元錢從他手里贖回那條袖子,她拿著乘客的防寒服,在車站廣場的一個角落里找了一個人,很快便把那條袖子縫上了?!囌敬a頭總是潛伏著、游蕩著形形色色的人。
那個乘客穿著被重新縫上袖子的防寒服,笑瞇瞇地登上了客車,找著自己的包裹,從包裹里掏出一塊燒餅吃了起來。剛才發(fā)生在他身上的那一幕,好像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活該!”擰脖子親戚瞪了他一眼,差點就罵出了口。“一看你就是被別人輕賤慣了的,而我是被老板抬抬舉舉請上車的,你也配和我同坐一車!”
他還想看看水蓮的包里面究竟收了多少錢,但這時水蓮已經(jīng)離開了車站,車子正在沿著一條街道慢慢向前行進。因是夜間,這個龐然大物在最初前行的時候,幾乎讓人察覺不到。車廂雖然寬敞,但坐車的人太多,鋪位明顯不夠。他和那個扯掉袖子的乘客也被擠在車廂靠后的同一個鋪位上坐著。楊毛蛋和幾個跟班的年輕人坐在車廂前面的位置,他還想和楊毛蛋再攀談幾句,但車廂過道上站著和坐著的乘客讓他無法挪動。好不無聊啊!那個被扯掉袖子的乘客像一塊尸肉一樣往他身上靠。有一個名叫毛牛的跟班在客車開動不久,也走過來和他坐在同一個鋪位上,毛牛幾乎是踩著乘客的身子從車廂前面走到后面來的。
雖然座位更加擁擠,但身邊總算有了一個可以攀談的對象,他也就不再計較了。
毛牛告訴他,路上不時會有人下車,車廂的空間慢慢就會寬敞開來;毛牛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酒瓶和一小袋花生米,毛牛擰開瓶蓋,把酒瓶遞到了他手里。一番客氣之后,他仰起脖子喝了一口,毛牛再把酒瓶遞給被他搶過來的那名乘客手里,算是對他的補償。
擰脖子親戚問毛牛、楊毛蛋他們小兩口平時是怎么過日子的?毛牛幾口酒下肚,打開了話匣子。
“他們很會過日子。平時從來不在食堂里吃飯!今天請你在食堂里吃飯,那已經(jīng)是破例了,我都覺得稀奇!——我還忘了問你,他今天請你吃什么啦?”
“就是一碗面?!?/p>
“什么面?有肉沒有?”
“有,不多。”
“還有肉!他們平時可舍不得吃肉的!你們到底是親戚嘛!”
“誰說不是!親戚就是不一樣!”
“楊毛蛋是個土財主,有錢也舍不得花。不像我,有錢就講究吃喝!他不會享受!”
“他有多少錢?”
“反正比你和我有錢!”
“那當然了!”
“那小子可真有福氣!他討個老婆都比別人的漂亮!”
“是夠漂亮的?!?/p>
“那還是水蓮平時舍不得穿戴,要是打扮起來,那可就是個萬人迷!”
“漂亮是漂亮,還要會經(jīng)營才好?!?/p>
“那倒難說了!她如果什么都懂,那還得了!終究是個女人,不能什么都懂,比如說吧……她把車上的變速器稱作扳手……”
說到這里,毛牛突然“嘿嘿”地笑了起來。“變速器你懂嗎?就是司機換擋位的那個把手!”
“懂,我懂?!?/p>
毛牛仍然“嘿嘿”地笑著,迅速在車廂里掃了一眼,把聲音放輕了一些:“水蓮把變速器叫扳手是有故事的,聽我慢慢告訴你!毛蛋剛結(jié)婚那會兒,我們幾個跟班的晚上沒什么可鼓搗的,為取個樂,就一定要去聽他們的門,也不是每一回都能聽到什么,終于有一回我們聽到好聽的啦!不光是聽到,還看到啦!”
擰脖子親戚在仔細地聽著,毛牛自己已經(jīng)樂不可支了。
“楊毛蛋當時赤條條躺在床上,水蓮坐在他旁邊,她手里攥著楊毛蛋的那個直挺挺的‘撓子,對楊毛蛋說,‘你的這個東西就像個扳手,怎么扳它都不倒!。她一說‘扳手我們就知道她說的是汽車的變速器,她平時就把變速器叫扳手。”
“嗯!我懂,扳手!”擰脖子親戚急著要知道后面的故事。
“把男人的‘撓子叫作 ‘扳手,不是一大發(fā)明嗎?這就是水蓮發(fā)明的?!泵P€不停。
“我還聽說有的女人管它叫‘二錘,不知道她們是怎么想起來的!”擰脖子親戚也笑個不停。
“還有后話呢!”毛牛更加興奮地說?!八彯敃r手里攥著楊毛蛋的那個東西,說,‘毛蛋,你看我現(xiàn)在就像個司機,我手里握的是汽車的扳手,現(xiàn)在我要開車了!我換擋,我加速!楊毛蛋樂壞了,他說,‘你怎么就成了司機了!水蓮說,‘我怎么就不能是司機!你開的是車,我開的是你,我讓你快你就快,我讓你停,你就得給我停下!現(xiàn)在我讓你快……楊毛蛋說,‘那我要是不停呢?水蓮說,‘不停我就修理你!”
兩個人說笑當中,車子突然在路邊停了下來。司機告訴車上跟班的幾個人,前面有交警檢查,必須把超載的乘客全部藏起來。毛牛立馬在車廂里吆喝,讓超載的客人全部下車。擰脖子親戚和那個扯斷袖子的乘客也一起被毛牛吆喝下車。外面漆黑一片,空氣寒冷刺骨,腳踩在地上,能感覺到冰雪的堅硬。擰脖子親戚不知道毛牛他們要把眾人藏在哪里。毛牛打開了臥鋪車底層的行李廂,不容分說,扯住一個個乘客往行李廂里塞,包括擰脖子親戚和被扯斷袖子的乘客在內(nèi)的十幾個人被塞進了行李廂,因為行李廂太過擁擠,最后一個人毛牛用腳踹,好不容易才把人踹進了行李廂?!扒f不要出聲!過了檢查站就放你們出來?!泵jP上了行李廂門,車子繼續(xù)向前行進。他們被塞在一個轟隆作響的、冰冷的鐵匣子里,保持著一個姿勢,活像是多年以前被人扔在冷庫里粘在一起的凍肉。他們被警告不能出聲,這樣一來,許多人好像做賊一樣,心跳得咚咚響。他們能感覺到車子又停了下來,有人在外邊詢問,有人上了車,隨后是毛牛的聲音:“報告領導,連一個超載的都沒有!”
有人從車上下來,他在警告車上的司機:“前面不遠的路段上有冰雪,要謹慎開車!”車子又向前行進,在確認離開檢查人員視線的路邊停了下來,毛牛下車打開了行李廂的門,把“凍肉”從鐵匣子里解放出來,但是,不過一會,司機又發(fā)現(xiàn)前面設了一個臨時檢查站,擰脖子親戚等十幾個人又一次被毛牛趕下車,又一次變成了“凍肉”。車子在檢查站接受完檢查,另一個司機要求由他來開車?!斑€是不要吧!前面道路上有冰雪,再說你也不熟悉路況?!边@是楊毛蛋對那個司機的警告。但是那個人固執(zhí)地坐在了駕駛員的位子上,并沒有理會楊毛蛋的警告。車子再一次啟動,好像跟檢查站賭氣似的,開得飛快。楊毛蛋提醒司機,下面行李廂有乘客,要他停下來,讓乘客們上車。司機其實已經(jīng)把下面的“凍肉”忘了,但他再一次向楊毛蛋顯示他的聰明:“這里有冰雪,不能停。”為了能快一點找到適合停車的地方,他踩了一腳油門,直接把車子開到路邊水溝里去了。
八
“這是不是報應?”
楊毛蛋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問弟弟楊二蛋。“這一定是報應,是對我違背父母親意愿的報應!”
楊毛蛋的眼淚無聲地流著。
“你在學校里怎么樣?都還好吧!”
“我已經(jīng)不上學了。”
“為什么?”
“這是明擺著的,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哪里還有心思上學!”
“是哥哥連累了你!”楊毛蛋淚如泉涌。
“這是命運。我一點都不怪你!”
“你往后打算怎么辦?”
“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其實在你沒出事以前,我已經(jīng)沒心思上學了。我看見爺爺和爸爸媽媽他們一心一意在砌窯洞,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是一個男人,我應該和他們一起勞動,分擔他們的苦難!——去他媽的學校!去他媽的大學!”
“弟弟!哥哥我心里非常難過,父母親都上了年紀,爺爺快有八十歲了吧!我怕是一輩子都還不上他們的恩情啊!”
“你別難過,還有我呢!”
“我出來混不容易,如今要回去也難呀!我后半輩子可能就是個殘疾人了!你聽我說,就算你決定不上學了,那也不能像爺爺、爸爸媽媽那樣在農(nóng)村受一輩子的苦,那樣沒有出路!我們家里不是還有個養(yǎng)雞場嗎?合伙人楊二升老是抱怨人手不夠。眼下,你就集中精力打理養(yǎng)雞場吧!”
“可是我眼下要和爺爺、爸爸媽媽一起砌窯洞?!?/p>
“你難道不明白嗎?砌窯洞是爺爺、爸爸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爺爺和爸爸他們的理想,你不讓他們那么做,他們會急出病來的!而我們才剛剛開始,天高任鳥飛!再說,砌了窯洞誰來住呢?沒人住了!你一定要慢慢讓爺爺和爸爸媽媽明白,他們在很多事情上愚昧無知,他們正在做白費工夫的事情!”
“還真是這樣!”
“那你是同意我的決定了?”
“我同意?!?/p>
“你一定要相信哥哥,困難是暫時的。為了爺爺、為了爸爸媽媽不再過苦日子,無論有多么艱難我們也要挺過來!總有一天我們會讓爺爺、爸爸媽媽抬起頭來做人!”
臥鋪車沖進水溝,在河渠里打了幾個滾,側(cè)翻在河灘上,萬幸的是沒有死人,包括擰脖子親戚在內(nèi)的許多人受了輕重不等的傷,傷得最重的恰恰是老板楊毛蛋,其次是擰脖子親戚。
擰脖子親戚從車禍的震蕩中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斑@是怎么回事?。 彼匆娒髁恋奶炜?,努力想召回失去的記憶?!拔也皇亲管囋诼飞蠁??怎么突然就看見白天了呢!”接著,他又看見了那個被扯斷袖子的乘客,這個倒霉蛋就坐在自己旁邊,好像一點事都沒有。
“車上如果坐了一個死鬼,那大家就跟著倒霉啦!非死人不可!”斷袖乘客對擰脖子親戚說。
“什么?”
“幸好車上沒坐死鬼,只坐了一個倒霉鬼,所以車上沒有死人,只是有人受了傷!”
“是怎么回事?我們不是在車里坐著的嗎?”
“我就是這么聽人說的!和我們一起坐車的人里面有一個是倒霉鬼!”
“你不就是個倒霉鬼嗎?”
擰脖子親戚在醫(yī)院里躺的時間最長,他神志一會清楚,一會糊涂,而醫(yī)生對他的診斷,除了多處軟組織損傷、鼻梁骨和兩處肋骨骨折以外,再找不到其他的問題,所以就留他在醫(yī)院里慢慢觀察。
“大夫,你一定要把我里里外外都診斷清楚,我后半輩子一定是動彈不行了!”
“沒那么嚴重吧!”
“身子是我的,我還能不曉得?你雖說是大夫,也不能比我更清楚!”
“那你覺得自己哪兒不行?”
“我渾身哪兒都不行。”
“你要堅持每天起來走動,要多鍛煉?!?/p>
大夫這么一說,擰脖子親戚又神志不清了。
猴喜、蛋娃、三錘、毛牛等人初次和擰脖子親戚協(xié)商賠償?shù)氖虑?,擰脖子親戚開出的條件是:你們把我三個兒子結(jié)婚的費用承擔起來,另外,我和我老婆后半輩子的生活就靠你們了。
“那你還有別的條件嗎?”毛牛問。
“別的?就先不提了吧!”
“你不想再存?zhèn)€百八十萬的,再找兩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伺候著你嗎?”
“你這是什么話!”
擰脖子親戚讓自己的兒子去打聽別的乘客提出的是什么條件,兒子們沒打聽到這個,只打聽到老板楊毛蛋腰椎損傷,已經(jīng)癱瘓了。
“他這輩子算是玩完了?!眱鹤诱f。
“水蓮呢?他們家的錢都在他老婆水蓮手上,去打聽她人在哪里?”
“她跑了?!?/p>
“跑了?跑哪去了?”
“不知道。她是卷款逃跑,連一個子兒都沒給楊毛蛋留下。楊毛蛋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她可真夠狠的!——你個憨貨!她逃跑了,我們不也是死路一條嗎?”
毛牛他們再一次和擰脖子親戚協(xié)商賠償?shù)氖?,他的條件變成了這樣:給我家里買兩頭牛,再幫助我把家里的窯洞砌起來。
毛牛還是不答應。擰脖子親戚就讓兒子們用門板把自己抬到小窯溝楊進山家里,和楊家人斗開了陣。他又找了幾個本家人來,七八個人吃喝拉撒睡不算,還把進山家翻了個底朝天,最后看到進山家確實沒有什么油水,就“死”的沒有拉活的,他讓爺爺和進山一家人去給他們家砌窯洞抵賬。
進山一家人答應了。
開春以后,爺爺和爸爸媽媽丟下自家砌了一半的窯洞,去給擰脖子親戚家砌窯洞。爺爺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工地上的活很重,擰脖子親戚家又沒有好油水給他吃,他的身體很快就不行了,但他還是撐到了那年秋天。秋天的時候,爺爺去世了。擰脖子親戚不想看到家里再出大事情,就把進山一家人打發(fā)回去了,賠償?shù)氖虑榫痛肆私Y(jié)。
醫(yī)院的主治大夫考慮讓楊毛蛋轉(zhuǎn)院繼續(xù)治療,但楊毛蛋自己放棄了后續(xù)治療的計劃。大夫也知道他的媳婦卷款逃跑了,他如今是身無分文。大夫除了替他惋惜,只能同意他回家休養(yǎng)。
深秋時節(jié),楊二蛋和村支書楊二升接到一單散養(yǎng)土雞的訂單。買主是個南方人,他把窯洞稱作窟窿。
兩人帶著南方人到自己的養(yǎng)雞場去參觀,那是一座黃土山峁,植被廣袤,山的最高處有一排窯洞,從窯洞至山坡兩公里的地方,散落著幾處用鐵絲網(wǎng)圍著的養(yǎng)雞場。南方人由主人領著看了兩個養(yǎng)雞場,他看到場子里有許多只雞正在互相爭斗,有的雞天性兇猛,把對手胸腔以上的羽毛啄得一根也不剩。南方人明白,這是優(yōu)質(zhì)的散養(yǎng)土雞。他一開口就下了2萬只的訂單。
兩個人都明白,他們目前的出欄率沒有那么高,最多有一萬只雞可以出欄。但是支書楊二升有的是辦法。交貨的時候,他從一個冷庫里面提出一萬只籠養(yǎng)雞來充數(shù)。
這是以次充好,楊二蛋不同意。
“你為什么不好好在學校念你的書呢!回家里來給我搗亂!”楊二升好不氣惱。
兩個人吵翻了臉。為了防止楊二升半路上搗鬼,二蛋自己押著一萬只土雞到南方去交貨。他要告訴南方人:如果他楊二蛋做人沒有誠信,就對不起死去的爺爺!
如今的村支書楊二升在城里也有了住的地方。和楊二蛋吵翻以后,他悻悻地沿著街道往回走,碰巧有個從村里來的人找他。
“二升!我說二升!”
“滾!”他吼道,“二升也是你叫的?!”
村里來的人要召集他開會,要討論怎樣把高速公路的賠款分到每家每戶。已經(jīng)開過多次會了,楊二升就是不松口。
“開會就開會!”楊二升心里想。“開會不就是放屁嗎?我讓你把屁放出來,屎憋回去!”
低頭走了幾步,又一個人迎面擋住了去路。
“客官請留步!”
是個算命先生。
“你有什么事?”二升問。
“人稱我為李半仙,鐵嘴鋼牙,專門救人于水火。今見你印堂發(fā)暗,必有大事情纏身,占一卦如何?”
“我能有什么大事情?”
算命先生見楊二升有點意思,難得今天碰上了一樁買賣,便把他拉到路邊?!叭耸菑娜∶忠院蟛砰_始發(fā)達起來的,請客官你報上名來,我自有計較!”
楊二升報了名號,算命先生把他的名字寫在紙上,掐指一算,說:“不好!”
楊二升一驚:“怎么不好?”
“你可有意改個名字?”
“改,改!”
算命先生在紙上寫了一個名字,折起來遞給他?!盎丶以倏?,可避不祥!”
楊二升開了一百元卦錢,回家把紙折打開來看,上面寫著兩個字:“二斗”。
楊二蛋到南方交了貨,南方的老板請他吃飯,其間有一個滿頭卷發(fā)、戴著墨鏡、穿著入時的女人相陪。三個人落座以后,那女人摘下墨鏡問楊二蛋:“兄弟,你認不出我了嗎?我是水蓮,是你嫂子!”
“……”
“你真的以為我卷款逃跑了嗎?我要是不演那樣一出戲,那些在車禍中受傷的乘客能放過我們嗎?他們恨不得人人賠一個金馬駒給他!而我們一定要把損失降到最小?!彼徑o二蛋倒了一杯茶?!斑@是策略?!?/p>
二蛋說:“我真的快不認識你了?!?/p>
水蓮說:“這次土雞的生意就是我跑下來的。你哥哥的傷也沒有別人說得那么嚴重。我在這里找好了醫(yī)生,一定會把他醫(yī)好,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和以前一樣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