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余
井
井是村莊的血管,一端伸進地心,一端連著村莊。井把地氣和清涼源源不斷地傳輸給村莊,以及村莊里的人、牲口和菜蔬,方有村莊的蓬勃與茁壯。
拂去時光的積塵,就看到一口口井的面容,如一面面鏡子,嵌在村莊的某個角落,映照了日月星辰和雞鳴犬吠。每一口井里都躺著一截歲月,歲月的額頭長滿青苔,青苔上印著村莊滄桑的背影和斑駁的往事。
那時,村莊很窮,窮得朝不保夕。但村莊的井不窮,一個莊子總有幾口水井。有井,村莊就有血;有血,村莊才能存活。村外有條河,豬腸一樣蜿蜒向遠方。河水很臟,繁茂著水草,常常漂著牛糞、棺材板、豬或貓狗的尸體。不是村莊看好的水源。就挖井。莊稼人口袋雖不殷實,卻有力氣,挖幾口井不需多大成本。有井,有炊煙,村莊的日子才能盤活。
村莊的井深淺不一,粗細不等,裝修也不一樣。家境不錯的人家,把挖井看得很重,如置一筆家產(chǎn)。請一幫漢子,只幾天工夫,就挖了一口上十米深的圓口水井,井壁貼上磚,或下了水泥管子,井口凸出地面,且砌了井臺。這是磚井。這樣的井很體面,標志著主家的實力和尊貴。村人對磚井交口稱贊,前往挑水者絡繹不絕,讓主人賺足了面子。次一點的,五六米深,井壁裸露,沒有井臺,村里人稱之土井。再次者,最多一米深,大敞口,靠近汪塘,水質渾濁,常有鴨鵝光顧,算是井族的次品。但人們還叫它井,而不叫坑。這是窮家破院的手筆。
農(nóng)忙時月,煮在汗里的莊稼人心里都裝著一口井。想象中,那一口甘洌,那一抹清涼,給在田里勞作的莊稼人些許底氣和慰藉。最苦的是劈玉米葉,最讓人眩暈的是玉米地。六月天,空氣燙手,正是玉米攢足勁長棒子的時候,肥厚的玉米葉不光奪去養(yǎng)分,也妨礙玉米棒通風透氣,吸足陽光。一項受苦的活就輪到莊稼人頭上——劈秫葉。人們鉆進玉米地,陷入深密的葉叢,刷刷刷,如一陣急雨,只聞葉響,不見人影。窒息,暈眩,焦渴,是生命的痛感。心思都指向一口井,渴望井的拯救。
歇工了,人們沖向一口井,用百米短跑的速度,用生命深處的瘋狂。那是一口老井,像一根碩大的甘蔗,為干裂的唇,為汗水煮白的臉,為生存意念幾近坍塌的心,準備著充足的汁液。井臺上手忙腳亂,爭奪,爭執(zhí),慍怒,都緣于一只瓢,一只桶。仰起頭,張開嘴,一瓢水傾瀉而下,注入腸胃,激活了疲軟的血脈,復蘇了生命的快感。清涼在血液里奔走,召喚著生命里的感動與欣慰。在烈日當空的背景下,喝下幾瓢水,便是抵達幸福的極致。近乎奢侈的暢飲,實際上是莊稼人接受了水井的饋贈和土地的悲憫。
喝了個透心涼,人們尚覺不過癮,依舊貪那井水。男人剝去褂子,從井里打一桶水,舉起,自頭頂傾斜,一場暴雨鋪天蓋地地垂落,雨里是興奮的呻吟和痛快的哆嗦。女人也效仿男人,只是不脫衣服,井水傾瀉如注,一張臉隱在濕發(fā)里,衣服與肌膚抱得更緊。這是一次酣暢淋漓的沐浴,是人與水的全方位接觸。
早上或者黃昏,母親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挑水。母親走的是一條小路,兩邊長滿高粱、玉米或者蓖麻;路很深,從家門口一直蜿蜒到一口井邊。路上,桶里的水會溢出,母親把挑子擱下,順手劈幾片高粱葉或捋一把蓖麻葉放在桶里,這么一來,桶里的水就安分多了。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原理。母親也不知道。路上遇上人,對方說:挑水?。磕赣H答:挑水。幾百米的路上并不寂寞,有蟲的合奏,蟲用鳴聲護送母親。母親挑水很好看:微傾的身姿,均勻的步子,舒緩的節(jié)奏,很像樣板戲里的擔挑鏡頭。我至今認為那是母親對一種美的展示。井是母親生活里的搭檔和道具,和母親間有一種默契。母親用一根扁擔挑著生活。年年歲歲,母親在挑水中彎曲和衰老。
村莊里的井雖屬私有,但井水卻可以共享。那時候的井水并未被貼上商品的標簽,也不是什么交易的籌碼。雖說主家花了錢,投入勞力挖一口井,但你盡管去挑就是,構不成對主家的虧欠。這就是鄉(xiāng)風,井錘煉和豐富了鄉(xiāng)情。有時母親過意不去,就從菜園里摘幾條黃瓜,拔一把大蔥,送給主家。可前腳剛跨進門檻,那家的老奶奶就抱著黃瓜和大蔥跟來了,硬是不要,說一莊里住著,誰用不著誰啊。
兒時,村莊里的一口老井還讓我出了一些風頭。春暖花開時節(jié),我會找個玻璃瓶,拿根細繩扣在瓶脖子上,從老井里吊一瓶水,瓶里插幾朵花,帶到教室去?;ㄏ阏谏w了老師講課的內容,甚至讓老師講課講走了題。女生們以為我把春天領進了教室,她們一向冷漠的眼神變得溫熱了,在我和和瓶花之間游移。我收獲了她們的熱情和親近。這是水與花的撮合。
村東頭那口磚井堪稱井中的長者,井壁上厚實的青苔,就是它的老年斑。炎夏里,村婦們圍在井旁洗衣服,說些她們熱衷的話題。這是她們勞作中的休閑。井邊長著一棵苦楝樹,枝繁葉茂,投下一片陰涼。樹上藏著幾只鳥,鳥聲和陽光從葉縫里篩下來,落在井臺上。陽光細碎,鳥聲透明。老人提來板凳坐在陰涼里,搖著扇子,說古論今。有人說到這口井,說井的年歲,說井的傳說,說井的一些好處。老人們立即附和:當年日本人進村,這口井就在,可能是民國時挖的,有年頭了;那幾年大旱,井也沒干過,井下一定有一眼神泉;井度了人的命,也度了牲口的命。
聽老人說,井一老了就能成神,猶如傳說中烏龜老了即可成精。有一年夏,一個山東遛鄉(xiāng)的販子暈倒在村口,熱心人卸下一扇門,把販子放上去,從井里打來一桶水,浸濕毛巾,敷在販子的額頭。販子很快蘇醒了,眼角滑出幾滴淚,為一顆善心,也為一口井。此后云游四方,浪跡天涯,販子的心里始終揣著一口井。據(jù)說村里有對夫妻吵架,女人投了井。人們趕過來,居然看到投井的女人像被一雙手托舉在水面。人們唏噓不已,都說井里有神。《西游記》里的國王被妖魔投井所害,不也是死而復生,同妻兒重聚嗎?雖是神話,但井神之說似有驗證。中秋,人們把一盤蘋果、月餅擱在井臺上,敬井,實則敬一尊神。除夕,除了自家的門窗器具,人們也不忘在井沿倒貼一個福字,祈望井神保佑。
平日,倘有誰家的孩子對著井臺撒尿,會立即遭到斷喝,孩子的父母成了眾矢之的,還會有人找上門,劈頭蓋臉地抱怨管教不嚴。母親數(shù)落:造業(yè)哩,井臺也是撒尿的地方?父親把孩子提到井邊,讓孩子跪下,算是給井神一個交代。通常,井口是蓋著的,有的還上了鎖,既為頑童安全,亦防雜物落進井里。
晴日里看井,頗為有趣。貼著井口往下看,井里有云的靜臥,井壁上是陽光的彈跳,還有一窩草或一簇花,兀自從磚縫里斜伸過來。清涼浸潤著思緒里的多愁善感,微波揉碎了青春的惆悵和落寞。這樣的意境,往往契合少年的心性。
時光流轉中,壓水井粉墨登場。一條塑料水管插在地下,地面上筑起井座,上置井頭,每天壓水費時費力,沒有磚井打水方便;形象氣質上,壓水井遠不及磚井大氣、持重與深邃,永遠小家子氣。再后來,村里打了一口深井,用水泵抽水。水管埋到各家的院子,安上水龍頭和水表,每天定時供水,按月收取水費。
村莊像個病人,周身交錯著插管。面對干枯的水龍頭,日漸上漲的水價,人們就懷念起磚井或土井,——其實原始而古樸的井們早已被填埋或荒廢。一段滄桑歲月和因井而生的鄉(xiāng)風民俗一并被塵封。
沒了老井,村莊是否會因營養(yǎng)不良而日漸憔悴?
難說。
墓地
不知什么時候,我有去村莊墓地的習慣。我不知道我去墓地做什么,我也說不清我去墓地的目的。這一去就是許多年,以至成了習慣。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著一條河,或一彎月,我會在記憶里挖掘這個習慣生成的具體時間。我為找不到它的源頭而苦惱。
墓地在村外河堤的一面坡上。堤西是一條河,家鄉(xiāng)人稱民便河;堤東是莊稼田,莊稼田連著村莊。墓地就在朝向莊稼田和村莊這面坡上。在我看來,墓地也是村莊,這么一來,一塊莊稼田就連著兩個村莊,一個安歇,一個忙碌,一個荒草萋萋,一個炊煙裊裊。
村莊只有這一塊上規(guī)模的墓地,別處也零零星星的堆起幾座墳,墳地多是逝者的老宅或自家的田地,他們聚族而居,沒有外來者。只是零散,孤獨,不能叫做墓地。堤坡自下而上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墳塋,高矮不一,錯落有致,其間長著樹木和雜草,也有被一小塊一小塊地開墾了,種上莊稼,直種到墳上去。墓地順著堤坡的走勢曲曲折折地蜿蜒過去。墓地躺著的是一個村莊的逝者,它突破了聚族而居的格局,讓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回歸與融合。
幼年懵懂,“死亡”一詞以聲音形態(tài)抵達我的生活,我不懂它的意思,但我隱約感到它彌漫著恐怖色彩的神秘。母親在煤油燈下納鞋底,屋里很靜,燈芯上冒出的縷縷青煙,在爬滿霉斑的墻壁上搖曳。母親就說起我的祖母,說祖母是被一種病疼死的。祖母不說疼,但祖母一夜到亮凄厲的叫喊就是疼,錐心刺骨的疼。祖母臨終是躺在稻草鋪上的,死時卻橫在草鋪前的地面上,瘦骨嶙峋地蜷縮著,手里抓了一把稻草。母親說祖母一定疼得受不了,從草鋪上翻下來。死了好,死了就不知道疼了,就安心了。母親說得很平靜,像講一個遙遠的故事。母親的眼淚不知什么時候出來的,亮在燈下。我不認識祖母,準確的說,我不記事的時候,祖母就過世了,所以祖母的死并未讓我受到觸動。但我知道,祖母永遠從這個家出走了,連一句話,一聲呻吟,也聽不到了,連一個愁容,一個手勢,也看不到了。這是多么無法忍受的事情??吹礁赣H一腿泥從田里歸來,看到他靠著墻腳滋滋地抽煙,一圈一圈地吐著心事,我忽然同情這個沒有母親的男人。那時,我對死亡有了粗略的認知:死亡是對親人沒有期限的收藏。死亡將親情,將活著的依靠與寄托,連根拔起,連同尸體收進棺材,植入土地。死亡給一些人,包括我父親,留下的只是一個巨大的空白。
我感到死亡的殘忍。
我在村莊里游走,往往同死亡的信息不期而遇。一個男人頭上戴著孝帽,腰間捆了麻繩,神色匆匆地在村莊里出出進進。村莊里又有什么人死了。死者是男人的父親或者母親。村外遠遠地響起哭聲,哭者是死者的閨女,腋下夾著一沓火紙,手絹也可能是毛巾堵在嘴上,咿咿呀呀地朝村里走。家里的人就哭著迎過去,兩邊的哭聲抱在一起,爾后,把村口的哭聲接回家。那幾日,村莊在哭聲里泡著,玩耍的孩童有了收斂,甚至狗的眼里都有哀傷的內容。
這個時候,我總希望太陽不要落,太陽一落,黑就來了。母親點亮煤油燈,像并不是要做事,燈一亮,黑就被趕走了。我趴在燈下,守著光,也不讓母親離開。一閉眼,我就被一團黑劫去。一口棺材支在那里,紫色的油漆泛著陰森森的光,還有披麻戴孝的人在走來走去。我的童年被攥在對死亡懼怕的手里,以至,一聽到哭聲,看到皚皚的送葬隊伍,我就飛也似的逃離。
我不知道鄰家的老奶奶為什么對死那樣樂觀。說到死,笑就在臉上的皺紋里綻放了,說能有不死的人?閻王爺收了去,興許能投生個好人家。棺材早就備好了的,放在偏房,里面放了糧食、煎餅和糖果。小孫子爬進去拿,奶奶就跟進來了,說小祖宗,這是奶奶的房子,奶奶將來要住的。嘮叨中,一塊糖果就填進孫子的嘴里。往往是,老奶奶端坐在苦楝樹下,抖開一塊布料,張開手指在上面比比劃劃,笑得合不攏嘴。隔壁老姐過來了,說趕明兒穿上,到那邊又做一回新娘子啦,眼里盡是艷羨。老人家心里涌起一陣甜,說俺家二丫頭給扯的,疼我。老奶奶就起早摸黑地縫制,看來是給自己做壽衣。沒幾年,老奶奶穿著壽衣,住進了自己的房子,家就安在那塊墓地。
村西瘸五爺對身后事的謀劃似乎比鄰家老奶奶更周全一些。在酒桌上,當著自家兒女的面,老人紅了臉,捏著酒盅說,這輩子磕磕絆絆就這么著了,這把年紀了,閻王爺說收就收了去。就埋在民便河邊吧,還能幫你們看莊稼哩。瘸五爺說得桌子上一陣抽噎。挑個風和日麗的早上,瘸五爺拄著拐領兒女們去了墓地,瘸五爺用比選擇宅基地還慎重的目光,在墓地里尋找。瘸五爺用拐杖按一塊向陽的坡地一指,說就這兒了,一寸不能挪。
許是紛紛擾擾的塵世洗禮,抑或坎坎坷坷的人生磨礪,我不再懼怕與死亡連著的一切事物,比如棺材,比如哭聲,比如墓地。我習慣于站在哀婉的嗩吶聲里想一些事,陪著洶涌的哭聲暗自落淚,我說不清眼淚里含著怎樣的情感成分,但絕不僅僅是悲傷。我甚至繞到靈棚背后,撫摸著棺材的邊沿,嗅著紙灰與祭品混合的氣息,想象著逝者將去的遠方,是一個怎樣祥和的盛景。我不認為哭聲是世間悲慟的情感宣泄,它是對逝者遠行的歡送。我想到我的祖母,想到她瘦骨嶙峋的蜷縮,被疼痛揉亂的稻草鋪,和手里攥著的一把稻草。祖母的疼痛和叫喊終結在一個黃昏。這樣的終結,意味著祖母已完成了她祈望已久的靈魂超度。我也因此明白,母親說起祖母的死為什么平靜得像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
清明時節(jié)或是某個適宜的節(jié)日,村莊的墓地行進著一支祭奠的隊伍,隊伍里不斷流失一些老面孔,又加入一些新面孔。這是必要的補充,而且從未中斷。如此,隊伍才同習俗一起得以延續(xù),在生死之間,在陰陽兩界,設置一條精神通道。它存在于有形和無形之間。
人們不僅在墓地焚紙點香,擺放祭品,還會為逝者修整墳頭,安置墓碑,碑上鐫刻的一排名字,傳遞著逝者后裔的信息,也承載著漫漫時光和深深懷戀。這一切都在一種具有村莊意味的儀式中進行。只有此時,墓地才熱鬧起來,像某種闊別之后的歡聚。
我從不去商業(yè)運作的墓地。這樣的墓地大多位于山嶺或風景區(qū),可謂環(huán)境清幽,墓區(qū)雅致,墓穴和墓碑整齊劃一,儼然一座縮小的城市模型。墓地埋葬的是城市的貴族或平民,但絕不是來自鄉(xiāng)下的莊戶人。我不認為葬于此是對逝者靈魂最妥貼的安置。他們被置于這狹小而擁擠的墓穴,他們看不到自己的城市和家園。他們被迫接受浮華里的孤獨。平日里,忙忙碌碌中,孝子賢孫們沉浮于喧囂,奔走于名利,根本無暇光顧這遠離塵囂的亡者安息之地,除非遇上某個適宜祭祀的節(jié)日,墓地才會紙灰飄逸,哭聲四起。干澀的哭聲摧毀了墓地的寧靜。安靜的靈魂無法拒絕這樣的喧囂和混亂。
村莊的墓地截然不同。它與村莊之間只隔著一塊莊稼田,其實就是村莊的延伸。村莊的悲歡離合,人世的滄海桑田,甚至是雞鳴犬吠,婚喪嫁娶,墓地都了然于心。尤其是莊稼田,幾乎是逝者一生走不出的勞苦和憂愁。他們終于交出土地,交出勞作,交出憂愁,歇息了。他們以一種安靜的方式,注視著莊稼人的播種與收割,奔波與熬煎,以及村莊的蕭索與溫厚,興盛與凋蔽。
墓地與村莊血脈相連,村莊是墓地的守望與接納。
走進墓地,其實是看望村莊。